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十二月九日 星期四 下
北大西洋
英國皇家海軍的「海獵鷹」FRS－四型戰機比預定抵達時間早了一分鐘到。戰機在甘迺迪號航艦左舷盤旋了一陣，駕駛員好目測一下降落時的風向、風速、海象、和著陸點。三十節空速下平穩的和航艦一塊併排齊行時，英國航太公司出的這一型天才傑作，能作三六○度方向的上下前後和左右運動。這會兒飛行員大概已經看準了著陸位置，只見戰機像隻蜜蜂似的往右斜切了進來，跟著屁股朝下一坐，三個機輪幾乎同時著地，十二噸重的身軀輕巧的像什麼似的，以完美柔和的姿勢垂直落在飛行甲板中段，剛好在艦島前面一點點。一群頭戴隔音耳機，身著紅黃色反光背心的甲板機務人員一擁而上，三個搶著墊木趕忙彎腰摸進戰機下頭把機輪用木楔卡住，另外一個舉著一把鋁梯走上前，剛好等座艙罩緩緩昇起時往飛行員座艙邊緣一搭，另外一組有四個人，合力扯著一長節粗油管準備給戰機加油，大夥二話不說各忙各的，默契中看得出是有心露上一手美國航艦地勤的服務效率給英國佬看。飛行員穿了一身橘色抗壓飛行衣，上身還套了一件黃色救生夾克，爬出座艙前他先摘下飛行盔往前座一擺，然後瞪著扶梯一步一階走了下來。站上甲板後他又回頭看了看，周圍儘是忙著處理戰機的地勤人員，他似乎想確定這些人懂不懂怎麼照顧他的座騎一樣，滿意了之後，他才回身往艦島這邊快步走來。到了艙口，他見到了雷恩。
「雷恩中校？您好，我是湯尼．派克，借光請問一下，有沒有地方可以上個一號？」雷恩告訴了他怎麼走，小伙子幾乎是手摀著命根子，招呼都來不及打就一頭衝了過去。雷恩傻愣愣地立在原地，身上也穿了飛行衣，一手提著行李袋，另一手還給了頂晃來晃去的白色飛行盔。瞧自己這身滑稽打扮，雷恩忍不住搖了搖頭，像個傻子！對面幾個小子正忙著在給戰機加油，不曉得他們知不知道大家這是在為什麼而忙。
小飛行員一會功夫轉了回來，一臉舒暢表情。「長官，」他說，「戰鬥機上什麼都有，就是少了一樣－－急死個人的廁所。他們等你喝了一肚子咖啡一肚子茶水，才一個勁兒催著你快走，等你一到了上頭，看你摀著傢伙往那跑？」
「說的也是，滋味一定不好受。你還要不要幹別的事？」
「沒事，長官，我過來的時候，您們這兒的長官在無線電話裡把事都交代清楚了。看樣子他們已經把我的小鳥給餵飽了，您準備妥了吧？」
「我這個東西要往那擺？」雷恩一手提起帆布袋。心想別又要我抱著擱在腿上了。簡報資料他倒都先貼身塞進飛行衣了，正靠在胸口上。
「袋子？那還用說，當然是塞在後行李箱裡啦。」說著他像是頗欣賞自己的幽默似笑了起來。「跟我來吧，長官。」
派克如釋重負似地輕快走向海獵鷹戰機。天色剛剛微亮，遠處仍然一片朦朧，頭頂上一、兩千呎高處還壓著一大片黑漆漆的雲，雖然沒下雨，看這樣子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吧。海面上經過一夜翻騰，灰色的海水還有個七、八呎浪頭，一波波浪湧遠遠近近地給大海點綴了不少此起彼落的白浪花，微有涼意的黎明裡，雷恩走在飛行甲板上仍然感覺得出航艦在往前移動，看著灰濛濛大海向後倒退，他忍不住心想，八萬多噸的這麼個大傢伙，怎麼可能走的動還走得那麼穩？到了海獵鷹前，派克一手接過帆布袋，另一手在戰機肚子下的凹槽裡拉起一個扳手，握住扳手一擰再用勁一扯，順勢撬開了一個小冰箱一樣大小的儲物間，派克把袋子往裡一塞，用力關上小門再反手鎖回扳手，拍了拍機腹確定一切都固定了。一個穿黃背心的甲板地勤人員過來跟派克比手劃腳討論了些什麼，他們身後不遠處，一架直昇機的引擎發出陣陣試車怒吼，雷恩身邊，一部小拖車正拖著一架「雄貓」F－一四戰機，往船舯處豎立起來的起飛彈射折流板那兒去，航艦頂上，三十節晨風呼呼吹著，黎明時分的甘迺迪號上還真不平靜。
派克招手請雷恩先上扶梯。對待梯子像對待飛行一樣的傑克，一腳沒跨好幾乎一頭栽進座艙後座裡。他尷尬地坐正身子，一雙手不知該往那兒擺才好，一名地勤人員攀上來幫他用安全扣把四肢和腰都繫緊固定好，然後又替他把飛行盔罩在頭上，同時指給他座艙對講和無線電通話器的插座開關。奇怪這些美國水兵怎麼對這一號海獵鷹也這麼熟？雷恩謝了他後心裡想。插上飛行盔對講器插座，雷恩扳起了開關。
「聽得見嗎，派克？」
「聽到了，長官，都弄好了吧？」
「應該都好了。」
「好。」派克左右轉頭檢查了一下引擎進氣口。「啟動引擎囉。」
座艙罩還沒拉下來，三名地勤人員手持二氧化碳滅火器站近了點，這是預防萬一啟動引擎發生意外時用的。艦島前圍攏了十來個人，三言兩語的抱著手肘準備看這架怪東西怎麼個垂直拉起來。轟的一聲巨響，海獵鷹機腹兩側的「飛馬座」兩萬四千磅推力引擎發出了怒吼，座艙罩適時慢慢地降了下來。
「準備好了，雷恩中校？」
「聽你的了。」
海獵鷹戰機雖然體積不大，引擎聲響倒一點也不含糊。隔著座艙罩，雷恩還覺得引擎怒吼聲震耳欲聾。派克忽大忽小的試油門時，雷恩覺得自己身子也隨著兩旁引擎忽強忽弱的震動不自主地顫抖了起來。戰機開始左右搖晃，機尾先拉了起來，機鼻隨著更形朝下，接著引擎又是一陣咆哮，整個機身像是有人從上頭給吊著一樣，跟著全拉了起來。甲板上一個身穿紅背心的管制人員朝他們伸出姆指比了個雷恩看不懂的手勢，戰機往左舷一切，高度一面增加，艦島和飛行甲板也在下面退了開去。
「還不錯。」耳機裡傳來派克的聲音。他調了一下油門，海獵鷹在兩具引擎強大推力下開始往前行。座艙裡幾乎感受不出加速的味道，不過雷恩看見甘迺迪號航艦正迅速被戰機甩到了後頭，幾秒之後，他們已經飛到航艦四周部署的圓形護航屏衛圈外圍了。
「我們到這堆討厭東西上頭去好了。」說著派克把操縱桿往後一拉，對著頭頂的黑壓壓雲堆一衝而上。幾秒後，他們進了烏雲，雷恩的視距一下從五哩左右減到了五呎不到。
傑克轉頭四下看了一下座艙裡的儀錶和操控器，空速錶上的讀數是一五○節，還在繼續往上走，高度計上指的是四百呎。這架海獵鷹戰機顯然原來當過訓練用機，所有儀錶指示都經過改裝，原來的儀錶板上後來又加裝了一套數字直接顯示裝置，後座駕駛員可以不用費神看指針就直接瞭解需要的數據。儀錶板右邊裝了一具像電視螢幕一樣的東西，看上面的指示說明，大概是用來監視來襲飛彈的紅外線尋標器。空速錶上現在指的是三百節時速，抬頭顯示器上指著戰機的攻擊爬昇角是二○度，傑克覺得現在實際仰角恐怕還不只二十度。
「應該快到堆雲上頭了。」派克說。「好了，出來了。」
