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意念
這麼久以來,雷恩都沒辦法像他妻子一樣每天搭同一班火車回家,而他到家的時間總是會比她晚一些。只有在他到家前的那段時間,他才有辦法去想怎麼完成他那本有關豪爾錫(譯註:美國海軍上將,二次世界大戰時任太平洋艦隊司令)的書。書大約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七十,重要的研究也都完工了,剩下的就是要把書寫完而已。人們似乎從來都不了解,學術研究只是為了發掘並記錄事實真相,把書寫出來反而是其中最難的部分。因為要把這些事實整合,然後使其看來是個前後連貫的故事正是困難的部分,而人類的生活絕對是沒有什麼條理可言的,尤其是像豪爾錫這樣一位喝酒喝得很兇的戰士,為他寫本傳記,幾乎就是幫他做了次業餘精神分析練習,其中所要做的事只會多不會少。你可以隨意捕捉到一些發生在他生命中不同年齡、不同教育階段的片段,但是你可能永遠不知道是哪個微不足道的關鍵記憶形成了他的生活──是小學三年級時在校園裡打的一場架,或是沒出嫁的海倫阿姨給他的忠告,那個忠告在他有生之年一直縈繞在他的心中,因為一個男人絕少會把這些事情透露給別人知道的。雷恩也有這類的回憶,其中有些似乎是以隨意的方式出現和消失在他的意識裡。每次當他回憶起在聖馬修小學念二年級,法蘭西絲.瑪麗修女說的話時,他就會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七歲大的樣子。一個技巧純熟的傳記作家似乎就要有杜撰這類事情的能力,但有時這反而會變成虛構,而把你自己的個人經驗套用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時,那就是小說了,但歷史是不應該變成小說的,也不該只是報紙上的一篇新聞報導,然而雷恩從他自己的經驗中知道,很多看來幾可亂真的「新聞」,完全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從來就沒有人說傳記寫作是件簡單的事,回想他的第一本書《命定之鷹》,相較之下根本就是個簡單多了的寫作計畫。雷恩自從小時候讀過豪爾錫的自傳後,就對這位美國海軍五星上將的一生感到著迷不已。他曾在海戰中指揮艦隊,那一段史實對一個十歲的男孩來說,簡直是讓他興奮得不得了,但相同的一件事卻讓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感到驚嚇萬分。因為時至今日,雷恩了解了許多豪爾錫並沒有完全說出來的事──也就是那些大家不知道的部分,譬如豪爾錫不得不完全信賴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情報,也不知道那些情報是怎麼收集、處理與分析,以及怎麼傳遞給他的,連敵人是不是在監聽他的行動都不知道。雷恩現在身處於那個圈子裡,然而需要把命賭在他親自執行的工作上,實在是夠嚇人的了。事實上,要不要把別人的命也賭上,他可能根本不知道。
他記得當年在陸戰隊的時候有這麼個笑話,雷恩看著英國綠意盎然的鄉間景色在車窗外閃過時思忖著:情報這一行的座右銘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那正是他現在的行業,他必須拿別人的生命當賭注。理論上,甚至有可能發生的是,某個他所提出的情報判斷,最後會需要以國家的命運來做賭注。這時,你絕對要信任自己也信任你所提出的資料……
但你沒辦法永遠都是那麼確定,對吧?他對很多在蘭格利看過的中情局官方情報分析都是嗤之以鼻,但對他人的工作挑三揀四,實在比自己去做而且做得更好,要來得容易多了。他那本有關豪爾錫的書,目前暫時用「戰鬥中的水手」當書名,可能會顛覆一些傳統的觀點,但他是故意這麼做的。雷恩認為保守思想在某些方面並不僅僅是不正確而已,而是根本就是些不可能正確的東西。豪爾錫在某些情況下是做了正確的反應,但卻遭到許多後見之明的馬後砲批評他當時的處置錯誤。然而那是不公平的。豪爾錫當時只能就他手邊所獲得的情報來作判斷,換個角度來說,這就好像在批判一位醫生沒辦法治癒癌症一樣。這都是些聰明人,他們在竭盡所能地把事情做好,但永遠都有些事情是他們無法得知的──這些人忙著想要找出未知的部分,但這個過程卻需要花上很多時間。就算時至今日,想找出你不知道的事也還是要花上許多時間,雷恩心中思索著。如果重現當時的情況,豪爾錫能知道的也僅是他手頭上的所有資訊,或是一個腦筋清楚的情報人才能推論出來的情報,剩下的就只有靠豪爾錫自己畢生的經驗,以及他對敵人心理的了解了。而當時,敵人即使面對著自己的失敗都還不願意束手就範,不是嗎?
這就是我的工作。雷恩在空洞的眼神下思考著一切。這是個對事實真相的追尋過程,但並不只是這樣子而已。他必須先掌握到別人的思考過程,才能去模擬那個人的想法,好向上司說明,這樣雷恩的老闆們才有辦法更了解他們的對手。他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是個沒有執照的心理分析師,從某個角度來說,那是很有趣的事;但是當你想到工作的份量跟搞砸的結果時,它就沒那麼有趣了。到那時就只能用「死定了」來形容自己的下場了。位在匡蒂科海軍基地的基礎學校裡,有一課是他們反覆對學員們耳提面命的,那就是如果你把你的排帶得一團糟,有些在你排上的陸戰隊員將再也無法回家見他們的母親和妻兒,而你會為此在有生之年一直扛著沉重的良心負擔。幹軍人這個行業,伴隨任何錯誤而來的代價都是極其昂貴的。雷恩在軍中服務的時間還不夠久,所以沒機會親身體驗到上面所說的那一課;但每當夜深人靜時,碰上這種事的可能性往往還是令他不寒而慄,那種感覺就像有一艘船在穿越大西洋途中翻覆了一樣。他跟槍砲士官長泰特談過這一切,但士官長──當時他是個三十四歲的「老」傢伙──只告訴雷恩要記住他所受過的訓練,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如果有時間的話,記得在行動前要三思而後行。但他馬上就警告雷恩不會每次都有充裕的時間。之後他要他年輕的上級不用擔心,因為就一個少尉而言,他看起來是蠻聰明的。雷恩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這些事。另一方面,一位陸戰隊槍砲士官長對他的尊敬,可不是隨隨便便得來的。
這麼說他有夠聰明的腦袋去做出一份情報分析,也有這個膽量把自己的名字簽在最後,但是在把那些資料送出去之前,他必須徹底的確定那些東西都是正確的。因為他是在拿別人的性命下賭注,不是嗎?
