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室盛宴
要論雷恩這一生之中最高興的日子是那一天，那大概除了四年前約翰．霍浦金斯醫院裡小莎麗出生的那天之外就屬今天了。不過今天的日子也真難熬，他左盼右等的一直到了差不多黃昏快六點多左右，才一切收拾妥當。讓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打了石膏的手臂穿衣服還真需要點技巧－－然後一頭栽進早準備好的輪椅裡並不容易。為了這張輪椅，雷恩先前也吱吱唔唔地抱怨了老半天，不過，僅管他有意見，看樣子在英國醫院和在美國醫院裡沒兩樣，這個規矩不能因他而破：既然是病人，那由得你自己走出醫院－－那叫人看了成何體統，別人還會以為你早沒事好了呢。一位制服筆挺的英國警察推著他援步走出病房，終於出來了，雷恩心想。他沒再多回頭看一眼。
走廊上，大概醫院這層樓裡的所有人全都備便好了，醫生、護士小姐，還有過去這一個半禮拜以來，他舉著十度仰角的石膏手臂沿著半明不亮的走廊舉步練走路時，所認識的病友們，大夥全都列好了隊。一陣掌聲不約而同地響了起來。傑克霎時滿臉通紅。幾位相熟的病友熱情地趨上前來跟他握手時，他更是難為情得不知如何是好。天啊！這又不是歡迎阿波羅號太空人重返地球，雷恩心裡想。他們英國這兒的人不是一向挺矜持的嗎？怎麼這會卻各個都像是西部牛仔了。
凱蒂護士以主持人的身分，當著眾人面做了一番小小感性演說。她誇讚雷恩這三個多禮拜來的合作無間，並且還直稱從來沒照顧過這麼好的模範病人。天啊！這回自己又成了病人楷模了，真是的……。雷恩又是一陣面紅耳赤。感性演說臨了，凱蒂護士又獻上了一大束玫瑰，說是代表大家的心意，祝他早日康復，同時要他把花轉送給凱西．雷恩爵士夫人，最後她還又彎下了腰來，代表大家親了一親傑克。傑克捧了一手的花，平生第一次面對這陣仗，他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也挺了挺身子回親了凱蒂護士一下，除了這，他實在不曉得自己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憑良心說，凱蒂實在是個滿不錯的護士，長得年輕又漂亮。凱蒂護士依依不捨的抱了抱傑克－－花、石膏、和傑克全都抱在一塊了，跟著她又忍不住掉下了淚。站在凱蒂護士身後的湯尼．威爾森悄悄地朝傑克眨了眨眼，顯然這小子巴不得凱蒂親的是他自己。後頭的警察推著輪椅慢慢朝前，傑克一一跟眾人握了握手，然後在一片珍重道別聲裡進了電梯。
「下回要是你們再看見我中槍倒在街上，」雷恩說，「別救我，就讓我死在那兒吧！」
身後的警察笑了起來，「瞧瞧，您這還真是好心沒好報呢！說來倒都是我們的錯囉？」
「說的也是。」雷恩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電梯降到一樓大廳門開之處雷恩鬆了一口大氣，醫院正廳裡除了女王的先生愛丁堡公爵和一群安全人員之外，沒有方才七樓的那股熱鬧景象。
「您好，陛下！怎麼敢勞動您－－」說著雷恩試圖從椅子上站起來，結果卻叫愛丁堡公爵擺了擺手示意他坐著。
「快坐著吧，傑克！怎麼樣？您還好吧？」說著兩人握了握手。看見趨上前來伸出手的女王先生，雷恩差一點擔心起他會要來推著輪椅招呼他出門呢，果真如此的話，那簡直是罪過，幸好兩人握了握手之後，後頭的警察繼續朝前慢慢的推起了輪椅。愛丁堡公爵則在身旁隨著輪椅一塊朝前頭正門走去。望著前頭大廳正門，傑克朝那伸手指了一指。
「陛下！您知道，只要讓我出了那道門，我的病就可以再好一半了。」
「說的也是，您一定餓了吧！」
「您是說醫院食物餵得飽人？天啊！您要是牽了有您打馬球的馬來，只怕我也一口氣吃得下一匹了。」
女王先生聽了一笑，「這個交給我們來辦好了，總不至於讓你餓得真連馬都吃。」
大廳這會怕有十來個安全人員，前前後後簇擁著女王先生和雷恩。外頭車道上停了一輛勞斯萊斯……車前車後還至少另有四部轎車。瞧那附近的人打扮的模樣，絕不會是普通來往的閒人。室外天色已暗，醫院大樓和附近幾棟建築物的頂上，已經看不仔細是不是有人也在那走動，不過雷恩曉得，那上頭也一定會安排了有人的。也好，雷恩心想，安全方面的事英國警方至少也該更仔細小心一點才行，只是想來也真慚愧，瞧警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豈不就表示著那些恐佈分子已經佔了上風。原本就該平安無事的社會秩序，要是稍微經過他們一攪和就變了樣，那怕只是一點點改變，也意味著他們已經贏了。真是群該趕盡殺絕的傢伙。想到這，雷恩忍不住的嘆了一口氣。出得門來，輪椅一直給推到了勞斯萊斯車前。
「我這終於可以起來了吧？」說著雷恩邁出了腳一站。結果他大概起身的動作太快，要不就是沒估計好石膏的重量，只見他身子才離開輪椅，一腳踏在地面另一腳還沒站穩，整個人卻一個踉蹌，差點沒一跤撞上勞斯萊斯車門，虧的是他反應快，一手支住了已經打開的門框，幸好沒出個大糗，倒是嚇著了一旁趕上前來伸手扶他的警衛。雷恩氣急敗壞的搖了搖頭，都怪自己。他立在門前呆了有好幾秒。上了石膏的左手手臂，倒著彎過來朝上半舉，那副蠢樣像極了登台賣藝的小提琴手，只差他下顎沒夾著一把小提琴。他原勢不動的又猶豫了片刻，原來他這正是在研究，想選個好方法好坐進車子裡去。搞了半天，他終於弄明白了，以他現在這個樣子要想進去，自個這隻石膏手臂可得走在前頭，手臂伸進去了以後，身子再順時鐘轉半個彎，這才整個人進得了車內。愛丁堡公爵這會也繞過了車身打右後邊坐進了車內，兩人這一左一右的安排倒也適合雷恩那隻打了石膏的左臂。坐定了之後，他私下打量了一下。這還是他生平第一回坐勞斯萊斯，似乎也沒像想像中那麼寬敞。
「怎麼樣？還坐得穩嗎？」
「這個嘛－－我得仔細一點了，免得讓這個鬼東西把您的車窗玻璃給戳了個洞。」說著雷恩朝後頭椅背一靠，跟著滿意地搖了搖頭，然後舒服地閉上眼笑了起來。
「看樣子你是真巴不得早一天出院了。」
「陛下，您可說對了，加上這一回，我已經是第三次進廠保養大修啦！就算是鐵打的車子也會受夠的。」公爵聽了一笑，隨即示意前頭的駕駛。車隊緩緩駛出醫院上了大街，勞斯萊斯在當中，前後各夾著兩部車守著。「對了，請問陛下，待會晚上還有別的事嗎？」
「哦，我忘了跟你講了，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個小聚會，算是歡迎你出院吧，我們請了一些好朋友一塊吃晚飯。」
「好朋友？一些好朋友？」傑克心想，不知道「這一些」代表好多？是二十、五十、還是一百？吃晚飯？跟大英帝國女王的先生吃晚飯？那會是在……天啊！這些英國佬把自己當成了什麼？「陛下，這個……恐怕太麻煩您了，我覺得自己已經打擾您太多，而您實在不必－－。」
「嘖！嘖！瞧你這說的是什麼？傑克，別說我們欠了你一份情－－而且還是沒法還的情，就算你是來英國做客吧，關在病房裡三個禮拜之後，也是你該出來認識認識新朋友的時候了。你知道，我星期天晚上才看完你前一本書，寫得真是好極了，你下一本書出了之後可別忘了寄一本給我。對了，你知道，女王和你太太也處得好極了。說來還真叫人羨慕呢！能討個這麼好的太太－－再加上生了個這麼乖巧的女兒，她簡直像塊寶玉似的，叫人看了就喜歡，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