雷恩兩眼被強烈眩目的陽光猛然一射，刺的他連忙瞇了起來，他看見高度計上指的是兩萬六千呎。搭飛機飛行時，另一件讓他一直不能習慣的事，就是不管你在地上天氣糟到了什麼程度，只要飛機起飛後拉到一個夠高的高度，耀眼的太陽總是掛在頂上張牙舞爪的晒得你跑都跑不掉。天空一片蔚藍，藍得比在地上時顏色還要深，陽光大剌剌地由頂上往下直照，海獵鷹穿過底下的烏雲擾動氣流後，現在平穩的像是在搭民航客機一樣。雷恩一手遮住太陽光一手將頭盔上的遮陽護目鏡撥了下來。
「好多了吧，長官？」
「好多了，中尉，比我原先想像的要好的多了。」
「怎麼說？」派克問他。
「看起來比搭民航機要好，搭民航機時，坐在機艙裡，你什麼都看不到，現在這個樣子，四下都看得見，心裡也舒服多了。」
「抱歉我這趟沒帶副油箱，不然油還夠多的話，準作幾個高難度特技給您瞧。這種海獵鷹幾乎是萬能，您想要她幹什麼，她就能幹什麼。」
「沒關係，這樣就很好了。」
「聽您那兒的將軍說，」派克好像興緻頗高似的繼續聊著，「您好像不怎麼喜歡搭飛機是吧？」
派克的話才說完，海獵鷹就機身一歪，呼呼呼地連著做了三個三六○度滾轉，雷恩一個冷不提防，嚇得雙手緊扒住兩側扶手，渾身血液往腦門子裡流，等到小戰機又拉平過來，他才誇張地掩飾自己加速的心跳大聲笑著說，「嘩！你這可是英國式幽默吧？」
「是奉了方才將軍命令作的，長官，」派克一半抱歉的說。「我們怕你誤以為搭海獵鷹也像搭民航機一樣那麼糟。」
那個將軍？雷恩心想，屏特指揮官還是達文波？可能兩人都有份吧，這會兒母艦上他們兩位將軍一定笑彎腰了。機身下的卷卷白雲一望無際，看來像是一捆捆棉花排放在那一樣，從民航客機的一方小窗子裡，他從來還沒看過這般瑰麗景象，這會坐在戰機後座，好像就伏在棉花堆頂上，隨時俯身就可以摘一把似的。
「可不可以請問您個問題，長官？」
「請說吧。」
「我們慌張什麼呀？」
「怎麼講叫慌，派克？」
「我是說，長官，他們一下叫我們轉回頭，跟著又要我過來接個重要人物回母艦，到底忙什麼啊？」
「哦，這個！抱歉了，派克，我也不知道，我是奉命送一分公文去給你們大老闆的，幹的是信差工作，所知道就那麼多。」雷恩略一沉吟，心裡飛快的也打了三個轉然後說。
「對不起，中校。不過事情是這麼回事，您知道，內人的預產期就要到了，這是我們第一胎，她大概是耶誕節隔一天就要臨盆，我原來是希望能在她旁邊陪她的，長官。」
「你住那，派克？」
「在茄士漢，那是－－」
「我曉得，我現在也住在英國，我住的是莫諾區，倫敦河東邊那裡。我的老二就是在茄士漢那邊有的。」
「在那裡生的？」
「不是，是在那裡懷的。我太太一直怪那些旅館裡的床，說每回一睡那兒她就有。要是打賭的話，你穩輸，派克，茄士漢那個地方還真有點不一樣。不過別擔心，第一胎通常都會晚個幾天的。」
「您說您現在還住在莫諾區？」
「沒錯，年初才蓋的房子。」
「傑克．雷恩？傑恩．雷恩？－－噢，這麼說您和那個叫什麼雷恩的是同一個－－」
「猜對了，中尉，不過你用不著向外頭嚷嚷就是。」
「這您放心，長官，我倒不知道您竟然還是位海軍軍官哩。」
「所以你就更不用對旁人喧啦，派克。」
「是，長官，真對不起您了，方才那幾下特技。」
「沒什麼，別放在心上。兩位將軍一定在下面笑翻了。聽說你們才和我們的船一齊換演過？」
「就是上個禮拜，長官，我還幹沉了一條你們的潛艦，叫什麼來著？是我和後頭的系統操作手兩人一起幹的。當時正是半夜，我們用的就是後頭那個紅外線尋標器，正好瞧見她靠近水面，我逮住機會一個俯衝，繞著她轉了幾圈，把煙標圍著她丟了一圈，她跑都沒法跑。您瞧，我們還沒告訴過旁人這個紅外線新裝備哩，不過還好只是演習罷了，我猜那艘潛艦艦長一定火冒三丈，本來是想等進了諾福克跟他說聲抱歉的，可是在諾福克待了兩天也沒看見他那條船進來。」
「你們在諾福克基地玩得還愉快？」
「還不壞，抽了一天空到你們奇薩披克灣－－你們管它叫東岸的那兒打了半天獵，不少野鴨咧。」
「噢，真的？我以前也在東岸那打過，怎麼樣，成績如何？」
「普通，半個小時打了三隻－－真沒道理，限制一個人最多只能裝三隻走。」
「什麼？半個鐘頭三頭，這個季節裡還說普通而已？」
「噯！報告長官，小事！咱就是靠這玩意活的，成天只會打獵混飯，沒會別的。」派克似乎有點回臉的說。
「九月間我才跟你們老闆一塊在蘇格蘭獵過雁，當時用的是他們準備的雙管槍，要是用我自己那一號槍的話－－我那一支是「雷明頓」的單管大號自動獵槍－－握起來他們不把你當恐怖份子看才怪，他們給的是「普狄士」雙管來福，不怎麼好使喚，打一打還會卡子，只打了十五隻。說是獵雁也不像真的在獵，旁邊圍了一群人侍候著，一個傢伙專門負責替我上子彈，另外還有一小隊侍從雜役，大老遠在那頭吆喝著趕雁，倒像是在沼澤地裡郊遊數雁似的。」
「那兒野松雞不少吧？」
「聽你們司令說過去還要多哩。對了，到無敵號還有好遠？」
「再有個四十分鐘吧。」
雷恩看了一下面前的油量錶，還剩下一半油了。要是開車的話，也該是考慮上那加油去了。才飛了半個鐘頭就用掉油箱一半油？唔，算了，看派克的樣子，好像一點也沒事似的。
無敵號航艦的降落跟昨夜搭載卡多老母機降落甘迺迪號時情形全不一樣。派克控制著海獵鷹穿過層層烏雲往下降時，戰機搖擺得很厲害，雷恩發覺他們現在碰到的暴風雨，還正是昨晚上他降落甘迺迪時那同一場暴風雨的最前緣，趕了一個晚上路，沒想到這會兒又碰上它了。座艙罩上迎頭而來的儘是雨水，只聽見兩邊機翼上，千百顆雨珠打下來的聲響－－不曉得到底是雨珠還是冰雹？看著儀錶，他知道派克降到一千呎高處平飛了一陣，然後能見度低到幾呎之內，飛機又開始往下降，一直降到高度只有一百呎時，四周才豁然一片開朗，雨還在繼續下，只是烏雲又跑到他們上頭去了。無敵號正在他們前方，大小差不多只有甘迺迪號一半不到，航艦好似猶有餘勇般地在十五呎高的浪裡翻攪。派克慢慢接近母艦，用的是先前降落甘迺迪時一樣的技巧，戰機先在航艦左舷上盤旋了一下，跟著往右一切，然後再往下降了有二十來呎，正好落進甲板上畫好的圓圈裡，航艦破浪而駛巔得厲害，降落顯得更不容易，不過幸好雷恩可以睜著眼看清楚著路過程，多少也怯除了一些心裡的恐懼感。戰機才一著穩，艙罩立刻抬了起來。
「您可以就在這先下，」派克說。「我得照顧飛機滑到昇降梯上去。」
扶梯已經搭在座艙後座上，雷恩飛快解開安全帶爬了下去，一名地勤人員已經替他拿出行李袋，雷恩跟著他走向艦島，一個皇家海軍少尉－－他們叫么尉的－－過來迎他。
「歡迎登艦，長官。」年青么尉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吧，雷恩心想。「讓我幫您把這身飛行衣脫下來。」
雷恩搖了搖手稱謝，自己動手解開飛行盔的安全扣，摘下頭盔交給小少尉，接著又脫下救生背心和抗壓飛行衣，小么尉立正站在一旁一一接過，雷恩又自帆布袋裡取出便帽往頭上一戴。整個換裝過程裡，他前仆後倒地撞到艦島艙壁上好幾次。無敵號像是在順著洋流作螺旋轉，前頭頂著暴風後頭又有海流推？雷恩甩了甩頭，冬天的北大西洋上，還有什麼不會有？小少尉替他拎起帆布袋，雷恩自己抱著寶貝講義夾。
