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十二月五日 星期日
紅色十月號艦
對下潛後的紅色十月號來說，時間並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她既看不到日出也不曉得日落，今天禮拜幾都一樣，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也只不過是更一更更的值而已。在水面艦上，時間依船所在位置的經度換算成時區，每隔十五度或加或減一小時來調整。但是到了水下，這一套就不管用了，他們都只有一個時間來當作下潛後日常作息的參考依據。在美國海軍潛艦上，這個參考時間叫作Z時區，或者稱它為格林威治平均時。在紅色十月號上，她用的則是莫斯科標準時，不過這個標準時，一般說來卻又比真正的標準時還要早上一小時，這是因為實施日光節約時的緣故。
雷明斯在上午九點左右走進控制室。航向現在是二五○，速率十三節，船位正在巴倫支海西邊，離海床三十公尺深的水下平穩地潛航。再這樣走幾個小時，下面的海床就會開始一瀉千里，通到一片更為開闊的海底平原上，那時她們就可以潛航在更深的海底下了。雷明斯先探頭查看了一下海圖，接著又環視了一圈身旁儀錶板上的指示，最後再又回首海圖桌，埋頭在艦長日令簿上振筆疾書。
「伊凡諾夫中尉！」他朝這一更的副值更官喊了一聲，語氣裡露著一絲冷峻的威嚴。
「是，艦長！」伊凡諾夫是艦上官員裡年紀最輕的一位，才從列寧格勒的潛艦學校畢業，纖瘦蒼白而且熱情洋溢。
「艦長回頭要在官廳召集資深軍官開會，待會你就是本艦這一更的值更官。這是你第一次正式負責值潛航更。你覺得還好嗎？」
「是！報告艦長，比我原來想像的要好的多。」中尉充滿信心又抖擻的回答著，神色間表現出來的自信比他實際所有的要多得多。
「很好，中尉！訓練資淺官員，同時儘可能讓他們負責實際操作是艦長的責任。回頭全體資深官員在官廳開會上政治課的時候，你就負責這條船，本艦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就是你的責任，你所該知道的東西在學校裡都已經學過了，艦長的特別指示也交代在日令簿裡，要是發現有任何其他潛艦或水面艦的聲納接觸，立刻先採取迴避，然後馬上向我報告，有沒有問題？」
「報告艦長，沒有！」伊凡諾夫胸膛一挺，腳跟併攏，神色嚴謹地受命。
「很好！」雷明斯臉色稍緩滿意地笑了一笑，「伊凡，這一輩子你都不會忘記今天這一更的滋味，我了解它，因為直到現在，艦長還記得當年自己第一次正式負責全艦安全時值更的樣子。別忘了你的命令和責任！」
男孩眼神裡像是突然綻放出了責任與榮譽交熾而成的火花。可惜他了，雷明斯想到往後即將發生的事，不免心裡一陣喟然。唉！還是改不掉那個老想教誨人的毛病。由方才第一印象看來，這孩子顯然是一塊可造之材，至少他已具備了一個優秀潛艦軍官的條件。
雷明斯快步朝艦艉醫務室走去。
「早！醫官。」
「艦長您早！該上『列寧日』政治課了？」彼德羅夫手裡正翻著一本艦上新裝的X光機操作使用手冊。
「說的是。不過－－醫官！你不用上今天的政治課了，我另外有任務給你。回頭官員們在官廳集合上課的時候，我留下了三個資淺軍官在控制室和機艙裡負責值更。」
「噢？」彼德羅夫眼睛一睜，這還是他服務潛艦多年來的第一遭。
雷明斯笑了笑。「沒事，醫官，要不了二十秒，我就可以從官廳趕到控制室去，而輪機長也差不多在同時可以趕到他那一堆精密的反應爐那裡。你知道，遲早我們的年青軍官得學會靠他們自己。我倒寧願他們愈早愈好。我要你去待在一旁替我看著，雖然他們都曉得自己的責任，也都知道事情該怎麼作，但是我想瞭解一下他們在沒有壓力之下實際負責表現時的真正能力，要是副長或是我站在一旁的話，他們表現的反應是不會一樣的。你懂我的意思吧？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一種心理醫學方面的專業判斷吧，是不是？」
「哦！您是要我在一旁觀察他們對執行自己任務時的責任感和反應力？」
「在沒有資深官員從一旁給他們心裡壓力之下，」雷明斯補了一句，「我們得給孩子們一點足夠的空間，這樣他們才能愈快長大，當然也不能太放鬆就是。要是你發現了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回頭記下來再另外告訴我。要是事情有什麼不對勁，就馬上來找我。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我們已經走到開闊海域，上頭沒什麼船經過，反應爐現在所用的輸出動力也有限，對年青資淺的官員來講，這個時候磨練一下獨立負責是再好不過的了。找個藉口前後艙走一走，暗中注意一下他們值更時的反應就行，要是可能，你也可以找點東西問問他們，看看他們幹的活到底是怎麼回事。」
彼德羅夫聽到這裡笑了起來，「哎！這樣您也可以讓我也趁機學一些艦上的東西了，是不是？哈哈！報告艦長，在北德文斯克基地的時候，我就聽別人談起過您，他們還私下叫您是校長呢！好極了，就依您的吩咐，不過，這倒是我第一次政治課缺課呢！」
「沒問題，醫官，從你的資料上看，你的黨性好得可以給中央政治局委員們上政治課了，哈哈！」倒是個人的醫術醫德，資料上卻記的是並不怎麼樣，雷明斯心想。
艦長繼續走向官廳。全艦資深官員－－他親自挑出來的子弟兵，已經都就位在座等候著他。勤務進來放下幾壺茶和一些黑麥麵包及奶油，給官員們開會時當點心吃。雷明斯望了望桌子那一角，雖然染了血跡的桌布已經換過，但是他還記得原來的那付模樣。活生生地一舉作掉一個人，並不像拍死一隻蒼蠅那麼容易，可是為了整個計畫，他又不得不如此，要是留下了老普來，只怕他自己才更生不如死，想到這兒，雷明斯覺得捫心無愧。就座之前，他轉過身去上了門鎖。官員們個個正襟危坐神情肅穆。因為空間的關係，艦上是不作興起立立正致敬這一套的。
