第二十章 舐犢情深
其實嚴格說來，這實在是卷相當無聊的錄音帶。警局的業務裡，詹姆士．歐文組長早習慣了看那些枯燥無味的報案簽呈、了無新意的訊問口供，還有更無聊的每天必作的日安會報，不過這些東西儘管無趣，但相形之下，比起眼前這卷錄音帶來，卻又都要遜色三分。這卷帶子恐怕是他所聽過見過的東西裡，最最沒有特色的玩意了。國家安全局在丹尼士．庫里書舖裡所安放的隱藏式麥克風是那種新開發出來的情報界玩意，它能藉著音波的刺激而自個啟動，同時它的敏感程度，更是好到了任何一丁點噪音，都能搜集得進去。正因為這個原因，書舖主人庫里先生有事沒事時的鼻息，和他自個一個人關在店裡不由自主就會發出來的那陣陣低鳴，讓他聽在耳裡，幾乎忍不住要抱怨，怎麼會有這麼靈敏的麥克風來了。局裡專門負責分析這卷錄音帶的幹員，大概是有意想叫自己組長在聽這卷原音錄音帶之前，對後頭即將正式登場的無聊內容心裡有個萬全準備，所以在錄音帶一開始，就先錄了一段刺耳難聽的古怪噪音，一忽兒高一忽兒低的尖銳刺耳音調，還真教歐文組長忍不住歪頭瞇眼皺起了眉來。正式錄音一開始，先就是方才那一段好幾分鐘長的鼻息和低哼，好一陣子，詹姆士．歐文甚至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聽見了丹尼士．庫里肚子裡節腸蠕動的聲響，或是他排氣放屁的聲音。想到這，歐文組長乾脆兩眼全都瞇了起來，好不容易，錄音帶上終於傳來了門鈴響。
先是一陣清脆的金屬叮噹聲響，隨著又是一陣持續不斷的回音，打錄音機喇叭上傳了出來，看樣子是書舖門上的接客鈴教人推開的撞擊聲，和再關上門時所發出來的連續動作……。耳朵裡跟著又聽見庫里先生那張大轉椅滑過地板時的粗糙嘎嘎聲，看來他那張老掉牙的轉椅下頭，還有個轉輪壞了，歐文組長心想。
「您早啊，先生！」這是庫里的聲音。
「你也早，」第二個聲音八成是方才的來客。「怎麼樣？那本馬諾威的書您都整理好了吧？」
「是的，先生，我已經盡力把它給整理得差不多了。」
「這麼說－－你給它訂了價錢沒有？」
丹尼士．庫里沒出聲答話。早先大衛．艾斯里已經朝歐文組長解釋過，這家書舖老闆對書的價錢這種事，是從來不用嘴講的。書舖主人取過一張書目卡，遞給了面前的來客。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歐文組長心想，至少白紙黑字的，可以免了客人跟他殺價。
「唔，是這樣的。不過－－我看你這個價錢似乎高了一點吧？」吉佛瑞．瓦金斯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恐怕不會，先生，其實您知道，我還可以給它出個更高一點的價錢，只是看在您是我們這老主顧的分上，我想應該算是滿合理的了，」庫里回答他。
錄音帶上傳來一聲歎息。還真靈敏得可以！「好吧，難得碰上這麼好的書，我想即使價錢貴了一點也值得。」
兩人間的交易似乎就這麼一句話給敲定了。這會艾斯里跟歐文兩人都清楚聽見一陣點數紙鈔的聲音，聽那清脆的摩擦聲響，看樣子那還是一疊嶄新鈔票。
「也許再隔上一陣子－－要不了多久吧，我可能會再進一批新貨，是打凱利郡那兒找到的一批收藏。」丹尼士．庫里接著說。
「噢？」來客聲音裡聽得出他似乎很感興趣。
「沒錯，這一批貨裡就有一本第一版親筆簽名的偉大期待，是我前兩天過海到愛爾蘭的時候發現的，不知道您對這本書會不會有興趣？」
「嗯，怎麼說－－是真的原作者親筆簽的名？」
「是的，先生，一點沒錯，就是寫這本書的原作者布茲先生簽的名，當然我曉得您比較感興趣的是更早一點的老書，像這本維多利亞女皇時代的東西，您過去從沒跟我提過，只不過－－這本書恐怕不一樣，因為那上頭有作者的親筆簽名……」
「嗯，說的也是，這倒值得考慮考慮，當然我得先看看才能決定。」
「這不成問題，書到了以後我可以替您留著。」
「就在這個時候，」歐文組長朝艾斯里解釋著，「瓦金斯朝庫里靠了過去，咱們安排在對面珠寶店裡的人，叫他們倆這麼一擋，沒法看得仔細兩人間的動作。」
「嗯，這麼說來，庫里是很有可能趁這個機會把情報交了過去？」
「我也這麼想，」說著歐文組長伸手關掉了錄音機。錄音帶上往後的對話都已經不重要。
「怪了，這小子上回到愛爾蘭的時候，他並沒有去過凱利郡呀，怎麼這會卻冒出了這麼一段來？他從頭到尾都只停留在柯克市，去過當地三家同樣開的是舊書舖的地方，旅館裡住了一晚上，當天晚上，他還上柯克市的一家酒吧裡坐了一會，喝了一點酒，」艾斯里翻著手裡的資料，邊看邊朝歐文組長說。
「噢？上過酒吧間？」
「嗯，沒錯，在這兒他從不喝酒，到了愛爾蘭，反倒喝起酒來了！」
「酒吧間裡，他可跟什麼人打過照面沒有？」
「這就不清楚了，我們派去的人沒跟得太近，當初下的指示，也只叫他要特別小心，盡可能避著目標一點，所以他才能跟踪得相當順利，從頭到尾沒引起對方懷疑過，」說著艾斯里沉默了一會，原來他是想從方才聽見的錄音帶裡找出一些值得懷疑的東西。「從方才那段錄音裡聽來，好像吉佛瑞．瓦金斯買那本書的時候付的是現金是不是？」
「沒錯，這事也有點古怪，根據資料上看，他平常買別的東西，卻都跟我們一樣，不是開支票就是用信用卡，唯獨這件事例外，他的銀行往來記錄上，從沒看過跟這家書舖有任何支票來往，不過他倒是每隔不上一陣子，就會提出一大筆現款，不過，這些現金流向，也不一定全跟他在這家書舖裡花的款子兜得攏就是。」
「嗯，這件事有問題，」艾斯里不覺聲音提高了些，「每個人都會知道－－嗯，不對，至少有人會知道吧－－總會有一、兩個人知道，他常往那家書舖跑，用這種方法是瞞不過人的。」
「也許－－他怕用支票的話，那上頭會留了有日期？」歐文組長想了想說。