雷恩點了點頭。提起凱西和莎麗，他自己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實在幸運，「聽凱西講她幾乎已經看遍您這兒所有的城堡了，說到這兒我得再謝謝您，真是讓你們費了心替她做了這麼好的安排，虧得是有這麼好的嚮導陪著，要不然換了是我，還真不知該怎麼個走法，更別提能看那麼多地方了。」
愛丁堡公爵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顯然這件事在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麼。「對了，你現在這本書的進度怎麼樣？不會叫住了一回醫院給耽誤了吧？」
「怎麼會，陛下。我正寫得不亦樂乎呢。」事實上如果光從寫作的角度來看，雷恩這一回住院倒真是幫了他自己一個大忙，至少病床上這三個禮拜，他可是好好逮了機會把所有的細節全都仔細地整理過了一遍，要是換了平常，他那得有這麼好的空閒幹這個，因此，這三個禮拜下來，他那本手提電腦記憶體裡，已經一傢伙裝進去了快兩百頁的內容，這簡直是額外的收穫。不僅如此，他還趁著這個難得的空檔，好好思索了一點其他事。「我想這回教訓至少讓我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面對著電腦鍵盤成天無聊的敲字鍵，可是要比面對一管槍的滋味好過得多了，這兩樣事都得逼著你決定該怎麼辦，不過後者顯然要更難，而且還不許你出錯。」說到這兒雷恩嘆了一口氣，看樣子他這也是有感而發吧！
愛丁堡公爵善解人意的拍了拍雷恩右膝，「你不能老活在過去的陰影裡，傑克，事實上你並沒做錯什麼事。」
「或許吧！不過誰知道呢？槍口對著你的時候你只能下意識的基於本能反應，至於那麼做是錯還是對，自己也不能未卜先知，要是我事先曉得自己會這麼做的話－－要是我本能之下竟然做出了錯誤決定的話，那又該怎麼辦？」說著他不覺轉頭望著窗外，「想想看吧！這會的我坐在這兒人模人樣的頗有自信，我學的是歷史，尤其在海軍戰史方面下過一些功夫，專門研究的正是人們在壓力之下應該如何做最好的決定。可是您瞧瞧，換了是我自己的時候，這個決定該怎麼下或是下得好不好，我卻沒了譜，真是的！想了也洩氣。」說著傑克轉過頭來望著愛丁堡公爵，「陛下，不管再怎麼說，你就是不能隨便殺人，任何人都不可以這麼做的，那怕是你再有多好的理由。」
「你不應該老是在想這件事，傑克。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是的。陛下，我知道。」雷恩說著又轉向窗外。女王的先生－－愛丁堡公爵這會看著他的眼神像極了他自己的老爸，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只是……良知和良心是道德的表現，而道德和勇氣又是文明的象徵。我老爸在世的時候就常說，他所看過的許多罪犯根本就不曉得良心為何物，更別提道德和文明了，我想這大概就是一切好人與壞人或是善良與罪惡之間的不同了。」
「一點都沒錯，依我看你的內省自制功夫算得上是相當好的了，這是件好事，只不過你可別弄過了頭，什麼事都一樣，傑克，再好的事如果過了頭就會有反效果，真的別再繼續想下去了。就我對美國人的印象來說，似乎你們都寧可往前看而不願意回憶過去，看來你倒是頗為例外。要是你實在不能客觀一點控制自己往下想的話，至少你也應該往好的一面想才是。」
「行！陛下。我懂您的意思，也謝謝您為我的事操心。」只是要我忘掉這些事談何容易，過去這二十天來傑克幾乎夜夜難以好眠，每一回想到摩爾街上那觸目驚心的一幕，他就忍不住又聽見槍聲和爆炸聲的迴響。事發到今天已經三個禮拜了，當時那一幕卻仍然歷歷如繪，這可都是電視上警匪槍戰片裡從來沒提到過的事，叫你拿著槍親手幹掉一個是一回事，事後反覆回想起這一幕卻又是另一回事，腦子裡回憶起恐怖的事實總是印象深刻又顯明，他好希望那一天真能全忘了這件事就好。
車隊左轉上了西敏寺大橋，醫院住了三個禮拜，傑克只知道那是聖湯瑪斯醫院，但是對於醫院的地理位置他卻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是經常聽見火車聲和西敏寺每個小時整點報時的鐘聲，他自己私下估計過，應該距火車站和西敏寺都不遠。他抬頭望著西敏寺著名的尖頂拱形哥德式建築。「您知道，陛下，這一趟來英國，其實除了為寫書做一些研究，我倒是想好好看看您的英國，看樣子這個願望只怕得留到下次了。」
「嘿！傑克，你真以為咱們會這麼輕而易舉的放了你讓你回美國？」說著愛丁堡公爵也忍不住為他自己的話笑了起來，「咱們英國一向是以熱情招待客人有名的。當然啦！來這兒走走看看的觀光客也不光全是為了這個，所以你儘管放心好了。他們下頭自會打點安排的。」
「哦！這個……我看我不能再多說『謝』字什麼的了。」
隔著車窗玻璃雷恩私下又打量了附近環境一下，他想知道這會他們到底在那，同時車隊正往那個方向去。看樣子就他記憶所及－－腦子裡那張倫敦市街道圖慢慢地又有了點輪廓－－過了西敏寺大橋，再過來這好像是博凱路－－那豈不離自己受傷的現場只有幾步路？轉過前頭的街口不就是了……喏！這不正就是那天小莎麗所指的湖嗎？前頭，透過左前座安全人員的肩膀，他可以隱約看到白金漢宮了。瞧這個樣子顯然車隊正是要回宮裡去，曉得自己正要去那是一回事，只是當金碧輝煌的白金漢宮就活生生的擺在自己面前時，那股按捺不住的心情激動，簡直讓雷恩有點坐立難安。
車隊果然進了白金漢宮，他們是由東北邊的門轉進去的。「白金漢宮」這四個字對雷恩來講並不陌生，從媒體報導上或是由畫報月曆上，他也經常見過皇宮的樣子，可是就從沒這麼近的親眼目睹，更別提身在其中了。瞧方才看到的樣子，這宮裡四周的警衛，似乎並沒有想像中的戒備森嚴，不過這麼一座正方形的大皇宮裡到底擺設了些什麼，外人是絕不可能一悉究竟的。瞧這個陣仗，也許它容得下一營部隊－－誰說得準？說不定裡頭真就駐紮了一個營的威爾斯衛隊。當然這裡還一定少不了許多電子偵測設備，只是尋常人看不見而已。根據英國王室過去的經驗以及眼前才出的這次意外，宮裡這會的安全警戒準不下華府的白宮－－說不定要比白宮還會更嚴，起碼白宮四周的空間就沒這兒大。
這會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四周的景物看得不甚真切，只覺得勞斯萊斯好像通過了一道拱門，車隊前後的幾輛車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轎車緩緩駛進一個大中庭院子，跟著穿過了一道天遮，雷恩瞧見一位荷了槍的禁衛軍衛兵，動作俐索的朝轎車來了個舉槍敬禮，跟著沒幾步，車停了下來，一位穿著制服的僕役上來輕巧地拉開了車門。
下車的動作在雷恩來講比起方才上車要容易得多，你只要循著方才上車時候的反步驟照做就可。只見他駕輕就熟的順時針先轉了半個圈，跟著倒退身子跨下車門，然後再拎回自己那條石膏手臂，成了！這不就出來了。後頭的僕役連忙伸手過來替他扶著手臂。傑克本想婉謝對方的好意，只是這個場合之下似乎婉謝也是多餘。
「看來多上下幾回車你就駕輕就熟了。」一旁的愛丁堡公爵打趣地說了一句。
「您說的也是，陛下。」傑克跟著女王先生向大門走去，門後又是對僕役鞠躬行禮如儀。
「我想起件事，傑克－－記得第一回我和女王去醫院裡看你的時候，好像你跟女王相處比跟我相處還要來得自在得多，那是怎麼回事？」
「哦！這個嘛！陛下，您過去不是在海軍裡幹過嗎？」