出海的時候，艦上的列寧日政治教育都改在禮拜天舉行。主持這項集會一向是普汀的專利。通常是先恭讀一段黨主席訓詞，接著再選幾篇列寧建黨革命時對黨國貢獻的摘錄來唸，最後則是與會各人輪番發言，針對方才學習領悟的心得一一提出報告。整個過程就像是教堂裡的朝拜儀式一樣，一成不變但是必需虔敬。政委既然不在了，這份主持的工作就順理成章地落在艦長身上，不過有雷明斯在，今天的課程內容卻少了黨的教條和規矩。官廳裡在座的每個人都是他當初計畫這個行動時有志一同的兄弟，雷明斯一開始就簡短扼要地把整個計畫又做了一番敘述，與原計畫不同的一些細節改變也一一做了說明，最後他把寄出那封信的事也向大家一提。
「這麼說來，此去是再不可能回頭了，」副長波德說了一句。
「我們每個人都一致同意過這個重大決定的，現在我們就得全力以赴無怨無悔地誓死達成它！」眾人聽了他的話之後的反應，正和他原先所期待的一樣，個個莊嚴凝重，眉宇之間更彷彿都有一般凜然之氣。在座的每個人都有一些共同之處，他們全都沒有妻小家累，每個人都曾是考核優秀的忠貞黨員，黨費和小組費都繳足到了今年年底，黨證也都收在左胸口袋上，正如規定上說的是「緊挨著心」，但是他們每一個人卻都一樣對這個政權有著深厚的不滿，對這個政體和制度更是充滿了怨憤。
雷明斯的計畫是在娜妲妮亞辭世後不久才開始孕育的。在那之前，縱使他心裡對所處的這個環境和制度有再多失望與不滿，他卻始終下意識站在壓抑克制著。然後一直到娜妲妮亞的瞌目一去不回時，他胸中那股潛伏埋藏多年的積怨憤恨，才猛然如決了堤的河水一般排山倒海傾瀉如注。大半輩子的自我控制使他能極力隱忍不露，但是大半輩子的海軍養成訓練，也使他終於選擇了這麼一條最直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
雷明斯第一次由玩伴那裡聽到有關他父親亞歷山大過去在立陶宛所幹的事時還沒唸小學，聽來的東西也只是孩子們由自己父母那兒道聽塗說拼湊起來的隻字片語。後來雷明斯不經意地把一個孩子告訴他的事在父親面前提起，結果，令小雷明斯大為驚駭的事發生了，沒幾天那孩子的父親竟然好端端地無故失蹤了。只因為自己一個不經心的錯，小雷明斯從此不但在玩伴裡失去了朋友，還被安上了一個告密打小報告的綽號。背上這麼一個不名譽的罪名－－雖然在共黨統治下這不但不是罪，倒還被積極鼓勵－－馬克．雷明斯的內心自責已極，尤其是每當想起那個失去父親的鄰居女孩時，他幼小心靈裡那一股噬人的痛苦更是感受深刻。為了這個緣故，從那時候起的往後這大半輩子裡，馬克再也沒有打過誰的小報告或告過任何人的密。
馬克的父親後來榮膺立陶宛共黨中央委員會主席，走馬上任首都維爾尼斯市之後，失恃又再無怙的小雷明斯只得留在老家由奶奶撫養照料。祖孫倆一老一小相依為命的生活在戰後一片蕭瑟的立陶宛鄉間，嚐盡了辛酸困苦。老奶奶的獨子－－小雷明斯的父親－－早年為了獻身偉大革命而離家出走，加入列寧的人民紅軍部隊後，他隨著共黨轉征南北，家中幾乎從無音訊。寡居又失子的奶奶一直生活在舊社會裡，她唯一所能作的事就是每天上教堂把自己奉獻給天主，一直到一九四○年大戰爆發德軍佔領立陶宛之前，老奶奶每天從未間斷地在教堂裡親近天主。一九四四年共黨自德軍手裡解放了立陶宛以後，宗教信仰從此變得是只有在歷史回憶裡才會有的東西。老奶奶雖然從此不能再上教堂奉獻自己，但是那個陪伴了她大半生的教堂和天主，她卻仍然沒有忘記。馬克記得奶奶有一頭發亮的銀髮，最擅於講床邊故事，當然都是些聖經上隨手拾來的題材，但是由奶奶嘴裡娓娓道來，那味道可就大不一樣。接過馬克同住之後，日子變得更不如前，解放後的共黨統治下，若是再帶著這孩子出入殘存在地下的一些教友聚會，恐怕帶來的就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厄運而已了。話雖如此，老奶奶還是在馬克的父親丟下他遠走維爾尼斯市後不久，悄悄地給小馬克依羅馬天主教教規領受了洗禮。她一直沒敢跟馬克解釋這件事，因為受洗一事本身就冒了極大的危險，更何況受洗的孩子竟然還是黨中央委員的兒子。其實也只不過是一種心靈上的寄托和慰藉罷了，但是因為和馬克斯列寧主義的無神論調相砥觸，在共黨統治下的波羅的海沿岸各加盟國裡，宗教信仰都是一大禁忌。等到雷明斯年事稍長之後才慢慢瞭解，原來馬克斯和列寧自己才是一個善妒的神，他們眼裡容不下任何對異己示忠或崇拜的行為，不管對方是人還是另一個神。
用聖經當馬克每晚入睡前的床邊故事，後來也演變成了老奶奶自己最大的樂趣，她所講的每一則故事裡，都包涵了是非對錯和功德回報的道理。在馬克當時的幼小心靈中，也許還不十分明白這些東西所代表的意義，但是那些有趣的故事，倒總是令他聽後感動不已而且深信不疑。這件事祖孫倆一直瞞著他父親，儘管尚未經人事，但是小雷明斯還不至於笨到認為他父親會同意這些事。老雷明斯後來接回馬克，他也從此開始了另一種生活，童年的聖經啟蒙教育自此退回了他記憶深處，不過他既沒有全記得，也從來沒真正忘記。
雖然才只是個學齡的孩子，但是雷明斯卻已經體驗過了共產主義對人性基本需求的漠視。十歲出頭的他，對當時所處的環境和不可預期的未來，已經隱然開始感到疑慮不安。「一切為人民的利益」固然是一個值得稱許和追求的目標，但是從根本上就否定了人性，扼殺了人的尊嚴和價值，馬克斯主義的理論基礎又何在？摒棄了客觀的道德正義和倫理標準，人又何異於禽獸？這些得自於老奶奶的聖經教義燻陶所引發的冥想，經常在他似懂非懂的腦海裡盤旋不散。從一開始懵懂入世的學齡階段起，馬克對於是非對錯就建立起了一套他自己的價值觀念，那是一套與蘇維埃黨化教育完全背道而馳的觀念，它後來又逐漸發展孕育成了雷明斯為人處事的準則，雖然它隱埋在馬克內心裡的另一個天地中，但是他卻始終能奉行不渝。好比一艘下了錨的船一樣，馬克．雷明斯的船身已然穩固，老錨則拋在水下抓住了深不可見的海底。