「嗯，也許吧－－」艾斯里似乎不怎麼同意歐文組長這番解說。像這種調查工作中可能遭遇的無解問題，他已經見多了，由過去的經驗裡他曉得，有時不管你再怎麼努力，有的問題就是沒法子解，因為案子沒破之前，總歸會有些搜集上的漏洞。「昨晚上我又調出吉佛瑞過去服役時的資料仔細看了一遍，你知道，當年他們那一團人駐防北愛爾蘭的時候，吉佛瑞那一排弟兄裡，曾經有四個人在外頭叫當地人給宰了。」
「什麼？天啊！這倒敢情好，有了這麼一段歷史，他應該倒過來恨北愛爾蘭入骨才是，咱們這豈不是找錯人了？」顯然對歐文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沒錯，我也這麼想，」艾斯里點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局裡碰巧有個同事，過去也在皇家陸軍裡幹過，以前他服務的那一團，這會正在德國參加北大西洋訓練演習，他團裡的老弟兄裡，有人跟瓦金斯在同一個單位幹過，所以我找了他教他往德國那兒親自跑了一趟，問問這位瓦金斯的老弟兄－－此人以前也在吉佛瑞．瓦金斯他們連上幹過排長－－不過現在他可已經幹上了上校團長了－－據這位同事回來報告，他們那位團長弟兄還記得當時吉佛瑞排裡的這件事，據說吉佛瑞排裡丟了這四個弟兄之後，他幾乎快瘋了，聽說事發之後，他還在他們團部裡大鬧情緒，抱怨說什麼皇家陸軍根本就不該往北愛爾蘭那兒派，要是不到北愛爾蘭駐防的話，也不會叫弟兄給平白無辜地犧牲了，瞭解了這一段之後，你看咱們這豈不又像是在盲人騎瞎馬，什麼可疑線索又全都沒了轍是不是？」
「嗯，」又是個自以為能解決北愛爾蘭問題的中尉。歐文組長聽了艾斯里這番話之後一聲冷哼。這種人在當時的皇家陸軍裡，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沒那個人會喜歡北愛爾蘭，也沒那個會願意給派到那兒去的。
「嗯，說的也是－－我們應該一開始就把這種複雜問題丟給當地北愛爾蘭自治政府自個去解決的，當時皇家陸軍裡的抱怨，我也曉得那麼一點。」
其實北愛爾蘭問題，又豈止是英國皇家陸軍當時有這種抱怨而已？歐文組長清楚得很，即使在英國本土，想丟了北愛爾蘭的事來個撒手不管，這種情緒也遍地都是，「所以話說回來，瓦金斯有了這麼一段遭遇之後，應該是不會再有幫助北愛爾蘭的動機了，你覺得呢？」
「唔－－這個嘛，其實他喜歡他們與否都一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誰知道後來情形又是怎麼發展的。」
歐文組長喃喃嘟噥了幾句，顯然他也無從否定艾斯里這番論調。「咱們這位在西德的上校團長另外還跟你們那位弟兄說過別的什麼沒有？」
「聽說吉佛瑞當時在貝爾法斯特那的任務還相當吃重。他們部隊經常得出外勤，所以他跟他手下弟兄在當地應該是看到過不少東西。一開始他們皇家陸軍初到貝爾法斯特時，據說當地天主教徒歡迎皇家部隊的熱情，簡直把他們給當成了是上帝派來的救兵一樣，可是後來等到局勢一逆轉，反天主教的新芬黨控制了整個局面時，此起彼落的爆炸和暗殺接連不斷，咱們陸軍弟兄也都不僅看在眼裡，並且還深受其害過。說來這也是那個時代的大不幸，沒有人會希望事情鬧成那個樣的。」艾斯里最後又補了一句，看來那也是他心裡的感觸。
「嗯，歸根究底看來，咱們這會手裡所有的東西，仍然不能證明出任何事來。瞧，這兒有一位皇家陸軍過去的中尉，現在他已經脫了老虎皮解甲歸田幹他的外交部重要職位去了，過去他就曾不喜歡北愛爾蘭過，眼前他常往舊書舖子裡跑，雖然書舖主人是個北愛爾蘭人，可是這老小子這會可是在咱們倫敦這兒經營他的合法買賣。你我都該清楚，照這些證據看來，對方任何一位辯護律師，都會一句話就把咱們給打發掉：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我們手裡甚至連一件夠得上稱為證據的東西都沒有，他們倆不管那一個，簡直都可以說乾淨得跟個聖人一樣。」
「沒錯，你講的都對，可是你也別忘了，就是這種人才正是我們要找的對象。」艾斯里還一個勁咬著牙在那兒堅持。
「嗯，我曉得，他們長得應該就是這個樣。」這還是打從聯合辦案小組接辦這件案子以來，歐文組長第一回對一名可疑嫌犯用上這麼肯定的語氣。話才一出口，詹姆士．歐文自己也忍不住覺得驚奇。從他的專業知識上來看，他曉得，自己方才這麼肯定的認定，絕對是站不住腳的，可是這會他的直覺，卻教他有了不同的判斷。像這種直覺，對這位C－十三小組的組長來說已經不算是第一回了，可是每回只要他一有了這種直覺，他就忍不住會開始擔起心來，因為要是他的直覺判斷錯了的話，他就很有可能誤導自己朝錯誤方向走，因此也就會找不到自己所要找的人。不過，所幸的是，到目前為止歐文組長的直覺還很少錯過。「你曉得，大衛，咱們這一行的遊戲規則是怎麼回事，根據方才這些玩意，我根本連跟局長大人開口的足夠理由都沒有，他一定會一腳就把我從他辦公室裡給踹出來，而且他這麼做，還一點都不能怪他。我們現在可以說除了一些沒有充分證據的懷疑之外，一點夠得上有把握的東西都沒有。」聯合調查小組的兩個頭頭們互相盯著對方看了幾秒鐘。
「你知道，老詹，我可是從來也沒想到自己會走這一行的。」說著艾斯里搖頭一陣苦笑。
「我幹的也不是自己想走的那一行。記得是六歲的時候吧，當時我只想幹一名火車司機，可是我老爸說，家裡頭吃鐵路這行飯的人已經夠多了，所以後來就誤打誤撞地選了這一行。」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對他們倆來講，眼前似乎除了苦中作樂之外，就再沒別的什麼可以消遣自己的了。
「我想，下回要是庫里再往外頭跑的時候，我準備多派幾個人將他看嚴一點，照眼前情形看來，恐怕目前你這一邊也沒其他的活好作。」還是艾斯里先開的口又帶回了他們原來的正題來。
「嗯，得耐點心地等下去，等他們自己犯下錯來，遲早問題罷了，他們都會犯錯的，你曉得。」
