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十二月三日 星期五
紅色十月號艦
波麗亞尼，蘇聯北海艦隊潛艦基地裡，馬克．雷明斯上校穿著一身基地上慣見的寒帶極地操作服，五件純毛內衣外帶一套防水連身服，將他渾身上下裡外裹得緊密透實。一艘油污斑剝的內港拖駁，正緩緩頂著他的潛艦艦艏，預備將船調過頭朝北對正主航道。兩個月冗長修期裡，專門設計用來掩遮紅色十月號這一類核子動力飛彈潛艦的廠棚下面，岸塢裡已注滿了海水，塢門亦業已開啟，正備便潛艦出塢。一群衣著襤褸的水手和油膩不堪的造船廠工人佇立一旁塢台上，以慣有的蘇聯傳統方式，面部不帶一絲表情地目送潛艦離塢。
「雙車進一，卡默洛夫！」他下了車令。拖駁艇漸漸後退遠離。雷明斯朝艦艉方向瞥了一眼，艉後原來平靜的水面，被兩具鑄銅車葉一陣攪動，此刻開始翻騰起陣陣浪花。拖駁艇長正好向他揮手致意，雷明斯也擺了擺手示謝。任務雖然簡單不過，小拖駁倒也幹的令人滿意。紅色十月號－這艘蘇聯最新式的「颱風級」核子動力飛彈潛艦，現在終於結束修期，朝向柯拉灣主航道駛去。
「報告艦長，普加在正前方。」葛瑞奧伊．卡默洛夫遙指了指前面不遠處預備伴護他們出海的破冰船。雷明斯點了點頭。出海前穿過柯拉灣主航道的兩個鐘頭航程裡，考驗的不是他帶船的技術倒是他的耐性吧！陰冷的北風陣陣襲人，地球上最偏北的這個鬼地方，每年到了這個時節，能吹的也祇有這種別處少見的刺骨寒風。今年的氣候還特別反常，往年晚秋時分下的雪就已經深得要用呎來算了，可是今年秋天，天氣卻是出其的暖和了好一陣子，然後，一個禮拜前，一場突如其來－－其實也是早該來的暴風雪，剎時就把整個莫曼斯克給埋了起來，極圈裡的浮冰這會兒也趁勢南下助虐。破冰船在柯拉灣這條不凍航道上原來是用不著的，這一回普加領頭在前，為的也是以防萬一，一旦發現有南下漂泊一夜之後溜進灣裡的浮冰時，她得趕緊趨上前去將它頂開。對這艘蘇聯海軍當前最新穎進步的核子動力飛彈潛艦而言，要是出師未捷先就讓浮冰給撞出了什麼毛病來，這個責任可是任誰也擔待不起的。
近灣口處的海面，受外海凜烈強風的吹襲，開始逐漸洶湧翻攪，一浪又一波的海浪挾著白色水花擁上紅色十月號球形艦艏，拍過了船舯寬擴的飛彈甲板，順勢再掠過背踏上的指揮塔，最後再四散成千百大小泡沫奔流回海裡。海面漂浮著厚厚一層油污，是經年累月過往軍艦留下的痕跡。近北極圈的低溫使油污一時難以蒸散，長期累積下來的污濁油跡，經過海浪一再拍打，給環岸的岩礁留下了一道黑色透亮的帶子，整個柯拉灣看起來就像巨人用過的澡缸一樣，缸緣上斑剝著一道道污穢。想到這裡，雷明斯嘴角浮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對蘇維埃這一頭巨大的北極熊來說，牠可是一點也不會在乎地球上這個鬼地方曾經留下什麼污穢不污穢來的。打從他孩提時候在內海漁釣船上學習船藝以來，他就知道跟大自然打交道時，「和諧」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了。
「雙車進二，」他簡短的下令。卡默洛夫透過艦橋話筒向下面覆誦了一遍艦長的車令。海面上翻騰的浪大了一些。紅色十月號隨普加一路向前駛去。卡默洛夫少校是艦上的航海官，調上船之前在港務隊幹過柯拉灣的領港，成天忙進忙出的在這條航道上帶著大小軍艦穿梭往返。此時兩人佇立在指揮塔上機警地注視著前面三百公尺外的破冰船。破冰船普加後甲板上群聚著一些水手，寒風刺骨中似乎正哆嗦著身子跺腳甩手，其中一個胸口像是還圍著白布兜，一副廚子模樣。攝氏零下的氣溫，居然還能引出一票人到露天甲板來閒磕牙，大概是想一睹紅色十月號廠後第一次任務出航的模樣吧！話說回來，枯燥生活裡的水手，平常日子中淡不出一點味來，只要是能解解悶，那怕是這種氣候下出來透一口氣都是好的。
通常，在柯拉灣裡還得讓人伴著出航的話，雷明斯一定早就老大不高興了，這一條主航道既夠寬吃水也夠深，那用得著什麼伴護，不過今天可不一樣，隨時可能出現的浮冰是一件討厭事，而雷明斯心裡，可是還另有一件大事惦念著。
「啊哈，艦長！這一回我們終於又可以再出海去效忠『黨』和保衛『祖國』啦！」伊凡．普汀中校從下面水密艙孔裡突然冒出了腦袋－－像平常一樣沒經過報備許可－－就一步一階地順著直梯攀了上來，神情上還透著一股老百姓初登軍艦一般的尷尬模樣。本來就夠狹窄的指揮塔裡，有艦長、航海官和一個一旁沉默不語的瞭望兵，現在又加上了普汀，空間更形擁擠不堪。伊凡．普汀是艦上的政委，他幹的事，據他自己說「一切為的都是黨！」。對俄國人而言，「黨」這個字總帶著一股神祕色彩和特殊意味，另外一個同義的用詞則是「列寧」，一個令共產黨徒終其一生都會信奉為神祇的代名詞。
