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後花園
傑克．雷恩認為，最可怕的事情還是開車。他買了一輛捷豹，但這個字在英國的發音卻大不相同。他去過車商那裡兩次，兩次都習慣性地走到左手邊的車門，而不是右邊。銷售員並沒有取笑他，但是雷恩很確定，他心裡一定在竊笑。不過，至少他還沒有一頭坐上駕駛座旁的乘客座位，大出洋相過。他提醒自己：走路開車要靠左邊；右轉時要注意迎面而來的車流；上了高速公路，慢車道是在左手邊，牆壁上的插座電壓不同，房子貴得令人咋舌，卻連中央空調也沒有，不過冷氣恐怕派不上用場。這裡的氣候不算太熱，氣溫一升到華氏七十五度，就會傳出本地人接連在街上不支倒地的事件。雷恩心想，這些人到了華府，對那邊的天氣不知道會有何反應，顯然，「瘋狗和英國人」的說法已經是陳年往事了（譯註：這是一九二○年代的歌曲，嘲笑殖民時代的英國人和瘋狗一樣神經，日正當中時還出去曬太陽）。
話說回來，他還算幸運。幸好他拿到了陸空軍福利社的通行證，可以到附近的空軍基地福利社買食物，至少吃得到像樣的熱狗，品牌跟在老家馬里蘭州的巨人棒球場買到的一樣。
其他文化差異之處還很多，簡直不勝枚舉。英國的電視節目和美國不同，雖然他未來不會有太多機會坐在螢光幕前當植物人，但是莎麗年紀還小，卡通非看不可；更何況，在閱讀重要文件時，背景如果有某個白癡節目發出喋喋不休的聲響，也有安撫人心的作用。電視新聞倒還不錯，報紙更是好看得不得了，整體來說，比在老家通常會看的報紙都好，不過現在他早上看不到爆笑單格漫畫《遠方》，還是會覺得若有所失。雷恩希望至少《國際前鋒論壇報》會刊載棒球賽程，這樣他可以在火車站的書報亭買。
搬家公司的人正在凱西的指揮下賣命工作。這幢房子還不賴，不過比他們的舊家小。他們把老家租給一位在海軍官校任教的上校。從主臥房往下看，可以看到約四分之一英畝大的花園。前任屋主花了很多時間整理花園，玫瑰花連綿不絕，主要是紅色和白色，大概是紀念蘭卡斯特與約克家族的吧。在紅白玫瑰之間，前任屋主種了粉紅色的玫瑰，表示蘭卡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結合為一體，建立了都鐸王朝，可惜王朝隨著依麗莎白一世去世而沒落，取而代之的是新一代的王室成員，而雷恩對他們也是敬愛有加。
這裡的天氣十分晴朗。他們已經搬來三天了，連一滴雨也沒有下過。太陽一大早就升起，很晚才落下。他曾聽說過，冬天時太陽從不出來，即使出來，也馬上又躲了回去。他在國務院結交的一些新朋友告訴他，這裡的晝短夜長，小孩子可能特別難熬。莎麗今年四歲半，還是個孩子。五個月大的小傑克大概不會注意到這種事情，幸運的是，他睡得很安穩，其實他現在就在保母瑪格莉特．范德比克的呵護下睡得很香甜。年輕的瑪格莉特一頭紅髮，父親在南非擔任衛理公會牧師，雷恩是在強力推薦下才採用她的，而且先由警察做過身家調查。凱西對於請保母一事有點擔心，一想到要請外人來帶自己的孩子，她就像是聽到指甲刮黑板的聲音一樣起雞皮疙瘩，不過這裡請保母的作法行之有年，而且也成功培養出邱吉爾這樣的人物。瑪格莉特小姐的事務所也為貝瑟爵士工作，並由英國政府正式核可，但其實這沒有多大意義，雷恩提醒自己。在搬到英國之前的幾個星期，他已經聽取過完整的簡報。「對手」已經不只一次成功滲透英國情報界，而英國人用的「對手」一詞，在蘭格利也用。中情局相信，對手還沒成功滲透蘭格利，但是雷恩對此仍然抱持懷疑的態度。蘇聯的國安會非常厲害，而且世界上哪個人不貪財。蘇聯的薪水不高，不過有些人還是會為小錢出賣靈魂和自由。這些人也不會在衣服上掛個閃閃發光的招牌，上面寫著「我是叛徒」。