「帶路吧，么尉，」雷恩比了個手勢用英國腔說了句。年青人領頭匆匆爬了三道扶梯，雷恩跟在他屁股後頭臉紅氣喘地直追，一邊心裡暗唸，這下可好，總算補回了幾天沒作的慢跑了。船身的搖晃加上昨夜和剛才的飛行，弄得他耳膜裡還嗡嗡直響，走在迷宮一樣上下七轉八彎的通道和扶梯上，他跌跌撞撞地不知又碰了幾回艙壁和膝蓋。這些幹飛行的海軍是怎麼活的？
「指揮官艦橋在這兒，長官。」小么尉替他推開了艙門。
「嗨，傑克！進來進來，快進來！」指揮官約翰．懷特中將，女王陛下的溫斯頓伯爵第八世，扯著大嗓門從裡面招呼他。五十出頭的懷特中將，體格健壯膚色紅潤，個兒不高，嗓門卻特大。傑克去年在皇家宴會上認識他之後，他太太凱西就和伯爵夫人安東妮亞一見如故成了莫逆。兩位太太彼此都有個共同嗜好－－古典音樂，兩人還都會玩點樂器，算得上是半玩票的音樂家。凱西從小就學鋼琴，可以彈一些古典作品；東妮．懷特夫人四十四歲，有著雍容華貴型的古典美，她自己收藏了一把十八世紀意大利瓜尼爾艾斯技師親手打造的小提琴。懷特伯爵本人個性豪爽，在英國皇家貴族圈裡以好客有名，為人粗中有細，在皇家海軍的事業一帆風順跟他這些長處不無關係。傑克大步走進門內，然後握住伯爵早伸出來的一雙手。
「您好，將軍。」
「飛行還順利吧？」
「味道不一樣，以前還從來沒坐過戰鬥機，更不用說這一號能跟女王蜂爭風吃醋的垂直起降玩意了。」雷恩說著笑了起來。艦橋裡開著暖氣，真舒服。
「好極了，我們到後頭休息室裡坐著聊。」懷特打發了小么尉離去，小伙子不忘雙手奉上傑克的帆布袋，然後腳後跟一靠，舉手敬禮退了下去。懷特中將在前帶著他走過一段通道，然後左轉進了他私人休息室。
房裡出乎雷恩意料之外的簡樸，照英國人一向喜歡舒適極意的風格和懷特伯爵的貴族口味來看，他這間休息室簡單的簡直令人不敢相信。艙壁一面開了兩個小圓舷窗，窗上扯著一塊小窗簾，屋角一張桌子，另一面艙壁靠了幾把椅子，房裡唯一還有一點人味的，就數另一面牆上掛著的伯爵夫人彩色放大照了。整個左舷艙壁上掛的是一幅其大無比的北大西洋圖。
「看來你的神色不太好，累了吧？」懷特中將招呼他坐進一張套了椅套的扶手椅上。
「的確累了，從－－天啦！從昨天一大早四點到現在還沒闔過眼，也不知道有幾個鐘頭了，時區換算改來改去的我也弄不清，手上的錶撥的還是倫敦時間呢。」
「我這有你一份電報。」懷特說著從口袋掏出一張對折的紙片給他。
「葛萊致雷恩，柳木已經證實，」雷恩看著電報。「順帶問候貝瑟，祝順利。」有人查證過柳木，證實了那份情報資料無誤。誰查的？也許是貝瑟爵士，也許是賴特副座，噯！誰都一樣，那已經不重要了。
傑克把電報塞進自己袋裡，「這可是好消息，報告指揮官。」
「怎麼你穿起軍服來了？」
「不是我想穿的，將軍，您知道我在那工作，是他們認為我這麼打扮比較不顯眼。」
「還好，至少衣服還合身。」將軍拿起電話要人送點吃的進來。「家裡都還好吧，傑克？」
「都很好，謝謝您關心，將軍。我回華盛頓的第二天晚上，凱西和夫人在奈及爾．福特家裡有一場協奏曲發表演奏，可惜我錯過了。您知道，要是她們這一回配得不錯的話，我們還真可以錄下來灌張數位唱片什麼的，像伯爵夫人那樣的琴藝還真是難得聽到。」
一個侍者打扮的水兵敲門端著一大盤三明治進來，雷恩一直到現在還搞不懂英國人，怎麼會這麼喜歡吐司夾醃黃瓜。
「嗯，這一趟匆匆趕過來到底是什麼大事呀？」
「報告將軍，您方才交給我的電報，表示這件事除了可以向您報告之外，還可以再讓三個人知道。這可是一件極機密的資料，您看決定找那三個人來，回頭我再一起提報。」
「真那麼重要到值得半途召回我們艦隊？」懷特略為考慮了一下，然後拿起電話通知三位官員立刻到他休息間報到，他掛了電話說，「卡斯特上校、漢德上校和巴克萊中校三個人，分別是無敵號艦長、我的艦隊作戰官和艦隊情報官。怎麼樣？」
「沒找您的參謀長來？」
「他先搭機回去了，家裡有人剛過世。要不要給你在咖啡裡加點料？」懷特說著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瓶白蘭地。
「謝謝您，將軍。」他真是需要來點酒提神了，單靠咖啡鹼的勁兒已經不管用。看著懷特猛一傢伙倒了不少在他咖啡杯裡，大概將軍希望他回頭能開懷地講吧。懷特中將早年在海上也待過不少日子，英國皇家海軍的水手還少有不喝兩杯的。
三位官員同時到達休息室，其中兩個還各帶了把折疊鋁合金小椅。
「報告指揮官，」雷恩開門見山，沒得功夫再客套了，「您大可留著那瓶白蘭地，回頭我報告完了後，大家可能都需要來上一口。」說著他把僅剩的兩份講義傳了過去，自己憑記憶就開始簡報，一共花了十五分鐘。
「各位，」他做了結論，「我必須再慎重說一次，這份資料和剛才的簡報內容都屬於極機密，除了現在這間屋子裡的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轉告。」
「真可惜，」艦長卡斯特上校說。「這麼曲折離奇的東西，可是夠寫上一本好的海戰小說了。」
「那我們當前的任務呢？」懷特手裡還拿著一張照片，他給雷恩又倒了一份白蘭地，然後舉起瓶子搖了搖，才把瓶子收回抽屜。
「謝謝您，指揮官。目前的任務是先找到紅色十月號艦，至於找到之後的行動嘛，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想要找她恐怕就不容易了。」
「沒錯，雷恩中校。」漢德上校點點頭。
「從另一方面來看，值得安慰的是，屏特將軍已經請大西洋艦隊司令部加派幾艘美國海軍的船歸您指揮，可能會有三艘一○五二型的諾克斯級巡防艦，和兩艘FFG－七型的派里級飛彈巡防艦吧，這兩種船上都會帶著一架或是兩架反潛直昇機。」
「怎麼樣，傑夫瑞？」懷特問他的艦隊作戰官。
「這樣也好，至少有個起頭了，」漢德同意地說。
「這些船可能會在一、兩天之內就到，屏特將軍特別要我帶一句話，他表示對您艦隊官兵的能力深具信心。」
「真他媽的什麼俄國鬼子飛彈潛艦嘛……」巴克萊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雷恩聽了一笑。
「您覺得怎麼樣，中校？」至少他們有人對這件事有所反應了。
「要是這艘潛艦對著英國去了怎麼辦？這麼一來不就成了英國的麻煩了？」巴克萊劈頭就問。