「沒錯，可是還得再等好久？」這倒是個好問題，只不過兩人都不願也無法回答罷了。
※※※
「喏，這就是！」亞歷克說。
「哇噻，你是怎麼弄到這玩意的？」史芬．米勒一臉驚奇地望著他問。
「有什麼稀奇的，老兄，咱們每天幹的活就是這個嘛。電力公司對它下頭的營業區，不時總得要從空中照些空照照片，做為日後架設電纜和供電的研究參考，咱們公司每一回若是要架設新線路時，都得靠這些空照圖事先做些規畫。對了，這兒還有這個－－」說著他打開手提箱，「喏，這是目標地形圖，對著空照照片，你就可以看得更仔細了，小子！」亞歷克跟著又掏出了一枚放大鏡，那是它打公司辦公室裡順手帶回來的。空照照片照的是彩色照，看來照相的時候天氣相當好，地面公路上的汽車顏色，都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看樣子這些照片還都才照過不久，是去年夏天吧－－瞧後面那草地上，好像才除過草不久……
「靠海這一邊的這塊山巖有多高？」
「詳細的高度我還得查一查，應該不算低，對著照片再看地形圖，恐怕你絕不會想從那兒往下跳就是。那兒的地質也很奇特，我忘了他們是怎麼叫它的，好像是砂礫石或什麼的，反正相當鬆軟，人走在上頭可得當心。喏，瞧這後頭這些籬笆沒？這小子想來也相當仔細，院子後面這還特別圍了它，這種情形在我們南邊克里佛巖那兒的核能電廠也一樣，好像是同一種地質，記得當初為了蓋那座核能電廠，他們還特別往地底下好挖了一段深度，為的是要打穩基礎。」
「嗯，好像這兒只有一條路能進去似的？」米勒瞧著手裡照片問。
「沒錯，而且還是條死路。這一點也有點麻煩。喏，瞧這兒，這是條小峽谷，那兒是條大排水道，人車都過不去，你注意這些高壓電線沒，它們都打這兒送進來，一路跨過這整個野地，然後再從這一邊接上這條路。不過，看來這條路的這一頭好像還有一條過去農莊裡用的產業道路，現在已經廢了不用，長滿了雜草，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來，喏，就是這－－我想這條路到時候可能會用得上。」
「噢？怎麼用？恐怕久沒人走，早就不能用了。」
「再說吧，總會有辦法的。就這個禮拜五，咱們一塊出海釣魚去。」
「什麼？釣魚？」米勒聞言抬起頭來一臉驚訝表情。
「你不是想親眼看看那塊礁巖的嗎？這就是啦！而且這個季節正是藍花魚又肥又大的時候，我最喜歡吃藍花魚嫩的湯了。」
※※※
槍把子老布終於將靶場裡的紅心目標一個個全給換成了黑色半身人像靶。傑克往靶場裡練槍的次數現在也比剛開始時少了一些，最近他改了一大早跑完慢跑之後，趁上課前就先轉過去練練槍。而學校警衛班這一頭，自從發生過上回三號門的那件事之後，警衛班裡的陸戰隊弟兄們，對他們在官校這的衛哨勤務，也開始慎重其事起來，班裡有四位弟兄，還自動沒事就往靶場這跑，抽空練練他們的槍法。他們這麼做也是為了事實需要，因為他們都曉得，自己這以後可能會任重而道遠了。傑克射完了一匣子彈，他按下電動靶按鈕，將半身人像靶給拉回射擊台前。成績不錯，彈著點全都在人像心臟部位那一圈裡。
「嗯，幹得不壞，博士，」是身後的布瑞肯士官長讚美了一句。「要是你有興趣的話，咱們可以照正規比賽那樣來個成績計算，我想憑你現在的本事，抱個獎牌什麼的回來，應該是絕沒問題了。」
雷恩搖了搖頭，剛跑完了慢跑，他還得回去沖個澡，不然一身黏答答地一整天都會難過。「算了，老布，改天吧，反正我練這玩意也不是為了參加比賽。」
「說的也是。對了，您的寶貝女兒什麼時候出院回來？」
「下禮拜三吧，要是一切順利的話。」
「真的？那太好了！家裡打算怎麼照顧她？」
「可能凱西得先請個一、兩禮拜假，在家暫時照顧她。」
「唔，是這樣，雷恩博士，我家裡的要我問您一聲，有沒有她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您知道，反正我那幾個孩子也都大了。」布瑞肯士官長說。
傑克聽了相當驚訝，他回過身來望著面前的士官長，「雪西－－傑克森少校他太太－－已經跟我們說過，準備過來幫忙，所以我想暫時是用不著麻煩你太太了，不過不管怎麼說，老布，還是謝謝你的好意，記著替我謝謝你太太一聲。」
「一句話，您別那麼客氣倒是真的。對了，那群歹徒那有消息了嗎？」雷恩往中情局跑的事，在學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還沒。」
※※※
「早，亞歷克，」是工程部主任開口打的招呼，「今天好像下班晚了一點，有事？」工程部的伯特．葛瑞芬主任每天早上都會比旁人早一些進辦公室，不過亞歷山大．杜本往常都是七點一到就交班回家，所以平常也難得見到他這位夜班工程師。
「哦，沒什麼大事，只是方才正在看西屋公司那套新變壓器的說明書。」
「哦，是夜裡班當得太無聊了？」葛瑞芬主任說著一笑。對他們這種瓦斯及電力公司來講，一年當中也只有這個時節最是輕鬆不過了，再等兩、三個月天氣一熱起來，家家戶戶開始大量使用冷氣之後，那可就有得他們忙的了。所以值班的人都喜歡春天，不過公司也往往會利用這段空檔，進行些工程設計上的規劃改變。
「那倒不是，只不過我覺得這套東西還不錯，想先了解它一下，找個時候也許可以試試。」
「你是說那一套新變壓器？」
「沒錯，據我這陣子翻了一下的手冊和說明書來看，這玩意也許真值得試它一試。」
「嗯，好吧，」葛瑞芬主任說著往椅背後頭一靠，「把情形說來聽聽。」
「其實，報告主任，我最擔心的還是我們現在正在用的這些舊玩意，您知道，這些舊變壓器都已經用了好長時間，每年只要夏天一到，用電量如果一到了臨界點，變壓器的負荷就容易超載，惡性循環下來，這些變壓器的情況就更每下愈況，您記得不？上個月？三號線上的主變壓器還不就因為老化了，才產生過那次化學放電現象－－」