在他聽取的所有簡報中，最累人的莫過於安全簡報了。情報體系中一路上呈的垃圾多如牛毛，在其中尋找確切的資料是一回事，要在辦公室裡以懷疑的眼光看待所有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你還要和這些人真心共事呢！他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用懷疑的眼光看待他……大概不會吧。畢竟他也是苦拚實幹出身，肩膀上那道仍隱約可見的疤痕可以證明，更別提在奇薩披克灣那晚的噩夢，他夢見自己的武器怎麼弄就是無法發射，也夢見凱西在一旁尖聲狂叫，警報聲在耳際縈繞不去。那一場戰役他打贏了，對不對？為什麼夢境與現實完全相反？或許可以拿來說給心理醫師聽吧，不過這種迷信的東西，講給心理醫生聽的話，一定會被說成是精神有問題……
莎麗在她的房間裡繞著圈圈一直跑，一邊看她的新房間，一邊看搬家公司的人幫她組合新床鋪。雷恩不去打擾他們，而且凱西也告訴過他了，就算他只是過去監督這類工程也很不合適。工具箱是美國男人必備的東西，沒有工具箱的男人會覺得自己缺乏男子氣概，而工具箱是他首批從行李中取出的東西之一。但就算有了工具箱，她還是覺得他不要過去監督比較好。搬家公司的人當然會自己帶工具來，他們也經過英國秘情局調查過，以防遭到國安會控制的情報員在家中安裝竊聽器，如果被裝上竊聽器，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觀光客跑到哪裡去啦？」問話的人帶有美國口音，雷恩走到客廳去看是誰來了。
「丹！混得怎麼樣啊？」雷恩笑著說。
「在辦公室上了一天無聊的班，莉絲和我過來看看你們的情況。」緊跟在丹．摩瑞背後的是他參加過選美大賽的妻子。摩瑞太太和凱西打過招呼後，兩人便向花園走去。凱西很喜歡玫瑰，雷恩對這點很滿意，因為他父親遺傳了雷恩家所有的園藝基因，卻一點也沒有傳給兒子，而凱西正好彌補了這遺憾。摩瑞凝神注視著好友雷恩，「你的氣色真差。」
「飛機路途遙遠，帶上飛機的書也難看。」雷恩解釋著。
「你難道沒睡嗎？」摩瑞口氣驚訝地問。
「在飛機上睡覺？」雷恩反問。
「噢！你那麼害怕坐飛機啊？」
「丹啊！坐船的時候，看得見海水在支撐船身，上了飛機就不一樣了。」
雷恩才一本正經地把話說完，摩瑞便咯咯咯笑了出聲，接著安慰他說：「老兄啊！你不習慣不行的，以後你會常常往返杜勒斯機場喲！」
「大概吧。」老實說，雷恩接下這份職務時，並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現在才想到已經太遲了。以後至少每個月，他得往返蘭格利和英國一趟，對他這個不喜歡坐飛機的人來說，無異是個苦差事。
「哦！對了，搬家還順利吧？這批人信得過啦，你也知道。老貝已經用他們用了二十多年了，我在倫敦警察廳的朋友也喜歡用這家，他們有一半員工以前都當過警察呢！」用不著他說，雷恩也知道警察比情報員還靠得住。
「浴室裡沒有竊聽器吧？太好了！」雷恩觀察了一下說。到目前為止，他擔任情報工作的經驗尚淺，但他從中體認到，情報工作和在海軍官校教歷史可是不太一樣的。竊聽器大概少不了，只不過是通往貝瑟的辦公室罷了。
「我也有同感。好消息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以後你們會常常看到我。」
雷恩疲憊地點點頭，盡量擠出一點笑容，「至少啊，有人可以陪我喝喝啤酒。」
「喝啤酒是英國的全民運動。談生意時，在酒館裡比在辦公室裡談成的機會更大。」
「他們的啤酒還好啦。」
「那可比美國的那種『尿』好喝多了。在啤酒這方面，我是完全歸化了。」
「蘭格利那邊的人告訴我，你幫艾米爾．傑可卜斯做了不少情報工作。」