「可能吧，不過照海圖情況研判，要是雷明斯有心到英國的話，他應該早就已經到了。我們總統寫給您那邊首相的那封信，我看過一個大概，為了回報您這邊的協助，等事情告了一個段落，凡是我們獲得的任何資料，皇家海軍都會有一個副本。各位，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搜尋任務能不能辦得到？」
「你說吧，漢德？」指揮官問。
「要是這份情報資料沒錯的話……我看我們的實力還不差，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把盤。從這一頭看，我們的目標是一艘不想被任何人偵測發現到的飛彈潛艦，找她似乎並不容易，不過反過來說，我們手頭上將會有不少反潛偵蒐兵力可用，同時她可能會去的目的地也只限少數幾個東岸軍港，像諾福克、新港、京士灣、查爾斯頓和艾佛格萊士港等等，像紐約港這樣的商港，我想她是不太可能會去的。不過，問題是蘇聯那些高速阿爾法級潛艦，她們對著東岸這兒一個勁地猛趕的話，可能就會跑到紅色十月號前頭，這些船對她的去向可一定有數，也許再隔個一、兩天就可以知道了。所以依我看，她們截住她的機會也很大，到時候她們可能會在距東岸還遠的公海上就辦個什麼節目，使得美國政府於法無從干涉起。因此，整個說起來，老俄他們可能還佔了一點便宜，他們不只對這條船的性能要比我們多一份瞭解，而且他們的任務只有一樣，就是把她給幹掉，這也比我們要作的簡單，單憑這兩件事，就足以彌補他們偵蒐裝備和能力稍嫌不足的缺陷了。」
「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雷明斯不跑快一點，」雷恩問。「一旦他安全通過我們冰島外的那些海底音響反潛阻柵後，他大可跨一步就潛到前頭更深的大西洋海底－－為什麼他不在那時加足油門一路衝到東岸來呢？」
「這至少可以從兩方面來講，」輪到巴克萊回答他了。「蘇聯海軍情報方面的資料你接觸的多不多？」
「我大部份幹的都是指派的工作，差不多每方面資料都多少沾過一點，像飛彈潛艦部份，我以前曾經弄過，不過攻擊潛艦這一部份就不太清楚了。」雷恩沒必要對他在中情局裡幹的活多作解釋。
「夠了，這樣你至少對他們任務派遣的劃分有個大概認識。你知道，在他們艦隊裡頭，不同型兵力都是各幹各的，雷明斯可能不曉得攻擊潛艦那一部份是怎麼樣運用的，至少在他出來之前那幾天，這一部份兵力的派遣運用狀況他可能不全知道，因此，他不敢斗著膽子一個勁兒的在下面飆，萬一弄個不好，死活碰上一艘正好有任務在大西洋某一地的勝利級或是查理級攻擊潛艦的話，這些傢伙早已奉令在那守株待兔，雷明斯恐怕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其次，萬一要是蘇聯要求美國協助一起找她怎麼辦？比方說，蘇聯只要講他們有一條飛彈潛艦被一群信奉毛派的反革命者給劫持了，要是這條船投到中共那兒或是有意挑起美蘇兩國的無端是非，後果將會怎麼樣……。這麼一來，假如你們海軍發現了一艘飛彈潛艦正死命往美國本土海岸開，你想，你們總統知道了會怎麼辦？」
「嗯，說的也是，」雷恩點點頭。「我們可能先就一傢伙把她在水裡給作掉了。」
「你聽聽，這個後果不是很明白嗎，事實上雷明斯現在幹的事是極有可能弄不好兩邊都不討好的事，照這個樣子研判，他多半只有悄悄地邊走邊看著辦了，」巴克萊搖了搖頭，「不管是幸還是不幸，這個艦長可真是有兩下，而且也拼了命豁出去了。」
「他船上那套推進系統的進一步資料，我們要多久才能看到？」艦長卡斯特想了一下後問雷恩。
「就這兩天吧，希望別出錯就好。」
「屏特將軍要我們往那就位？」懷特中將問。
「照他向諾福克艦隊司令那裡報告的作戰計劃來看，他希望您能部署在右邊這一翼，他準備把甘迺迪號部署在近岸這一面，好全力對付蘇聯那的水面主兵力，而您的艦隊則再往外拉一點就位。照屏特將軍的想法，他認為雷明斯可能會從GIUK反潛阻柵南邊穿越，然後一直往南溜進大西洋海底盆地，在那裡他避過偵測的可能性比較大，要是蘇聯派出艦隊追他的話，很可能追他的艦隊一下就會往我們本土海岸這邊來，然後，他既然早有準備，帶夠了補給和糧食，他大可耗在那附近海床上等追他的艦隊熬不住了－－一方面因為政治理由，一方面是艦隊補給技術因素，他就可以放心再動。對了，另外屏特指揮官還希望您這邊的打擊兵力能勻出去一些來威脅蘇聯艦隊的側翼，不過這整個計畫還得先經過大老闆的同意才行。這其中有許多細節問題還需要再進一步研究，譬如說，屏特將軍希望增援一部份E－三守望者空中雷達預警機來支援您這一邊的偵尋。」
「這種冬天要在北大西洋裡待上幾個禮拜？」卡斯特艦長伸了伸舌頭然後又搖搖頭。幾年前福克蘭島戰役時，卡斯特正擔任無敵號艦副長，南大西洋上那一段狂風暴雨的日子，大概還叫他印象深刻。
「有了這些E－三空中雷達預警機，至少你可以高興一些了。」指揮官笑了笑說。「漢德，我要看到老美他們給我們的這些船的部署計畫，另外怎麼用這些飛機和船來壓制搜索更大水域，你也得儘快給我想出點子來。巴克萊，我要你評估研判一下這個雷明斯可能會走的路，照我們原先對這個聰明傢伙的認識和瞭解，應該還是有些蛛絲馬跡可尋才是。」
「遵命，指揮官。」說著兩人站了起來。
「傑克，你大概會在我們這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報告將軍，大概暫時待到他們要我回甘迺迪號時再說吧。依我看，這整個任務一下子都發展得太快了，恐怕沒有人能估計得出下一步會演變成什麼樣。」
「這樣也好，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再說。看樣子你是真累了，倒下來好好睡一覺去吧。」
「說實話，真是累壞了，報告將軍。」雷恩也覺得白蘭地的酒意在他體內慢慢開始發作。
「那邊衣櫃後頭有一張床，回頭我找人替你鋪一下，我看你就暫時睡在這，要是有事的話我再叫你好了。」
「謝謝您，將軍，那就打擾了。」懷特中將是個好人，傑克心想，他太太更是和靄慈祥。十分鐘後，雷恩倒在床上睡了。
※※※
紅色十月號艦
每隔兩天，副長會率同警衛長對全艦作一次例行環境清潔檢查，檢查時也是副長趁機收集每個人身上的輻射偵檢牌的時候。副長先得看看每個人皮鞋是不是擦亮了，鬍鬚是不是整理了，每張吊鋪都疊好沒有，每個人內務櫃都按規定清理排置了，然後，副長會收回已經戴了兩天的輻射線偵檢牌，再換發一個新牌給弟兄，有時順便會再帶上一兩句，慰勉大家努力作個蘇維埃人民新海軍之類的鼓勵詞等等。這一套說詞和例行檢查公事，副長波德中校早已熟能生巧，作的是一絲不苟，說起來也有板有眼。今天，像往常一樣，輪到該作檢查時，副長率著警衛士官長，從一個艙間走到另一個艙間，整整得花上兩個鐘頭才能把所有工作作好。等所有人都檢查過了，波德左腰上掛著的一隻帆布口袋，已經放滿了一個個偵檢牌，而他右腰口袋裡，開始檢查前滿滿一袋的新牌牌，則已空空如也個個都發了出去。帶著一袋子輻射量偵檢牌，波德走向艦上醫務室。