「是沒錯，可是那跟這有什麼關係？」女王先生帶點好奇的轉過頭來看著他。
雷恩笑了笑，「陛下，您知道我在安娜波里斯海軍官校教書，在那兒，一天到頭見到的都是海軍，不過您大概忘了，我原來幹的卻是陸戰隊，您知道在我們那兒海軍跟陸戰隊的過節吧？在官校裡，我是勢單力薄只有一個人，可是在這兒，咱們可是一對一扯平了。所以要是我們陸戰隊知道，我竟然跟個老海軍勾肩搭背來成了哥倆好，他們不派了人來扯下我的階級撤職查辦我才怪。」
「哦！想不到你還真是個『一日陸戰隊，終生陸戰隊』呢！」公爵幽默地背了一句海軍陸戰隊的口號，說著兩人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沒進宮裡以前，雷恩對這裡頭的金碧輝煌已經先有了心理準備，可是這會親眼看見之後，他仍然忍不住摒住呼吸地暗自讚美起來，因為進了屋後的景象真可以用「嘆為觀止」四個字來形容。想想就是在這兒，過去幾乎半個地球都在它的發號施令統治之下，別說在大英帝國全盛時期的那一、兩百年裡它所擁有的古物好了，就算算全世界曾經往這兒上朝進貢的禮，那個規模想了也叫人咋舌。進門後一路行經的寬大走廊裡，觸目所及全都是藝術品，不是掛著的油畫就是擺著的雕刻，那個數量之多恐怕單單是數也要數它個老半天。四壁牆上幾乎全裝飾的是象牙色的絲綢錦鍛，上頭的圖案裡還金光閃閃穿著黃澄澄的金線，至於腳上踩的，則淨是些代表皇權的猩紅顏色手工地毯，地毯下頭不是高級大理石就是桃花心木地板。傑克暗地裡以他過去在股市擔任經紀人的眼光，盤算了一下眼前這些東西的價值，他眨了一眨眼之後又吐了吐舌頭，「價值連城」這四個字的意思今天可算是見識到了。別的不講，單就是牆上掛著的這些真蹟油畫，要是拿到外頭市場上標價出售的話，只怕藝術界不來個大翻天才怪；就看那些畫框上鍍的金吧……雷恩搖了搖頭，可惜自己這匆匆一掃，沒得空仔細一幅一幅地瞧，只怕自己在這兒再住上個三、五個月，也看不完這宮裡頭的寶貝。他這邊傻楞楞的用眼睛四下瞄著，差一點沒跟上愛丁堡公爵的步伐，愈往後走雷恩心裡的尷尬狼狽就愈重。對身旁的愛丁堡公爵來講，這不過是他的家－－也許他根本就沒把這些東西給瞧在眼裡。家就是自己住的地方，有什麼好特別稀奇的，身旁這些盧本斯、莫內的簽名油畫，對公爵來說只不過是房裡的擺設而已，就像是任何人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的太太小孩照片一樣，是正常生活裡的一部分罷了。可是對雷恩來講，這種全然不同的環境所帶給他的衝擊，可就不是一個尋常人所能受得了的。打從他進了門之後眼裡所看的景象，都一而再地震懾著他的內心，這些都淨是財富和權力的象徵，這些都離他太遠了。他並不屬於這裡，這裡也不是他該來的地方，他不禁興起了股一走了之的念頭，衝動得幾乎想拔腿抽身而退。意外發生的那天，在摩爾大街上他好歹還敢試試自己的運氣－－畢竟，在海軍陸戰隊裡，他學過該怎麼應付那種事－－但是……眼前呢？他該怎麼辦才好。
逃吧！傑克。轉身一走就是了，他暗暗告訴自己，這可是個皇家貴族才能來的地方，而你算什麼東西。可是不行，儘管他心裡這麼想，他的步子卻仍然不由自主地跟著愛丁堡公爵，這是皇家貴族給你的感覺，你還是認輸投降了吧！想到這兒，雷恩愈發覺得不自在起來，他的本性裡自負自尊的那一面幾乎已經全叫眼前所見的景象給瓦解了。
「喏，到了！就是這兒。」愛丁堡公爵領著他向右轉進了一道門，「這是後廳的琴房。」
面前的屋子差不多有雷恩自己家客廳加上飯廳兩倍大，這還是雷恩進宮以後，第一回看見有可以跟自己那棟價值三十萬美金的家相比的地方。屋子裡高高挑起了一座圓形拱頂，四周圍全垂著裝飾用的金葉。放眼看去大概已經有三十來個人散在各處或坐或立。公爵和他進了屋之後，原本熱鬧的交談聲一下子全靜了下來，每個人都轉過身來看著雷恩－－這一點應該不假，因為他們一定都看過愛丁堡公爵－－或許是看他左臂上的那隻古怪石膏？方才那股拔腿就跑的念頭又來了。他得喝點什麼好壓一壓。
「你自個先隨便坐一會，我得暫時告退一下，回頭再過來招呼你。」
謝啦！雷恩心想。難得你讓我一個人輕鬆一下。不過他還是禮貌地朝公爵點了點頭。現在－－好戲該上場啦！我該怎麼演是好？
「是雷恩爵士吧？您好嗎？」過來打招呼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的海軍中將。總算有人過來解圍了，雷恩試著收拾起心裡的不安。來人顯然多少看出了一點雷恩心裡的窘態，傑克也是事後才曉得，屋子這麼些人裡還不止他一個第一次進宮。對於第一次應邀進宮的訪客，英國王室向來有一套接待照顧他們的程序，不能適應這兒氣氛的人還多著呢。握著對方伸出來的手時，傑克仔細打量了對方一眼，好像在那兒見過似的，有那麼一點模糊印象。「我叫貝瑟．查爾斯頓，」對方面帶微笑的說。
哦，怪不得！「謝謝您！您也好嗎？」雷恩想起自己在中情局蘭格利總部的第一個禮拜，曾經看過面前這位將軍，當時陪著他的中情局幹員曾經不經意的跟他提過這個人，他是英國秘密情報局的局長，外頭管叫它MI－十六的單位，類似美國的中情局，負責英國一切對外的情報工作。怎麼你會在這兒？
「看樣子你一定口也渴了，」又是位端了香檳酒的人過來插了一句嘴。「你好嗎？我叫比爾．荷密斯。」
雷恩謝著接過對方的酒，「您兩位是一塊的嗎？」他喝了一口冒泡的香檳。
「穆爾法官果然說得不錯，講你閱人閱事都有兩下子。」是貝瑟爵士開的口。
「對不起，您說什麼？是什麼法官來著？」
「幹得真漂亮，雷恩博士，」叫比爾．荷密斯的搶著又插了一句嘴，跟著他笑了笑仰頭一口喝掉自己手裡的酒。「聽說你以前打過足球不是－－當然我是指美式足球。打的是大學校隊吧？」
「校隊和班代表隊都打過，不過那都是唸高中時候的事了，進大學以後就不行了，自己沒那個體格打大學校隊。」雷恩禮貌地回答著對方，心裡卻一陣暗自嘀咕。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狂跳了起來。大學校隊這個辭兒可是相當敏感，那也是雷恩被請進中情局進行研究的計劃代號。
「這麼說，你大概就不會認識那位寫『組織與機構』研究報告的先生囉？」貝瑟爵士語帶雙關地笑著說。傑克一聽當下打了個哆嗦。
「報告將軍，這個－－恐怕沒獲得允許－－我－－我是不能－－」
「『第十六號影印本』就擺在我桌上，是你們老法官叫我告訴你一切都沒事，你可以儘管放心的跟我談『障眼法』那回事。」
雷恩聽了這句話才吐了一口大氣，看樣子貝瑟爵士所用的那幾句辭一定是打詹姆士．葛萊將軍那兒傳出來的。
當傑克向中情局副局長詹姆士．葛萊將軍提出「捕蝶網」計畫的時候，副局長曾經就這個計畫的妙處開了句玩笑，當時副局長用的就是方才貝瑟爵士所說的那幾句詞。這麼說對方的身分就沒有問題，而自己也不用再擔心了－－不過這也難講，早先在中情局接受過的保密講習裡，卻並沒提到會有今天這麼一段。
「對不起！將軍－－不過我恐怕還是不能跟您多提，因為我沒有確實奉到上面的命令。」