「說的也是，伊凡，」雷明斯回答他，自己都感覺得出應答的腔調裡透著太過熱絡的親切。「得在海上整整待兩個禮拜哩！不過能離開碼頭一陣子總是好事。水手應該是屬於大海的，不能老拴在碼頭上，成天窮應付一些官僚和穿著髒靴子的工人。嗯！再過一會應該就會暖和起來了。」
「怎麼？您冷了不成？」普汀略帶猶豫地問了一句。
至少有上百次了，雷明斯心想，他自己告訴自己，這個老普可真是個十足標準幹政委的。他講話的時候，音量總是過份的誇張，他那自以為是的幽默，總是讓人一眼就看出虛假做作來。他從不會讓身邊的人忘記他是誰，忘記他是靠那一行吃飯的。想到這裡，雷明斯心中一陣悚然。就一個典型的政委來說，普汀正是那種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會自動保持距離的一類。
「噯！潛艦上幹久了，政委，恐怕只能習慣下面的暖和平穩，那兒是都去不了啦！」普汀沒聽出來他話中有話。伊凡．普汀是打從第一次派任水面艦，就因為暈船吐慘了，才設法轉到潛艦上來幹的。這大概也是他甘心留在潛艦，一點也不作他想的原因吧，大部份人都不太能適應潛艦上那麼侷促狹窄的生活空間的。
「哎！我說艦長，這個季節和氣候，要是能待在高爾基市的話，那可真不知道有多好哇，想想看，花開遍野香傳十里咧！」
「噢？什麼花會在這種天氣開，老普？」雷明斯說著邊舉起望遠鏡沿灣岸四下留心注視著。正午時分的太陽，才剛在東南邊地平線上露出一個頭，高緯地帶的陽光，在一片朦朧的暈紅裡夾著些許暗紫顏色，冷艷地灑在灣內沿岸的礁岩上。
「什麼花？那還用問，當然是雪花啦！哈哈哈！」普汀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幽默，放聲大笑了起來。「像這個氣候，要是在高爾基的話，姑娘們的腮幫子一定早都凍得紅通通的了，可是吹彈得破呢！那小嘴裡呼出來的熱氣，都香噴噴得像一團霧，這種時候啊，哎！要是能再有一瓶伏特加的話，啊哈！那才更叫夠勁哩！這個時候的高爾基呀，嘖！真是的！」
狗養的傢伙！雷明斯心想，真該讓他到高爾基市觀光局去幹導遊的，只可惜高爾基市不對外開放。他到過那兒兩次，對號稱蘇聯模範市的那裡，印象深刻也感觸良多，到處是搖搖欲墜的老舊建築，街道髒亂不說，來往路人更是衣衫襤褸面無菜色。不過就像蘇聯境內其他大部份地方一樣，冬日倒是高爾基市一年到頭裡最好的季節，因為大雪會把一切髒亂破舊都給掩蓋起來。帶有一半立陶宛血統的雷明斯，心裡可是有一個勝過這一切的難忘童年舊地，一個帶有德國中世紀漢撒風格的濱海小鎮。
在蘇聯，一個非俄羅斯血統的人，能派上海軍艦艇服務的例子並不多見，更不用說像雷明斯這樣能擔任主官指揮職務的了。馬克．雷明斯的父親，亞歷山大．雷明斯，曾經是共產黨的英雄，一個終生獻身革命，信奉馬列主義，效忠史達林的忠貞黨員和信徒。一九四○年，當蘇聯第一次入侵立陶宛時，老雷明斯就曾在蘇聯紅軍鎮壓下，大力協助剷除異己，並且在搜捕商人、傳教士和檢舉反革命份子時屢屢建功，當時被捕的反革命，後來都一一下放勞改，至今恐怕連莫斯科當局都不知其下落何處，一年以後，德國希特勒揮兵入侵立陶宛，此時，身為蘇聯共黨解放地區人民委員的亞歷山大．雷明斯，率兵奮起英勇抵抗，結果在列寧格勒一役裡，老雷明斯苦戰獲勝揚名立萬。一九四四年二次大戰一結束，他就帶著第十一革命衛隊班師回立陶宛，這一回，革命的矛頭對準了戰時通德的反動份子和人民公敵，老雷明斯在立陶宛又再度掀起了一場血腥屠殺。雖然父親算得上是一位蘇聯共黨的真正英雄，但是馬克卻並不以父親為榮。他母親的身體一向不好，列寧格勒一役裡，因為受當時德軍圍城戰術所困，物資缺乏下的生活水準每況愈下，母親懷孕後的健康情形，在飢寒兼交下更形衰弱，結果，她雖然生下了馬克，卻也賠上了自己的命。老雷明斯當時征戰四方自顧無暇，只得丟下馬克給立陶宛的奶奶撫養。後來父親事業平步青雲，幹上了立陶宛首都維爾尼斯市的共黨中央委員，父子倆從此更是形同陌路，一個留在濱海漁村裡與奶奶長相廝守，一個則意氣飛揚等著更進一步晉陞到莫斯科黨中央。老雷明斯後來果然遠赴莫斯科擠身於權力中心，並且獲選為蘇聯共黨中央委員的候補委員，不過稍後他卻因心臟病突發而辭世。