火車緩緩地靠站了,他爬樓梯走出車站,見到上面的街邊有幾輛計程車在等候著,雷恩可以想像得到,他們一定是記得火車的時刻表。
「晚安,約翰爵士。」雷恩看到愛德華.比弗頓,早上載他來的人。
「嗨,愛德華,你是知道的,」雷恩一面說,一面鑽進了前座,換個位子坐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夠伸伸腿,「我的名字實際上是叫傑克。」
「我不能那樣稱呼你,」比弗頓說,「你是一位騎士。」
「那只是個榮譽,並不是真的,我並不真的有把劍──嗯,除了我陸戰隊的那把以外,而那也是在美國的事。」
「然而你以前是名中尉,而我只是名下士。」
「然而你以前跳過傘,而我以前絕對沒做過任何像那麼笨的事,愛德華。」
「只有二十八次而已,從來沒有摔壞過任何地方。」這名計程車司機報告著,同時將車子轉上小山丘。
「甚至連腳踝都沒受過傷?」雷恩質疑地問。
「只扭傷一兩次吧,這雙靴子幫了大忙,你知道的。」這名計程車司機解釋道。
「我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法學會去喜歡飛行這回事──我非常確定的是,我絕不會從飛機上跳下來。」不可能,雷恩對這點非常確定,他絕不可能選擇去偵查營那個單位,那單位的陸戰隊都是些腦袋搭錯線的傢伙。想想單是坐直升機飛越海灘就夠嚇人了,而雷恩自己還是透過一個相當難過的方式學到這個經驗的。他到現在都還會做噩夢──突然間感到自己正在不斷下墜,看著地面朝著自己直衝上來──但他每次都會在撞擊地面前的那一瞬間醒過來,隨後他就會搖搖晃晃地坐在床上,四下看著黑漆漆的臥室,好確定他不是還在那架後旋翼故障的爛CH─46直升機上,往克里特島的岩石堆中掉下去。他跟他那一批陸戰隊員沒死於那次意外,還真是個奇蹟,然而他卻是唯一受到重傷的人,而他那一排的其他弟兄除了有人扭傷以外,並沒有人受到更嚴重的傷害了。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到今天還在想這些陳年往事?他問自己,那個意外都已經過去八年多了。
車子在葛利茲戴爾巷的巷口前停了下來,「到了,爵士。」
雷恩把車錢遞給他,還給了該給的小費,「我的名字是傑克,愛德華。」
「是的,爵士,明天早上見。」
「再見。」雷恩邁步走開,他知道跟愛德華的這場拉鋸戰他是絕對贏不了的。他家的大門沒鎖,像是在歡迎他的歸來。進門後他便一邊解開領帶,一邊朝著廚房走去。
「爹地!」莎麗幾乎是尖叫著衝向他張開的雙手,他一把撈起女兒並把她舉得高高的,然後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的大女孩今天好嗎?」
「還不錯。」
凱西站在爐邊正忙著準備晚餐,他把莎麗放了下來,然後走過去給妻子一個吻,「今天好嗎?」做丈夫的問道,「你怎麼總是先到家?在國內的時候你通常都會晚一點。」
「還不都是因為工會。」她回答道,「這裡每個人都準時下班,而『準時』的時間通常都還蠻早的──不像在霍普金斯。」她沒有多加補充的是,在那裡,大概每個專業人員都工作得很晚。
「每天都像銀行員工一樣準時上下班,感覺一定很棒吧!」雷恩調侃地說。
「甚至連我爸都沒這麼早離開辦公室,但是這裡每個人都是這麼早下班,而且午餐時間的意思就是整整一個小時──有一半的時間是花在讓自己離醫院遠一點。嗯,」她承認道,「這樣子食物吃起來會感覺好吃一點。」
「晚餐吃什麼?」
「義大利肉醬麵。」然後雷恩就看到一整鍋的凱西特製肉醬,再一回頭則看到流理臺上放著一條法國棍子麵包。
「小傢伙在哪?」雷恩想起寶貝兒子。
「在客廳。」凱西回答。
「好。」雷恩朝著客廳走過去,小傑克正在他的小床裡,他才剛剛會坐──雖然是有點早,但他老爸卻認為這沒有什麼關係。小傑克的身邊圍繞著一大堆玩具,而所有玩具最後總是會被他找到放進嘴巴裡的方法。他抬起頭看著他的父親,咧開沒有牙齒的嘴巴給了他一個笑容。當然啦,單是這笑容就該給他一個抱抱做獎勵嘍。雷恩把他抱了起來,發現他的尿布感覺上還很乾爽──毫無疑問的,瑪格莉特小姐在她離開前幫小傑克換過了──一如往常,在雷恩下班回到家以前就都搞定了。她把工作做得非常好,莎麗又很喜歡她,而那才是最重要的。他把小傑克放回去,小傢伙就又繼續玩他那會沙沙作響的塑膠啞鈴,一面還盯著電視看──他尤其喜歡看廣告。雷恩離開客廳朝臥室走去,好去換件比較舒服的衣服。之後他又回到廚房,這時候門鈴突然響起,讓大家都嚇了一跳,雷恩走過去應門。