「嗯，說的也是，那的確是個麻煩，」葛瑞芬主任說著點點頭，同時他眼珠子還左右轉了一轉。公司高壓線饋線上所使用的變壓器，都是傳統形式的玩意，裡面含了有大量聯二笨基溴化銀，那是一種用來做為變壓器內冷凝介質的化學東西，它的毒性相當高，平時從事保養維修工作的工人，按照公司的規定，從事線上工作時，應該都穿著安全防護衣，可是工人們都嫌衣服笨重而甚少有人按規定穿著，因此對保養工人來說，他們的安全就成了公司的一種負擔，另外更麻煩的是這種變壓器內的有毒液體，每隔上一段時間他們還得做定期汰換，換下來的聯二笨基溴化銀，處理起來既昂貴又危險，就整個大巴爾的摩區的電力輸送系統而言，公司不知道有多少部這樣的變壓器，因此三天兩頭的，公司就得為這種玩意的處理和保養頭痛，長久下來，這件事倒成了他們公司的一項隱憂。美國西屋電器公司有鑑於此，研究開發出了一種新型變壓器，它改了用一種完全不含毒劑的化學物質做冷卻劑，取代了原有的聯二苯基溴化銀，新變壓器雖然昂貴，可是就長遠經濟利益來看－－至少在環保意識高漲的今天，它倒解決了公司的最大難題，因此就環保立場看來，就算是這種變壓器再貴，公司也樂於採用的。「這樣吧，亞歷克，要是你能把這新玩意裝起來試它一陣子，而且一切情況良好的話，聽著，我跟你保證，一定向公司替你爭取換一部新的公務車用，怎麼樣？」
「嗯，這個－－報告主任，我本來就有意想試它一試，趁這個時候公司的事情不忙，而西屋公司也答應免費借我們一部讓我們實驗，所以您放心好了，我一定把事情辦成就是。」
「嗯，好極了，聽你這麼一講我就更放心了，」葛瑞芬主任笑著說，「依你看，安裝實驗會不會有問題？」
「據西屋公司說，變壓器本身倒是沒問題，只是剛開始的時候，因為換裝的緣故，可能電壓會有點起伏不穩，他們也希望趁我們這回在饋線上做實地試驗的時候配合做一些個研究。」
「嗯－－電壓上的毛病？問題嚴重嗎？」
「算不得大不了問題，」說著亞歷克打隨身攜帶的記錄本裡翻過一頁念了幾個數字，「看來不像是變壓器本身的問題，照他們自己實驗的數據來看，電壓起伏最大的時候，都發生在冬季而且也都是最冷的天氣裡，所以我想多半是氣候的影響，因為變壓器周邊溫度比變壓器本身相對要低得多，如果問題就出在這的話，我看應該不難解決就是。」
伯特．葛瑞芬主任聽了他的話後猶豫了一會，「好吧，既然這樣，那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對了，你打算試著在那安它？」
「前兩天我研究了一下公司整個地區的饋線圖，我打算在安娜波里斯市南邊靠近安妮郡附近的地方選一條高壓饋線做。」
「幹嘛跑那麼遠的地方去呢？」
「哦，因為那條線是條支線，線那一頭的用戶不多，萬一實驗出了問題，變壓器當機的話，受影響的用戶有限，另外我們小組正好有位領班就住在那附近，他也是我負責訓練使用這個新變壓器的成員之一，既然他住得近，等我們裝上新變壓器之後，頭幾個月裡，他也可以每天就近做個檢查照料什麼的。要是這回實驗成功的話，我想，報告主任，今年秋天我們就可以向西屋公司下訂單，趁著冬天用電量離峰的時候，把新玩意一傢伙全都換上，這樣，到了明年春天，咱們整個區域裡，就都可以使用新玩意了。」
「嗯，很好，安妮郡附近是嗎？正確地點到底在那兒？」
亞歷克．杜本立刻取過一張公司饋線配置圖往主任桌上一攤，「喏，就在這兒。」
「嗯，這可是塊高級住宅區嘛。」說著工地主任似乎有點猶豫起來。
「哎，得了，老闆，」亞歷克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要是咱們淨選在貧民區裡做這些實驗的話，您想新聞界要是知道了，報紙上可會怎麼登？況且－－」說著亞歷克一笑，「外頭那些一天到晚打著環保旗幟的，還不淨都是些有錢人，不是嗎？」
亞歷克．杜本這可是早就有備而來的，他知道葛瑞芬主任對外頭那些環保人士最是頭痛，因此只要是有辦法能堵住了他們的嘴，那就等於替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這一點正說到主任心坎裡了。
「嗯，好吧，既然這樣你就小心行事，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安裝？」
「西屋公司準備下禮拜把這部變壓器送過來，最多下禮拜五以前吧，等他們東西一送到，我想－－有個三天時間就夠了，頂多三天，我就可以把一切都備便好，不過我得教手下人先過去那檢查一下這條高壓線－－對了，說到這了，要是您不反對的話，我想自己也過那兒去親自看看。」
葛瑞芬主任點點頭表示同意，「好極了，孩子，工程部裡，你可是我最得意的工程師了，其他那些個才打學校裡畢業出來的傢伙呀，一個個都高貴得像是什麼似的，生怕把自己的手給弄髒了。嗯，很好，你就給我放手去幹吧！別忘了隨時把進度告訴我。」
「這個自然，報告主任，您放心好了。」
「好好幹，亞歷克，公司董事會裡，我還時常跟幾個董事們談起你呢。」
「謝謝您，主任，我會盡力的。」
八點鐘不到，亞歷克開著他那部才兩年車齡的公司公務用車離開了公司大樓。回家的路上正趕上交通尖峰期，不過大部分車子都在公路那一頭，都是大清早趕著上班的人，他卻是幹完了活輕輕鬆鬆往家裡走，一個鐘頭不到，他已經回到了自己住處。史芬．米勒才剛起床，正邊喝著茶邊看電視。亞歷克看在眼裡心裡一陣奇怪，怎麼有人會大清早起來就抱著一杯茶喝的？他給自己沖了杯即溶咖啡。
「怎麼樣，一切還順利吧？」米勒開口問他。