要說馬克恨他父親以他父親為恥也並不盡然，至少有了他父親在黨裡的傑出貢獻，他才比別人更多一分機會走到今天，只是在他私心底下，他是早就下了決心要討回一筆債的，一筆在他尚未出世之前，蘇聯就已欠下他千萬立陶宛同胞的血債。
「我們正預備去的地方，只怕還會更冷呢，老普！」
普汀拍了拍艦長肩膀。是真心安慰還是假意做作？馬克心裡想。也許是出於真情吧！雷明斯自己不擅虛偽，由方才普汀的舉動裡，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絲誠意，這傢伙！馬克想，還真會有一點人味呢！
「艦長，怎麼每一回出海的時候，你都好像特別高興？」
雷明斯舉起望遠鏡微微笑了一笑。「伊凡老普，水手可能會只有一個家，但是他卻必定會有兩個妻，你恐怕永遠也體會不來，此刻我要去見的，正就是那另一個妻－－冷艷無情，但是卻深繫我心的那一個。」說到這兒，雷明斯突然住口，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只是，她現在已經是我唯一僅剩的妻了。」
馬克覺察到普汀似乎也跟著沉默了起來。喪禮上政委也曾到場致哀，冰涼的杉木棺材推進焚化爐裡時，他好像也掉過幾滴淚。對普汀來說，娜妲尼亞．雷明斯夫人的死，也許是令他感嘆而一掬同情之淚的理由，不過除了這個之外，一切的不幸在他來看，恐怕也只能歸諸於那個通常他不願承認存在的上帝之過吧！但是對馬克來說，愛妻的死卻絕非上帝的錯，錯的應該是這個黨，這個國家和這個老早就該一舉剷除掉的制度及它幕後的黑手，它們才應該為娜妲尼亞的死負責。
「浮冰！」瞭望舉手指著前方。
「一小塊，在航道右側，大概是東岸淺灘那邊融化後漂過來的，應該不礙航。」卡默洛夫說。
「報告艦長！」艦橋通話器傳來一句不帶感情的聲音。「艦隊司令部來了一份電文。」
「唸上來。」
「操演區一切正常。附近無敵蹤。請貴艦按原計畫執行。發電者，司令科洛夫。」
「信文瞭解，」雷明斯回答。通話器卡的一聲關了機。「嗯，沒發現美帝的船。」
「您不相信司令的話？」普汀問。
「怎麼會懷疑司令的情報？」雷明斯回答他。聲音裡刻意露出讓老普深信不疑的語氣。「不過你該還記得航前會議時，上頭是怎麼說的吧？」
普汀雙腳移換了一下位置。大概他也開始覺得寒意了。
「那些美帝的六八八級潛艦，伊凡，叫洛杉磯級的？還記得他們這種船上的軍官洩露給我們諜報人員的資料嗎？說他們這一型潛艦，能跟在一頭母鯨屁股後面，在母鯨還沒有發覺他們之前，就先弄她個好半天？不知道國安會的那些傢伙是怎麼弄到這些資料的？派了一個女諜報員？大概把她打扮得像西方味道一樣，身材苗條修長，也許有一頭美帝男人喜歡的金色長髮？……」。雷明斯喃喃地自娛著。「說不定這個洩密的美帝海軍官員，祇是個好吹牛自誇的傢伙，搞不好他也許還想套我們那個女間諜的話呢！不會？我看不一定，說不定他就是一邊喝酒一邊辦事時套的，就像那些水手一樣。不過話說回來，不管是美帝海軍的洛杉磯級也好，還是英帝海軍的特拉法加級也罷，我們最好小心防著一些才是，這些船對我們都會是威脅。」
「美帝的科技也許不賴，艦長，」普汀說，「不過我看他們還算不了什麼，他們的船應該還不致於進步到那麼嚇人的地步。依我看，只有蘇維埃的東西，才永遠是第一。」他像是在背誦黨的教條一樣，堅信不移地下了結論。「我們的才最好！」
雷明斯若有所悟似地點了點頭，心想這王二麻子才真該照他經常掛在嘴邊上的黨指示所說的一樣，要「徹底瞭解你的潛在敵人，隨時保持警覺，切勿輕敵。」
「老普，難道你們高爾基那裡的農人從沒告訴過你，真正叫人耽心害怕的狼，是你看不見的狼嗎？不過，也用不著太操心就是，有了我們這條船，我想，我們可得好好給美帝他們上一課了。」
「一點也不錯，艦長，就像我跟總部主任報告時說的一樣，」普汀說著又拍了拍雷明斯的肩膀，「紅色十月號全體官兵個個都是戰技最精良的。」
雷明斯和卡默洛夫兩人聽了他的話同時一笑。狗養的傢伙！雷明斯心想，在我手下面前表示你能向上級來考核我？除了打小報告，你連風和日麗裡放一艘橡皮筏都不會，憑什麼你去談戰技精不精良？可憐你恐怕活不到那麼長來吞回自己說錯的話了，政委同志！也許你罪有應得，本來就該為你自己的判斷失誤付出代價，要是真能讓你活下來看看結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才叫有意思。