儘管自孩提時起，他就對這個國家和制度開始有了懷疑，但是外表上他卻和其他孩子一樣無異。像所有其他蘇聯兒童一樣，雷明斯跟著父親在首都就學之後，先參加了「十月幼年隊」，後來又進了「少年先鋒營」。替陣亡將士公墓守衛是少年先鋒隊員的職責之一，每一回脖上繫著鮮紅領巾，腳上瞪著光亮長靴，懷裡再抱著除了槍機的紅軍步槍，腰桿打直昂首挺立在立陶宛人民英雄祠前時，雷明斯都神情莊嚴地守著長明燈下一列列陣亡將士的靈位。即使是個還沒成熟的孩子，馬克也曉得他所負責守護的那些靈位，個個都是視死如歸犧牲了性命的英勇戰士，正如他在電影裡所見到的祖國保衛戰一樣，立陶宛的這些革命先烈，都會為了保護同胞和德國納粹奮戰以致捐軀。像早期俄國貴族子弟一樣，馬克也曾有過以身為黨委員的兒子為榮的時候。「黨」這個字，在五歲以前他就已經不知聽過千百次了，它是蘇聯人民的靈魂，黨、人民、和國家三位一體組成了蘇維埃，不過「黨」卻是這中間最重要的一環。他父親的名字和照片在黨的文宣資料上時有出現，只是對馬克來說，那只是一個一年裡難得見到幾回面的人。父親的嗓子粗啞說話時帶著嗄聲，每次回來總是帶著禮物，並且自認身為黨委員的兒子，馬克該有的他都已經給了。
無論從外表上那一點來看，馬克．雷明斯都是個典型的蘇聯孩子模樣，但是在內心裡，孩子卻常常懷疑，為什麼從父親和學校裡學到的東西，總是跟他小時候和奶奶在一塊時所知道的東西不一樣？為什麼有的家長不讓他們的孩子跟他一塊玩？為什麼每一回經過同學身邊時，總是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叫他「擺道的」？－－一個跟「告密」一樣令人難過的代名詞。父親和黨都教他通風報信是愛國的行為，然而才不過不小心之下做了那麼一次，他就幾乎要與所有的玩伴隔絕。他恨那些同伴對他的嘲笑和諷刺，不過他卻從來也沒跟父親再抱怨過，因為他曉得如果這麼做的話，跟著又將會發生什麼事了。
一定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但是是什麼呢？他決心親自挖掘出答案來。由於這層緣故，馬克慢慢開始用心體察週邊的事和思考事情，他可不管這麼做在共產主義的神殿下是犯了多麼不可饒恕的錯。外表上，這個黨模範代表的兒子遵守一切規定，所有黨組織裡該盡的責任和義務他都極力表現，凡是有任務交給渴望被吸收成黨員的孩子時，那怕是再苦再卑賤，他都搶在前面第一個志願擔任。因為他知道，這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即使只是為了將來日子能過得好一點點，成為黨員也是首要條件。他熱衷運動，並且努力自我訓練希望成為個中好手。他專挑田徑場上的個人競賽項目卻絕不參加團隊比賽，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只靠他自己。他奮力出賽並且由競爭裡觀摹旁人的表現。多年來，他也一直用這種方式在各項工作崗位上努力。從不斷的自我訓練中，他學會了冷眼旁觀，對他周遭的朋友和同事，他總是默默地盡自己的本份，但是在那層冷峻的面孔背後，他則用了一顆敏於體察一切的心。
馬克八歲那年的暑假裡，發生了一件足以影響他往後一生的事。每一次假期來臨時，他總為了能遠離那一群老是背後指點他的同學而回到鄉下奶奶那裡感到高興。假期中，馬克經常到村落盡頭的漁港碼頭上駐留徘徊，每天清晨望著一批批漁船航向外海的芬蘭灣打漁，後面緊跟著幾艘海岸警衛隊的巡邏武裝小艇。漁獲是家鄉人民生活的主要依靠，它不但養活了鄉人，也供應了他們一些額外的微薄收入。眾多漁人裡有一個叫薩夏的船長，原來在舊俄帝制時代是沙皇海軍的一名軍官，「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時，薩夏在巡洋艦阿伏諾拉號上服務，當時還曾親自率領官兵響應革命推翻舊制，立下過汗馬功勞。多年之後，馬克才知道，「十月革命」成功後不久，阿伏諾拉號上的官兵曾一度與列寧因為意見不一而鬧翻了臉過，結果列寧動用了紅軍工農部隊才鎮壓頂平了這個事件。薩夏因為參與謀反有罪，事後被下放勞改二十年，直到「偉大愛國戰爭」開始，才因為另有他用釋放了回來。愛國戰爭期間，祖國急需嫻熟的海軍人才來擔任莫曼斯克和阿契安吉兩港的領港。盟國支援的戰時重要武器和糧食裝備，必需由這兩個港卸貨才能安全轉運到前線去支援作戰。勞改營裡下放的折磨讓薩夏學會了沉默，他奉命擔任領港即謹守本份，從來不提也不敢要求報酬。由於表現良好，戰後他才得以開釋獲得了一部份自由－－長期在國安會情治人員監視下，幹他的老本行討海為活。馬克認識薩夏的時候，他才只六十出頭卻已幾近禿頂，生活的折磨煎熬使他看來尤為蒼老，但是他渾身卻滿是長了繭的厚實肌肉。那一雙飽歷風浪的眼裡，裝滿了年青時驚奇迷人的回憶。沙皇時代的他曾經在赫赫有名的馬洛科夫將軍麾下唸海軍學校，那是一九○四年時候的事了，馬洛科夫將軍可以算得上是蘇聯帝俄史上最優秀的海軍軍官，他的忠勇愛國和作戰帶船技術，連共黨在奪權掌政之後都不得不欽佩，後來還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艘飛彈巡洋艦以茲紀念。認識馬克之初，薩夏雖然也為這孩子的身世背景和流言蜚語猶豫過，但是他隨即就從這孩子身上發現了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同時這孩子缺少朋友而他則早就沒有了家人，於是一老一小很快地建立起了友誼。他講了許多有關他怎麼加入馬洛科夫將軍的旗艦彼德波夫拉夫斯基號，並且隨艦遠征遠東參加日俄海戰的事，他也詳細描述了旅順一役裡將軍的英勇事跡，旗艦如何中雷沉沒，以及將軍如何與艦共存亡的悲壯場面。薩夏後來率領部份官兵轉戰陸上，在海參威突圍戰裡，他因為英勇拒敵而獲頒三枚勳章。由日俄之戰俄軍的潰敗教訓裡－－老人伸手一指，神情嚴肅地正色告訴孩子－－他覺悟到了沙皇帝制的貪污腐敗，也因此下定決心，干冒沙皇禁衛祕警的搜捕加入了人民革命陣營。薩夏以一個親身目睹當時事件的見證人身份，娓娓道出了蘇聯社會主義十月革命的前因後果，只是他有意避開了最後那一段令他下放勞改二十年的傷心往事因緣。