「沒問題，」說著亞歷克一笑，不過他沒再繼續往下講，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竟然開始懷念起這份工作來。只待這件事情一開始進行，他也就等於要失去這份工作了，想想多少有點覺得惋惜，畢竟自己在大學裡念了這些年書，學來學去最終目的就是要把電力供到每個家庭裡，把電力供給每個老百姓。事實上，自從他進了這家公司之後，他才發覺，身為一位電力工程師，整天幹的事還正就是學校裡所教的東西，說來也好笑，他現在幹活不正就是在替人民服務？雖說這種服務跟他心裡所想的並不盡然相同，不過有了這身本領之後，至少對他未來的前途和野心來講，是有莫大幫助的，他不會忘記自己在這家公司裡所學到的東西，在這的經歷等於是在替他自己的未來打基礎，那是他走向成功未來所必經的路，沒有一種事業能夠一蹴即成的。想到這兒他搖了搖頭，「走吧，小史，咱們回頭上船出了海之後再說。」
※※※
禮拜三是個大日子。傑克今天特別向中情局和學校兩頭都請了假，專為了今天這件大事。這會他抱著一隻大玩具熊，太太凱西則推著輪椅，夫婦倆領著女兒正往醫院外頭走。懷裡這隻大玩具熊，是他官校海權史課上的學生們送給莎麗的禮物，一隻奇大無比的傢伙，立起來起碼有五尺高，差不多有六十來磅重。玩具熊頭上還戴了頂棒球帽－－帽子則是槍把子老布和他警衛班裡的弟兄合起來送給玩具熊和小莎麗的。大門口一位警察朝他們一家點頭笑了一笑。出了醫院，外頭萬里晴空，天氣好極了，一個典型的三月天，就是風稍微大了一點，不過他們家那部寶貝全家福旅行車就停在醫院大門台階前。傑克先將大玩具熊往車後的行李座一擺，然後再過來彎腰抱起女兒，凱西則忙著在一旁謝謝隨行送他們出來的護士們。小心翼翼將莎麗放進車後座之後，他又再親自替莎麗扣好安全帶，並且扯了一扯確定安全帶已經扣好。
「準備回家了，莎麗，高不高興呀？」
「高興。」但是女兒的聲音裡卻少了那種該有的興奮。聽病房的護士講，莎麗晚上睡了之後，半夜仍然會不時驚醒哭出聲來。她的兩條腿這會已經完全長好，可以不用扶著東西自己慢慢走，只是走路的姿勢相當尷尬，不過她已經能走就是，除了脾臟之外，她可以說是全身都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當然，頭髮除外，那兒已經剪成了短髮，是為了配合她原來剃掉的那一部分才剪短的，不過頭髮倒不要緊，它也會長成原來的樣，即便是那些開過刀所留下來的疤痕，據外科大夫們說，那些疤痕也會慢慢消失，另外，醫院小兒科裡的大夫也親口跟他保證過，再隔上幾個月，莎麗晚上睡覺所做的那些惡夢會慢慢停止。想到這裡，傑克忍不住伸手朝面前的小臉蛋上摸了一摸。孩子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來，只是這股笑已經不是他過去所熟悉的那種笑，雷恩自己也朝孩子笑了一笑，不過，隨著他臉上的笑，他心裡的怒火卻又熊熊燃起，只是他立刻又強壓下了心頭的恨，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該再想這種事，這會莎麗需要的是個父親而不是個復仇者。
「回頭到了家之後，我給妳準備了一個意外驚喜。」他朝女兒說。
「是什麼東西？」女兒仰頭問他。
「現在不能說，如果現在講了，回頭就不是驚喜了。」老爸有意故弄玄虛。
「爹地！」就這麼一句，女兒一下像是又回來了。
「不行，現在不能講，待會回了家妳就曉得。」
「怎麼回事？」是凱西坐進車子之後間。
「我給莎麗的意外驚喜。」
「噢？什麼驚喜？」
「瞧，」傑克說著轉向女兒，「媽咪也不知道是什麼呢。」
「傑克，到底是什麼，瞧你神秘兮兮的。」
「醫院的施奈克大夫上禮拜跟我談過一會，」雷恩說到這兒就不再繼續。他鬆下手煞車將車朝醫院大門駛了出去。
「我要我的熊熊。」莎麗在後頭開口。
「熊熊太大了，乖乖！它不能坐在前頭。」凱西安慰地朝女兒說。
「對，不過你可以戴熊熊的帽子，熊熊說它可以先借給你。」說著傑克將棒球帽朝後頭的莎麗遞了過去，原來他早就準備好這一手了。打後照鏡裡，只見莎麗頭上頂著那頂大棒球帽，幾乎蓋過了她的半個小臉。
「你謝過那些送玩具熊的學生們了嗎？」凱西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開口問他。
「那當然，」說著雷恩臉上一陣笑。「這學期他們全都過關，沒當一個人，不過你得替我守住這個秘密。」學校文學院裡，傑克是出了名的嚴，他的分數一向打得緊，不過看樣子，這學期他是難再保持這個名聲了。都是一些個鬼原則害人，想到這兒傑克忍不住嘟噥了一句。他班上的那些官校男女學生門，這兩、三個月來，只要一放了假就往醫院跑，又是花又是問候卡，再不就是玩具和拼圖遊戲的，這些東西和這些大哥哥姊姊們，不止讓小莎麗一個人開了心，他們還連帶地使整個小兒科病房裡其他幾十位住院孩子也一同分享了學生們的歡樂，尤其是他們送的這隻大玩具熊，據護士告訴凱西說，小莎麗最喜歡這隻玩具熊了，每天晚上女兒都堅持要將熊熊放在她床頭陪她睡覺，有時她甚至還會兩隻小手摟著大玩具熊脖子入夢。這種情形小兒科醫師們也跟他解釋過，女兒怎麼會那麼依戀那隻狗熊的，聽了醫生這麼一解釋，他才了解是這麼回事。拐子泰勒這會應該已經依他所請，做好了應有準備了。
傑克慢慢開著車子，今天什麼事情都不用趕，他可以放下心來慢慢的走。瞧他這會駕車的樣子，就像是車後座上帶了一大籃子雞蛋似地，小心翼翼的跟個什麼一樣。這一陣子，他在中情局裡又染上了煙癮，這會慢慢開著車，他的癮又上來了，不過他曉得，自己這段吸煙史只怕又將無疾而終，因為有了凱西和女兒在家，他是沒法子再肆無忌憚地抽了。回家的路，他特別仔細選了走另外一條，刻意避開凱西和女兒那天出事的那一段－－想到那件事，他的兩手忍不住緊緊握住方向盤，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想那件事，讓恨意整天縈繞心頭對他自己並沒好處，只是他就是忍不住。