片刻之後，湧浪逐漸增強，潛艦也隨之慢慢搖幌起來。左右擺動的船身，以甲板上頭的指揮塔幅度最遽。不勝風浪的政委，臉色一陣蒼白，岔著兩條腿雙手緊握扶手的他，喃喃幾句說了聲抱歉，就一溜煙似的竄下了艙去。菜就是菜！雷明斯一句話沒說的望了卡默洛夫一眼，後者相視一笑。兩人之間為老普的這一笑，其中所包含的默契，可是一點蘇聯味都沒有。
隨後這一小時的航程過得很快。潛艦愈駛近灣口時，海象也愈來愈劣，前面領頭的破冰船，已經開始在波濤裡大起大落。雷明斯饒有趣味地看著她在前面翻騰。他沒在破冰船上幹過，過去漫長的海軍生涯，他全獻給潛艦了。比起水面艦來，潛艦要穩得多，當然風險也大得多，不過他已然習慣了那些所謂的風險，也正因為這麼多年來的水下資歷，他才能有今天。
「目視看得見浮標了，報告艦長。」卡默洛夫伸手指著前方。紅色的閃光浮標，在波濤裡上下起伏若隱若現。
「控制室，現在深度？」透過艦橋通話器雷明斯問。
「報告艦長，龍骨下水深一百公尺。」
「雙車進三，左舵十度。」雷明斯抬眼望了一下卡默洛夫。「通知普加本艦轉向，希望她別轉反了。」
卡默洛夫伸手從艙壁上掛著的裝備箱裡取出手提信號燈。紅色十月號開始慢慢加速，三萬噸排水量的龐大軀殼，彷彿正在努力壓過引擎向前增速時的推力。一波迎艦艏而來的巨浪，叫前平衡翼劃破之後，猛一下摽起一道高約三公尺的穹形水弧，水柱夾著泡沫打上飛彈甲板，沖過指揮塔，在空氣裡留下一大片白霧和鹹味，然後落在後段甲板，轟隆一陣再又瀉回海裡去。前頭的普加向右舷轉了過去，讓出安全航道給紅色十月號過。
雷明斯向艦艉後方的柯拉灣礁岸環顧了一圈。怪石嶙峋的礁岸，都是千萬年前冰河時期無情冰巖劃過大地後所留下的傑作。打從在潛艦艦隊賣命二十多年來，雷明斯已記不得從這兒進進出出過多少回了，熟悉的袋形灣口，環抱著柯拉灣和多少他的夢過？這將是最後一次親眼目睹它了。此去將再不回頭。結果會是如何呢？他告訴自己，也許奶奶早年常說的那一句話才是答案吧。只要相信天主，把一切交給天主，祂自會有所安排！不管怎麼說，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開航前最後一班郵件裡，他已經寄出了那封信，從那一刻起，他就已走上不歸路了。
「卡默洛夫，發燈號給普加，信文如下，」他看了一眼腕錶，「本艦於一三二○時下潛，『秋霜操演』按計畫開始執行，貴艦任務解除自行返港歸建，操演結束後本艦將依表定時程返港。」
卡默洛夫手握信號燈按鍵，一陣作嚮發出了信文。普加隨即有了回應，雷明斯不等傳譯就直接讀出了對方燈號的來文，「祝您好運老大哥！希望別叫大鯨給咬了去。」
雷明斯再拿起話筒，按下艦上電信室的通話鍵。他把方才信文又重複了一遍，並且交代即刻發出，收電者這回改成了北德文斯克的北海艦隊司令部。接著他又再度按下控制室的按鍵。
「現在水深？」
「報告艦長，水深一四○。」
「準備下潛！」他轉身要瞭望手先下艙。年青的水兵移步跨下直梯，大概他已經凍得巴不得趕緊回到艙裡取暖去了，倒是移步艙口直梯之前，他猶似有意地抬頭望了一眼頂上昏霾陰冷的天空。在潛艦上幹，下潛總是一件叫人既興奮又帶著一點感傷的事。
「清點一下艦橋，葛瑞，下艙以後檢查水密準備接替指揮。」卡默洛夫點頭稱是，然後轉身熟練地滑下直梯，剩下艦長獨自一個人留在指揮塔上。
雷明斯仔細地沿著水平線又看了一遍。艦艉方向的太陽依稀可辨，天空一片鉛灰，海水黝黑，只有一波浪翻騰的浪花泛著白沫。他猶豫著不知是否該向這個世界告一聲別？如果要的話，他想，至少也該開朗一些看它這最後一眼吧！
下艙之前，他親自又檢查了一遍艙孔座，拉下人孔蓋，確定了自動水密已經封死，他才蹬著直梯一步步下去。下了八公尺後，直梯的盡頭正好在指揮塔和背鰭底部，他換了另一段直梯又下了兩公尺，穿過壓力殼進到控制室，一位士官長候在一旁，見他下得直梯，連忙過去把第二段直梯盡頭的艙蓋拉下，用力旋緊了人孔蓋上的彈簧栓，確實鎖住水密。
「葛瑞？」雷明斯問道。
「全艦已完成水密，」航海官簡潔熟練地回答他，同時食指向潛控儀表板一指。面板上的全艦艙蓋指示燈，這時全都亮著綠燈，表示一切水密正常。「各部門已完成防險，高壓空氣系統已充氣，報告艦長，本艦備便下潛。」
艦長自己又親自檢視了一遍儀表板上所有機械、電力和液壓系統顯示燈，一切正常，他點了點頭表示滿意，一旁的航海士官長伸手打開了注水控制開關上的安全掣。
「下潛！」雷明斯下了命令，然後轉過身從副長瓦西里．波德手裡接過潛望鏡。卡默洛夫拉響了下潛警報，全艦隨著刺耳的警報聲開始一陣忙碌。