他帶著馬克一塊出海打漁，他也教了馬克許多作為一名好水手所必備的基本知識和技術。這些全然新奇陌生的東西，使得年紀尚不滿九歲的馬克深感興趣而大為著迷，從此使他也與大海結下了一生不忍割拾的濃厚愛戀之情。在海上，馬克可以呼吸到那一股陸上所沒法享有的自由氣息，老人與孩子倆一同感受著那一份對大海的依戀與共鳴。海上雖然也充滿了危險，但是在那一個長夏暑假日課裡，薩夏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傳授了孩子在面對危險時，準備、知識和規矩才是克服危險致勝的祕訣，他讓孩子學到了遭遇緊急危險時，唯有挺身正視而不畏懼，才是男子漢立身之理。這個長夏的收獲，使得馬克在往後的生活中受益無窮。多年之後，每當他遇到困難，憑著老人告誡他的東西即安然克服時，他總不免會想，要是沒有後來發生在老人身上的那些事的話，老人的成就恐怕將不僅是如此而已。
長夏快結束的某一天，老雷明斯飛回波羅的海家鄉漁村去探親他的獨子。馬克告訴了父親有關薩夏的事，並且興奮地帶著父親去看望老人。老雷明斯的反應竟然出乎馬克意料之外的好。為了孩子，父親不但設法替薩夏另外換上了一條大一點的新船，同時他還替薩夏安排登記上了新建的人民公寓候住名單。這件事讓馬克感動之餘，幾乎以為「黨」至少也會作一些好事－－也讓他自己第一次覺得有一種行善的氣概。只可惜薩夏沒來得及享受這一切美好，當年冬天他就因病撒手歸西。許多年之後，馬克．雷明斯才想起，他甚至還不知道這位老友的姓。即使是為祖國鞠躬盡瘁了這麼些年以後，薩夏仍然活得不像個人。
十三歲的時候，馬克進入了列寧格勒的納希莫夫學院就學。在那兒，他下定志願決心走上職業海軍這條無悔的路－－一條若干世紀以來，一直呼喚著許多年青人奔赴海上歷險開拓偉大事業的路。納希莫夫學院是一所專門為有志海上事業的青年所設的三年制預備學校。當年蘇聯海軍的規模雖然比一支海岸防衛隊大不了好多，但是馬克卻鐵了心要投入這個行業的懷抱。老雷明斯費盡口舌希望能說服兒子將來投身黨政圈子裡工作，他告訴馬克走這條路他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將來他的日子會更好過，擁有的權利也會更多。但是馬克堅持一切要靠他自己，他要用自己的能力來得到他所該得的東西，他更不願意將來旁人以立陶宛人民解放英雄的兒子或附屬品來看他。至於選擇從事海上事業，他認為那不但可以滿足他對海的那份熱愛和執著，甚至他還可以因為擁有海而安於忍受這個國家和制度所加諸在他內心的一切不平了。當時的蘇聯海軍一切正猶待起步，馬克卻認為在那裡他才能有足夠的空間去拓展開創。另一件令馬克感到興奮鼓舞的事情是，學院裡與他一樣熱愛海洋有志一展抱負的同學不乏其數，那種厭惡制度豪放不羈又響往奔放海洋的感覺，在嚴密控制個人思想的團體裡，只能經由私下交換的共鳴和默契而存在，雖然僅僅如此，但也足夠讓馬克興奮雀躍不已。年青的雷明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同窗友誼的暖意。
畢業之前，馬克和同學被分派到艦上去實習，他幾乎是第一眼就愛上了潛艦。當時的潛艦既小又髒，船艙裡充滿了柴油和浴廁裡散發不去後混合在一起的異味，而且當年的潛艦還是蘇聯海軍裡唯一的一支攻擊兵力，那也代表著犧牲和危險。不過這些對雷明斯而言都不重要，他迫切地希望加入潛艦部隊，從一開始他就下定決心，要在這裡紮根打下一片天地。由學校教的海權史課程裡，他知道潛艦不但在一、二次大戰時曾經兩度扼死了英國的海上交通線，而且在太平洋戰役裡，這種神出鬼沒的水下戰鬥體，也讓日本的經濟命脈飽受威脅過，對於美國終能打敗這個幾乎差一點就令他的啟蒙老師薩夏喪生的國家，他尤其感到快慰。
從納希莫夫學院以全年班第一名成績畢業時，馬克也因為他理論航海學一科的優異表現獲頒了一枚金質六分儀獎章。第一名的畢業生有優先選擇深造學院的榮譽，馬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列寧海軍高級潛艦學院，主修水下導航學。簡稱列寧高潛學院的這所學府，到目前仍然是蘇聯海軍潛艦基礎教育中最重要的一所學府。
高潛學院的五年進修生活，是馬克這一生中最苦的一段經歷，原因在於他下了決心不僅要成功，而且要傑出的成功。每一學年的每一門課裡，馬克都拿了第一，他的一篇專題論文，討論蘇聯海軍的政治影響力，甚至獲得波羅的海艦隊司令高西柯夫將軍的賞識，這一位擺明了即將接掌下一任蘇聯海軍元帥的將軍，大力推薦將這篇論文發表在蘇聯的官方刊物「海軍文摘」裡供全軍官兵一讀。馬克的這篇論文可也真是黨的進步思想模範，全文中至少引用了六次列寧說過的話。
當馬克剛開始在海軍生涯中初露頭角時，他父親老雷明斯也正在黨中央步步高昇。老雷明斯不久終於躍陞為蘇聯共黨中央委員候選人。獨子在海軍中的傑出表現使他頗以為榮，他也預見到了蘇聯海軍未來的蓬勃發展和征服全球時所擔負的重要角色，考慮到了兒子未來必將擔負重任，他也當仁不讓地運用了自己在黨中央的關係，為兒子的事業暗中助了一臂之力。