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家附近這些景色已經變了自己都沒察覺，大概是從女兒莎麗……大概是自從那回出了事之後吧，自己每天開車來回這都沒注意，過了一個冬天之後，四周圍光禿禿的樹幹這會都已經又有了綠意，路旁的草地上，小草也抽出了新芽，四野一片綠意盎然，代表了春的來臨，遠處農場裡，也看得見一群牛兒和馬兒，旁邊還有一些像是剛出生的小牛小馬。莎麗朝車窗邊移了移位置，只見她將鼻子和臉頂上車窗，朝外頭好奇的打量著。像往常每年春天一樣，大地又有了生機，雷恩心想，他們這一家也又有了重新開始，他得好好保住這一切，讓過去的都丟在腦後。車子平穩地順著馬路轉過最後一個彎駛進了他們這一區的鷹巢路。家已經在望，傑克發覺電力公司的那部工程車還停在路邊上，他將方向盤朝右轉，駛進自己家門前車道的時候，心裡還在惦著，不曉得這些電力公司的人最近在這兒都忙些什麼。
「那是泰勒艦長的車嗎？他怎麼也來了？」凱西瞧見門口另外還停了一部車，開口朝他問道。
「嗯，看來像是他的車。」傑克回答的聲音裡，特別有意地壓住了一點什麼。
※※※
「是他們回來了。」亞歷克說。
「嗯，沒錯，」路易士點點頭，兩人這會正高高攀在路邊一具高壓電線桿上，表面上看，他們這會正在那安裝那具實驗用變壓器。「你知道，亞歷克，上回辦完那件事的第二天，」是路易士朝他開口，「報上還登了那個傢伙太太的照片，說的是她頭一天才動了一個緊急大手術，挽教了一個撞破玻璃櫥窗的孩子，你知道嗎，亞歷克，那孩子也是咱們黑人小兄弟，就是這位太太救了他，不然他就瞎了呢，兄弟！」
「我知道這回事，路易士。」說著亞歷克舉起手裡相機朝下頭連著按了好幾下快門。
「還有，兄弟，我不喜歡辦這種扯上孩子們的事，」路易士繼續開口，「幹個箇把警察是一回事，可是幹個孩子……」說著路易士搖了搖頭，一副不以為然表情，他沒提下頭孩子父親那一段，因為那原本就是目標，應該對付的是那個孩子的父親，扯上個娘們跟孩子，卻不是他所喜歡的。跟亞歷克一樣，吃這行飯的路易士也有他自己的忌諱，目標若是要對付一個娘們和孩子，除非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否則他是絕不顧意幹這種事的。
「也許上一回咱們運氣都還不錯吧！」亞歷克也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雖然客觀上講，他曉得身為一位理想主義革命者，這會他竟會有這種想法，這實在是不應該，他現在所從事的任務裡，感情這兩個字應該完全拋諸在腦後才是，他們的工作、他們的任務和他們的未來，還不知要剷除多少障礙，那也意味著更多條生命的犧牲，雖然他心裡也清楚，自己弟兄很多人都有這種禁忌，不願無緣無故地去傷害孩子，因為孩子們對任何人來講都不該算是敵人，這種傳統觀念，恐怕早在馬克斯和列寧兩人出世之前，就在人類社會裡根深柢固已久了，就連亞歷克自己也不例外，只要情況許可，他是再怎麼樣也不願意傷害孩子的。這件事亞歷克也曾經想過，也許這算不得是自己心軟，畢竟他這麼做也是在為他自己的將來，打下這片天地之前，總得事前有些準備工作，人不能不給自己留後路，自己將來的地盤裡，搞不好就還得靠這些老百姓呢！
「說來也該算是運氣吧！」路易士聽了他的話點點頭。
「好了，咱們別淨在這兒提這些了，再仔細看看，還能瞧見什麼。」亞歷克朝手裡握著望遠鏡的路易士說。
「嗯，他們家裡好像多了一個傭人－－當然是個黑女傭啦－－長得樣子好像還不錯。甜姐兒開的是部小喜美，屋子裡這會另外還有一個人，是個白人，長的塊頭滿大的，等一下……瞧他走路的樣子好像有點奇怪。」
「嗯，很好。」說著亞歷克朝手裡的記事本上記下了前面女傭那一段。後面這個白人多半是他們家的朋友，可以不必理會。
「警察－－是州警－－大概每兩個鐘頭還會回來這轉上一轉，昨天下午一個一毛二的跑過來，問我在這兒幹什麼，看樣子他們還相當注意這塊地方。對了，他另外給屋子又接了一根新電話線－－看樣子多半是接到保全公司去的－－嗯，這麼說這棟屋子不但裝了保全系統，而且警察還不時會來上這兒看一看。」
「好極了，你還是老樣子，繼續留意他們這的動靜，不過得儘量小心點，別太明顯了讓人起疑。」
「一句話。」
※※※
終於到家了，雷恩像是有點緊張似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停住車先走了下來，跟著再轉到莎麗那一邊車門前，隔著車窗玻璃，他看見裏頭女兒正靜靜地坐在那一動也不動，安全帶還好好地繫在她身上。以前這個時候，不等車駛到家門口停穩，小莎麗早就自動解開身上安全帶了。傑克打開車門，親自動手替莎麗解開安全帶，然後抱著她出了車門。孩子兩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一剎時之間，一切好像又都回到從前樣子了。他抱著女兒走向前門，自己那一雙手，也緊緊將孩子摟在胸前。
「歡迎歡迎，歡迎小寶貝回來了，」是拐子泰勒沒等傑克叫門就打開了前門。
「意外驚喜呢？」小莎麗顯然還沒忘記方才的話。
「意外驚喜？」拐子泰勒也不含糊，他裝出一副迷糊表情，「我不曉得有什麼意外驚喜，難道你瞧見我還不驚喜嗎？」
「爹地！」莎麗回頭埋怨地瞪了她老爸一眼。
「快進來吧，進來之後再說，」泰勒讓過了身子朝眾人講。
海蒂太太也在屋裡，她已經替大家把午飯準備好了。離過婚的海蒂太太，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孩，為了養家她工作得相當勤快。步上台階進了屋裡，雷恩將女兒放了下來，小莎麗逕自往廚房走了過去，後頭拐子泰勒跟雷恩倆，瞧著小莎麗生硬地邁著步子往前走去。
「天啊，孩子們竟然能恢復得這麼快，真教人覺得不可思議，」泰勒說了一句。
「什麼？」傑克一時沒懂他的話。