「醫官，有個大禮給你。」說著他把一袋子名牌放到醫官桌上。
「好極了，」醫官彼德羅夫對著副長眨眼一笑。「像艦上這麼些壯得跟牛一樣的小伙子，我每天只有閒得無聊看雜誌來打發日子了。」
副長走了之後，醫務室只剩彼德羅夫醫官和桌上那一袋戴了兩天的輻射線偵檢牌。首先，醫官得把所有牌牌按順序排好，每個牌上有三個號碼，第一個代表牌子的使用順序，如此，萬一偵測了有放射線感染，由順序號碼就可以查得出使用的日期時間；第二個編號表示著牌子持有人的工作部位；第三個號碼則代表他就寢時的鋪位。這一套偵檢牌測定方法，是艦上預防輻射外洩的初級安全措施，比起過去一人一個編號的方式，現在改進的區分編號法顯然要方便多了。
偵檢牌的顯影鑑別工作相當簡單，彼德羅夫幾乎閉著眼也能作。首先，他關上房裡大燈擰亮了紅工作燈，然後他關起醫務室的門上了鎖，免得有人在他工作時來打擾，接著他又從工作架上拿起浸泡顯影液用的夾子，再打開每個偵檢牌上的塑膠護套，取出偵檢感染底片，一一夾在夾子上。
一批批底片夾好後，醫官拿起一大疊夾上了底片的夾架，走到隔壁房，暫時把夾子掛上顯影槽上方的掛鉤上，這時他得動手把三個顯影槽一一倒滿化學藥水，備便回頭浸泡底片時用。雖然彼德羅夫是一名合格醫官，但是他在學校學的那些無機化學課卻早都丟光了，所以他也記不得到底這些化學藥劑的真正名字和含意，反正他自有一套用慣了的方式。編號一號的瓶子裡裝的東西倒第一槽，編號二號的瓶子裡東西倒第二槽，至於第三槽嘛，這個他記得，槽裡只要放滿清水就好。彼德羅夫的時間還多，現在離吃午飯至少還有兩個小時，幹這件無聊工作綽綽有餘了。前兩天他一直閒得發慌，找了本熱帶疾病學參考書來打發時間。醫官跟船上其他人一樣，心裡也都巴望著早一天看到古巴。說不定到時候運氣好，碰上那個弟兄得了個熱帶怪病，那他可就好有點有趣事情打發了。
彼德羅夫先把實驗室用的計時器設定七十五秒時間，然後拿下第一個夾架浸到一號槽溶液，再按下計時器開關開始計秒。工作室紅燈下看著計時器一秒一秒地走，他心裡一時想起不知古巴還出不出那種夠味的紅蘭姆酒了？多年前他曾因公去過一趟古巴，有機會品嚐那種異國風味十足的甜酒過，雖然，像任何一個有愛國心的好蘇維埃公民一樣，他好喝自己祖國的伏特加，不過偶而淺酌一點外國好酒變個花樣也不為過就是。
計時器鈴響，他拿起夾架抖了幾下，非常小心地不沾一點溶解液。沒必要冒險去沾惹這玩意－－硝酸銀吧？還是什麼鬼的強腐蝕性東西？－－他把夾架再浸進二號槽，然後又按下計時器。可惜任務命令事先保密的一點口風也聽不到，不然他可以先準備好夏季用的便服，這個時候跑古巴，不讓人熱得滿身是汗才怪。當然啦，那兒的野蠻人又是另一回事，他們不洗澡也慣了。也許一晃十五年後，那兒的人也學會了一點文明？管他的！到時候看看就知道。
計時器叮的一聲又響，彼德羅夫再如法泡製拿起夾架抖了一抖，然後擱進三號淡水槽裡。總算快要弄完一份無聊透頂工作了，怎麼這些水兵就沒一個會從梯子上摔下來弄斷根骨頭或什麼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個活樣品，來試試那一套新裝的東德製X光機，雖然他不怎麼喜歡東德傢伙－－管他是不是馬克斯主義信徒的－－但是他們造的醫學裝備倒還真像那麼回事。除了這套新X光機外，艦上的高壓消毒器和大部份用藥，也都是東德弄出來的。計時器這會兒用不到了，清水槽內擺了幾下，彼德羅夫提起夾架甩乾水滴，舉著架子迎面朝一旁已經打開了的X光檢查器望。
「媽呀！」彼德羅夫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得冷靜下來再想一想。是他自己的偵檢牌底片上有了輻射感染跡象。牌上號碼寫的是「三－四－八」，表示是第三批偵測牌，第五十四號船肋骨處－－正是醫務室和廚房，就寢部位－－艦艉官員住艙。
偵檢牌雖然只有兩公分左右寬，但是它的感染偵測反應卻相當靈敏。底片上共畫分了十段小格，用來表示顯影後感染的輻射劑量。彼德羅夫再仔細一瞧自己那塊牌子，感染量到了第四格，至於機艙那兒水兵的感染量？嗯，是五格。而魚雷兵呢？大概成天只待在艦艏前段區域裡，他們的感染量只有一小格。
「他媽個巴子！」輻射感染劑量的顯示他清楚得很，但是還是不能大意，再查一下手冊看看吧。他取出偵檢手冊一翻，還好劑量顯影量呈的是對數比例。他的偵測片上是十二單位輻射感染，機艙裡的人是十五到二十五單位量。兩天之內感染了十二到二十五單位的輻射量？還不到危險程度，對生命不算構成傷害，但是……彼德羅夫走回醫務室，仔細把那些感染過的偵檢底片鎖在實驗工作間，然後他拿起了電話。
「是艦長？報告艦長，我是彼德羅夫，能不能請您到醫務室來一趟？」
雷明斯並沒有緊張，他已經猜到這通電話是怎麼回事了。啟航前一天，當醫官登岸到衛材部去領取換補衛材時，副長波德拿了些偵測片在X光機上動了一下手腳。
「怎麼樣，醫官？有事？」雷明斯順手帶上醫務室艙門之後問。
「報告艦長，艦上有了輻射線外洩。」
「胡說，要是有外洩，偵檢儀錶早就提出警告了。」
彼德羅夫走回工作間，取出那些感染過的底片遞給了艦長。「您看。」
雷明斯舉起底片對著燈光，他把每張底片都由頭至尾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他皺起了眉頭。「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就您和我兩人，報告艦長。」
「記著，這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說著他停了一下。「可不可能是這些底片有毛病，比方說片子原來就有問題？或是你顯影檢查的程序弄錯了？」
彼德羅夫用力搖搖頭。「不會，報告艦長，船上只有三個人，您、副長、和我可以碰得到這些東西，同時您知道，我開航三天前，才從每一箱偵檢底片裡隨機抽檢過樣品，每一箱裡的底片都沒問題。」就像每個人的基本保護反應一樣，彼德羅夫是不會承認他根本偷懶沒徹底隨機抽樣檢查，他只是每一箱取了最外面那張看了看而已。
「這上面最大的感染劑量是多少？……十到二十五單位？」雷明斯對艦上什麼事都不含糊。「誰的偵檢牌感染量最大？」
「輪機隊的布爾甘尼和蘇茲波伊兩人，前艙那頭的魚雷士兵都沒超過三個單位。」