三十歲那一年，馬克第一次擔任潛艦艦長，擁有主官指揮權的同時，他也結婚娶了一位溫婉美麗的妻子。愛妻娜妲妮亞．布達諾夫，和他一樣也是一位黨中央委員的獨女，由於她父親的外交官職務必需常年駐外，娜妲妮亞不但自幼就生長在國外，而且隨著父親的足跡更遍歷世界各地。自小體弱多病的娜妲妮亞，身子並不十分好，婚後懷過三次孕，卻三次都早產夭折，最後一次還差點賠上了她自己的命。也許是自幼在國外長大，深受西方式教育燻陶的關係，以蘇聯的標準來看，這個美麗纖弱又柔順的女孩，與蘇聯的一切似乎都不相襯。她用英美文學小說幫助丈夫糾正了一口原本不甚了了的英文，當然所採用的讀物都是官方許可的西方左傾親共黨作者所著的東西，不過，她也設法弄到了一些真正代表性的西方文學作品當讀本，包括海明威、馬克吐溫和辛克萊等人的著作。婚後的海軍生涯裡，娜妲妮亞成了馬克的主要重心。雖然由於職務關係，小倆口不免聚少離多，但是數不清的小別之後，夫妻倆的感情才真正是更勝新婚般的恩愛渝常。
蘇聯開始發展第一艘核子動力潛艦的時候，馬克以品管監修身份奉派參與其事。設計規畫階段裡他從頭至尾整日埋首研發中心研究學習。他那一絲不苟的作事態度和不講情面的認真要求，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中心和造船廠。然而不管背後的評語如何，馬克依舊堅持凡事馬虎不得，因為他深深瞭解，將來他們在海下的安危，完全寄托在這一批整天酩酊大醉的銲接技工和造船艤裝人員手裡。他對核子工程方面的知識與日俱增，不斷潛心學習的結果，使他幾乎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幹了兩年核子潛艦副長之後，他終於奉派指揮自己的第一艘核子動力潛艦－－一艘「十一月級」核子動力攻擊潛艦，是蘇聯用來制衡西方世界核子兵力和威脅西歐海上交通線的第一代艦。擔任艦長一職後未及一個月，一艘同型的姊妹艦在挪威外海附近，因為核子反應器故障發生意外，馬克受命後第一個趕到出事現場救援，憑著他豐富的經驗，他成功地救出了全艦官兵，然後奉命破壞鑿沉了這艘已經重創到不能再修復使用的遇難潛艦，如此至少阻止了西方世界對蘇聯水下兵力的神祕一窺究竟的機會。這兩件任務的圓滿達成，使年青又幹練的馬克．雷明斯艦長再度聲名大噪。馬克對他在海軍總部和國防部上級單位裡所獲得的好評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他只是奉命執行了一項任務，而達成命令本屬職責所在。倒是他的能力和表現在頗受艦隊與總部肯定之餘，很快地他又奉命出掌了另一艘新型潛艦，這一次是一艘「查理級」核子動力飛彈潛艦。
在海上和英美帝國主義海軍相互對峙時，就是因為有像雷明斯這一類的人，才能使得蘇聯立於不敗之地。他勇於面對挑戰，而且能無所懼地與敵人在水下追逐遭遇，他更懂得如何運用智慧發揮人的潛在能力。從戰史上，他知道美帝海軍在海戰上有過深厚的基礎和經驗，他們最為推崇的海軍之父－－偉大海上鬥士保羅．瓊斯，也曾經一度投效過沙皇凱莎琳二世麾下的俄帝海軍。他們的潛艦造艦技藝精良，甚至他們軍官和將領的戰術思想，都是歷經了兩次大戰千錘百鍊孕育出來的。因此，在海底和這樣一支世界一流的水下兵力玩追獵遊戲並不容易，尤其當蘇聯自己的水下兵力還差對方一大截時，不過情形總有改觀的時候，問題只在於你得花多久才能熟悉精通這種遊戲的規則。
從一次又一次的海下巡弋接觸裡，雷明斯慢慢用心體會出了跟美帝潛艦玩遊戲的竅門。他把累積得來的心得教給自己手下的官員和士官兵，希望訓練出一批真正優秀的潛艦人才來。雖然手下官兵的素質和表現並不能完全如他所預期－－這也是偉大人民海軍的另一大內在障礙－－不過當別的艦長常用嚴厲的責罵和處罰手段去對付他們表現不佳的官兵時，雷明斯卻是用悉心示範和耐心糾正來指導他們。他帶的第一條「查理級」潛艦，會私下被官兵們謔稱為「維爾尼斯學院號」艦，半是因為他的立陶宛血統（因為立陶宛的首都就叫維爾尼斯市）－－雖然他的出生地是大俄羅斯的列寧格勒，但是他的身份籍貫則仍是立陶宛－－，不過真正原因還在於大家都承認，凡是派到他艦上的官員，莫不懵懵懂懂的去報到，等到一任下來調離的時候，個個都被他調教訓練成了艦隊中最合格的潛艦官員。不僅如此，馬克連艦上的士官兵也一視同仁，他用心去帶他們，用愛去教他們，在他帶過的船上，沒有一般蘇聯軍事單位裡普遍存在的政治恐懼症，他始終認為自己所負責的事，是蘇聯海軍未來建軍發展中極為重要的一件工作，事實上他艦上官兵志願留營的比率也高出其他潛艦許多。整個北海艦隊的潛艦部隊裡，有近九成的士官長是雷明斯艦上調教訓練出來的好手，凡是在雷明斯艦上幹過的士官，其他潛艦的艦長莫不競相爭取，因為相形之下，這些人比自己艦上一名剛從海軍高潛學院畢業的軍官都還要管用的多。
近兩年的勤奮成軍訓練後，馬克和他的「維爾尼斯學院號」終於到了出海一展威風的時候。在挪威海下巡弋的一次偶然遭遇裡，雷艦長（或者不如叫他是雷校長吧！）充份顯現出了他艦上長期努力訓練的成果，在逮到一艘美帝「海神級」飛彈潛艦之後，他毫不留情地咬住對方，並且狠狠跟了她有十二小時之久。事件發生之後不久，雷明斯頗為失望地發現美帝這一型潛艦竟然除役了，據美帝方面自己發佈的解釋，是因為「海神級」潛艦的體積過於龐大，在與蘇聯新型潛艦遭遇時運動殊為不利，因此除役後準備改以更新設計的潛艦來代替。至於出海巡弋時偶然遇見英國或是挪威海軍的柴電動力潛艦時，雷明斯也不忘亦步亦趨地跟在這些傢伙屁股後面找機會開個玩笑。結果總是他利用對方上浮換氣充電的時候，在這些小傢伙下面作個令對方緊張的動作，然後等對方的聲納手和射控室弄得全艦一陣大亂時，他早已經走的無影又無蹤了。另外在一次跟美帝飛彈潛艦擦身而過的時候，雷明斯悄然轉頭跟住對方咬了兩個小時之後美艦才突然驚覺，大驚失色之餘美艦惶然加速，一頭鑽進了大西洋深處狼狽落荒而去。
雷明斯海上事業的初期，正逢上蘇聯海軍大肆整軍經武積極發展水下兵力，在潛艦部隊對合格優秀軍官急需孔急之下，他不得不一直待在艦隊裡服務，卻也因而耽誤了進伏龍芝海軍參院深造進修的機會。莫斯科近郊的這所四年制國防高級指揮參謀大學，對蘇聯三軍的職業軍官而言，是一項往上更進一步晉陞或是擔任重職所必備的學歷。不過雷明斯雖然錯過了進伏龍芝海院當學官的機會，後來他卻因為在海權和戰術方面的素養以及艦隊訓練上的傑出表現，被調派到伏龍芝三軍大學的海參院擔任教官。這個教職的榮譽全靠他自己一手努力表現得來，他位居黨中央的父親是事先一點也不知情。這也是雷明斯相當在意的一件事。