「雷恩博士嗎?」一個操著美國口音的人問道,他跟雷恩一樣高,長相普通,西裝筆挺,還打著領帶,手上則抱著一個大盒子。
「沒錯,我就是。」
「我幫你把保密電話送來了,長官,我在大使館的通信部門工作。」那人解釋道,「摩瑞先生要我馬上把這東西帶過來給你。」
那是個紙板做的箱子,大概有兩呎半見方,紙箱外面則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印。雷恩請他直接到書房去,他花了差不多三分鐘左右,才把那具特大號的電話從箱子裡拿出來。雷恩請他把那具電話放在蘋果二號電腦旁。
「你是國家安全局的嗎?」雷恩問道。
「是的,長官,但我是平民身分。我曾在陸軍軍情局服役,軍階是上士,後來離開軍職,當了平民之後薪水反而比較好。我到這裡已經兩年了。這是保密電話的加密用鑰匙。」他遞給雷恩一個塑膠裝置,接著說道:「你知道該怎麼使用這東西,對吧?」
「嗯,」雷恩點點頭,「我在市區的辦公桌上也有一個。」
「所以你知道這東西的使用規則,如果有任何東西壞掉,你就打電話給我。」──他遞給雷恩一張名片──繼續說道,「而且除了我跟我們單位的人有這個授權以外,沒有人可以拆開電話。萬一有這種事發生,系統就會啟動自我毀滅功能。當然啦,是不會引發一場火災或是什麼的,但會有點臭味,那是因為塑膠的緣故。」
「你要不要來罐可樂、或什麼的?」雷恩問。
「不用了,謝謝。我該回家了。」說罷,通信專家就離開了雷恩家。
「那是什麼東西,傑克?」凱西從廚房裡問道。
「我的保密電話。」雷恩邊解釋邊回到妻子的身邊。
「是做什麼用的?」凱西不解又問。
「這樣我就可以在家裡打電話跟我老闆討論事情了。」
「你不能在你辦公室打嗎?」
「會有時差,而且,怎麼說,有些事情我不能在那裡談。」
「那些秘密情報員之類的事。」凱西嘲弄地說道。
「一點都沒錯。」雷恩蠻喜歡他放在衣櫥裡的那把手槍,凱西也能面不改色地接受他那把雷明頓霰彈槍的存在──那是他拿來打獵的。凱西能夠容許這些,是因為有時候還可以用這把槍獵些野禽,做頓好吃的,況且那把霰彈槍在平時並沒有裝上子彈。但是對於有把手槍在家裡,她的感覺就比較不舒服了。然而,像每一對有修養的已婚夫婦一樣,他們就把這件事放在一旁不去談它,只要那手槍被收在莎麗拿不到的地方就行了,而莎麗也知這她父親的衣櫥是她的禁區。雷恩相當喜歡那把白朗寧九釐米強力手槍,槍內的彈匣可以裝十四顆空尖彈,此外還有兩個備用彈匣、帶有氚光源十字線的光學瞄準鏡以及為他量身打造的握把。如果他需要用到一把槍的話,那就應該是這把槍了。他得找個地方來練練射擊,雷恩提醒自己,說不定在附近皇家海軍基地會有靶場,貝瑟爵士應該會幫忙打通電話搞定這件事。身為一名榮譽騎士,他並沒有一把劍,但從現代的角度來看,有把手槍是一樣的意思,而且有事情發生時,手槍應該更有用才對。
開瓶器也是件有用的工具,「開瓶紅酒吧?」雷恩問道。
凱西轉身答道:「好啊,反正我明天沒有安排任何手術。」
「凱西,我實在不明白今晚喝個一兩杯酒,會對你明天的手術造成什麼影響──再怎麼說,那都是十或十二個小時以後的事了。」雷恩忍不住抱怨。
「傑克,只要你打算幫人動手術就不能喝酒,」她耐心解釋道,「就像你酒後不能開車一樣,所以你也不可以在喝酒以後幫人動手術,永遠都不可以,連一次都不行。」
「遵命,醫生,所以你明天要做的只是幫人配配眼鏡嘍?」雷恩戲謔道。
「嗯,很輕鬆的一天,你呢?」凱西沒否認。
「沒什麼特別重要的,還是那些鳥不拉屎的事,日子不同罷了。」雷恩聳聳肩。
「我真不懂,你是怎麼忍受這種工作的?」凱西搖搖頭說。
「怎麼說呢,它是蠻有趣的,都是些神秘兮兮的鳥事,而你還必須是個幹間諜的才能搞得懂。」
「是喔!」她邊把義大利麵的肉醬汁倒進大碗邊說道,「拿去。」
「我還沒把酒開好呢。」
「那就動作快一點吧。」
「遵命,雷恩爵士夫人。」雷恩回答道,他接過裝了肉醬的大碗並把它放在桌上,然後把紅酒的軟木塞從瓶口拔出來。
莎麗現在已經大到不適合坐嬰兒高腳椅了,但個子還是太小,得用個孩童椅墊加在一般大人坐的椅子上,看到要吃晚餐了,她就自動自發地把孩童椅墊搬過來。由於晚餐是吃「義大利」麵,她父親就會把餐巾布塞進她的領口。儘管還是可能會有醬汁滴到她的褲子上,但這可以教會他的小女孩餐巾是做什麼用的,而凱西認為那是很重要的。雷恩把酒倒出來,但莎麗並沒有說她也要。她父親曾經縱容她一次(在他妻子的反對下),不過也就那麼一次罷了。他給莎麗倒了些可口可樂。
※※※