「唔，醫官，照這個樣子來看，反應器附近可能祇發生了小－－很小很小－－的外洩，大不了是蒸氣閥洩出來的吧，沒什麼關係，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從沒聽說死過人或什麼的。我們會找出外洩地方然後把它修好，這件事就當它是個小祕密好了，沒有必要為了莫須有的事把大家都搞得心驚肉跳，懂嗎？」
彼德羅夫木訥地點了點頭。他知道一九七○年潛艦維洛斯布洛夫號上，就有人因為核子輻射外洩感染致死過，破冰船列車號上的外洩意外事件裡死的還更多。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眼前只要有雷明斯艦長在，他一定能處理得好好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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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防部五角大廈
國防部五角大廈的正五邊形建築裡，E棟樓最靠外，也是地點最好的一棟，因為E棟所有朝外開的窗子，不只能看得到中庭花園，它還能遠眺阿靈頓國家紀念公園的景緻，所以國防部裡有頭有臉的將軍辦公室大都在這一層。E棟樓中有一間辦公室屬於參謀首長聯席會下轄的參謀本部聯三作戰次長辦公室，不過作戰次長本人現在不在房裡，他此刻正身在大樓地下第二層，一間人人戲稱為「坦克艙」的國防部戰情中心裡。稱這間地下兩層的大作戰室為「坦克艙」，是因為房裡四壁不但全是合金打造，而且內層隙壁縫裡還裝滿了各式電子噪音干擾器，能有效防止外來的電子竊聽。
作戰次長待在「坦克艙」裡已經一天一夜了，不過從他外表衣著上來看，根本還看不出一點異樣來。他下身的草綠色軍服長褲仍然筆挺的一點皺摺都沒有，他上身穿的黃達克龍襯衫也一樣是線條整齊衣領槳硬，至於他胸前打的領帶，則更是好端端地用一枚陸戰隊隊徽領夾夾著，一點沒有扯鬆過的樣子。海軍陸戰隊中將艾德溫．哈利斯將軍既不擅外交詞令也不曾幹過斡旋工作，但是他現在擔任的參三次長角色，卻必需協調三軍，綜攬作戰方面所有大小事，時時接觸每一軍種的人，所以，事實上他等於是在幹和事佬。就一個野戰出身的陸戰隊將軍來說，這倒是個頗有趣的職務。
「他媽的！」是大西洋艦隊司令布萊克上將的聲音，旁邊還帶著他的艦隊作戰處長培迪．史丹佛少將。「像這個樣子，那還能搞什麼計畫作戰？」
參謀首長聯席會裡的幾員大將也都在場，大家都點了點頭表示同樣看法。
「聽我說，老布，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告訴過你上面是怎麼想的。」聯席會主席希爾頓將軍的話裡聽得出他的倦意。
「這我知道，老大，但是這個任務的重頭戲是潛艦對不對？要是我們不讓文森．伽勤瑞參進來的話，那還搞什麼搞？你這邊也該讓山姆．道奇一塊守著才行，老丹和我兩個都是水面艦起家的，只有培迪一個人在這裡稱得上是反潛行家，光他一個人怎麼耍，我們一定得找個潛艦出身的來才行。」
「各位先靜一下，」作戰次長的和事佬講話了，「照現在這個情形來看，我們要報給總統的計畫，主要針對的是蘇聯當前的威脅，至於那艘投誠潛艦的事，我們是不是可以暫時把它擱到一邊，等下一步看怎麼發展後再講，你們看如何？」
「好主意，」艦隊作戰處長史丹佛少將點點頭。「單是眼前，傷腦筋的事就已經夠多了。」
加起來怕不有十來顆星星的八位將軍，跟著轉過注意力到海圖桌上。一整張大海圖桌上，五十八艘蘇聯潛艦加上二十八艘水面艦的龐大兵力，還有後面跟著的好幾批油彈糧秣整補艦，全都在圖上標示的清清楚楚，每條船的航向都正對著美國本土東岸。遇上這種情況，美國海軍現在卻只有一艘航艦好用，英國皇家海軍的無敵號雖然已經加了進來，不過總沒有自己這邊的大玩意航艦戰鬥群來的方便使喚。萬一真幹了起來，老俄那一邊的實力還真不能輕估，他們艦上所攜帶的那些地對地巡弋飛彈，加起來怕不有三百多枚，雖然那絕大部份都是反艦用的東西，可是照過去情報研判，他們若是攻擊了兩波還不能殲敵時，第三波發射出來的傢伙，就會是攜了有核彈頭的巡弋飛彈了，這玩意要是發射載台就在新澤西州外海時，北從波士頓南邊到諾福克都會在它射程範圍內，整個東岸的主要城市豈不一傢伙全都會被夷成平地？
「屏特建議把甘迺迪號儘量留在近岸這一邊，」布萊克司令說，「他想把他航艦上的幾個中隊戰機暫時調到陸上，然後撥一批S－三型「維京海盜」到他船上，這樣他就可以從母艦上直接搞反潛偵蒐，把老俄那邊側翼的牽制任務交給無敵號去擔任。」
「這個主意不好，」哈利斯次長說。老布的作戰處長培迪．史丹佛也跟次長一個看法。早先他們在商量的時候，兩人都認為應該反過來調派才是。「各位，要是我們手頭上只有一塊母艦甲板可用，我們當然該留著甘迺迪給戰機起降用，弄一艘無敵號那樣的短甲板母艦，頂多只能當反潛直昇機載台，除了海獵鷹可以停，其他大一點的鳥都不能用。」
「所以呢？艾迪？」希爾頓將軍說。
「所以我們該把甘迺迪號移到這裡，」說著他用推桿把代表甘迺迪號航艦的小兵棋推到亞速爾群島西邊。「屏特上面的戰機中隊仍然留著，然後把無敵號往裡面調，讓她專門負責反潛搜索。老英他們原先設計她的時候，主要也是為的要她專幹反潛任務，所以她應該能勝任這個任務。甘迺迪是我們現在手上唯一有的攻擊兵力，所以她的主要任務應該往前，去威脅和牽制那些老俄。如果能這麼一部署的話，她就能化被動為主動，因為從她所在的那個位置上，她那兒的小鳥可以涵蓋對方整個水面兵力，而且她自己還不用跑到老俄地對地飛彈戰術半徑圈裡－－」
「還有一點更有利的是，」史丹佛插了進來，同時手也指著海圖兵棋，「可以間接威脅這裡的後勤支援兵力。要是他們的主兵力失去後勤支援，像油船啦等等的，他們就回不去了。因此為了要應付威脅，他們勢必得重新部署現有兵力，首先他們會把航艦基輔號拉到距岸遠一點的外海，這樣才能有餘力採取空防，來應付我們的甘迺迪，這種部署調派下，我們自己的S－三反潛機可以一樣由陸基起飛，而且還是可以巡邏搜索同樣大的海域。」他說著將兵棋桿擱在海圖桌上，從東岸比了個大約半徑五百浬的巡邏圈。
「這樣的話，好像把無敵號丟在那少了掩護了。」海軍軍令部長佛斯特上將說。
「屏特說過想申請一些E－三空中預警機來掩護英國艦隊。」布萊克司令說完看著空軍軍令部長克萊爾．巴尼將軍。
「只要您開口，服務馬上到！」巴尼將軍笑著答他。「明天天一亮，我們就有第一批「守望者」預警機飛到無敵號頭上，要是你把她調到離岸再近一點的話，我們還可以二十四小時看著她，另外，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再派一個聯隊F－十六戰鷹機去掩護，怎麼樣？」