聽了雷恩這麼一說，貝瑟．查爾斯頓的神色一下轉而嚴肅了起來。「你不用說對不起，孩子。其實你這麼做是對的。處理機密的事情本來就應該像你這個態度，我看過你前面寫的那份研究報告了，寫得真是好極了，我想你一定也多少聽說過，在我們情報界裡，類似你報告裡所提到的問題屢見不鮮，就拿我們英國來講吧，頭痛的事也絕不比你葛萊將軍那邊的少，問題的癥結就在我們搜集了那麼多情報進來，但是想要抽絲剝繭的分析出一個道理卻並不容易，所以你那份『組織與機構』的研究報告在我們看來真是難能可貴，它指出了問題的癥結，也提供了解決之道，實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東西。這裡面只有一件事我還不太明白，那就是當你們法官跟我提到『捕蝶網』這件事的時候，他說的並不清楚，不過他倒是講，這個案子得由你自己來現身說法親自解釋才最恰當。」貝瑟爵士一口氣說到這，跟著他舉起手裡的空酒杯朝遠處招了招手。一位穿著制服的僕役連忙舉著滿是雞尾酒的托盤趕了過來。「至於我的身分哪？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是的，報告將軍，去年七月在蘭格利總部裡我曾經見過您，是在七樓走廊上，當時我正從副局長辦公室裡出來，而您也正好走出七樓電梯口－－是局裡一位同仁跟我提過您。」
「那就好，這樣你就曉得大夥都是自己人了。好吧，到底這個叫『捕蝶網』的計畫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說來其實也沒什麼。您一定曉得中情局裡總是有些機密會不經意的洩露出去，而且仔細算算這種事情還真不少，所以我做完那份研究報告的時候，心想應該做點手腳防他一防。」
「這種事我們也想到過，事實上情報界多年來都做過必要的預防。」是一旁的荷密斯補了一句，「只要在文件上不管那個地方故意把標點符號點錯一兩個就成，要是外頭新聞界不知情的拿了去，只要他原件照用，我就可以知道他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人洩了密，應該不太難嘛。」
「沒錯！您說的都對，問題是不管那個媒體的記者，要是他登了這份走漏出去的消息的話，他也一定不會傻到不知道情報界這些老伎倆，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把原來的原始資料照登。您想現在還有那麼傻的新聞記者嗎？」雷恩繼續解釋著說，「因此我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方才您說的那套保密手續略微做了一點小改變，就拿我寫的那份『組織與機構』來講好了，那份報告一共有四大部分，每一部分也都有一個分段總結，而總結執筆的方法，我用的是比較戲劇化的筆法。」
「沒錯，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貝瑟爵士說了一句，「看那份報告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不像是出自CIA裡頭自己人的手，倒有點像是我們這兒人寫的似的。因為在我們這兒，還用的是人來執筆寫東西，不像在中情局，用的都是電腦。對不起，你請繼續吧。」
「哦！是的，謝謝您，將軍。如我方才說的，雖然每一部分都只有一篇總結，但是我卻另外又故意設計出六篇不同內容的東西。這麼一來，對任何一個不明究理的人來說，每一章原始報告裡就會有二十四篇總結好讓他選，當然這還得看他知不知道那一份是原始文件和那六份是設計出來的假東西而定，否則，沒有了線索時，每一篇總結都有可能是原件，也都有可能是任何一章的總結，於是就有二十四份東西的二十四種可能。在這種排列選樣的搭配之下，他就會有上千種組合了。可是事實上，真貨卻只有九十六種可能，而我們自己也曉得這其中只有四份是原稿。當初我這麼不厭其煩－－或許不如說發了瘋似的－－設計這麼龐大的組合可能，目的就是在防止任何一位新聞記者可能不原件照登卻東一段西一段的抄，只要他抄下了一點東西，我們就能從編了號的原件裡找出是那一份走漏了出去，然後再循著登記的資料號碼，就不難查出是誰走漏出去的了。說來我這套方法也不過是雛型，據我所知，中情局裡現在又有了更好的處理辦法，他們現在換了用電腦來做原件改寫工作，您只要用一套同、反義字的軟體程式，它就會替您把原件裡使用的語彙自動找出一大堆同義字來，這麼一來，您的每一份原件之外就都會有一份獨一無二的假件，而且每一份假件還都不一樣，從外人眼裡看來，不管他拿到的是那一份，那一份也都是唯一的一份。」
「嗯！中情局裡有沒有跟你提過這套方法管不管用？」荷密斯開口問道。
「這倒沒有，因為後續的發展我就不清楚了，局裡頭有關安全保密的事我從沒過問過。」而且謝天謝地幸好沒有過問過。
「嗯！後面這一段我曉得，聽穆爾法官講，它管用極了。」說著貝瑟爵士停了片刻，「你這個主意簡直簡單得叫人難以相信－－不過它的效果卻也好得叫人難以相信，簡直是妙透了。好吧，這段我們就不提了。話說你那份研究報告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份研究報告跟我們去年做的一份調查結論幾乎完全吻合？」
「這我就不曉得了，報告將軍。據我所知，我那份報告所引用的資料都是局裡自己人提供的。」
「然後就憑你一個人就整理分析出這些結果來？天啊！竟然會有這種事。」
「是的，報告將軍。是我弄錯了什麼嗎？」雷恩有點忐忑不安地問。
「那倒不是，只不過我們覺得你應該在南非那一方面再下點功夫。當然啦，南非那兒的事我們應該比你們還要清楚，也許正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你手頭的資料才會欠了一點。所以這個也不怪你，事實上我們目前也還正在嚴密觀察那兒的發展呢。」
雷恩一口氣乾掉了他杯裡的酒，局裡頭有關馬汀先生那邊的資料其實也不少……是我漏掉什麼了嗎？還是那個有關環節出了岔，恐怕我現在也不方便問。不過我倒是可以－－。
「可是據我知道，他們南非那邊－－」
「我想南非那裡現在能給我們的資料，只怕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管用了，同時艾克．馬汀這人對他們來講又是個少不了的人，這一點也不能怪他們，你知道，畢竟有關武器獲得的事，他們都還需要仰仗他，所以他們上頭政府絕不會給他太多壓力。」是荷密斯又插了一句嘴。「倒是另外在以色列那一方面，也有一些事情值得斟酌，雖然在中東問題上以色列政府總是會給你出點小狀況。不過我們－－密情局和你們中情局－－卻又少不了以色列這條管道。」雷恩聽了點點頭。有關以色列方面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點。為了在中東那塊地方求得一點立足之地，以色列的情報單位可是煞費苦心，偶而他們會有些作為超乎常軌，這就會讓美國和英國這兩個以色列的盟國頭痛不已。記得馬汀和以色列那兒好像也有一些溝通管道，聽他們這麼一講，可能我的確漏掉了什麼重要東西……不過是什麼呢？
「我看你就暫時別為這個再煩惱了，」貝瑟爵士大概看出了雷恩心裡的念頭，「其實我們這也不是在批評，你千萬別會錯意。就一個局外人而言，你那份報告能寫成這個樣子，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中情局應該找了你再回去幹的。話說回來，我已經許久沒熬夜看過東西了，下頭人現在寫上來的東西，很少會再有像你這篇報告一樣叫我看了不忍釋手的，要是穆爾法官那實在找不到別的差事讓你幹，至少你也可以教教他們那的研判分析師怎麼寫份好報告。我猜他們一定問過你要不要留下來吧？」
「沒錯，報告將軍，他們是問過，只是我個人覺得意願不高。」