「主水櫃開始進水。伸出平衡翼。下潛艦身角後十度。」卡默洛夫發出一連串命令，眼睛專心注意著身旁每一個水兵的動作，確定動作一一依令依序執行。雷明斯沒往這邊看，但是他卻用心聽進了每一道命令。格瑞是他所帶過的潛艦軍官裡，最年青優秀的一個，他對格瑞的信心不是一天了。
船艙裡響起一陣水櫃進水的嘶嘶聲，海水開始由船殼下方的充水口大量湧入，水櫃裡原來存有的空氣，受壓之後由頂端剛打開的排氣孔洩了出去，下潛的程序急不得，潛艦上有諸多水櫃要注滿海水，每一隻水櫃間還得靠平衡管路連通。雷明斯調了一下手中潛望鏡的焦距，正好看見最後一抹灰暗海面被海水泡沫蓋過的景象。
紅色十月號雷明斯帶過的最大也是最好的一艘潛艦，不過她還是有她的缺點。她的引擎推力大的驚人，同時她還另有一套新式動力系統，一套雷明斯希望能賴以騙過美帝潛艦，同時也能躲得過蘇聯自己潛艦的新裝備，但是就因為她的噸位實在太大了，大到她在變換深度時，就像一頭跛了腳的巨鯨一樣，委實遲緩呆鈍。上浮的慢不說，下潛時還更慢。
「潛望鏡收回！」雷明斯雙手一合收起潛望鏡握把，再將目鏡向上推回定位，然後身子順勢往旁一挪，又等了好一會功夫。「潛望鏡已收回。」
「深度四○，」卡默洛夫報告。
「下到深度一○○公尺處穩住。」雷明斯這時才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圍的弟兄。出廠後第一次下潛，對老手來說，總會有一股莫名的熟悉和興奮，讓人忍不住幾乎會打起顫來。不過，這一回他手下卻將近有一半水兵，是才從潛艦訓練中心出來的莊稼漢。船殼在海水壓力作用下，有時會發出陣陣嘎嘎聲響，習慣了之後就會不以為意的怪聲，倒是令幾個年青水兵臉上一陣慘白，不過他們還暗自鎮定站得直挺就是。
卡默洛夫開始一連串穩住擺正船身的程序。雷明斯一旁滿意中略帶驕傲地看著他的動作。絲毫不差的命令，有條不紊的指揮，控制室裡的每一個弟兄，在他發號施令下一切都那麼井然有序。他是雷明斯過去第一個調教帶出來的官員，雷明斯看著看著，就好像正望著他自己的兒子一樣望出了神。五分鐘後，潛速在深度九十公尺處慢了下來，跟著又慢慢下潛了十公尺，然後船身扶正時，正好是深度一○○公尺。
「帶的很好，葛瑞，船交給你了，用雙車進一慢慢走，交代聲納用被動模式好好聽著。」雷明斯語畢轉身走出控制室，同時示意早先一直閒在一旁打呵欠的普汀跟著他。
是辦正事的時候了。
雷明斯帶頭普汀跟在後面，兩人走向後段官廳。到了官廳門前，他推開官廳門之後讓過身，老普一腳大大方方地就跨了進去，艦長隨後跟著，順手帶上門又按下了門鎖。紅色十月號的官廳，就一般潛艦的空間來說，算得上是大的了。它的位置正好在廚房與官員住艙之間，整個官廳的牆壁都特別裝設了隔音，門上也配置了鎖，當初設計的人大概事先就考慮到，官員在這兒所講的東西，有些是不適合讓士官兵知道的。官廳的容量大到足夠讓全體官員一塊用餐，當然總會有幾位官員因為在部位值更而沒法全到齊的。裝著這一趟操演行動的密件櫃也在官廳，不放在艦長房裡為的是怕有人會趁機窺視。密件櫃有兩道對號鎖，雷明斯有一組，另外一組在政委手裡。只不過對普汀來說，打開密件櫃看任務命令的事是多此一舉，他顯然早有管道可以知道任務的內容。雷明斯也知道一點，只是沒他曉得的那麼詳細。
趁艦長抬起腕錶和官廳壁上掛著的船鐘對時的時候，普汀過去倒了兩杯茶端上餐桌。照規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才可以打開櫃子取出任務命令來。普汀這突如其來的慇懃倒叫雷明斯心裡無端不安了一下。
「又是兩個禮拜看不見陸地了，」普汀說著邊用小匙子撥弄著杯裡的茶。
「美帝的船可是一出海就是兩個月呢，老普！當然他們的潛艦至少要比我們的舒服一些吧。」儘管紅色十月號噸位足夠大，但是官兵的生活空間卻狹窄擁擠的用沙丁魚罐頭來差堪比擬。十五位官員的住艙就在官廳邊上，比較起來還算差強人意，但是全艦一百多位士官兵，卻是用好幾層吊鋪，由艦艏到飛彈艙，分別擠掛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角落裡。紅色十月號的外形看起來也許其巨無比，其實她那些大出來的地方要裝好些東西，雙層壓力殼裡面有飛彈、魚雷、一座核子反應器和附屬設備、一部大型輔助柴油主機，還有壓力殼外成排併列的鎳鎘電瓶，電瓶數量之多和大，至少是美帝潛艦的十倍以上。雖然大量採用自動化控制設備，使這一型潛艦，可以算是目前蘇聯海軍潛艦裡最現代化的一型了，但是單靠百十來人操作維護這麼一堆大東西也實非易事。嚴格講起來，士官兵的吊鋪恐怕也是多餘，因為一天之中，忙著值更服勤派工保養的他們，真正用得上吊鋪躺下來休息的時間，也不過四到六個鐘頭而已。這種忙法對雷明斯這一回來說倒是再好不過。這一趟出海至少有一半弟兄是新手，就算艦上原來的老人，他們對整個船上的運作也所知有限。跟歐美國家海軍艦艇上，主力中堅泰半靠士官長和資深軍士的情形不一樣，蘇聯海軍艦上的士官兵，打從入伍接受訓練開始，就唯官員的指揮和命令是從，士官也好士兵也罷，都不用也不鼓勵知道太多，一切全賴軍官。而雷明斯手下的官員則個個是他自己挑的。