「有這麼好的事？你要什麼作回報？講吧，馬可仕？」大家都管克萊爾．巴尼將軍叫馬可仕，他長得樣子就有點像菲律賓前總統馬可仕。
「依我看，你薩拉脫加號航艦上那些聯隊，現在遠水也救不了近火，既然閒著沒事幹……這麼著吧，到後天禮拜六時，我們可以有五百架戰機，從德拉瓦州的多佛基地，一路部署到上邊緬因州勞林基地。我們這些小傢伙祇懂得飛和打，對什麼反潛反艦玩意恐怕一竅不通，看樣子，老俄那些船大概真有過來的意思，我們得儘快學一學才行。所以，我希望你撥一些人過來跟我們一塊幹，另外，我也想要你的F－一四雄貓，有了飛彈和戰機一塊配合的玩意比較讓我放心。我們調一個戰隊飛機去守冰島，剩下的就從新英格蘭上頭這邊來看住老俄的熊式偵察機，他們如果要過來，少不了會派這種飛機從上面下來，我敢打賭他們這套鬼技倆。另外，要是你要的話，我還可以派幾架加油機到亞速爾島拉吉士基地去，好替你把甘迺迪上的小鳥餵個飽。」
「怎麼樣，老布？」佛斯特部長問。
「一句話，就這麼辦。」布萊克司令點了點頭。「另外還有一樣事讓我擔心，無敵號那邊的反潛兵力似乎弱了點。」
「那就多弄點給她，」史丹佛說。「報告司令，要是把兩棲攻擊母艦塔洛瓦號從小灣那邊抽上來怎麼樣？再把新澤西號戰鬥群一起給她，編成一群混合兵力，這樣至少可以再多個一打反潛直昇機和七、八架垂直起降的獵鷹戰機來了。」
「這個主意好，」哈利斯將軍搶著說。「這麼一來，這一邊就能有兩條小母艦，而前頭也可以靠屏特那支強打兵力去專門對付他們水面艦。甘迺迪可以在他們東邊大大方方逼近，西邊這裡我們有幾百架戰機嚴陣以待，中間這一塊交給無敵號和塔洛瓦，三路一起來，看他們往那跑。事實上，照這麼一搭配，我們反潛巡邏的力量，還能比原來屏特建議的要大許多。嗯！這樣好！」
「甘迺迪在前面那麼遠，她一個人能照顧得過來？」希爾頓將軍問。
「不行那行？」布萊克司令回答他。「萬一要是幹起來，一個小時裡我們就可以作掉他們一支兵力，也許這四支裡的兩支也不一定，最靠前面這支，老馬？就交給你們空軍兄弟啦。」
「嘿，你們這兩個老傢伙，瞧你們一拉一唱的，說實話，到底排練過多久啦？」陸戰司令小平頭馬克斯維爾將軍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結果突然冒了這麼一句，把大夥逗的是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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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十月號艦
開始檢查機艙輻射外洩前，輪機長米勒凱茵先巡視了一遍整個反應爐艙，等確定所有人都暫時離開後，查漏工作才好開始進行。雷明斯帶著醫官也留在現場，檢查工作由損管官史雅朵夫實際執行，他同時也是這一更的機艙值更官，不過輪機長和醫官兩人手上，也都各提了一具測定輻射線放射量的蓋氏偵測器。
反應爐艙面積相當大，它得容下一整具桶狀鋼製反應爐糟。反應爐心現在暫時關閉停止了核反應，只是爐壁觸摸起來仍然頗有溫度，整個機艙裡也燠熱難當。機艙每個角落裡都安放了有自動輻射警報器，外圍用紅標識漆劃了一個圓圈，警報器就放置在紅圈裡，機艙前後隔堵壁上也掛了好幾具，安全預防措施作得是相當嚴密。潛艦所有艙間裡，反應爐艙可以算是最乾淨的一間，整個甲板和隔堵壁全都油了一道雪亮白漆，這個道理很明白，因為即使是所有警報器全都同時失靈了，反應爐冷卻循環系統上的任何一點小漏隙，也可以在白壁下用肉眼看得見。
史雅朵夫攀著反應爐邊的鋁扶梯爬上爐身，然後他用蓋氏偵測器上連接的一根探測棒，一一去探試爐身的每個焊接點和管路接頭。蓋氏偵測器的揚聲喇叭已經開到最大音量，這樣萬一遇到有過重輻射外洩的地方，只要偵測儀警報器一響，艙裡幾個人都能聽得到。除此之外，史雅朵夫的一邊耳朵裡還塞了個小耳機，這樣即便是最細微的輻射外洩警報信號也躲不掉。年紀才二十一的史雅朵夫中尉神色緊張凝重，幹這種檢查輻射外洩的工作，只有白痴心裡才不會怕怕。蘇聯海軍裡流傳著這麼一則笑話，說是怎麼曉得那個人是北海艦隊的水手？只要把燈一關，看誰會在黑暗裡因為身上輻射能高到發亮就曉得。這可是茶餘酒後才會講的笑話，此時此刻史雅朵夫是說什麼也笑不出來了。他知道之所以挑他來擔任這個檢查工作，是因為船上就屬他年紀最輕資歷最淺－－所以也最可以犧牲？想到這，他伸直了手中探測棒，費力往最那頭的管路上來回揮掃時，兩個膝蓋都直打抖，沒一傢伙從梯子上翻下來還真奇了。
偵測器喇叭裡並非一點動靜都沒有。探測棒來回揮動時，碰到一點雜質或是管路間的靜電離子，總會不時發出一陣輕微怪響。每一回耳機裡一有動靜，他的心跳立刻加速不說，連胃裡的酸液也跟著一陣洶湧翻攪。每隔幾秒，他就會瞄一眼左手提著的蓋氏偵測器輻射量指示錶。還好指針很少動作，一切都還在安全量之內。反應爐的容器槽由四層不鏽鋼材密封了三道間隔，每一層鋼材都有好幾公分厚，三道間隔裡分別填注的是，最內層的鋇金屬和水混合液，中層的鉛板隔堵，以及最外層的聚乙烯外包。三道不同材料的隔離防護，為的是防止輻射線裡伽瑪中子和分子外溢，有了不鏽鋼板、鋇水、鉛板、和塑膠棉這四道手續，爐心的核子反應中，有害危險物質才能在阻絕中放心進行，只有少部份核分裂後釋放出來的熱能，會透過銅牆鐵壁般防護層傳到外頭。結果，令史雅朵夫如釋重負的是，輻射量錶上顯示的放射量，還沒白海海濱的薩奇海水浴場沙灘上量到的多，量錶指針指示量最高的那一次，是探測棒不小心碰觸到燈泡的事。年青中尉笑了。
「所有測量讀數都在正常值內，報告輪機長。」史雅朵夫向下頭喊。
「再來一次，」米勒凱茵說，「從頭開始，仔細一點。」
爐艙裡的溫度以艙頂最甚，高高在上的史雅朵夫，離燠熱難當的反應爐僅咫尺之距，第一次檢查時他已熱得是汗衣前胸貼後背了，這會又得重新來過，他更是汗如雨滴。三十分鐘後，他的檢查結果仍然同前。他舉步艱難的爬下扶梯，手臂和兩條腿都彷彿不是自個的了。
「抽支煙歇一下吧，」雷明斯說。「檢查的很仔細，史雅朵夫。」
「謝謝艦長。上頭真熱，離燈又近又挨著冷卻管。」中尉說著把蓋氏計交給了輪機長。儀器下方另有一個量錶，顯示的是累積輻射量。指針讀數仍然在安全範圍內。
「可能要怪那些偵測片有毛病吧，」輪機長火大似地說。「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定是製造過程裡工廠有人惡作劇，不然就是衛材總庫裡有人想開我們玩笑－－應該找祕情局的人去查一查，這種害死人的事！開這種玩笑的傢伙應該抓出來給他一顆衛生丸子了結了他才是。」