「是做過一些。」摩瑞點點頭。「其實啊，我們比你們那種情報員還管用。一九七七年那件事之後，行動處的人到現在還沒有恢復元氣，就算再過一段時間，我也不太確定他們能恢復正常。」
雷恩不得不表示同意。「葛萊將軍也有同感。鮑勃．賴特的頭腦很聰明，或許是有點聰明過頭了，你也知道我講的是什麼意思，不過他在國會的朋友不夠多，力量不足以令他隨心所欲地擴展自己的地盤。」
詹姆士．葛萊是中情局的情報副局長，鮑勃．賴特是行動副局長，兩人經常意見相左。
「他們不像信任情報副局長一樣信任賴特，這都是十年前那場教會委員會大災難的後遺症。你也知道，哪些行動是哪些人在管的，參議院好像從來都記不住。參議員都把老闆當做聖徒一樣供奉，把那些遵守老闆命令行事的卒子釘上十字架，話說回來，那些卒子的手法也蠻拙劣的就是了。真是爛得──」摩瑞停下來想找合適的字眼來形容。「德國人有個字可以形容，英文沒辦法精確翻譯，可是你也知道，一聽就知道好不到哪裡去。」
雷恩愉悅地哼了一聲：「對啊，比『搞爛了』聽起來還好。」
甘迺迪時代，中情局意圖暗殺卡斯楚，這點子是司法部長辦公室想出來的，結果卻活像是啄木鳥卡通的翻版，再加上一點鬧劇成分──這個計畫成了政治人物想模仿○○七情報員的戲碼，而○○七卻是一個沒搞頭的英國情報員筆下的產物。雷恩以親身慘痛經驗體會到，○○七電影與真實世界無關，他的初體驗是在倫敦，然後又在自己家客廳再度體驗到。
「丹，他們究竟有多行？」
「英國人嗎？」摩瑞和他一起走到前門的草坪上。搬家公司的人接受過秘情局的調查，不過摩瑞是聯邦調查局的人。「貝瑟的能力是世界一流的，所以才能撐這麼久。他頭腦精明，做的是實地情報工作，而且是第一個對金．菲爾比（編註：潛伏於英國秘情局任要職的蘇聯間諜，身分暴露後逃往蘇聯）感覺不妙的人，別忘了，貝瑟當時不過是個菜鳥。他在管理方面有一手，是我所見過想法最精明的人之一。英國的政治人物，不管是左派右派，都喜歡他、信任他，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有點像我們的胡佛一樣，就是少了那種偶像崇拜的成分，我也喜歡他，和他合作起來很輕鬆。而且傑克啊，老貝也非常欣賞你喔！」
「為什麼？」雷恩問，「我又還沒做過什麼大事。」
「老貝慧眼識英雄。他認為你是可造之材。你去年不是憑空想出一個辦法──捕蝶網（編註：見《愛國者遊戲》第一六二頁）──來查保密漏洞嗎？他愛死了你的點子。何況你還救了他們下一任國王，你知道嗎？你在世紀大廈（編註：英國秘情局總部）會大大得寵的。如果你發揮長才，以後在情報界會飛黃騰達。」
「太好了！」但雷恩仍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要一輩子做情報員，「丹，我原先是做股票交易，後來轉行教歷史，你還記得吧？」
「傑克，那些都是往事了。人要往前看。你在美林證券的時候，選股票很厲害嘛，對不對？」
「我是賺了一些小錢。」雷恩承認。其實他賺到的錢很多，目前他的投資組合還在持續增值中。老家的人在華爾街都愈賺愈多。
「把頭腦應用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嘛！」摩瑞建議，「傑克，我很不喜歡這樣講。可是情報界頭腦好的人不是很多，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就在那裡上班。有很多朝九晚五的米蟲，很多普通聰明的人，但真正的明星卻少得可憐。你有成為明星的條件。葛萊也這麼認為，貝瑟也是。你的思考模式跳脫常態，我也是，所以我現在才不會淪落到在費城追捕銀行搶匪。可是我就從來沒有在股市賺上好幾百萬過。」