絲薇拉娜總算睡著了。她就是喜歡盡量讓自己一直醒著不睡,幾乎每天晚上都這樣,總是要到她筋疲力盡了才肯睡覺。她臉龐上帶著微笑睡著了,她的父親望著她,感覺她就像個小天使一樣,就像他在旅遊書籍上看到的,那種裝飾在義大利天主教教堂裡的一樣。電視是開著的,正在播映一部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電影,聽起來像這樣。這些電影拍來拍去都是一個樣子,德國人殘酷地進攻──嗯,偶爾會出現個有點人性的德國人角色,通常都會是名德國共產黨員,然後隨著劇情的發展,他會在到底是該對他的階級(勞動階級,那是當然的)還是他的國家忠誠的矛盾中掙扎──蘇聯人則勇敢抵抗著,一開始他們會損失不少英勇的人,直到局勢轉變為止──通常那個轉換點不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莫斯科城外,就是一九四三年一月的史達林格勒之役,或者是一九四三年夏天的庫斯克突出部之役。電影裡總是會有個英勇無比的指導員,一個勇氣十足的士兵,一個睿智的老士官,還有一個聰明的年輕低階軍官,或者一個頭髮斑白的將軍,靜靜地獨自為他失去的弟兄們流淚,然後他還得將個人情感拋在一旁,去完成他的任務。總共大概會有五種不同的公式,全都是相同主題的不同版本,而唯一真正的差異是:史達林在片中是位睿智、像神一般的統治者呢,還是根本連提都沒有提到他,那就全看電影是什麼年代拍的了。大概在一九五六年左右,蘇聯的電影工業就不流行拍有關史達林的電影了,那是在尼基塔.瑟吉耶維奇.赫魯雪夫發表他那篇著名、但是後來就變成機密的演講,揭露史達林曾是個什麼樣的惡魔之後沒多久,那篇演說的內容讓蘇聯人民直到今日都還感到困惑,特別是那些計程車司機,看來大概就是這樣子。真相在他國家裡是很罕見的,而且大部分都會讓你難以消受。
但翟澤夫現在並沒有在看那部電影,他啜飲著伏特加,眼睛雖然盯著電視,卻沒有在看電視上到底在演些什麼。讓他感到震撼的是,在今天下午回家的地鐵上,他所跨出的是多大的一步。當時,那個動作看來幾乎只是個玩笑,有點像孩子們玩的惡作劇,像個賊頭賊腦的小偷般,把手伸進個美國人的口袋裡,目的只是為了試試看他能不能辦到這事。沒有人注意到他幹了什麼,他在行動時可是很聰明、很小心的,就算是那個美國人都沒留意到,要不然他一定會有反應的。
所以他剛剛證明了他有能力去……怎麼樣?去做什麼呢?翟澤夫萬分驚訝地反問著自己。
他在地鐵的車廂裡到底在搞什麼鬼?那時候他心裡面在想什麼?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那麼多,只不過是某種愚蠢的衝動罷了……不是嗎?
他搖了搖頭,接著又啜飲了一口酒。他是個幹情報工作的人,有大學學歷,還是個出色的西洋棋棋手。他的工作內容都是最高機密,付給他的薪水也不錯,而這一切都已經讓他置身於權貴階級的底層入口了。他是個重要的人,雖然還不到那個程度,但多多少少已經算是了;而國安會信任他在許多方面的知識,國安會對他有信心……然而……
然而什麼?他在心中自問,隨著「然而」後面來的是什麼?他的心思已經飄到一個他無法理解也根本無法看到的方向上……
那個教宗,整件事總結起來就是那一點,難道不是嗎?還是就是那一點?他在想些什麼?翟澤夫的心中暗忖。他並不很清楚他當時是否真的在想些什麼,整件事就好像他的手自己長出了個腦袋一樣,沒有獲得他大腦或內心的允許就自作主張的行動了,把他帶往一個連他都不了解的方向上。
是的,一定都是那個死教宗害的。他是不是中邪了?是不是有什麼外來的力量控制了他的肉體?
不會的,那是不可能的!翟澤夫對自己說道。那種事只會發生在古老傳說裡,只有年長的三姑六婆才會在鍋邊爐旁討論──或說是嚼這種事的舌根吧。
但是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我會把我的手放進那美國人的口袋裡呢?他的心裡在要求給自己一個交代,然而卻沒辦法馬上有個答案。
你想讓自己參與這場謀殺嗎?他的心裡有個小聲音在問道。你願意去幫助謀殺一個無辜的人嗎?
他是無辜的嗎?翟澤夫自問,接著又喝了口酒。他所經手的電文裡面沒有哪封曾說他不是無辜的。事實上,在過去的幾年裡,他幾乎想不起來有哪封國安會的電訊曾經提到過教宗的。是的,他們會提到過他在獲選為教宗之後返回波蘭的那次旅行,但有哪個人不會在登上事業頂點後,衣錦榮歸看看朋友,讓朋友們對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新地位褒獎一番呢?