「以前在學校打足球的時候，我也撞斷過一回腿－－他媽的，那回我可足足在醫院裡躺了有半年多。算了，甭提這件事了。來吧，」說著拐子泰勒挽著傑克就往屋子外頭走。下了台階，他先朝傑克旅行車行李座的那隻大玩具熊瞄了一眼，「乖乖！原來是這玩意，我聽說學生們送了孩子三頭玩具熊，沒想到竟會是這麼個大傢伙。」
兩人走過前院，往雷恩家一旁的樹林裡又走了幾步。果然就在一堆樹叢下頭，可不正就是傑克跟女兒說的意外驚喜。驚喜正綁在樹下，傑克解開皮帶將驚喜抱了起來。
「謝了，老拐，多虧了是你先把牠帶到這兒來擺著。」
「哎，提這幹嘛，能看見小莎麗回來才真讓人高興，辦這件小事算不了什麼。」
兩人一塊又朝屋子走了回去，進了屋之後，傑克偷偷朝廚房瞄了一眼，看見小莎麗已經在飯桌上握著一個花生醬三明治正狼吞虎嚥著。
「莎麗……」他開口說。是莎麗身後的凱西先瞧見的，她一時瞪著雙眼，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女兒也聞聲朝她這邊轉過頭來，傑克正好將懷裡的小狗狗往地板上一放。
原來是隻黑色的小迷你品，出生不久剛剛才斷了奶。小傢伙畏畏縮縮地站在地板上，一隻小腦袋左顧右盼地似乎不曉牠該何去何從，只見牠歪歪斜斜朝前頭走了幾步，一隻小尾巴拖在後頭，還不住地搖呀搖地，看樣子牠是在找自己的主人，卻不知道主人是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莎麗已經衝到地板前頭，只見她一把抱起了小迷你品，沒兩下子，小傢伙已經開始往莎麗臉上猛聞，同時伸出了小舌頭舔著莎麗的臉了。
「這……這隻狗簡直太小了，我們怎麼養牠呀？」是凱西說的。
「好吧，既然這樣，那妳下午可以把牠給送回去，」傑克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他這番話惹來了太太惡狠狠的一瞪。放回地板上的小迷你品，朝門前一隻高跟鞋鞋跟嗅了一嗅，跟著張嘴就咬，女兒嬌寵地一聲尖叫。「別忘了，太太，孩子原來也沒大到能騎小馬呢，所以我想這玩意對她來講正合適。」
「那你可得負責照顧牠，看你怎麼教牠吧。」
「這不難，這隻小迷你品的血統很好，你相不相信，牠老子還是契沙彼克灣的迷你品冠軍犬呢，我還有牠的血統證明書，迷你品這種狗長得不大，而且牠們的牙齒也不利，最重要的是這種狗最喜歡孩子，」傑克一口氣說到這停了下來，「同時妳放心，我也替牠排好了課了。」
「什麼？替小狗排課，幹什麼用？」凱西這會已經完全迷糊了。
「這號迷你品，其實是袖珍型的小獵犬，」傑克說，「經過訓練之後，牠們還會替你撿東西回來呢！」
「牠會長好大？」
「嗯，這個嘛，大概頂多五、六十磅重。」
「那不行，對莎麗來講，恐怕嫌太大了點。」
「沒錯，可是莎麗也會長的呀，而且這種小狗最喜歡游泳了，將來牠還可以在游泳池邊替我們照顧小莎麗呢！」
「游泳？難道你還要帶牠上市立游泳池去？」
「別擔心，太太，三個禮拜以後，咱們院子裡就會有一座游泳池了，」傑克說著笑了起來，「這也是施奈克大夫跟我說的，他講像莎麗這種受過傷的孩子，游泳是最好的物理治療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還一直以為你都在忙你的事呢！」凱西恍然大悟地說，這會她終於臉上也有了笑容。
「本來我是想買一頭杜賓狗的，就是這種迷你品的前身，可是怕牠會長得太大了－－牠們通常會長到差不多一百五十來磅，跟個大人一樣重，」傑克沒說，其實他起先想買的，是一頭又兇又大的獒犬，一頭壯到足可撕爛任何一個想要接近他女兒人的西藏大獒犬，只不過他的理智後來告訴他不該這麼做罷了。
「好啦，瞧，去照顧牠吧，你的第一件工作來啦，」凱西朝地板上一指。傑克取過兩張紙巾，蹲下身來正準備將地板上小狗兒方才尿的那一灘尿揩個乾淨時，結果卻是女兒莎麗一把抱住了他往他脖子上猛親。孩子的頭扎在他懷裡，傑克一時眼眶一紅，他忍了忍想要克制住自己，可是不行。懷裡的莎麗仰起頭來又親了親她老爹的臉，她不明白為什麼爹地這會竟然會掉下淚來。一切又都恢復了，他們這個家終於又像是個家了，現在，只要我們能繼續保持這個樣就行。
※※※
「剩下的一些照片明天也都會照好，我得在周圍那些樹通通長齊了之前趕緊把現場位置先照下來，不然等樹葉一長茂盛，打外頭路上，你就很難看清楚屋裡的情形。」亞歷克說到後來，又補了這麼一句。他這是在朝史芬．米勒報告他最近勘察地形的結果。
「那些保全系統怎麼辦？」
亞歷克對著手裡的筆記本念了一些數字。
「天啊，你是怎麼弄到這些資料的？」
亞歷克笑了一笑先打開一罐啤酒，「這個說來容易，要是你想弄到任何一種防盔長統資料時，只要給這家公司打個電話，告訴他們說你是保險公司裡的人，同時給他們一個客戶號碼－－當然是捏造出來的囉－－他們就會一點也不保留地把所有保全系統資料全都告訴你，簡單極了。這個叫雷恩的傢伙，他裝的是區域保全系統，同時這套系統用的還是備份電源，系統本身另外設定了有密碼，這表示除了他自己和保全公司之外，沒有人能夠解得開這套系統，另外他在家四周圍的院子里，也裝了有紅外線防盜器，可能就在那些樹林子裡，還有就是車道兩旁，這小子不傻，你知道，小史。」
「傻不傻都一樣，咱們的事還是要辦。」
「一句話，你說的算，我只是告訴你而已，對了，還有一件事。」
「說吧。」
「這一回，他們家裡那個孩子還有他太太都不包括在內，咱們任務只針對他一個人，這一點咱們卻先說清楚。」
「那娘們跟孩子本來就不在我們的計畫裡。」米勒朝他點頭說。你他媽的混蛋！史芬．米勒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這兩次在美國的經驗，使他了解了一些他從來不曾想到過的事。這算是哪門理想革命主義者？有這種觀念還談什麼革命？不過這些他都沒講出來。