「偶爾走運的人又不一定真正厲害，丹。拜託，凱西的爸爸比我賺的多太多了，我一輩子也趕不上，結果他還不是堅持己見又傲慢自大，老頑固一個。」
「結果你還是讓他的女兒嫁對人，老公還是榮譽騎士哩！」
雷恩笑得有些尷尬地說：「對啊，應該是吧。」
「那樣的話，你們在這裡的機會可多著了，傑克。英國佬最喜歡冠頭銜了。」摩瑞停頓了一下。「現在，我把你們兩個拖出去喝一杯怎樣？附近有間不錯的酒館，叫做『吉普賽蛾』。搬家這種鳥事會讓人抓狂，幾乎跟蓋房子一樣糟糕！」
※※※
翟澤夫的辦公室位於總部的地下一樓，這是出於某種從來都沒有人跟他解釋過的保密措施。在他們頭號敵人的總部裡，也有一個完全對等的單位，它的名稱是莫丘里小組。外來的訊息先傳給密碼員，再傳到他的辦公桌，由他來檢查裡面的內容和暗號，然後再配送到相關辦公室、給相關的長官，請他們裁示下一步行動；等到訊息傳回來，他再將訊息循原路傳回去。訊息來往很有規律，早上通常是接收外來的訊息，下午通常是將訊息外送。無聊的部分當然是鎖碼，因為有很多外勤人員都使用獨家的單次性密碼本，而他們的密碼手冊都只有一個副本，放在他右邊幾個房間裡。密碼員傳送的秘密訊息無所不包，從義大利國會議員的性生活，到美國核武攻擊計畫的明確攻擊層級都有。
奇怪的是，這裡的密碼員從來不談論他們的工作內容，或是傳進傳出的鎖碼訊息。這些密碼員都是不太動腦的人。或許之所以甄選他們成為密碼員，正是因為這種心理上的條件，就算真的是這樣，他也不會感到驚訝。這個機構是由天才設計給機器人執行任務的地方。如果真有人能製造出這樣的機器人，上級一定會趕快引進，因為機器值得信任，不會偏離既定軌道，洩漏太多東西。
可惜機器不會思考。如果這個機構要能運作正常──運作不正常也不行──思考和記憶是很有用的技巧，就像他的工作一樣。這個機構是一國的寶劍和盾牌，缺一不可。他的工作性質有點像郵政局長，必須記住什麼東西要送到什麼地方。這裡發生的大小事情他未必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東西比這幢大樓裡多數人都還多：行動名稱與地點，以及比較常見的行動任務與作法。一般來說，他不知道外勤人員的姓名和長相，不過他知道他們鎖定的目標是什麼，也知道他們募集到的情報員用什麼代號，那些情報員又會提供什麼消息。
他在這個部門服務了九年半。一九七三年，他從國立莫斯科大學畢業，取得數學學士學位，憑著驚人記憶力的特殊才能，很快就被國安會網羅。他的西洋棋下得特別出色，他猜想自己精準的記憶力就是這麼培養來的：他研究過西洋棋大師的賽局，遇到類似情況時，就知道下一著棋應該怎麼走。他其實想過要當職業棋手，只不過他雖然潛心研讀，付出的心血似乎還是不夠多。當時一位年輕的棋手史巴斯基，以六比○的比數打得他片甲不留，他只能勉強拉平兩局，如此一來，他希望中的名聲與財富，還有旅遊，全都泡湯了。他坐在辦公桌前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彷彿就可以看見主要是黑白畫面的影像：威尼斯的大運河、倫敦的攝政街、里約熱內盧風光明媚的科帕卡巴納海灘、聖母峰──希拉里（編註：紐西蘭登山家，一九五三年與尼泊爾登山家諾爾蓋一起最先登上聖母峰）攀頂時，他才剛開始學走路──這麼多的地方，他都無緣前往。憑他接觸到的機密層面，憑他做過的保密調查，他去不了這些地方。國安會對他這樣的人都非常小心，他們誰都不信任，因為以前吃過苦頭，現在學乖了。他的國家究竟怎麼了？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想叛逃？