黨也是由人組成的,而且只要是人就會犯錯。他每天都會見到這種事情發生,甚至連那些受過嚴格訓練、專業技能精良的國安會軍官也會受到懲罰、責備,或是被他們在總部裡的長官談論他們所犯的錯。布里茲涅夫也會犯錯,人們經常在午餐時笑談著那些錯誤──或是在比較私下的場合裡談論著他的孩子們,尤其是他女兒的貪婪無厭。但是他心中所想的,卻是更大規模也更危險的那種腐化墮落。
試問國家的合法地位是怎麼來的?簡單地說,是人民所賦予的,但人民對任何事情卻都說不上半句話。只有黨才可以,然而整個黨僅由很少數的人在運作,在那些少數人中,又只有更少的一批人才能夠到達權力的核心。因此,從任何一個邏輯上來看,國家的合法地位變成是植基於……一個虛幻的說法上……
那可是個非常重要的想法。其他在獨裁者統治下的國家,通常都是些在政治上走極右路線的法西斯主義分子;很少國家採取的是政治上的極左派。前者之中,最有權勢且最危險的代表人物就是希特勒,但是他已經被兩條路線中,代表一方的蘇聯和其統治者史達林以及代表另一方的西方國家所推翻了。這兩個最不可能結盟的國家合作摧毀了德國的威脅。這些國家共同代表的又是什麼呢?他們宣揚的是民主政治,但是他的國家長期以來卻不斷的詆毀抹黑民主。在那些國家舉辦的選舉是如假包換的──所以他的國家和他工作的單位,也就是國安會才會花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去試圖影響那些選舉──也因此,在那些地方所謂人民的意志一定存在著某種真實性,要不然國安會為什麼要去影響它?而對它又產生了多少影響?翟澤夫完全不知情,他從他在國內所能獲得的資訊裡無法判斷,他也不想去聽美國之音的廣播,或是其他顯然是西方國家宣傳喉舌的媒體所傳達的訊息。
所以,並不是人民要去殺掉那個教宗,而是安德洛波夫,還有政治局,那是很有可能的,除此之外,他在國安會總部裡的同事可沒有哪個人有那個膽去挑上做目標。他從來沒聽說過教宗對蘇聯有敵意,國營電視和廣播節目並沒有號召人民對教宗產生階級仇恨,而那正是他們對其他外國敵人所做的。再加上最近翟澤夫也沒有在《真理報》上見到有什麼貶損他的文章,只有對波蘭的工運問題有些許的抱怨罷了,但總的來說那些聲音也不算太大,頂多就像一個人對鄰居家行為不檢的小孩的抱怨一樣。
但那一定是這一切的根源。教宗是波蘭人,對當地人來說他是他們的驕傲,而波蘭正由於勞工問題的爭議而處於政治動盪中,教宗想要用他在政治上或是宗教上的力量,去保護他的同胞,這是可以理解的想法,對不對?
但殺掉他是不是可以理解的呢?
有哪個人會站起來說:「不行,你不能因為你不喜歡這個人的政治立場而去殺掉他」?政治局嗎,不會的,他們和安德洛波夫都是一丘之貉,安德洛波夫顯然是當然繼承人,在布里茲涅夫死後,安德洛波夫會是取而代之坐上桌子那一頭主位的人。他是另外一位所謂黨的核心,話說回來,除此以外,他還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不是一直有句話說,黨就是人民的靈魂,那可是黨所允許的唯一可以提到「靈魂」這字眼的地方。
人在死去以後有沒有哪個部分還會繼續存活呢?那應該就是靈魂,但是在這裡,黨就是靈魂,而且黨是個由人組成的東西,除此之外,其他也沒有什麼。而且,黨裡面有著腐敗的人們。
而他們打算殺掉教宗。
翟澤夫曾看過很多通訊電文,在很小的程度上,他正在幫忙成就這些事。這一點卻正在侵蝕他內心的某些東西。是良知嗎?他難道不應該擁有良知嗎?然而良知不就是某種用一組事實或想法來衡量另一組事實或想法的東西,不論你滿意或是不滿意。如果不滿意的話,如果你發現某些作法是錯的,良知就會開始抱怨,它會在你的耳邊嘮叨,強迫你去看那件事,去不斷地檢視那件事,直到問題解決為止,直到錯誤的作法被制止、糾正,或是彌補!──
但你有什麼辦法去阻止黨或是國安會去做某件事呢?
想那麼做的話,翟澤夫知道,至少他必須去證明那個提議中的行動是違反政治理論,或可能在政治上產生反效果,因為政治是用來衡量對與錯的唯一標準。但從政治的角度衡量不嫌太短視了點嗎?難道「對」與「錯」不需要靠一些更加牢靠的東西來衡量嗎?難道沒有一個更高的價值系統嗎?說到頭來,政治只不過是戰術,不是嗎?當我們說戰術很重要時,戰略的重要性其實更高,因為戰略是你用來衡量那個戰術是做什麼用的,而在這件事情當中,戰略就應該是什麼都是對的──確定不移的正確。不僅是在當下是對的,而且永遠都會是對的──是件史家能夠在一百年或是一千年以後檢視時,還能宣佈它是正確的行動。
黨是否曾經思考過這些?到底蘇維埃聯邦的共產黨是怎麼樣去做出決定的?到底什麼是對人民好的?誰來衡量這些呢?幾個人吧,布里茲涅夫、安德洛波夫、蘇斯洛夫,以及其他政治局裡面擁有投票權的委員們,他們會聽取那些沒有投票權的候補委員們的意見,進一步也會聽部長會議成員以及黨的中央委員會委員們的意見,那些人也就是所謂的權貴階級──那些要巴黎站用外交郵包寄香水寄褲襪的人們。翟澤夫看過太多這一類的通訊電文,也聽說過不少故事。那些人在他們的子女身上大肆揮霍所收到的禮物以及其所處的地位,他們就是那些風馳電掣地駛過寬廣的莫斯科大道中央車道的人,那些以鐵腕統治他的國家的腐敗馬克思主義王公們。
那些王公們可曾想過對人民──黎民百姓,那是這些人的說法──對他們所統治的工人和農民來說什麼是好的?他們應該追求的是哪些人的利益?
但搞不好尼古拉.羅曼諾夫時代的那些年輕王族們想的和說的,也都是同樣的一套東西,而列寧卻因為他們全是人民的公敵而下令槍斃他們。正像現代那些偉大愛國戰爭的電影裡的敵人一樣,早期的電影在面對沒那麼複雜心思的觀眾時,把沙皇時代的王公統統描寫成邪惡的跳梁小丑,絕不是什麼難纏的敵人,你很容易就會去憎恨他們,而他們也都很容易就被幹掉了;電影往往用很誇張、幾近漫畫的手法,去表現後來取代那些王公貴族的這批革命家,跟那些王公貴族間有多大的差異,那是當然的嘍!