「難道您喜歡一出海就弄它個兩個月？」普汀問。
「以前幹柴電潛艦的時候那是常事。潛艦天生就是屬於大海的，伊凡，我們的任務是要讓帝國主義那些傢伙們不得安寧，成天綁在波麗亞尼基地的碼頭廠棚裡那辦的了事？不出海的船那有什麼戰力可言？不過我們也不能在外頭待太久，出海要一過了兩個禮拜，這些孩子們的工作效率大概就要開始打折扣了。要是我們這一趟出去過了兩個禮拜還不回來，看看弟兄們會變成什麼樣好了，只怕都成了推一下才動一步的木頭兵了。」其實雷明斯心裡頭早就算準這一著了。
「那照您這麼一說，我們艦上要是能像資本主義者一樣，弄得漂亮豪華舒服一點，情形就不會那麼糟了嗎？」政委頗不以為然地說。
「真正的馬克斯主義者當然是不會認同的，老普，」雷明斯的聲調高亢了一些，他有意在這最後一刻跟政委好好地辯他一辯。「不過，客觀一點來看，要是能幫助我們執行任務達成使命的話，又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一定要處處都限制，整得人七葷八素？不能達成使命的話，一切東西都是白廢。橫逆困境為的是要磨練砥礪一個人的精神和志氣，並不是要讓他生煩疲厭的，單是在潛艦上幹，日子就已經夠累人的了不是？」
「對您來說可不算苦呵！」普汀喝了一口茶然後咧咧嘴說。
「我已經過慣這種生活了。但是弟兄們卻還沒有，他們之中可能有些人這一輩子也習慣不來，他們只是一群鄉下老實農人的孩子，或是一些一心只想進工廠的年青人。時代不一樣了，伊凡，我們得改一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和觀念。這些年青的一輩，跟當年你我年青的時候可大不相同啦！。」
「這倒是實話，」普汀點了點頭。「不過您好像怎麼都不顯老，總是不斷地在吸收新東西呢，艦長。我想大概就是有像您這樣的人在，才會讓大家覺得背後壓力不斷，一直不敢鬆懈吧！」
官廳裡兩個人其實心裡都清楚得很，蘇聯飛彈潛艦之所以不常出海－－大約只有百分之十五的時間化在海上－－跟艦上的生活設施好不好根本沒多大關係。紅色十月號上裝載著二十六枚SS－N－二十型海鱣飛彈，這種射程長達八千三百公里以上的潛射洲際飛彈，每一枚上面還裝了八顆威力相當於五十萬噸炸藥的多目標熱核彈頭，合起來她有一口氣摧毀兩百多個不同城市的火力。陸基的轟炸機雖然也可以攜帶熱核彈頭，但是她一次頂多只能在天上待個幾小時，就得再加油或是返場落地補給。至於貫穿蘇聯全境的鐵路上，那些機動佈置的拖式戰略飛彈，則早在國安會祕勤人員的掌握下，萬一有一天，這種飛彈部隊的指揮官，一旦想通了他手裡頭握有的力量有多大時，不等他來得及按鈕行動，國安會的人早就令他繳械了。但是核子動力飛彈潛艦就不是那麼回事，一旦她出海潛下了水之後，岸上是誰也奈何不了她。她的主要任務不就是把自己隱藏得誰也找不到嗎？
就這一點來看，馬克．雷明斯對蘇聯政府的竟然敢於放心讓飛彈潛艦出海，有時也不免感到訝異，因為這種艦上官兵的忠貞程度，容不得有絲毫懷疑，或許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出海的時間和次數，都要來得比西方國家潛艦少的緣故，而且每一艘蘇聯潛艦－－包括水面艦－－都必定指派了政委，至少，隨侍在艦長身旁的伊凡．普汀，對艦上一切大小事情，可都有發言和表示可否的權力。
「您認為辦得到嗎，艦長？帶這些農家子弟兵出海，一次它弄兩個月？」
「我倒寧願帶一起已經有過海上經驗的人，你知道，帶這種水手時，再要去學的東西就要少多了。這樣我就可以用最好的方法－－我自己的方法－－把他們調教成一個真正的水手。怎麼樣？『該員過於自傲？』」