伏龍芝海院任教的那一段日子裡，海院院長在向外人介紹雷明斯時，總喜歡戲稱他是「我們潛艦的試航員」。他在學院裡開授的課總是最叫好叫座，不但海院自己的海軍學官們踴於選上他的課，即使是陸、空院的進修友軍學官，也樂於選修他講授的海權史和海軍戰略等等課程。週末公餘之暇的日子裡，雷明斯喜歡把時間花在他父親座落於莫斯科市郊赫克瓦區的官邸別墅裡。在那兒安靜的環境中，他專心埋首撰寫潛艦戰術教令和官兵訓練手冊。對於他心目中理想的蘇聯攻擊潛艦藍圖，他也潛心研究規劃設計。他把理想和觀念逐一以論著文章發表在海軍和國防刊物上。其中許多精闢的見解在同僚當中都掀起廣泛的討論和支持回響。當然免不了也有好些頗受爭議批評的看法，但是即便是高西科夫元帥－－早先波羅的海艦隊司令，現在已陞任為蘇聯海軍總司令－－對於與他自己意見相左之處也不以為杵。
雷明斯曾經倡言潛艦軍官應該固定服務在同一級潛艦上－－最好是同一艘，如果可能的話－－愈久愈好。力主這個作法的原因在於他認為，如此方能培養出更專業化的軍官來帶自己的人和自己的船。至於技術優良的艦長們，他認為，不應該為了陞遷理由而迫使他們中斷艦資，調回岸上去坐辦公桌。在這件事上，他難得一見的特別推崇蘇聯陸軍的作法。在蘇聯陸軍的基層野戰部隊裡，指揮官只要願意，他可以想待在部隊裡多久就指揮負責多久。像帝國主義海軍那樣輪調的派任方式，他是極力反對不屑認同的。在艦隊訓練方面，他主張長期深遠的精實訓練，他強調義務役士官兵延長役期對戰力的重要，他還特別呼籲上級應該更重視潛艦上生活空間和環境的改善。他的許多興革性意見與觀念，在高級司令部裡的確獲得不少長官和幕僚的支持與激賞，但是也有不少建言卻並不獲層峰的肯定和認同。為此，雷明斯知道他是永遠也不可能有摘下將星掛在肩上的一天。所幸他原也不在意這些，他太酷愛他的船和他的海了，要是有一天為了晉陞而必需放棄離開她們，那怕是幹戰隊長或艦隊指揮官，他是說什麼也都不會願意換的。
伏龍芝海院教職之後，雷明斯重回艦隊。這一次他可真的是去幹潛艦試航員工作了。海軍上校馬克．雷明斯，潛艦部隊裡最優秀的軍官，受命帶領每一艘新建完工的潛艦去出海試航。由他試航的親身體驗和接觸裡，馬克必需評估每一型新造潛艦的優缺點，他還得編寫適合這一型潛艦用的常規與準則。他親自完成試航評估以及編撰手則的潛艦，包括了阿爾法級、戴爾他級、和颱風級艦。其中除了阿爾法級艦，因為船體設計之誤在試航時發生過意外，他的整個試航職務可以說是完美無疵建樹甚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潛艦服務生涯裡，馬克為人處世的態度和原則，為他贏得了許多年青潛艦軍官的景仰和愛戴，許多青年軍官以他作為榜樣去仿效學習。馬克有時不免會想，要是老薩夏還在世，看到他那麼用心地把潛艦作戰和帶船的藝術教給一批又一批渴望向學的年青人時，不知會怎麼想。經過他親自指導調教出來的許多人，後來自己也成了潛艦艦長。當然也有許多經不起磨練和考驗的，後來則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對雷明斯來說，身為艦長，他是那種真正視部屬為手足兄弟的人，凡是表現努力令他滿意的，他絕不吝於提攜獎勵，相反的，凡是表現差勁能力不足的，他也絕不寬貸格外要求到底。令他遲遲未能更上一層晉陞將軍的另一個原因，就在他對那些和他一樣父親位居黨政要津或是略有關係背景，但卻不學無術專走旁門左道的紈褲子弟軍官態度上。對這一類人，馬克從不假以辭色，也從不鄉愿地保荐他們派職晉任。在工作責任和本職學養的表現上，他一向一絲不苟以身作則，也從不偏袒循私，因此在他手下，至少有半打以上父親是黨政要員甚至同是中央委員的公子哥兒，因為工作表現不佳或是服務績效不彰，而得了不適任用的評語考績。這種人在每週一次的列寧日政治討論課上，倒是能言善道處處表現出忠貞前進的樣子－－後來他們之中也確實有不少人改行轉幹政工，成了優秀的政委。就因為他這種守正不阿負責盡職的個性，使得他深獲每一任艦隊司令的賞識。每一次只要是任務艱鉅，頭一個被考慮擔任這個工作的人總是馬克．雷明斯。
年復一年的艦隊枯躁平凡日子裡，馬克前前後後結識了不少優秀的年青一代潛艦軍官。娜妲妮亞和他兩人一直沒有孩子，因此，這些半大不大的初級軍官，得空便往他家裡走動之際，倒成了他們夫婦倆自己的子嗣一般。大家以他夫婦倆為中心，儼然組成了一個和諧歡樂的大家庭，這一點多少也彌補了他們夫婦倆心裡因為無後而生的遺憾。雷明斯經常會從這些年青又熱情的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一個個對大海充滿了渴望慕情，卻又對這個制度和政體存著壓抑及懷疑。有時他不免會想，自己好像正是一個牧羊人，領著一群當年的自己走過同樣的路。就某些方面來看，馬克似乎是個嚴苛冷峻沒有感情的人，但是一旦跟他坦誠相對之後，大家都會發現他卻是個再容易接近不過的長者了。凡是對政治體制帶著疑惑恐懼，對環境壓力充滿牢騷埋怨的年青軍官到了他那裡，他給他們最好的忠告往往是「入黨去！」。在蘇聯海軍裡，一名軍官是不是黨員，關係著他未來海軍前途事業的能不能繼續發展。當然，每一個能進入海軍高潛學院然後唸完畢業的軍官，至少都已參加過了共黨青年團，但是雷明斯卻更進一步鼓勵他們要成為黨員。因為對於一個企圖進一步在海上想要有所成就的軍官，黨員身份是必要條件。馬克自己是早在黨員入黨年齡最低限的十八歲時，就通過考評審核加入共黨了，當然馬克的父親在他當年入黨這件事上，也適度地發揮了他所能有的影響力。此後，無論是在公開場合的黨員大會或是艦上每週一次列寧日的政治教育小組討論上，馬克都能朗朗上口地把黨的教條指示倒背如流。這樣作一點也不難，他曾耐心地私下向這些年青軍官們解釋，你只需要把「黨」所說過的話反覆再講一遍就行－－充其量再稍微顛倒一下先後順序－－比起導航工作來說，那都要簡單得多了。結果，雷明斯的船和他艦上的官員，不但在艦隊裡以訓練和服勤績效著名，慢慢地，官員們更連黨性和政治表現上也令人刮目相看。雷明斯不但是海軍艦隊裡政治教育最成功的一位艦長，同時他也成了最傑出的黨員訓練人之一。