反過來看，又有那麼多人為祖國馬革裹屍……他之所以不用當兵，是因為他具有數學和西洋棋的潛力，後來他猜想是因為自己被吸收進入捷爾任斯基廣場二號服務的關係。隨之而來的是有間不錯的公寓可住，整整有七十五平方公尺，位於一棟剛完工的大樓裡。另外，在軍階方面，他也在短短幾星期內就晉陞到上尉。他的薪水是用盧布流通券發的，可以到特別商店去購買西方國家的商品，最棒的是不用大排長龍，他的太太很喜歡這一點。他很快就能進入官僚體系中的最底層，如同一個勢力不大的沙皇王子，往梯子上瞧，心裡盤算著自己能爬多高。但是話說回來，他不像那些皇室成員，他之所以有今天的待遇不是靠血統，而是靠表現，這很能投合他的男子氣概，翟澤夫心想。
沒錯，他靠真本事才有今天的地位，這一點很重要。正因如此，上級才信任他，將機密交給他處理：有個代號「卡修斯」（譯註：刺殺凱薩大帝的刺客）的情報來源，是住在華盛頓的美國人；他似乎能夠接觸到寶貴的政治情報，五樓的長官們非常重視他的情報，經常再傳到美加情報處，給那些負責研究美國情勢的專家研究。加拿大對國安會並不十分重要，加拿大雖然加入了美國空防體系，但加國部分高官不喜歡國界以南的強鄰，就算實情不是如此，渥太華的站長也常常如此告訴樓上的長官。這一點讓翟澤夫很懷疑，因為波蘭人也不喜歡他們東邊的鄰居，但是波蘭人多半都乖乖聽話；上個月，華沙的站長才如此回報，毫不掩飾字裡行間的喜悅之情，而那位個性急躁，被托馬切夫斯基上校稱為「反革命渾賬」的工會頭子華勒沙對自己的同胞感到失望。大家看好上校，認為他是明日之星，很快就會被流到西方國家，因為真正厲害的人都會被派到西方。
※※※
駛過鎮上兩哩半後，愛德華．弗利率先進門，他的妻子傅瑪麗牽著小艾迪的手，跟著進門。艾迪的藍眼睛張得很大，充滿童稚的好奇心，不過即使是現在，這個四歲半的小孩已逐漸了解，莫斯科才不是什麼迪士尼世界。文化衝擊正要如同戰神的大榔頭落在他頭上，不過他的父母親認為，帶他來能夠擴展他的視野，見見世面。
「看吧。」愛德華．弗利看了第一眼後說道，以前住在這裡的是一位大使館的領事官員，至少搬家前曾下工夫清掃一番，無疑是有俄傭助他一臂之力。蘇聯政府會派俄傭幫忙外交人員，俄傭工作勤奮，兩邊的老闆都幫。弗利和傅瑪麗都參加過好幾個星期的簡報，不，是好幾個月，然後才搭上泛美航空，從紐約甘迺迪機場長途飛來莫斯科。
「這就是我們家，對吧？」弗利故意不帶感情地說。
「歡迎光臨莫斯科。」麥克．邦恩斯對新人說。他也是領事，是後勢看好的職業外交官員，本週職責是幫大使館接待客人。「上任屋主是查理．烏斯特，為人不錯，現在回國務院去享受炎熱的夏日。」
「這裡的夏天怎麼樣？」傅瑪麗問。
「有點像明尼亞波利，」邦恩斯回答。「不是很熱，濕度也不太高，冬天其實還沒有明尼亞波利那麼嚴寒，我是在那邊長大的，」他解釋。「當然，德國陸軍或拿破崙可能不會同意我的看法。不過啊，沒人說過莫斯科會像巴黎一樣，對吧？」
「對啊，他們跟我講過那邊的夜生活。」弗利咯咯咯笑著說。夜生活冷清對他來說無所謂，像他們在巴黎就不需要站長偷偷摸摸管他們，而調派來莫斯科是他期望中最理想的任務。保加利亞也還可以，可惜並不是位於蘇聯這匹巨獸的肚皮上。鮑勃．賴特對他在德黑蘭的表現一定真的很滿意。感謝上帝，傅瑪麗在她對生活很滿意的時候生下了艾迪。現在才不過三個星期，他們就已經開始懷念在伊朗的生活。她懷艾迪的時候遇上不少麻煩，醫生堅持要她回到紐約生產。兒女都是上帝的禮物沒錯，更何況回紐約生，會讓艾迪成為紐約客，弗利非常希望讓兒子一出生就是洋基隊和遊騎兵隊的球迷。撇開工作上的事情不談，這次調職最讓他高興的，要算是可以在莫斯科欣賞到全球最棒的冰上曲棍球隊比賽。去他的芭蕾舞和交響樂，他們的冰上曲棍球隊員才真正懂得溜冰技巧。可惜蘇聯佬不懂棒球，大概對農民來說太複雜了，光是球路就有那麼多種可以選擇……