普汀哈哈一笑，藉故點了一根煙，把艦長方才最後那一句話裡所隱含的自嘲給掩飾了過去。「您的資料上倒的確說您是潛艦教官裡最優秀的一個，同時您的個人安全查核也是無懈可擊。」這倒是事實。雷明斯帶出來的官員和士官兵怕不有好幾百了，這些人後來派到別的潛艦上幹時，沒有一個不受其他艦長和官員歡迎的。這又是一件令人覺得矛盾的事，在一個幾乎不知信任二字為何物的共產社會制度裡，竟然還有人能相信你。當然，雷明斯是一個忠貞不貳的標準黨員，一個黨和人民英雄的兒子。他父親下葬時，扶棺的人裡，就有三位是最高蘇維埃的中央委員。普汀把手指關節撇得嘎嘎作響。「您應該更上一層，到海軍參大或是戰院什麼的地方去幹的，艦長，依您的才幹，在那裡才會對黨國更有用。」
「我只是一個水手，伊凡，一個只懂得一點點海的垂老水手而已，不能聽他們怎麼私下叫我－－什麼校長、老師的，一個聰明人應該量力。」一個有膽識的人則應該抓住機會！艦上官員裡，除了三個小官之外，過去都跟過雷明斯，他們對他的尊敬和崇慕，可以用言聽計從四個字來形容，至於醫官，他起不了什麼作用。
船鐘敲了四響。
雷明斯站起身走到密件櫃前撥了他那三個號碼，普汀隨後也過來撥了他那一組號碼，艦長手握門把一轉，打開了保險櫃的小圓門。櫃子裡頭擺著一個黃色防水公文封套、四本電信譯碼本、和幾份飛彈目標座標圖。雷明斯取出公文封套，闔上櫃門，再把兩組對號鎖各自轉了幾圈後才返身回座。
「噯！伊凡老普，你猜密件上會怎麼說？」雷明斯故意用戲劇化地誇張語氣問他。
「那還用說？當然是操演任務的行動指示啦。」普汀說。
「說的也是。」雷明斯撕去封口的臘漆，取出一份四頁內容的作戰命令。他看得很快，操演內容對他並不複雜。
「嗯，我們得按計畫到五四－九○方格座標區去跟攻擊潛艦柯諾瓦羅夫號會合，那是維克多．狄波里夫上校的船，你知道狄波里夫上校？不認得？他要一面伴讓我們防著美帝的船，另外還要跟我們來一場四天的海鯊操演，他擔任捕鯊艦來抓我們－－要是他抓得到的話。」雷明斯微微一笑。「他們攻擊潛艦戰隊裡的傢伙，還沒有對付我們這一套新式動力系統的偵蒐經驗。當然，美帝潛艦就更甭提了。操演區限定在方格座標五四－九○區和緊接著的鄰區裡。這下倒好，便宜他好抓多了。」
「不過您可不會讓他找到我們的吧？」
「找到我們？門都沒有！」雷明斯哼了一聲。「對付敵人，伊凡，你不能有一絲仁慈，那怕是操演裡的假想敵也一樣。美帝的船可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操演過程裡，他還得兼負偵蒐美帝潛艦的任務。他應該有把握找到我們，我想。整個操演限制在九個方格區裡，只有四萬平方公里大。我們倒是可以好好考一考他，看看他以前跟我們的時候到底學了多少。對了！那時候你還不在我船上，那是我帶索茲羅夫號艦時候的事了。」
「您有點失望吧？」
「失望？怎麼會，能跟柯諾瓦羅夫號一塊玩個四天調劑一下也不錯。」他媽的！雷明斯心裡想，你根本早就知道我們這一趟任務內容的，而且你也認識維克多．狄波里夫。又是這一套，老想從別人嘴裡打探出一些劃好了框框的答案。不知道用誠意待人的傢伙，你的時候該到了！
普汀猛吸了最後一口煙，捺熄煙頭後又仰頭一口喝完杯中剩茶，跟著站起身子。「好吧，艦長！辦完了我該辦的事，剩下的就看您了，」說著他轉過身朝向官廳門口。「我該回床上去躺－－」。
正當他邁開腳步準備離去時，雷明斯由桌下伸腳一絆，跟著閃電似地在他膝蓋後彎上一踹，普汀一個重心不穩，身子一歪倒向桌面。雷明斯早已蓄勢待發，見他身子跌了過來，連忙起身用他那討海漁人一般強而有力的雙手，緊捏住老普的領子，然後順著他身子倒下來的方向，扭腰加力，往餐桌邊緣的金屬突角狠命一撞，結果一擊中的。同一瞬間，雷明斯還屈起一個膝蓋，頂住老普胸口使勁，事實上，這一步已屬多餘。伊凡．普汀的脊椎頸，在他腦袋碰上桌角的那一剎那，就「嘎」地輕脆一響，自頸部以下第二關節處斷成了兩截，他的頭和身子已經歪成了一個平常很難有人看到過的角度－－只有吊死的人才會有的角度。
伊凡．普汀政委幾乎沒有一點時間反應。他的神經跟他主宰一切器官的中樞大腦，在不到兩秒鐘的時間裡就切斷了。普汀似乎還想開口，想說什麼，但是他的嘴只徒然張得大大的，他的肺似乎在拼命用力掙扎，然後，呼出了最後一口大氣，就像才釣上岸來的魚兒，在臨終之前總想能再吸進一點什麼一樣，只不過他已然什麼也再吸不進去。他的兩顆眼珠子用力睜大瞪著雷明斯，眼神中參雜著震驚和疑惑，沒有痛苦沒有難過，有的只是不解。
艦長慢慢將普汀政委的身子放倒在塑膠地板上，然後看著他那張漲大了幾分的臉，只見那張臉彷彿由霍然瞭悟而轉紅，跟著又慢慢褪色轉暗。他伸手把了一下普汀的脈搏，等心臟完全停止跳動之後又再過了兩分鐘，確定他的政委同志的確已經過去之後，才起身從桌上舉起茶壺，在面前地板上足足倒了兩茶杯水，另外又細心地在老普鞋子上倒了一些，然後他抬起普汀上半身，讓他斜倚著餐桌，這才過去猛然打開門。