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一切均為之改觀－－雷明斯的愛妻去世了。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正泊港待機駐守艦上。對蘇聯的飛彈潛艦而言駐艦待命本是常事，儘管他在波麗亞尼基地的西郊別墅區裡擁有一棟國家配給的官舍、一部「紅星牌」國營汽車廠出的轎車、和一個公家指派的司機，但是雷明斯卻不屑於像其他艦長一樣，留在家裡負責他艦長的職責。由於他的職務和出身，馬克夫婦在家居生活上也享有許多舒適和便利，在軍方和黨裡頭，馬克都算得上是一個相當有名望的人，因此，當娜妲妮亞腹部絞痛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時，她毫不考慮地就到專門為少數特權階級所設立的第四總醫院去就醫。沒想到這個錯誤的決定卻斷送了她的命。在蘇聯，流行著這麼一句形容公家醫院的話，說是什麼「地板房間愈光亮，醫生愈不怎麼樣！」。馬克在艦上接獲通知趕到四總醫院時，正來得及看到手術預備室裡，準備進行麻醉注射的娜妲妮亞。雙眉緊鎖的愛妻虛弱地躺在推車上，斜盼著他擠出了一抹蒼白的微笑，一個令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最後一笑。
操刀的值班醫師帶著醉意跚跚來遲，還沒給病人動刀割掉發炎的盲腸之前，他自己卻得先躲在預備室裡猛用氧氣保持清醒。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闌尾炎切除手術，卻因為醫師一再耽誤拖延而誤了事。等到尚未完全自酒意裡恢復神志的醫師下刀時，發炎的組織已經潰爛漫延到了十二指腸，引發了指腸穿孔和惡性腹膜炎。心慌意亂的蒙古大夫發現情況不妙，連忙又笨拙的緊急處理加速惡化的病況。
手術後仍昏迷不醒的娜妲妮亞留在加護病房觀察等候抗生素治療，醫院裡卻偏巧在這個節骨眼上抗生素缺藥。進口的法國抗生素已經用完，不得已只好以蘇聯自製的「代用」藥臨時用來充數。蘇聯工業界裡，為了突破產量好領取績效獎金的例子已是司空見慣，工人們往往為了趕工而加班，這種情形下粗製濫造出來的成品，通常來不及經過嚴格品管檢驗就匆匆包裝出廠。第四總醫院那一陣子因為進口抗生素缺貨所使用的第二線代用劑，根本未經檢驗就撥發使用。至於靜脈注射的點滴瓶子裡－－馬克後來才知道－－可能裝的是混充的蒸餾水也不足為奇。妮亞的病情先因為開刀延誤而轉壞，再因用藥有誤而更形惡化。加護病房裡，妮亞終因嚴重休克，在來不及作進一步施救前即闔目長眠。
每一想到妮亞的喪禮，雷明斯就忍不住再一次苦嚐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追悼儀式雖然簡單卻不失隆重，艦上的官員和他過去帶過的官兵有百十來位到場致哀。他岳家的人和莫曼斯克黨中央委員代表也都親自到場行禮致意。馬克的父親過世時，他正好在海上巡弋，父親過去的種種豐功偉跡（或者是罪行惡跡），作兒子的心裡早已有數，所以父親的撒手人寰，倒沒帶給他太多痛苦。但是妮亞的死則不然，對馬克來講，失去了這個世上他所唯一僅有的親人，一個唯一能跟他枕畔細語親密暱愛的人，這一層打擊幾乎令他承受不起。記得他們新婚後不久，妮亞有一次就曾半開玩笑的打趣他說，每個水手都需要有個女人在岸上等著他返港，而每個女人也都要有個水手讓她無怨無悔地在陸上痴等。婚後十五年的共同生活裡，兩人也確實是如妮亞所說的，一個巴望著一個，一個攀附著另一個。兩個都絕頂聰明的人，各自以智慧尊重著對方的自尊也包容對方的自負。五千多個晨昏裡，他們培養孕育出了無數的默契和靈犀。
安魂曲樂聲中，馬克凝視著棺木緩緩推進焚化爐裡，冥冥之中，他祈禱妮亞的靈魂能平靜安息。他記起老奶奶曾經說過的話：在那扇關著的鐵門和火焰後面，另有一個安詳極樂的世界。透過小孔望著熊熊爐火，他希望奶奶的話是真的。然後，一切都結束了，再沒有痴望水手歸去的人，也再也沒有值得水手渴望歸去的地方。這時候，雷明斯才深深感受到失去妮亞的那一股悲憤怒焰在他心中燃燒的力量：在這裡！就在他所站立的這塊土地上，他所唯一擁有的愛已被無情地奪去了，他現在已一無所有，他的希望已去。雖然過去四十多年來，他所抱持的希望也許只不過是個幻影，但是自從有了妮亞以後，幻影不再是空，理想也不再杳茫。但是現在，一切又都成空。纖弱優雅的妮亞，是他這一生中除了波羅的海那個炎炎夏日之外，唯一的快樂幸福和安慰泉源。如今雁行折翼百泉亦已枯，生命又復何義？喪禮後的頭幾個星期乃至頭幾個月裡，馬克一直任由那股相思和悲憤融合的痛苦吞噬著他的心。他好像生活在現實與幻夢的交界裡。那股他熟悉的髮香，那個他百看不厭的笑靨。恍惚中，他彷彿又看到妮亞走路時特有的姿勢，又聽到妮亞嗤笑的聲音。在街上，在莫曼斯克城裡某一處商店裡，馬克有時又好似活在夢裡。他想這不過是一場噩夢，當自己醒過來時，他的妮亞又會安然地回到他身邊。私下獨處時，馬克常會不自禁地就淚水有如泉湧般潸潸奪眶而出。每一次一想到他所失去的一切時，馬克．雷明斯就不再像是一名學養有專的職業海軍軍官了。