「再仔細想想好了。」貝瑟爵士善意的建議著他。「這個校代表隊其實也是個滿不錯的球隊，大夥都相當向心，有點像七○年代的腦力激盪計畫小組吧！在我們這兒也這麼做－－經常延攬些學術界的人進公司裡來－－目的也是希望有些局外人，能從不同的角度替我們看看過去自己不曾發現過的問題，中情局的穆爾法官－－也就是你們就局長－－他自己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別看他離開局裡這麼些年了，其實在外頭打了一轉之後再回來，倒往往能帶回一些新的觀念，這樣反而更有助於公司的業務。雷恩博士，我看得出來你應該是公司裡面的一分子，你天生就像是個圈子裡的人，孩子。」
「這個嘛，報告將軍－－我倒不敢說，您曉得我研究的興趣是在歷史，而且－－」
「歷史又怎麼樣？我還不是學歷史的，」一旁的比爾．荷密斯說了一句，「其實一個人的背景是那一行都一樣，幹情報這一行真正重要的是看你有沒有腦子，因為腦子才是主宰一切的根本，我也覺得你看起來就有這個天份，只可惜是我們收不了你，要是老法官和詹姆士兩個人就這麼放你走的話，我還真替他們可惜呢！再考慮考慮看吧！」
我考慮過了。不過雷恩嘴上沒說。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好像領會了兩人的好意。我當然考慮過，只是我還是喜歡教歷史。
「哈！原來是我們今天晚上的英雄主角，」身旁又來了個人加入他們。
「是你呀，吉佛瑞？剛才還在念到你呢。」貝瑟爵士回身打了個招呼。「雷恩博士，這位是吉佛瑞．瓦金斯，外交部的同仁。」
「您好！瓦金斯先生。」雷恩接過對方熱情的手握了一握。
「外交部是沒錯，只不過我大半時間卻都在辦內文。」吉佛瑞．瓦金斯笑著說。
「吉佛瑞是外交部的人，不過他只管負責外交部和王室之間的聯絡，宮裡的大小事像是簡報啦、皇家禮節等等，都由吉佛瑞負責，所以說他是宮裡頭打雜的也沒錯。」荷密斯笑著解釋說。「這個工作你幹了多久啦，吉佛瑞？」
來人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想。「剛好滿四年吧，我想，說來還就像是上個禮拜的事一樣，真還是打雜一樣，一點也沒有外人想像的新鮮刺激，每天就拎著公事包到處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喘口氣。」雷恩聽了一笑，來人也的確有那麼一點味道。
「鬼才相信你說的話，」貝瑟爵士哼了他一聲。「別聽他的，雷恩博士，他可是外交部上上下下所有人裡腦筋最快反應最好的一個，要不部裡面怎麼會派了他來。」
吉佛瑞．瓦金斯擺了個似乎有點難為情的表情，「來這兒幹可不是個好差事呢，一天從早到晚地馬不停蹄。」
「看樣子是真的，」是荷密斯接了一句。「我至少也有好幾月沒看見你上場打網球了。」
「雷恩博士，宮裡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在看見您的時候跟您致最高的謝意和敬意，您所做的叫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才是，」說著他停了下來。吉佛瑞．瓦金斯的年齡大概快四十了，身高比雷恩要矮上一寸，他的外表樣子極為清爽整潔，一頭黑髮修剪得整齊乾淨，兩鬢已帶了點些微灰白，皮膚細膩，看得出是少接觸太陽的關係，他的樣子就有點像外交官，跟人講話的時候他的嘴角永遠彎著，表現出了十足傾心的笑意。看著他臉上那副無懈可擊的笑，雷恩不禁心想，此人一定下過很大功夫對著鏡子練習過，這種笑讓人看了好像隱約中帶有旁的意思，但是你若仔細一瞧，卻又好像什麼意思都沒有，盯著人看的時候，他那雙澄藍的眼珠子裡好像也帶了有幾絲調侃意味，眼睛珠子背後彷彿另有些什麼東西似的。眼前的情形正是如此。吉佛瑞．瓦金斯跟雷恩過去這幾個禮拜以來所碰見過的許多人一樣，似乎每個人都想弄清楚他的底細，每個人也都對他很好奇，類似這種不像有意卻又兜著圈子作身家調查的事，雷恩已經不勝其煩，不過，看樣子眼前這一回，他又只有接受的份了。
「吉佛瑞是我們這少數幾個北愛爾蘭事務方面的專家，」荷密斯又接了一句。
「那算得上是專家，沒有人可以說自己是專家，」說著瓦金斯搖了搖頭，「只不過我在那待的時間比較長吧，從一九六九年就在那兒待，那是老故事了，話說回來，雷恩博士你覺得愛爾蘭那的問題我們應該怎麼解決比較好？」
「瓦金斯先生，這問題三個禮拜以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問過我了，我看您是問錯了人，我怎麼會有答案呢？」
「哈！吉佛瑞，還在想這些麻煩事啊？」荷密斯問了他一句。
「那當然，有了問題卻沒有解怎麼行，而且我知道一定有人對這個問題有答案。」說著瓦金斯眼睛仍然望著雷恩。
「那就抱歉了，至少我這兒沒有解。」傑克說。「說來也有趣，您說會有答案，就算是真有答案吧，您又怎麼曉得誰會有呢？我只會教歷史，相信您一定也知道，教歷史的人談的是過去，他們自個可不會創造歷史。」
「嗯！一個歷史學教授卻能一傢伙撂倒兩個小子？這說來也不簡單。」
「說的也是，我們方才還正在問他，報上說他在美國中情局工作，不知道是真是假？」是貝瑟爵士接了這一句。
傑克聽懂了貝瑟爵士傳過來的訊息。這個叫瓦金斯的顯然不是圈子裡的人，要不就是他的機密等級還不夠高到了解所有事，因此有關他跟公司裡過去那一段來往的事就不該讓瓦金斯知道。當然，該不該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事，本來應該由雷恩自己來做決定的。任何人都應該是他自己的主宰，不能讓別人牽著走，只是－－規矩就是規矩，這兒有太多規矩，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拒絕葛萊副局長的道理，傑克想起了當時的情形。淨是些白癡立的蠢規矩，你得當心你的言行，不可以跟任何人講這個或者講那個，甚至連你的太太－－晚上睡覺時候的枕邊人－－你也什麼都不能講。安全保密、保密安全……一切都是狗屁！當然他也曉得，有的事你必須防著一點，可是問題卻是，如果事情都不許叫人曉得的話，又怎麼能有人去用它們呢－－要是一件事情你連知道都不許知道，那它還有什麼用。
「諸位，聽你們這麼一講，我倒寧願自己早點回海軍官校去了，至少我教的那些官校學生們他們還把我當老師。」
「說的也是，」瓦金斯點點頭一笑，這麼說，難道方才我們秘密情報局局長是在跟你請教「特拉法加海戰」的細節囉？你的真正身分到底是什麼，雷恩？自從一九七二年打英國駐愛爾蘭部隊裡退了役之後，瓦金斯就進了英國外交部，這麼些年在外交部服務的經驗，他已經養成那種外交界裡的人所慣有的習性：到底這裡頭有什麼把戲？眼前的雷恩似乎透著一股古怪味，由他身上發出來的訊息叫人有點撲朔迷離，說他是一號人物嗎？他又不像，說他不算是號人物嗎？他卻又有那麼一點味道。看樣子這場遊戲還挺有趣的。吉佛瑞．瓦金斯頂喜歡玩遊戲，不管是哪一種他都喜歡。
「對了！老吉。你還沒回答我方才的話呢？最近你都在忙些什麼？」是荷密斯問他。
「你是說除了每天整整十二小時的工作之外？我倒是回過頭來看了不少過去的老書，這兩天還正打算把『福爾摩斯』重看一遍。」
「真的？」荷密斯說：「我上個禮拜也撿了本『魯賓遜飄流記』重新溫習一遍，成天為了眼前這些事煩惱。我看，最好的解脫之道就是重溫舊夢，一頭鑽回過去的老書裡去。」
「你也常看一些古典文學嗎？雷恩博士，」瓦金斯又回過了身問傑克。