「這可都是我下頭人的意見，」亞歷克繼續解釋著，不過他這一句也不完全是實話，「你得了解這一點，小史，對婦女和孩子施暴，在咱們這兒可是件相當嚴重的事，搞不好會引起眾怒的，咱們將來還得回這兒打天下，所以這一點不得不先防著，你懂我的意思？」
「這麼說你這回是鐵了心，事成之後要跟我們一起抽腿囉？」
亞歷克．杜本點點頭，「要是事情弄大的話，恐怕不走也不行。」
「嗯……我想咱們可以想個辦法，充其量，凡是見過你的臉的人，咱們都可以設法把他給做掉，這樣你就不用擔心後患了。」
好一個做掉！他媽的，這兩個字從你嘴裡說來可是容易極了，亞歷克心想。雖然他也不得不同意，史芬．米勒這層顧慮的確有他幾分道理，只不過瞧對方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他聽在耳裡總有那麼點不是味就是。誰不知道人一教給做掉了，就什麼話也不能說什麼人也不會認了。
「好極了，咱們現在就剩下一件事，就是設法教這些討厭警察離那塊地方遠遠的，別一天到晚老在那兒打轉，」北愛爾蘭的來人這麼說，「事非不得已，我可不願意先對他們動手。」
「這一點我也想過，」亞歷克說著沉默了一會，跟著他又繼續開口，「依你看，要是換了是軍隊，他們打仗的時候用的都是什麼方法？」
「我不懂你的意思。」史芬．米勒問他。
「我是說那些正規軍隊，他們打仗的時候碰到像我們今天這種情形，他們每回都會設個計謀，把敵人引了開去，而且也只有這樣才能辦事，問題只在於你得讓對方先抓到一點他們所希望找的東西，是不是？故意露點破綻給他們，他們就會被引到別的地方去，問題在地點和時間不同，但是事還是一樣的事，這樣他們就會被引開了，你說對嗎？」
「可是－－你得怎麼辦才行？」兩分鐘之後，史芬．米勒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喔，原來是這樣。」
一會之後，亞歷克回到他自個臥室準備補他的回籠覺去了，留下米勒一個人在客廳，仔細回味著他方才的話。就整個任務來說，史芬．米勒心想，他這一趟美國之行算是收穫不少，雖然這個計畫可能會需要用到不少人，不過這本來就在他意料中。
奇怪的事是他對亞歷克這個人的看法竟然越來越不像從前。這小子無疑的是有兩下子，即使是他出的主意，就拿方才那件事來說吧，也相當有創意－－不過去他媽的娘們跟孩子，這件事才叫史芬．米勒想到心裡就覺得窩囊。提起對付娘們跟孩子來，史芬．米勒並沒有特別興趣，可是只要是革命任務所需，是誰都一樣。是障礙就應該剷除，男女老少一概不分，況且這麼做只會更引起人們注意，它的影響意義等於間接告訴了人們，他們組織是真的在把這件事當一回事辦。為了要達到偉大的革命目的，手段是不重要的！亞歷克這個黑鬼！除非他能了解這一點並且克服這一點，否則他這輩子恐怕永遠也成功不了。不過，史芬．米勒心想，這是他自個的問題，由不得米勒來替他操心。這回任務的第一部分已經全都在他腦海裡，至於那第二部分嘛，現在也有了個大概輪廓，雖然過去曾經為了這件事流過一次產，不過米勒心裡暗想，這回可不同了。
第二天中午時分，亞歷克將照好的照片全交給了史芬．米勒，同時他開著車一路送米勒到華府地下鐵總站。打那兒，米勒搭了地下鐵直接往國際機場，回北愛爾蘭老家的路上，他得有四班飛機好換，這才是他的第一班而已。
※※※
傑克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女兒莎麗的臥房，這時是晚上十一點剛過，小狗兒－－莎麗給牠取了個名字叫「艾妮」－－正縮著身子蜷在臥房角落裡。買下這隻小狗，可是雷恩這輩子所做過的事情裡最聰明也最得意的一件了。打從進了家到現在，還不到半天光景，莎麗已經愛死小艾妮了，只見她跟在小狗兒背後，滿屋子上上下下地來回奔跑，女兒已經忘了自己的腿傷，顯然她也暫時丟下了一切意外事件的陰影。拐著一雙才復原不久的腿，她跑得跟狗兒一樣快，這些情形看在雷恩眼裡，也教他不得不原諒狗兒不時會咬壞幾雙鞋子或者東一灘西一灘地拉些廢物在屋子裡的錯了。頂多再隔上幾個禮拜吧，莎麗應該就能恢復正常，他替床上的女兒將毯子微微拉一拉，然後輕輕掩上房門。樓上夫婦倆的大臥室裡，凱西已經上床。
「孩子還好吧？」
「嗯，睡得跟個天使似的。」傑克鑽進床裡，朝太太身邊一躺邊回答她。
「小艾妮呢？」
「牠也在莎麗屋子裡，進去的時候，我還聽見牠的小尾巴直朝地板上搖呀搖的，」說著他張開手臂將凱西摟了過來。夫婦倆這會想要有點親密動作都已經有點生硬，他們已經好久不在一起了，他伸過一隻手朝下頭凱西的小腹上撫了一撫，想要憑手上的觸覺感受一下她肚子裡那塊肉，「咱們這個還沒出來的小寶貝怎麼樣？」
「安靜多了，謝天謝地，他可是好動得很呢！輕一點，別把他給吵醒了。」
聽凱西這麼一講，傑克倒嚇了一跳。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兒竟然會被吵醒，這種說法他還是頭一回聽到，不過這種事你跟個醫生可是沒什麼好爭的，「怎麼說，你講『他』？」
「是呀！是婦產科的瑪奇大夫告訴我的。」
「他還說了妳一些別的什麼沒有？」說著雷恩將手向上探了一探，輕輕摸了摸她的胸部，凱西的胸圍也大了許多，自己太太的身材一向纖瘦，可是這會可不是個瘦字所能形容的了。
「我也好得很，體重又回來了，」凱西回答他，「你別擔心我，我可好得很。」
「好極了，那我就放心了，」說著他吻了一下凱西。
「就這樣而已？」黑暗中他聽見凱西這麼說。
「這還不夠？你以為你這會還能承受多少？」
「傑克，你忘了，我已經向醫院請了假，明天早上不用起來上班的。」是凱西提醒他。
「可是我卻得起來呢。」他語帶抗議地說。結果沒兩下子，他就發現自己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卻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