娜妲妮亞．雷明斯夫人的死出於急救醫師的過失，值班醫師出現時又爛醉如泥。蘇聯海軍總部的軍事法庭審理訴狀上是這麼起訴的。但是過失致人於死的罪證雖然確鑿，那個糊塗不負責任的醫師卻以無罪開釋。原來醫師的父親又是一名黨中央大員，他父親的地位和權勢影響了法庭的判決。如果用藥無匱，妮亞的生命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結果進口藥配額不足，國營藥廠產製的藥又有問題。最後，因為有背景，所以醫師沒錯，因為講生產，所以藥廠也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難道是妮亞的錯？還是他雷明斯的錯？這個問題盤旋在他腦海裡再三反覆的出現。他心裡的忿恨和怒火隨著問號一而再的昇高，誰都沒有錯嗎？最後他終於悟出了答案－－一個他早應該知道的答案。是的！誰都沒有錯！錯的是這個「制度」！錯的是這個「黨」！錯的是代表著黨和制度的這個「偉大祖國」！因此，蘇維埃得認這個錯，這整個國家也必需為這個錯付出代價來。
這個想法從娜妲妮亞去世後快半年才慢慢在他心裡滋生而成。至於最後終於能由虛幻的空想轉變成實際行動，卻完全得歸功於他多年來所受的海軍專業訓練和他過去努力所造就的環境。當紅色十月號艦出廠服勤屆滿兩年，預備進廠大修的時候，海軍總部決定用她來執行一項新式動力系統的加改裝試驗。基於過去帶船和試航的優秀表現，上級挑選了馬克來接掌這條船，考慮的不只是因為這項新式靜音推進動力的測試，將是潛艦未來發展的一項革命性創舉，更因為過去在系統設計研發之初，雷明斯就曾參與其事過。接掌了紅色十月號之後，馬克奉命又往裡海的造船研究發展中心觀摹見習了一個月。返回波麗亞尼基地造船廠後，他摒棄了一切雜務專心在督導新系統裝艦的改裝和施工上。為了能讓紅色十月號早日完工順利測試，為了能早一天重回艦隊加入戰力，雷明斯艦長不但在船塢裡凡事躬親負責，在岸上，他也親自挑選了一批優秀的官員積極施以先期訓練。有關艦上的人事後勤支援請求，雷明斯一無阻礙的獲得北海艦隊司令的指示如擬照准。司令是他過去的老長官，深深瞭解雷明斯的處事和為人，妮亞的喪禮上，司令也曾到場致哀甚至一掬同情之淚過。
雷明斯挑選上船的官員，全都是他老早就有腹案的人選。所有官員都是他維爾尼斯學院號上的畢業生。他們不但曾在老船上跟著他同甘共苦過，他們也都是妮亞和他在西郊別墅官舍裡的座上客。馬克夫婦曾待他們有如義子，他們也都視兩人如同父母，這份感情的長成不是一朝一夕，而他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也全是拜馬克過去的教誨所賜。這些官員幾乎個個都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都自負於自己的能力卻也厭惡於所處的環境，他們都會辛苦努力並且按規定宣誓加入了黨，可是後來卻又都失望地發現，原來晉陞的代價是要再違背良知地去賤賣自己的思想和靈魂，日復一日麻木地作一個教條下的樣板，機械性地背誦數不完的黨訓詞，生活在一種不被信任的白色恐懼裡，時時刻刻得耽心被懷疑的陰影。這樣下去，生命的意義何在？祖國亦不再可愛。因為在這個制度，這個主義，和這個黨控制一切的情形下，尊嚴已經沒有了，理想怎麼可能再去實現！在蘇聯海軍裡，一個有志海洋的兵科軍官有三條路可供發展：一是接受更深也更無聊的黨化教育，然後轉科政工，在艦上或部隊裡擔任政委，專幹操人生殺之權的思想考核職務；不然他可以精研航輪兵器作戰，走他本行兵科的路，加入「黨」然後由下往上一路幹，看看有沒有那一天能夠被肯定幹上艦長或指揮職；最後他也可以選擇往學術專業科技上求發展，這種情形下他的陞遷和職薪不會受影響，但是他也永遠不會有幹艦長或指揮職務的一天。也因為這樣，在蘇聯海軍艦艇上，輪機長的資序和年班有可能比艦長還來的高，但是他還是得歸艦長管。
雷明斯環視了一圈官廳內在座的每一位官員。儘管他們之中，在工作能力上，在黨考核的表現記錄上，全都可圈可點，但是他們還是免不了走上被冷凍封殺的命運。兩位官員為了年青時犯過的一點小錯－－其中之一甚至只是八歲那年說錯了黨一句話－－到現在個人安全資料上還時時重複著他們的污點，以致雙雙因為不被信任而未能再被晉用。飛彈長，沒能繼續晉陞的原因只因為他是猶太裔，儘管飛彈長的雙親，早年在入籍蘇聯時，就已經認罪宣誓改信共產主義了，但是他們一家人這一輩子（也許連下兩代也一樣）在蘇聯是再也不會有翻身機會了。另外一位官員，只因為他的一個哥哥在一九六八年紅軍入侵捷克時上街抗議參加示威過，結果他們一家人全都蒙羞受害直到如今。輪機長米勒凱因，跟雷明斯一樣現階上校，因為他從前的艦長想留住他在船上一直幹輪機，結果耽誤了他深造進修的機會以致一直蹉跎到現在。至於副長波德，原來他一直一帆風順表現傑出，結果就在他快要幹到可以自己帶船派任艦長職務之前，因為揭發了他艦上政委與水兵搞同性戀的醜聞，然後毫無緣由地就給打入了冷宮，原因出在那個兔子政委的老爹正是北海艦隊司令部的政戰部主任。逼人走上絕路的原因真是何其多呵！雷明斯心想。
「要是他們找到我們之後該怎麼辦？」航海官葛瑞．卡默洛夫想了一想之後說。
「履帶系統一旦啟動使用之後，我看連美國人想找到我們都不容易，別忘了艦長自己參與過這套系統的設計研究過。」雷明斯說。
「我們將來又該怎麼辦？」飛彈長喃喃地像是在自語。
「將來的事現在來談還言之過早，目前最要緊的事就是把手頭上的工作確實作好，一個好官員固然要有遠見，但是不能因為看得太遠而叫眼前的石頭給絆倒了。我們現在的每一步都要仔細小心穩紮穩打。」
「我看他們一定會傾巢而出，仔細地搜尋我們的，」副長說。
「那是當然意料中的事，」雷明斯胸有成竹地一笑，「不過等到他們想通了我們會往那兒去再過去找的時候，一切就已經太遲了。我們原先的任務指明的是要儘可能地擺脫一切偵測，因此，我們就先完成這個任務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