「不是很大嘛！」傅瑪麗觀察後說，一面看著一扇有裂痕的窗戶。他們的公寓在六樓，至少車流的噪音不算太大。外僑社區四面都有圍牆，還有衛兵站崗。蘇聯人堅稱，這是為了外國人著想，保護他們的安全，但是在莫斯科，針對外國人發生的街頭犯罪還不怎麼嚴重。法律禁止一般蘇聯公民持有外幣，就算搶到外國人的錢，也不方便脫手。所以在街上搶美國人或法國人都撈不到什麼好處，而且歹徒怎麼看也不會看走眼，外國人的衣著鮮明，猶如孔雀站在烏鴉中間。
「哈囉！」講話的男子操著英國口音。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張紅潤的臉孔。「我們是你們的鄰居，奈傑和潘妮．黑達克。」他說。他年約四十五，身材高瘦，頭髮少年白，有禿頭的跡象。他的妻子年輕貌美，端來一盤三明治，還有恭賀弗利一家喬遷之喜的白酒。
「你一定是艾迪。」髮色淡黃的黑達克太太看著小男孩說。弗利注意到她穿的是孕婦裝。從外表判斷，她大概懷胎六個月了。看來簡報裡的每個細節果然不假。弗利信得過中情局，不過他也吃過苦頭，知道凡事不經過證實不能輕信，從同一層樓的人名到馬桶沖水是否順暢都要查個清楚，特別是在莫斯科。他邊想邊往廁所的方向走去，黑達克也跟著過去。
「這裡的水電還算管用，可惜聲音太大。不過，沒有人會去抱怨的。」黑達克解釋。
弗利按下把手，聲音果然很大。
「我自己修的，工友也幫了一點忙，」黑達克壓低聲音，「艾德，在這裡講話要當心點，到處都是竊聽器，特別是在臥房裡。蘇聯人大概喜歡計算我們高潮的次數，潘妮和我盡量不讓他們失望。」他狡猾一笑。對啊，被調到某些城市時，夜生活也要自己帶去。
「待兩年了？」水箱的水好像流個不停。弗利很想抬起水箱蓋，看看黑達克是不是拿走裡面的五金器材，換上特別的東西。他後來還是決定，不需要真的確認這一點。
「二十九個月，再過七個月就結束了。在這個地方工作會讓人很有幹勁。我相信他們告訴過你，不管你調到哪裡，都應該找一個可以隨時幫助你的『朋友』。千萬別低估朋友的重要性，第二處的人接受過完整的訓練……」水箱終於裝滿，黑達克改變嗓音。「淋浴間嘛，熱水很可靠，可是這個蓮蓬頭的水管會嘎嘎響，和我們那間一樣……」他扭開水龍頭，果然會嘎嘎響。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動過手腳？弗利心想。可能有吧，或許就是他面前這個人。
「太完美了。」
「沒錯，你在這裡會完成很多工作。跟朋友一起淋浴，就是『節約用水』，加州人是不是都這樣說的啊？」
弗利笑了出來，這是他在莫斯科頭一遭。「對啊，他們都是那樣說的沒錯。」他看了客人一眼。他很驚訝，黑達克這麼快就對他自我介紹，或許表現得這麼明白，只是在反向操作英國間諜術吧。間諜這一行有各式各樣的規定，而蘇聯人最喜歡遵守規定了。賴特告訴過他，乾脆扔開部分規則手冊算了。堅守自己的掩護身分，一抓到機會就裝傻，變成一個難以預測的美國人。他也告訴過弗利夫婦，黑達克這個傢伙可以信得過。他的父親也是情報員，遭到菲爾比背叛，老黑達克跳傘到阿爾巴尼亞，而國安會歡迎委員會正張開雙臂等待他的到來。黑達克當時五歲，足以記住父親跳入敵人虎口的那種傷痛。他的動機可能和傅瑪麗的動機一樣純正，那樣再好也不過了。如果弗利再多喝幾杯，恐怕會承認他們的動機比他自己的都還棒。傅瑪麗痛恨共產黨的程度甚於上帝痛恨罪惡，而黑達克雖不是莫斯科的分站站長，卻是秘情局莫斯科行動處的首席獵犬，這角色足以讓他大顯身手。中情局局長摩爾法官很信任英國人，他在菲爾比事件後，曾看過英國人拿著火焰噴射器翻遍秘情局，封住每個可能洩密的點，比前中情局長詹姆斯．安格頓放線釣魚的態度積極多了。反過來說，弗利也信任摩爾法官。情報這一行最瘋狂的一點就在這裡：什麼人都不能信任，卻還是必須去信任某人。