「小的時候常看，大了就少了，那還都是教會主日學的功勞呢！他們只許看那些八百年的老書，不過也都是些好書就是。」「福爾摩斯」算是古典文學？傑克心想，它用的既不是拉丁文也不是希臘文，甚至連莎士比亞文學都夠不上……。
「八百年的老書？天啊！你可真會形容。」說著瓦金斯笑了起來。
「你看過維吉爾寫的東西嗎？」雷恩脫口而出。
「噢，你是說紀元前七十年到紀元前十九年羅馬詩人維吉爾的東西？－－賜給我力量吧！使我永遠不脫離貧窮……。」
「吉佛瑞跟我在溫徹斯特大學是同學，」聽見瓦金斯用拉丁文念起了維吉爾的詩，荷密斯笑著解釋說，「賜給我力量吧！讓我永遠也不屈服在霸道和強權眼前……。」說著，兩位溫徹斯特大學文學院的同班同學一起放聲地大笑了起來。
「等一下，這可不公平，雖然我副修過拉丁文，也得了個A，可是我現在卻全都丟光了。」雷恩似乎有點難為情的替自己解釋。
「哦，這麼說，我們可以原諒這位殖民地來的蠻子了。」瓦金斯頗有謔意地補了一句。
剛一開始，雷恩倒並不特別覺得面前的瓦金斯有什麼不對勁，不過這會他曉得自己不會喜歡面前這個人了，顯然，這位英國外交部的官員是處處有意想打擊他一下，然後好生看看他會不會有什麼反應。這種撩人的小把戲雷恩早就已經玩膩了，眼前的他活得好好的，他才不需要一些自以為是的半調子知識分子打著文藝的旗幟來調侃自己，他曉得自己的來處和去處，這些人才傷不了他。
「對不起，兩位，不過我想在我們那總會有些事跟在您這兒不太一樣，也許是觀點和認知的角度之間有差距吧！」
「這個當然，」瓦金斯答了一句，臉上的笑始終沒改一點。瞧見他仍然一副笑咪咪的樣子，傑克頗為驚訝，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驚訝。
「說到你們那兒，你住的不是離美國海軍軍官學校不遠是嗎？我記得前一陣子好像那兒才發生了一件什麼事，好像還鬧得滿大的，」是貝瑟爵士問他，「記得彷彿在那兒看過這份報導，也許是報紙上吧，不過當時沒得空仔細看。」
「哦！您是說那個呀，沒錯，前陣子是出過一次事，不過那跟恐怖分子無關－－只是鎮上的一些個歹徒鬧事罷了。說來也是巧，早先是幾個官校學生無意間發現了鎮上有人在進行毒品交易，他們也不太敢確定，於是打了電話報了警，結果警察果然逮到了一些混混在吸毒販毒，淨是些安娜波里斯鎮的飛車黨，事情本來過了也就算了，沒想到個把禮拜之後，這些飛車當然竟然想要報復，他們大概打算想教訓教訓官校學生，因此找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幾個小子順著南校門不費吹毫之力地就進了校區－－校區的守衛早先派的都是警察－－幾個小子一路就混進了「班克洛夫樓」。他們事先大概也沒打聽清楚，以為「班克洛夫樓」就像是一棟普通大學的宿舍一樣－－其實卻大不一樣，這一點大概他們事後才曉得。話說這幾個小子進了班克洛夫樓之後，叫晚上值夜更的官校學生給看見了，值更的學生於是拉響了警鈴，整棟宿舍大樓全都醒了過來，這幾個小子慌亂之中想抽腿，那曉得班克洛夫樓卻像座迷宮似的－－您知道官校的班克洛夫樓恐怕算得上是全美國最大的一棟學生宿舍了，別看他樓高只有五層，但是它左右前後相通的宿舍區整個加起來怕不有四十英畝面積，單單是整棟宿舍大樓的走廊合起來也快要有五英里長，更別提那裡面住了有四千多個官校學生了－－幾個小子一陣亂闖更是迷失了方向，最後給學生活活地逮了個正著，這些傢伙大概事先也沒想到他們這犯的是聯邦法，因為官校校舍屬於政府機構，隨便闖進去可是其罪不輕，因此在人證物證確鑿之下，聯邦調查局就接下了這個案子，那幾個小子只怕得有一陣子才能再回鎮上飆車了。這件蓄意闖進校區鬧事的案子發生後不久，官校倒是撈了個便宜，因為上頭基於學生安全的考量，撤回了警察改派了海軍陸戰隊接替校區的警衛工作。不過有趣的是這麼一來，大夥反倒更容易進出校區了。」
「更容易？這話怎麼說？」是瓦金斯好奇的問，「你不是說－－」
傑克笑了起來。「沒錯，自從改了派陸戰隊守衛校區以後，學校反倒多開了幾道門讓大家進出－－您知道，不管是什麼時候，一個陸戰隊可都要比一道加了鎖的門還要安全得多。」
「這倒是實話。我－－」具瑟爵士的話才方出口，卻見他眼睛一亮倏然地打住了口。雷恩這會背朝著後頭所以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跟著就明白了，因為眼前這三個人的動作等於告訴了他答案。三人裡瓦金斯反應得最快，他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一個箭步跳了開去，倒是貝瑟爵士和荷密斯兩人還略微點了點頭，說聲告退之後才轉身離去。最後才輪到傑克轉過身，他正好看見女王剛自外頭進來，前面引導的也是一位身著制服的僕役。
愛丁堡公爵隨侍在女王身邊，女王夫婦後頭跟著的竟然是凱西，只見她也輕踩著步子，與前頭的女王保持著一段外交禮儀上規定的距離，一行人緩緩地進了屋內。女王一直朝雷恩這邊走了過來。
「你今天的樣子看起來好多了，雷恩爵士。」
傑克笨拙地彎了彎腰－－他也不曉得這麼做對不對，只是覺得自己大概應該這麼做，起碼自己從電視電影上看到的印象似乎都是如此－－說他笨拙其實也不是他的錯，主要還是因為他彎腰鞠躬的當兒，他還得盡力小心自己那隻打了石膏的手臂，免得一傢伙戳了女王一下，那可才是鬧出了世紀大笑話。其實彎腰移動在他來說還不算難，捧著自己身上這個寶貝，最麻煩的時候還是站著不動，因為左半身增加的重量似乎總是想把它往一邊拽，為了要保持自己站的時候平衡，他就得不由自主的盡力往右邊壓，好在這半個月來也在醫院裡已經有過不少回經驗了。
「謝謝您！陛下，我的確是覺得好得多了。您兩位也好嗎？公爵陛下？」
即使你閉上了眼跟愛丁堡公爵握手，雷恩心想，你也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是個男的，不但如此，他還準是個健康男性。單憑那股手勁，恐怕就會讓許多人受不了。「嗨！你好！傑克，我方才不是說過要不了太久的嗎？你可別太拘束喲，今天晚上全都是自己人聚會，沒有唱名也省了接待，一切外交禮俗全免，就把這給當成是自己家就是。」
「是的！陛下。方才喝了些香檳之後感覺好多了。」
「好極了，」是女王接了一句，「我想我還是暫時把你交給卡洛琳吧，你們兩個一定有幾句體己話想說。」跟著女王夫婦轉身離去。
「當心別喝醉了，傑克。」穿著一身白色晚禮服的凱西這會看來簡直美極了。俗語說得還真不假。佛要金裝嘛，人也要衣裝。眼前凱西的模樣幾乎叫雷恩忘了問她這件衣服到底值多少錢啦。瞧她的頭髮大概也做過，不但如此，凱西還上了些粧。這兩件事可都是平常穿慣了醫生制服的凱西所極力排斥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面前這個大美人可是他的，因為她叫凱西．雷恩。傑克輕輕攬著凱西往她臉上飛快地吻了一下，也不管大廳裡還有其他人。
「這兒都是人呢－－」
「管他人不人的，」傑克在她耳邊輕輕吐了幾個字。「妳還好嗎？西西。」
凱西眼神帶笑的望著他。不過她的口氣倒是既低沉又無情，「懷孕了！」
「什麼？妳是說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這有什麼好假的，傻子！因為第一，你忘了我是幹什麼吃的了？這種事還用別人告訴我？第二，該來的晚了兩個禮拜了還沒來。至於什麼時候？傑克，記不記得我們剛到英國的那天晚上，都是你，把莎麗哄上了床之後……說來也怪旅館裡的那些床，傑克，」說著凱西握住了他的手，「只要一睡那種床就靈得很。」