像舊時代的王公貴族們駕著三匹馬拉的雪橇,壓過農民的血肉之軀駛向皇宮一樣,今天的莫斯科民兵也永遠會為那些不願忍受交通上耽擱的新權貴階級成員們,保留著中央車道。
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改變了……
除了舊時代的沙皇至少還會對更高的主宰付出一些口惠以外。他們斥資建造了莫斯科的聖貝瑟大教堂,其他貴族們則在較小的城市裡建了無數的教堂,因為就算是羅曼諾夫王朝的貴族們,也知道有個地位比他們更崇高的主宰存在。但是黨並不承認有什麼最高主宰的存在。所以他們可以在殺了人以後毫無悔意,因為殺人通常都是基於政治上的需要,是由戰術上的利益來決定何時何地下手比較方便。
整件事難道就是這個樣子嗎?翟澤夫自問,難道他們想殺掉教宗的原因僅是為了這樣做比較方便嗎?
翟澤夫又倒了一杯伏特加,接著又喝了一口。
在他的生活裡有著許多的不便,從他的桌子走到飲水機的距離太遠了點,他辦公室裡面有些人是他不太喜歡的──譬如說,依凡諾夫,他是通訊部門裡一個比較資深的少校。他是怎麼樣在四年前獲得晉陞的,對部門裡的每個人來說一直都是個謎。但是其他更資深的人都把他當作是個沒有用的寄生蟲。翟澤夫認為每一行都會有這樣子的辦公室之恥,但這人卻不是那麼容易除掉的,因為……因為他就是在那裡,而對那人而言,這地方也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依凡諾夫能夠不擋路的話,翟澤夫就能晉陞──就算不是官階晉陞,也會讓他得以升任部門主管。依凡諾夫的一舉一動對翟澤夫來說都是種不便,但這並不會賦予他幹掉那個比較資深的通訊官的權力,不是嗎?
不能,他會被逮捕且起訴的,甚至有可能會為了謀殺而被判死刑。因為那是法律所不允許的作法,法律,也就是黨,他的良知是這麼告訴他的。
但是安德洛波夫想要殺掉教宗,而他的良知並沒有對他說不。別人的良知會這樣子做嗎?他又喝了一口伏特加,他冷冷哼了一聲,在政治局能找到良知嗎?
即使在國安會裡也沒有這樣子的反省。沒有爭論,沒有人公開談論,有的僅僅是通知行動開始,以及其後報告行動完成或失敗的電訊,再就是對外國人的評估,當然嘍,還有討論外國人、真正情報員或僅具影響力的關係人──在國安會的詞彙裡稱作「有用的笨蛋」──的想法。從來就不會有哪個第一線情報員會對收到的命令回電說:「不行,同志,我們不應該這樣子做,因為那在道德上是錯的。」這次羅馬的高德倫科提出殺掉教宗可能會對以後的外勤任務產生反效果的看法,算是最接近的一次了。那是不是意味著高德倫科也在面對自己的良知上有著困擾?不會,高德倫科有三個兒子──一個在蘇聯海軍,另一個聽說是在國安會的訓練學院,走上繼承父業的路,而老三則是在莫斯科國立大學念書。如果高德倫科跟國安會之間發生什麼問題的話,只要國安會對他有所動作,就算不判他死刑,至少也會對他的孩子們造成極度的難堪。面對這樣的可能後果,不會有哪個人敢輕舉妄動的。
所以,他會不會是國安會裡面僅有的良知?翟澤夫又啜了口酒,反思著這個想法。應該不是。總部裡有上千個人,其他地方還有幾千人,單是用統計學定律去估計一下就知道,除了他以外,還會有很多「好」人存在(不論你是怎麼對好下定義的),但是你要怎麼樣去找到他們?只要你試著去找到他們,你的下場就一定是死路一條──要不也是坐一輩子的牢,這就是他所碰到的根本上的問題。在他們裡面,沒有哪個人能讓他吐露心中的疑惑,也沒有哪個人是他能夠去討論心中憂慮的──沒有哪個醫生、教士……甚至連他的妻子艾蓮娜都不行。
不,他只有他的伏特加酒瓶,但它雖然能幫助他思考,就像其他人一樣,然而卻說不上是個伴侶。蘇聯男人對掉眼淚雖不反感,但他們也不會因此而獲得什麼幫助。艾蓮娜可能會問他一個問題,但他可能也答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所以他只有睡覺了。雖然幫不了什麼忙,可是至少去睡覺的選擇是正確的。
再過一個小時,另外再喝兩杯伏特加,至少能讓他開始有點睡意,他老婆正坐在電視前面打瞌睡──紅軍已經贏得庫斯克之役,而電影的結尾則是長長的行軍隊伍開始走向德意志帝國首都柏林,面對即將到來的血腥任務滿懷著希望和熱情。翟澤夫乾笑了兩聲,他們的熱情比起此時的他可是多多了。他拿著空酒杯走向廚房,叫醒妻子後一起走進臥室。他希望睡神能快一點找上他,他肚子裡的四分之一公升酒精應該會幫得上忙。事實上也是這樣。
※※※
「你知道,亞瑟,我們對他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葛萊說道。
「你是說安德洛波夫?」
「我們連這個渾蛋結婚了沒有都不知道。」情報副局長繼續說道。
「嗯,鮑勃,這是你那組的任務。」中情局局長看著鮑勃.賴特。
「我們認為他是結婚了,但他從來沒有帶他老婆出來過,如果他有老婆的話,會在正式場合亮相,那通常是我們驗證這一類事情的方法。」行動副局長不得不承認,「他們常會把他們的家庭隱藏起來,就像黑手黨的那些老大們一樣,他們幾乎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屁股下面。而且,沒錯啦,我們對於把那些事情挖出來這方面也不是那麼在行,因為那類的行動並不重要。」
「他怎麼對待他的妻子兒女,如果他有的話,」葛萊指出道,「這一類的情報應該有助於我們去了解這傢伙。」
「所以你要我派『樞機主教』去做這一類的事情嗎?他能做這種事,我很確定,但為什麼要這樣子浪費他的時間呢?」
「是浪費時間嗎?如果他是個打老婆的人,這情報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如果他是個溺愛兒女的父親,那又會讓我們知道其他的一些事。」情報副局長堅持說。