「醫官？彼德羅夫醫官？立刻到官廳報到！」
艦上的醫務室就在官廳後面幾步。醫官隨著應聲而來，後面還跟著副長瓦西里．波德，打控制室聞聲趕過來一看究竟。
「政委同志不小心踩到我碰翻的茶水上滑了一跤，」雷明斯氣喘噓噓地說，一面彎下身子在普汀胸口作心臟按摸。「我本來想扶住他，沒想到他一歪正好跌在桌沿，好像頭部也撞到桌角了。」
彼德羅夫一個箭步上前推開艦長，他將普汀扶倒在地板上，然後兩腳跨跪在普汀胸前，跟著他又三把兩把扯開普汀的衣鈕，拉出上衣，然後檢查普汀的眼睛，只見兩個瞳孔都已放大不動，他又用手摸了摸普汀的腦殼，然後順著後腦杓往下一直摸到頸子附近，只見他雙手停住不動，一會又左右探了一探，最後醫官慢慢搖了搖頭。
「政委同志已經死了，報告艦長，他的頸子已經斷成了兩截。」彼德羅夫慢慢鬆手抽了出來，然後替普汀闔上兩眼。
「不！不可能！」雷明斯喊著。「他一分鐘前還活得好端端地，這不可能！」說著艦長嗚咽了起來。「都是我的錯，我本來可以扶住他的，沒想到卻沒扶穩，都是我不好。」他頹然坐回椅中，同時把臉深深埋在手掌裡，「是我的錯！」他哭了出來，埋在手掌裡的頭，因為過於激動而抽搐不停，肩膀也隨著顫抖起來，看得出他正極力想控制自己保持鎮定。一場完美無瑕的演出。
彼德羅夫伸手按住艦長抽動的肩膀。「這是一件意外，報告艦長，是一件誰都掌握不了的意外，即使是再有經驗的人也避免不了的，並不是您的錯，報告艦長，真的！」雷明斯試圖從抽咽中控制住自己，他用力吸了一口氣。「難道你不能儘力想法子救救看？」
彼德羅夫搖了搖頭。「即使是全國最好的醫師來了也不管用，一旦脊椎頸斷了之後，一切都回生乏術，剎那之間就過去了－－不過也很平靜，幾乎沒有什麼痛苦。」醫官好心地又補了一句。
雷明斯深吸一口氣之後站了起來，臉朝下低著頭。「普汀同志是我們的好伙伴，是一位忠貞的黨員和負責盡職的好軍官。」由眼角餘光裡，他瞧見副長的嘴撇了一撇。「倆位同志！我們要繼續執行我們既定的任務。醫官，請你把政委同志的遺體，暫時存放到冰櫃裡，這是萬不得已，因為普汀同志的遺體不可以就這麼隨便地處理，我們要將他冰存起來，等任務結束返回基地後，再給他安排一個隆重的葬禮，到時候我們全艦官兵都要一塊參加，他等於是為黨犧牲為國捐軀而死的。」
「可是，這件事要不要先向艦令部發電報告？」彼德羅夫問。
「我們不能發任何電報，這一趟出海的任務命令上，規定我們要謹守無線電靜止。」說著雷明斯由自己衣袋裡掏出了一份作戰命令遞給了醫官。不是先前從密件櫃裡取出來的那一份。「第三頁上，醫官。」
彼德羅夫看著命令，眼睛不由大睜。
「我也想到該向艦令部發電報告這件意外，但是我們的任務命令上指示的很明白，『一旦下潛之後，不論任何理由都不得發報。』」
彼德羅夫雙手奉上命令。「真想不到，政委同志原先一定也曉得這一次任務的情況特殊吧？命令就是命令，我們只有遵照執行囉？」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是！艦長。即使換了是政委，相信他也一定會謹守命令的。」彼德羅夫醫官立正提胸點了點頭。
「副長？請你即刻登入航泊日誌，艦長現在依規定取下政委頸上掛著的飛彈控制鑰匙。」雷明斯語畢彎身自屍體頸上取下了鍊子和鑰匙放進自己袋裡。
「是！艦長，遵命辦理，回頭立刻登錄。」波德中校正色回答。
醫官從醫務室召來了一名醫務兵，他隨身又拿了一隻艦上專門用來裝屍首的「人民英雄袋」，兩人合力將屍體移進防水袋中拉上拉鍊，醫務兵和隨後召來的倆名水手合力抬起屍袋出門往前艙而去。冰櫃的位置在前飛彈艙下層，一干人穿過控制室來到前飛彈艙下層，已有倆名廚子接到通知打開冰櫃大門，正在裡面挪動蔬果和凍肉。水手們虔敬地把「英雄袋」安置在空出來的一角。官員住艙裡，醫官開始在政委房內整理出他私人的雜物，連著方才開好的一份艦上死亡證明和診療記錄，一塊都收進一方小盒子裡，加上了封條後再又鎖回醫務室。官廳裡面，副長也從醫官那兒取了一份證明副本來，連同死亡時間、原因、和經過，一塊也記在航泊日誌上。
控制室裡一片肅穆，雷明斯接下指揮權後下令值更官走航向二九○，朝向西北西而去，而操演區方格座標五四－九○的位置卻是在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