傑克這會可沒得話說了。他用自己還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摟住了凱西的肩膀，然後朝她肩上微微地按了一按，一切全盡在不言中。如果它已經過了兩個禮拜還沒來－－這他最清楚凱西了，每個月一回的那種事，在她簡直就跟瑞士名錶一樣準。哈！我就要當爸爸了－－第二個孩子的爸爸。
「這一回希望是個男的。」凱西輕輕說了一句。
「男的女的還不都一樣，親愛的，妳曉得我才不在乎這種事。」
「看樣子卡洛琳像是已經告訴你了，」女王什麼時候回到他倆身邊的他們都不曉得。至於愛丁堡公爵呢，傑克眼睛略微瞄了一眼，看見公爵正在跟貝瑟爵士兩個人說話，不曉得兩人正在討論什麼？他暗自嘀咕了一句。「恭喜你了，雷恩爵士。」
「謝謝您，陛下。同時我也得再謝謝您替我們夫婦做了這麼好的安排，只怕您的盛情招待讓我們承受不起不說，我們也沒法子回報您呢！」
老媽媽一般的慈祥笑容又來了，雷恩突然覺得女王的笑就彷彿是聖誕樹上的燈一樣，一忽兒五顏六色燦然開放，帶給人的總是溫馨和喜悅。「聽你這麼一說，雷恩爵士，倒叫人不曉得誰是主誰是客了？該回報的恐怕是我們吧，那會由得你來回報什麼呢，要是卡洛琳告訴我的沒錯，我看你這回到我們英國來訪問，至少多了一個美好的紀念和回憶。」
「紀念和回憶當然有，不過我怕您大概算錯了，那會大有一個呢？起碼得另外再加上三個才是吧。」傑克的嘴可是愈來學得愈巧了。
「噯呀！卡洛琳，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講話啦！妳不是說他一向－－怎麼說來著的，笨嘴笨舌是嗎？」
「一點也沒錯，陛下，他本來就不會講好聽的話，我看今天晚上他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說著凱西笑了起來，「也說不定是進了您的宮裡之後，他也多少從您這兒學到了一點文明和禮儀。」
「這倒是件好事，雷恩爵士。尤其想想你是怎麼跟我說你的小奧莉薇亞的，說她是個小什麼來著？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用那三個字，你知道嗎？雷恩爵士，這可愛的孩子每天晚上要是不親了我道晚安，她是絕不上床睡覺的。這麼迷人可愛的小天使，卡洛琳，妳知道嗎？他竟然會叫我防著奧莉薇亞。」
傑克輕輕嘆了一口氣，女王方才說的情形他不用親眼目睹也能想像出那個情景來。自己的小莎麗他還會不清楚？在白金漢宮待的這三個禮拜裡，只怕莎麗把人類文明史上最有教養的禮儀全都給用上了。他最清楚自己的女兒會演什麼戲，裝模作樣討好身邊大人的事在莎麗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他老爸就是她生平第一個磨鍊演技的對象。
「是的，陛下，我想我大概是略微誇張了一點。」
「豈止是略微誇張，你簡直就毀謗了奧莉薇亞的名譽。」說著女王的眼裡又堆起了慈藹和祥的笑。「這麼些日子以來，她沒打破我宮裡一件東西－－一件都沒有。而且我想你也一定樂於知道，她現在的馬術之好，在我們宮裡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種人才了。」
「什麼？你說什麼？哦，對不起，陛下。」
「是小莎麗的騎馬課，」凱西一旁幫忙解釋道。
「騎馬課？妳是說小莎麗在練習騎馬？」
「難道還會是騎別的？」女王饒有趣味的看著他。
「是莎麗？騎在馬上？」雷恩回過頭來看了太太一眼。顯然他對於這件事不太以為然。
「那當然，而且她騎得簡直好極了。」女王看出了雷恩有怪罪凱西的意思。「很安全的運動呢，雷恩爵士！你放心好了。在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是學騎馬的最好時機，而且馬術本身也是一種訓練，你還得學著有紀律懂協調和負責任。」
那當然，要是你想摔斷孩子頸子的話，騎馬可是個最容易的方法。雷恩心裡想，不過他嘴上倒是沒說什麼。因為他想起了自己這是在跟誰討論事情。女王面前那由得你爭的餘地，尤其這還是在她的屋簷下。
「有機會你自個也應該試試看，」女王接著又說。「卡洛琳就騎得不錯。」
「你甭擔心，傑克，上騎術課那兒的地方大得很。」凱西像是半安慰似的跟傑克說。「你去看了也一定會喜歡的。」
「我只會從馬上摔下來。」雷恩垂頭喪氣地冒了一句。
「那你就爬起來重新上馬再來一次，一直到你學會坐穩了為止。」說話的人這會可不像是位女王，瞧她的口氣倒像是馬術教練似的。這個自然啦！伊麗莎白女王二世已經有五十年歷史的馬上功夫了。
這個我也知道，就像是一個人初學騎腳踏車一樣，只不過從腳踏車上摔下來，可是要跟從馬上摔下來差了一大截，而莎麗的年紀連學騎腳踏車都似乎還嫌早呢！雷恩心裡暗忖。別說騎腳車了，就連莎麗騎著她那輛捷安特小三輪車，在自個家間前草地上橫七豎八的亂轉時，他都擔心得要命。天啊！這兩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他們曉不曉自己這是在幹什麼？別說讓莎麗去騎了，以她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只怕她坐在馬身上，馬兒都還不曉得自己身上坐了有人呢。還是凱西看出了他心裡所想的事。
「孩子總是會長大的，傑克，你不能成天老是提心吊膽地防著她作這作那。」凱西一語道出了雷恩心裡所擔心的事。
「嗯！我懂妳的意思，親愛的。」鬼呢！我不能？我不能才怪，不然當老爸是幹什麼吃的。
一會之後，眾人三、兩成群地開始往屋外走，大概是該用餐了。雷恩和凱西隨侍在女王兩側，一塊來到了西廂的藍廳，然後穿過一道道巨石柱子裝飾的大廳，跟著又經過一重鏡面玻璃門，過了門後就是宮裡的小餐廳。
這兒的裝潢佈置一定出自那位名家之手，雷恩心想。單瞧這一路走來四周圍顏色所給人的感受就可以看出宮裡的非凡氣勢。方才藍廳裡還是片肅穆的深藍，這會餐廳裡卻觸目淨是鮮豔的猩紅，連屋內四壁的牆上掛的都是猩紅的毯子，頭上挑高的圓頂，搭配的是象牙白和金黃，拱起的圓頂高高在上，他看不仔細是什麼材料－－也沒那個空再去研究了。只見對面牆角座落著一具雪白的壁爐，壁爐上頭懸著一幅其大無比的人像畫－－不知道畫上的人是誰？雷恩心想，應該是那一位國王吧？可能是十八或是十九世紀的人，瞧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褲襪？還是緊身褲？也不曉得在他們那個年代他們管它叫什麼，是個男的怎麼還會用上吊襪帶？方才進門的時候沒留意，這會才看見原來門上也掛著一幅大人像。這一幅人像雷恩略有點印象，那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畫像。乖乖，雷恩暗自咋了咋舌，心想單就是這間屋子裡，不曉得就發生過多少影響世界的重大歷史。
「你回頭就坐在我右邊好了，傑克。」女王體貼的朝著雷恩說。
雷恩聞言連忙向餐桌上看了一眼，還好，瞧椅子擺的那個寬度，他不用再擔心自己的左手會揮到女王了。這可不是鬧著好玩的。