弗利一邊用手去試探熱水的溫度，一邊心想，沒人說過這一行有什麼大道理。就像古典形而上學，沒道理就是沒道理。
「家具什麼時候到？」黑達克問。
「箱子大概在拖車上了，現在還在列寧格勒。他們會不會去亂動手腳？」弗利有些擔心。
黑達克聳聳肩，「要檢查所有東西，」他警告，然後語氣緩和下來。「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做得多徹底。國安會是個龐大的官僚體系，如果沒有看到官僚體系在這裡的運作，這個詞的意義，你是不會懂的。舉例來說好了，你公寓裡的竊聽器，究竟有多少個能發揮作用？他們又不是英國電信公司，也不是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這個國家敗就敗在這個地方，不過也正合我們胃口，但是就這一點來說，也不盡然可靠。有人跟蹤你的時候，你無法知道跟蹤的人是經驗豐富的專家，還是大白癡一個。他們的外表和衣著都很類似，其實說穿了，就和我們的人一樣，可是這裡的官僚體系大到可能足以蓋過無能之處，或者也不盡然。上帝才知道，在世紀大廈，我們也免不了有米蟲。」
弗利點頭。「在蘭格利，我們把這些人叫做情報處。」
「我們的叫做西敏宮。」黑達克的觀察不免帶著個人的好惡，「我認為檢查水電已經檢查夠了。」
弗利關上水龍頭，兩個人回到客廳，潘妮和傅瑪麗愈來愈熟了。
「親愛的，看來我們的熱水夠用。」
「真高興聽你那樣說。」傅瑪麗轉過頭去面對客人。「你們都上哪去買東西？」
潘妮微笑說：「我可以帶你去。如果想買特別一點的東西，可以向赫爾辛基的代理商訂購，有英國貨、法國貨、德國貨，連美國的果汁和一般食品都有。生鮮食品都是芬蘭出產的，一般而言都非常不錯，特別是羊肉。奈傑，他們的羊肉最棒，對吧？」
「的確很棒，跟紐西蘭羊肉一樣好吃。」她的先生附和。
「牛排就有待加強了，」邦恩斯告訴他們，「不過每個禮拜我們都買從歐馬哈（譯註：美國中西部農產品集散中心）空運來的牛排。好幾噸，我們拿來分賣給所有朋友。」
「沒錯，」黑達克證實。「你們用玉米餵牛，牛肉一級棒。我們全都吃上癮了。」
「幸好有美國空軍的幫忙，真是謝天謝地，」邦恩斯繼續說道。「空軍將牛肉空運到所有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基地，我們也在他們配銷的名單上。牛肉是冷凍的，雖然鮮美度比不上美國本地，但是也很接近了，有家鄉的味道。我希望你們有帶烤肉架來，因為我們常常到屋頂野餐。我們也進口煤炭。蘇聯佬好像一點都不了解烤肉的樂趣。」這個公寓沒有陽臺，或許是想保護他們不受市區柴油廢氣的荼毒。
「上班怎麼去？」弗利問。
「最好是搭地鐵，真的很不錯。」邦恩斯告訴他。
「把車子留給我開嗎？」傅瑪麗面帶充滿希望的微笑。這一切都正合她的意。她預期會有這樣的安排，不過在這一行，任何事情如果能順利進行，都會給人驚喜的感覺，就像耶誕樹下的禮物正是你想要的東西。大家總是希望耶誕老人已經接到信，卻永遠無法確定。
「乾脆就在市區學開車也行，」邦恩斯說，「至少你有好車可開。」前任屋主留下一輛白色賓士二八○給他們，的確是輛好車。這輛車的車齡只有四年，其實有點好過頭了。莫斯科並沒有很多汽車，牌照上又明確標示著車主是美國外交人員，因此交通警察容易辨識，也容易被國安會的車子跟蹤。這裡的字母好像都是倒過來寫的英文，傅瑪麗必須像鄉巴佬初到紐約旅行般學開車。「街道很寬敞，」邦恩斯告訴她，「加油站往那邊走，過三條街就到了。」他指著那方向說明，「加油站很大。蘇聯人喜歡把加油站蓋得很大。」