「他是個暴君,你從他的照片裡就可以看得出來,看看他身邊那些幕僚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僵硬,就像你在希特勒身邊的幕僚身上所看到的一樣。」賴特回答。幾個月以前,一批美國州長們飛到莫斯科做私下的親善外交。馬里蘭州的州長是個民主黨自由派,他回報給我們說,當安德洛波夫一走進歡迎酒會的會場,馬上就吸引了州長的注意力,然後他才認出那個人是安德洛波夫,國安會的主席。馬里蘭州長看人一向很準,所以那份評估就進了蘭格利的安德洛波夫檔案裡面。
「好吧,但他還談不上是個法官啊,」亞瑟.穆爾若有所思地說道,他也讀過那份檔案,「至少還到不了上訴法庭的水準,他太執著於想把那個狗娘養的傢伙吊起來,然後看看繩子會不會斷。」(譯註:美國拓荒時代對付偷馬賊的方法,繩子斷了,表示上帝判此人無罪。)這個德州人並不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講出他的看法,每隔一陣子就會有一次,但他現在已經文明多了,畢竟今日能偷的馬比該殺的人要少多了。「好吧,鮑勃,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對這個人更了解一點?看來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的總書記,給我來個好點子吧。」
「我去找幾個眼線聊聊天,看能探聽到什麼。你不妨也去問問貝瑟爵士,看他能幫什麼忙啊。他們在社交方面比我們在行多了,而且這也會把焦點從我們的人身上移開。」
「我喜歡老貝這個人,但我可不喜歡讓他手上握了一堆我們的欠條。」摩爾法官答道。
「好吧,詹姆斯,你有個人在那邊,讓他去問這個問題吧。你讓他在家裡裝了保密電話沒有?」
「有,今天應該就已經裝好了。」
「給他打通電話,要他去問個問題,裝得一副友善、輕鬆的樣子去問。」
葛萊看著法官問:「法官?」
「可以。雖然得低調一點。告訴雷恩這任務是他的個人興趣,而不是我們有興趣。
葛萊看了下手錶說:「好吧,我可以在回家前做這件事。」
「接下來,鮑勃,還有什麼有關『紅色死神的面具』行動的進度嗎?」中情局局長半開玩笑地問道,準備要結束這個在下午召開的會議。剛剛那個主意很有意思,但算不上是個很正經的建議。
「亞瑟,我們都別太低估了這件事,好嗎?一旦我們選對了子彈,而且到了準備把子彈上膛的時候,他們絕對是無力招架的。」
「你可別在國會的面前那樣子說話,那可能會讓他們嚇得尿濕褲子。」葛萊警告著,伴隨著一陣大笑後說道:「我們應該是跟他們和平共存的。」
「那對希特勒可是沒什麼用處的,史達林和張伯倫會聯手對那個狗娘養的傢伙示好,結果他們得到了什麼?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兩位先生,很遺憾的是,我們沒辦法跟他們獲得真正的和平。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雙方在這些事情上的想法落差太大了。」他握起雙手說,「是啊,我知道,我們不應該往這個方向去想,但感謝老天,總統是這樣想的,而我們也仍是在為他工作。」
他們對這番話都沒有表示意見。即使有那麼個笑話說,在蘭格利你永遠找不到的兩種人是共產黨徒以及共和黨員,但在座的三個人在大選時可都投了現任總統一票。新總統的背脊像加了鐵一樣蠻硬的,對機會也有著狐狸般的直覺,這對賴特來說特別有說服力,他是三人中最具牛仔冒險個性的人,但也可能是最不客氣的一位。
「好吧,我有一些預算上的事情要忙,後天參議院有個公聽會。」摩爾宣佈,會議就此結束。
※※※
雷恩正在用他的電腦,思考著雷伊泰灣之役的細節,這時那具保密電話突然響了,這是第一次響起,鈴聲聽來讓人有點緊張。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那把塑膠密鑰,把它插進槽位裡,然後拿起了話筒。
「稍候,」一個機械化的聲音說道,「線路同步中,請稍候。線路同步中,請稍候。線路同步中!──線路已保密。」那聲音最後終於告訴他線路通了。
「哈囉。」雷恩說道,心裡有點疑惑,是哪個有保密電話的人會這麼晚打電話給他,答案馬上就揭曉了。
「嗨,傑克!」一個熟悉的聲音跟他打招呼。保密電話的一個好處就是,數位科技把聲音處理得讓說話的人就像跟你坐在同一個房間一樣。
雷恩看了一下桌上的時鐘說:「你那裡已經蠻晚的了,長官。」
「沒有英國老家那邊那麼晚吧。你的家人怎樣?」葛萊照例問候。
「現在應該大部分都睡了,凱西可能還在讀她的醫學期刊吧。」她一有時間,都是在讀期刊而不是看電視。「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將軍?」
「我有份工作要交給你。」
「好啊。」雷恩回答。
「四處問問──用輕鬆的方式──有關安德洛波夫的一些事情。他有些事情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搞不好貝瑟會有我們需要的情報。」葛萊謹慎地說明。
「能說得明確一點嗎?長官。」雷恩問道。
「就像他結婚了沒有,以及他有沒有兒女。」
「我們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嗎?」雷恩醒悟到他是沒有在相關檔案裡看到過這些情報,但他一直以為其他檔案總有這方面的資料,所以並沒有特別去注意這件事。
「沒錯,法官想知道貝瑟有沒有可能知道這件事。」
「好的,長官,我可以去問問賽門。這件事有多重要?」
「像我剛剛說的,輕輕鬆鬆地做就好了,就當它是因為你好奇才問的吧。知道以後再從你那裡給我打個電話,我是說從你家。」葛萊叮嚀著。