整餐晚飯吃下來，最讓雷恩覺得窩囊的事，是他竟然連他自己吃的是些什麼都不記得－－當然他以後還可以問凱西，只是那豈不更顯得自己窩囊。單靠一隻手吃東西在他來說已經不是難事，醫院這三個禮拜以來，他也沒讓別人侍候過自己，只是這會得當著這麼多人面表演獨臂螳螂功夫，他可就忘了事先該在醫院練習練習。糟的是似乎大家都還瞪著自己。當然啦，他們一定覺得看美國人吃飯有意思，即使好端端地坐在那兒的是個兩手都能用的正常美國人，只怕也免不了大家注意。整餐飯裡他不斷提醒自己什麼事都得當心，舉杯的時候可得動作要輕，說話的時候可得注意自己嘴裡嚼的東西，同時還要更當心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東西。偶而他也會瞄一眼凱西，遠遠坐在桌子那一頭愛丁堡公爵身旁的凱西，好像應付得滿得體似的。發現自己太太竟然比自己還要更能適應這個場面，想到這就讓他憤憤不平。要是問今天晚宴裡那個人最蠢的話，雷恩邊嚼著一樣他從沒吃過的東西心裡邊想，那個人就一定是自己了。從沒見過這種陣仗的他，心裡又開始犯起嘀咕來。要是那天在摩爾街上魯莽行事的換的是一個半調子警察或是那個陸戰隊臭小子而不是自己的話，不知道自己今天還會不會坐在這兒？恐怕不會，他心想。但是為什麼不會呢？他卻又答不上來。他曉得眼前四下這一切代表著名與利的高貴，跟他那美國外表完全不能搭配，可是自從被封上爵士頭銜之後－－雖然只是個榮譽爵位－－這件事卻仍然令他十分開心。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感受讓他難過極了。能夠有幸坐在大英帝國女王身邊－－一個曾經統治大半個地球的帝國－－叫這麼多達官顯要望著自己，這種感覺的確叫人陶醉，他心裡暗暗地想。可是要是能遠離這一切回到原來的我又有多好。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簡直天壤有別。假如可能的話自己果真會一走了之嗎？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我知道這不是自己習慣的地方，可是我會不會開始喜歡這兒呢？這真是個兩難的問題。下了喉的酒並沒有給他答案，他一定得從那兒找出答案來才是。
雷恩起頭來又看了看對面的凱西，凱西就不像他這副寒酸德性。事實上凱西簡直就像這裡的其他人的一樣，她一點也沒有不自在的感覺。當然這跟凱西的出身家世也有關係，她從小就在跟這兒一樣的氣氛下長大，一個不愁吃不愁穿的有錢家庭、一棟鄉下的大宅院和海邊的別墅，數不盡旳宴會裡賓客們互相告訴對方大家都來自同一個階層。那是一個財富和名望堆砌起來的環境。那也是一個傑克一向排斥而凱西為了將就他卻不得不擺擺手道別的環境。當然，婚後的日子裡，他們倆過得也挺愜意的。夫婦倆都各有各的事業，家裡頭該有的都有，從來也不覺得缺少什麼。只是瞧眼前凱西這麼隨和適應的樣子，那是不是表示著她也會懷念……雷恩皺起了眉頭來。
「你還好嗎，傑克？」是女王偏過頭來問了他一句。
「謝謝您！陛下，我很好，只是想到自己一時之間還不太適應，恐怕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慢慢適應了。」
「傑克！」女王輕輕地喊了他一聲，「你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喜歡你嗎－－我們都真的好喜歡你－－那是因為你就是你，我們喜歡的是你原來的樣子，我們喜歡的也是你原來的身分，我想你應該記著這一點。」
女王的這番話對雷恩來說直如當頭棒喝，這恐怕是他有生以來所聽過的話裡最讓他受用的了。說的也是，我應該記住這一點，一個人的價值是否高貴端視他的心態而不該看他的外在。也許他岳丈－－凱西的父親－－應該聽聽這一段，也許他更應該瞧瞧眼前自己身旁這位貴為大英帝國的人是怎麼待人的，雷恩心想。這裡頭有太多東西值得他岳丈去覺習的了。
※※※
三個小時之後，凱西領著傑克回到他們宮裡的臥房。進入偌大的臥房前，竟然還有一間休息室。臥房裡的床已經有人替他們舖好了，一切都沒讓他們操心。傑克單手鬆開了領帶然後解開了上衣扣子，跟著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
「記得你跟我說過，宮裡的樣子得自己去體會嗎？今晚對我可真有點像愛麗絲或仙度拉蒂的奇遇了。」
「所以當初你問我的時候，我才會要你自己來體驗體驗就知道。」凱西笑著回他說。
臥房裡只點亮了一盞床頭燈，凱西過去伸手關了它，房裡頓時一片漆黑，隔了片刻，不知遠處打那照來的路燈穿過了落地窗，屋子裡這才瞧得出一點輪廓。關了燈後的凱西轉過身來時，雷恩只看得見黑暗中一襲白色禮服處凱西的側面輪廓，他所熟悉的那副唇角微微翹起，他所喜愛的那一對眸子閃爍著兩顆光點，至於晚禮服下頭的部分，雖然隱藏在黑暗裡，雷恩依然能夠清楚記得它的樣子。他伸出了右手攬著凱西的腰，然後再笨拙的閃過自己的左臂將凱西慢慢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凱西溫馴的將頭緩緩靠上了丈夫結實的肩膀，雷恩則低下了頭輕輕用自己下顎緩緩地磨擦著太太的金髮。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就這麼靜靜的依偎在黑暗裡，熄了燈的黑暗彷彿帶來了一陣孤獨，但是兩個緊緊靠在一起的身體卻已經融合成了一個人。
「我愛妳！親愛的。」
「嗯！你還好吧？」回答的語調裡吐露著更多關懷。
「還不錯，這會才是真的鬆了下來。肩膀上已經不覺得痛，大概是阿斯匹靈的關係吧。」其實雷恩並沒說實話，只是他寧願忍住痛也不想再吃藥了。
「哦！原來他們是這樣給你弄上身的。」黑暗裡凱西摸索著輕輕地觸了觸傑克的左邊腋窩。原來宮裡特別派去替他量身的裁縫，替雷恩在左邊腋下做了點手腳，藉著兩支彈簧夾，他們把傑克左半邊的石膏巧妙地遮起了一大部分，如此使得雷恩套上西服之後從外面只瞧得見他那隻伸出來的石膏手臂。凱西動手替丈夫取下了夾子，然後再脫下了西裝外套，跟著又替他動手解襯衫扣子。
「這個我自己做得來，讓我來吧。」
「省省吧，傑克。我可不想浪費一晚上坐在那兒就等著看你表演脫衣裳。」收拾妥當了傑克之後，該輪到凱西自己。黑暗裡傑克聽見一長聲拉鍊聲。
「要我幫忙不？」
黑暗裡響起了一陣笑，「我還想留著這套禮服再穿呢，謝啦！你也最好當心你那隻手才是。」
「妳放心，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用石膏打過誰。」
「那感情好，咱們最好別打破了你這個完美紀錄。」跟著又傳來了一陣衣服的唏嗦聲，然後凱西的手拉著他的手，「先想個法子讓你好好躺著吧！」
等牽了雷恩坐上了床以後，剩下的事就簡單多了。凱西挨著他也坐了下來。雷恩伸手輕輕扶著愛妻，一股光滑的涼意貼上了他的身子，傑克聞到了香水的味道，他的右手扶著凱西的肩，然後順著肩一直往下滑上了她的小腹。
就是現在，小生命也正在那長，就在這下面這裡頭，一個新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在長呢！這是我的寶貝，這是我的孩子。「親愛的，你懷的是我的孩子呢！」傑克溫柔的說著。天啊！上帝。這真是奇妙；也只有上帝才會創造出這麼奇妙的東西來。
凱西也伸出了手輕輕撫著丈夫的臉。「沒錯！是你的寶貝，也是我們倆的寶貝。明天開始我就能不再喝酒了－－今晚喝的不算，今晚我就是想好好喝上一點。」
「你知道，凱西，我真的好愛好愛妳嗎？」
「我知道。」凱西答了他一句。「躺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