「是應該，」雷明斯聽了輪機長牢騷後一笑。「記得列寧號上發生的意外事故？」他指的是那艘因為反應器災變，結果報廢後停在碼頭兩年多，還沒有人敢上去一步的核子動力破冰船。「本來是廚子想刮鍋底的積垢，不知是那個好心多事的輪機兵出了餿主意，建議他用管路蒸氣來清洗，結果他真的就言聽計從，拎著一口老鍋找了蒸氣管上的檢查閥，把鍋子往閥口下一擺，動手擰開開關準備沖個痛快。」
輪機長眼珠子一轉。「怎麼不記得？報告艦長，我那時在別處幹輪機官，聽說那個廚子還是他們艦長特地找了去的哈薩克名廚呢－－」
「他們艦長喜歡吃哈薩克菜，馬肉燉玉米粥，」雷明斯說。
「－－結果這老小子一點艦上事也不懂，自己賠了一命不說，還連累了旁邊三個輪機兵。這條船的船艙裡也嚴重污染了。聽說他們艦長去年才從古拉格勞改營裡給放了出來。」
「我看廚子那口老鍋大概是清理的一乾二淨了。」雷明斯補了一句。
「說的也是，艦長，我看那口鍋大概再用上個五十年也不會出問題。」米勒凱茵的笑聽來頗為刺耳。
這種時候，還在年青損管官前面談這個，未免太那個了點吧，彼德羅夫心想。反應爐出了問題，造成那麼可怕的後果還值得談笑？不過輪機長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喜歡開玩笑，大概是是成天待在反應爐艙裡久了，二十年經驗下來，他和艦長才會視這件事這麼稀鬆平常。不過從方才這段對話裡，他們兩倒真的暗示了自己一個寶貴教訓－－不該進反應爐艙來的人，最好永遠不要進來。
「幹的很好。」輪機長拍了拍史雅朵夫肩膀說，「現在該檢查一下發電機管路了。來吧，損管官，少了你可不行。」
往艦艉方向隔壁那間艙間是主蒸氣艙，裡頭大大小小擺置了不少裝備，有熱交換器、蒸汽產生器、渦輪直流發電機、和一些輔機等等。主渦輪機還在更後面下一個艙裡。因為現在正在用履帶系統作直流電機馬達運轉，所以主蒸氣渦輪也暫時休息。不過不管是主蒸氣渦輪或是輔蒸機渦輪，這些裝備本身都沒問題，因為含放射性的冷卻循環水並不直接跟他們接觸，唯一帶有放射性東西的只在熱交換器內管裡作短暫流動，等蒸氣產生器裡的純水受冷卻循環高壓高溫－－也就是有放射性危害的－－循環水加溫變成飽和汽後，這些蒸氣都在外管裡流到渦輪機各級葉片去。內、外兩組管子互相在交換器裡作熱量傳遞，管子裡的循環流體卻並不直接碰到一起。因此，要是有可能會外洩的話，也是在管路每一段接頭和各個閥上了。
這個艙間因為管路七轉八彎相當複雜，一節節查起來就特別費時。一圈下來，少也得花上個五十分鐘才行。艙裡的管路不像方才那一間摺包得那麼整齊紮實，多半是因為管路不但轉來又彎去，而且還上下縱橫交錯的緣故，為此，史雅朵夫彎腰伸手時，還兩次差一點沒燙傷了他自己。檢查到最後，只見他氣喘噓噓滿臉通紅不說，一身制服也已經裡外儘濕。
「所有讀數都顯示正常，報告輪機長。」
「嗯，回頭還是得再仔細檢查一次，」輪機長說。「不過先下來吧，到這邊坐著歇一歇再說。」
聽了輪機長後半句話，史雅朵夫幾乎當下就想跟他跪下來磕個響頭稱謝。他知道自己有這種怕事念頭是不對的，身為一個高潛學校畢業的年青軍官，他對工作的奉獻應該沒有止境。他小心一步步地爬了下來，米勒凱茵又遞了一根煙給他。輪機長雖然實事求是，但也是個極為負責又愛護部屬的人。
「哦，是，謝謝您，輪機長。」史雅朵夫接過煙說。
彼德羅夫拿了把小折椅過來。「坐著吧，中尉，把腿揉一揉休息休息。」
損管官還沒等醫官說完，就已經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伸直了兩腿一個勁地揉打著膝關節。在高級潛艦學校受訓結業時，學校裡的教官就說，他能抽到分派這條船幹，真是他前輩子修來的運氣。幾乎每個認得的人都說雷明斯和米勒凱茵兩人是艦隊裡最好的艦長和輪機長，他們都說這兩人才是那種真正肯教你又能用心去照顧你的好老師，兩人的一身本事和學識也是別人所不及的。
「廠裡早先應該把這些管路包得更好，絕緣也作得更緊密一點才是。」雷明斯說。輪機長搖了搖頭。
「不行，這麼一來就更難檢查了。」說著他把蓋氏偵測計遞給了艦長。
「全都符合安全規定，」艦長看著累積輻射量指示錶。「恐怕在家裡整理花園時感染的輻射量都會比這還要多。」
「說的也是，」米勒凱茵回了一句。「礦坑裡挖煤的工人，從煤塊上感染到的氧氣輻射量，也比我們在這碰到的多。一定是那些牌牌出的問題，準錯不了，何不把所有偵測牌上的顯影片全拿出來再檢查個仔細，說不定就還有同樣現象哩。」
「全拿出來檢查是可以，」醫官說。「不過這麼一弄，照這趟行程要跑那麼遠路來看，可能我們到後來就會有好幾天沒得用，這就不合規定了，您看怎麼樣？」
「你說的對。不管怎麼說，那些戴在身上的偵檢牌只是艦上這些警報裝備的輔助偵測工具，可以參考，卻不一定得儘信。」艦長說著用手指了指甲板紅圈裡擺著的一具具偵檢警報器。
「您看需不需要再檢查一遍？」輪機長問。
「我想最好是再作一次比較保險。」雷明斯回他。
損管官眼睛直瞪著地板，嘴裡咕嚕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東西。
「為了保障絕對安全，我們應該不厭其煩！」彼德羅夫在一旁連忙背了一句安全守則。「辛苦你了，損管官。」其實他心裡一點安慰意思也沒有，原先他可是擔心的要死，這會他覺得好過多了。
第二次複檢又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檢查完畢，醫官帶著史雅朵夫回醫務室，他開了幾顆鹽片囑咐損管官就著水吞下，以補充體內失去的鹽份，等損管官一走，他自己也敲開兩瓶葡萄糖注射液，張口對著嘴就灌，累了老半天，也合該自己補一補了吧。機艙這邊，艦長一行人走了之後，輪機長才又再下令將反應爐重新啟動運作。
一干值更的輪機隊士官兵，個個你看我、我望著你地回到了值更部位上。官員們方才帶著蓋氏偵測器，把反應爐艙給掀過來查了個夠？醫務兵先前也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守口如瓶，問了老半天也打不出一個屁？機艙裡有人開始不知不覺地摸起自己胸前的偵檢牌來，然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一個勁猛看手錶。怎麼離下更交班還這麼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