「我會的,長官,我們知道他的年齡、生日、教育程度,以及一些其他的事,但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或是有沒有兒女,是吧?」雷恩為求慎重,再一次確認。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葛萊無奈地說。
「是,長官。」這消息讓雷恩開始思考,他們對布里茲涅夫,除了老二尺寸以外,什麼都知道,他們的確知道他女兒的衣服尺寸──十二號──因為某人覺得那很重要,所以就透過大使,從曾賣給那個溺愛女兒的父親一套女裝的比利時女裝製造商那裡,弄到了這資料。但是他們卻不知道蘇聯可能的下一任總書記結婚了沒有。他心想:老天,這傢伙都快六十歲了,而他們竟然不知道這件事,到底在搞什麼鬼?雷恩趕緊收回思緒回答。「好的,我會去問的,那應該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
「除此之外,倫敦的情況怎麼樣?」葛萊又問。
「我喜歡這裡,凱西也是,但是她對他們的醫療健康體系有一些疑慮。」
「公費醫療制度嗎?我不奇怪她會這麼想。我還是都到比塞斯達海軍醫院去做,但在我名字的前面有個『將軍』頭銜,多少是有點幫助的,如果我是個退伍的士官長的話,那又不一樣了。」
「一定的。」雷恩的情形是,由於他老婆是約翰.霍普金斯醫生的關係,幫了他很大的忙,他不用去跟任何在白袍名牌上沒有「醫生」兩個字的人說話,而他知道,不像社會上的其他專業,在醫療領域裡面,真正的聰明人是那些老師。
※※※
那場夢是在午夜過後開始做的,雖然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確切時間。夢裡那是個清朗的莫斯科夏日,有個身著白衣的男子正走過紅場,他的身後是聖貝瑟大教堂,他行進的方向與走過列寧陵寢的人潮正好相反。那男子的身旁有幾個小孩,而他正友善地在跟那些孩子們說話,就像是個受人歡迎的長輩一樣……又或許像是個教區神父般。驀然,翟澤夫明白那人是誰了,他是個教區神父,但是他為什麼要穿著一身白衣呢?白衣上甚至還有金線繡出的花樣。而那些孩子,男孩女孩都各有四五個,握著那男子的手,帶著無邪的笑容仰望著他。翟澤夫接著回過頭來,在陵寢的頂端,一個他們向來在那裡聲援勞工節大遊行的地方,站著的是政治局的成員們:布里茲涅夫、蘇斯洛夫、烏茲提諾夫和安德洛波夫。安德洛波夫手裡握著一把步槍,指著那一小群人的方向。附近還有些其他的人──都是面貌不清的人,他們不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就是在忙著自己的事。此時翟澤夫是站在安德洛波夫的身旁,他正在跟安德洛波夫高聲辯論著安德洛波夫有沒有射殺那個男人的權力。小心那些孩子,尤里。蘇斯洛夫警告道。沒錯,你得小心一點。布里茲涅夫同意道。烏茲提諾夫則是伸手過來調整了一下步槍上的瞄準鏡。他們每個人都當翟澤夫不存在,而翟澤夫則是在這些人中間穿梭,嘗試著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但是為什麼呢?翟澤夫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做呢?
這傢伙是誰?布里茲涅夫問安德洛波夫。
不用理他,蘇斯洛夫咆,開槍幹掉那個渾蛋就是了!
非常好。安德洛波夫說畢,然後繼續小心地瞄準著,而翟澤夫就算身在當場,卻絲毫沒有辦法阻止他,接著主席就扣下扳機了。
翟澤夫又回到了街上,第一顆子彈擊中了一個孩子,那是神父右手邊的一個男孩,他就這麼沉默地倒了下去。
不是他,你這白癡──是那個神父啦!蘇斯洛夫像個患了狂犬病的狗一樣厲聲尖叫著。
安德洛波夫又開了一槍,這次打中了站在神父左手邊的一個金髮小女孩,她的頭就這麼爆出了一股紅色的血霧,翟澤夫彎腰想幫她,小女孩卻對他說,她還好。於是翟澤夫便放下她回到神父的身旁。
你怎麼不小心一點?
小心什麼?我年輕的同志。神父和藹的問道,接著便轉身對孩子們說道:來吧,我們一起去見上帝。
安德洛波夫再度開槍,這一次子彈扎扎實實的擊中神父的胸膛,濺出了一片鮮血,大小和顏色都像是朵玫瑰一樣。神父的臉孔扭曲著,但他還是繼續前進,身後跟著面帶微笑的一群孩子。
又是一槍,神父的胸膛又出現了另一朵玫瑰,就在第一朵的左邊。但他還是繼續前進,向前慢慢的走著。
你痛不痛?翟澤夫問道。
這算不了什麼。神父答道,但是你為何不去阻止他?
我試過了。翟澤夫爭辯道。
神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正視著翟澤夫的臉。你真的試過了嗎?
就在這一刻,第三顆子彈直接命中了神父的心臟。
你真的試過了嗎?神父又問了他一遍。這時,孩子們都看著他,而不是看著神父。
突然間,翟澤夫發現自己在床上坐了起來,時鐘顯示此時差不多是清晨四點鐘左右,而他卻渾身是汗。這時候他只有一件事好做,於是從床上起身往浴室走去,先上個廁所,再給自己倒杯水喝,接著又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在水槽邊坐下,然後點了根菸。在他回去繼續睡覺前,他想要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他不想讓自己再回到那個夢裡去了。
窗子外面的莫斯科是一片寂靜,街道上杳無人跡──連個身形踉蹌的醉漢都看不見。這也是件好事。在這個時候,沒有哪一幢公寓的電梯還在運作的。至於看不到半輛車就有一點奇怪了,但這裡並不像西方都市裡有那麼多車子就是了。
那根菸達到了目的,他已經足夠清醒,可以回到床上重新睡個好覺了。但就算到此時,他也知道剛剛夢中的那個情境將會糾纏著他。大部分的夢都會被淡忘,就像香菸的煙會慢慢散去一樣,但是這個夢不會消失,翟澤夫很清楚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