「太好了。」那是故意講給邦恩斯聽的，傅瑪麗已經開始偽裝成美麗而糊塗的金髮女郎。全世界不管走到哪裡，美貌就代表智商低，而智商最低的非金髮女郎莫屬。畢竟，裝傻要比裝聰明簡單得多，就算是好萊塢的演員也一樣。
「車子的維修呢？」弗利問。
「賓士車不常壞，」邦恩斯向他們保證。「德國大使館有個人，什麼東西壞掉他都能修好。我們跟北約友邦的交往都很真心誠意。你們看不看足球？」
「女生玩的東西。」弗利立刻回答。
「講這話太沒文化了吧！」黑達克說。
「美式足球的話，我隨時奉陪。」弗利反駁。
「血腥、暴力、愚蠢又不文明，委員會又開會開個沒完。」英國佬黑達克暗哼一聲。
弗利咧嘴笑了一下便說：「吃飯吧。」
大家紛紛落座。臨時家具還算好用，有點像是在美國阿拉巴馬州的無名賓館裡的家具。床鋪也可以睡，殺蟲劑可能已經把所有會爬的東西全殺光了。
三明治的味道還可以。傅瑪麗跑去拿杯子，扭開自來水──
「我不建議你們喝自來水，弗利太太，」黑達克警告她，「有些人喝了會鬧肚子。」
「是嗎？」她停頓一下，「請叫我傅瑪麗。」
現在算是互相認識了。「好的，傅瑪麗，我們都喝瓶裝水。自來水可以用來洗澡，少量燒來泡咖啡和茶也行。」
「要是在列寧格勒的話就要糟糕了。」黑達克提出警告，「他們告訴我，當地人多多少少都已經免疫，換成是我們這些老外，常會喝出嚴重的腸胃炎。」
「學校呢？」傅瑪麗一直很擔心就學問題。
「這裡的外僑學校很會照顧小孩，」潘妮向她保證。「我在那邊也有兼差，那裡的課程是一等一呢！」
「艾迪已經開始學看書了，對不對啊，親愛的？」驕傲的父親宣佈。
「只是會看彼得兔之類的東西，但是四歲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賴了。」同樣感到光榮的母親也向其他人證實。艾迪正吃著三明治，他嘴裡的東西不是最愛吃的燻香腸，不過小孩肚子一餓，不一定管得了那麼多。他們也帶來了四大罐史基比超大容量花生醬，收藏在安全的地方。艾迪的父母親認為，反正到哪裡都買得到葡萄果醬，但是能不能買到史基比就很難說了。大家都說，這裡的麵包還可以，只是不像美國小孩從小就吃的麵包那麼好吃。傅瑪麗的麵包機還放在家具箱裡，現在不是由卡車就是由火車從列寧格勒送到莫斯科來。她的廚房手藝不錯，在烘培麵包方面很有天分，希望藉此打進大使館的社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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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他們用餐的地點不算太遠的地方，有一封信從某人手上交到另一人手中。送信人來自華沙，是由他的政府派來的；事實上，派遣他的人是政府的某個單位，要送信給對方政府的其中一個單位。接到這項任務時，這位信差並不是很高興。他是共產黨員，但也是個波蘭人，偏偏信件的內容與任務也和波蘭有關，所以這也是令他傷腦筋的地方。
這封信其實是副本，正本已經在三天前派人親自送到華沙一個重要的辦公室去。
信差在波蘭情報單位官拜上校，受信人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但交情上不是那麼親近。有很多工作，蘇聯人都會利用他們西邊的鄰國來幫忙。波蘭人在情報行動方面確實具有天分，原因和以色列一樣：兩國的四周都由敵人包圍著。波蘭的西邊是德國，東邊是蘇聯。不幸地被包夾在其中，使得波蘭不得不將菁英投入情報界。
這些背景，受信人完全清楚。事實上，信件內容的一字一句，他在前一天就得知了。然而送信人遲到，他也不驚訝。波蘭政府花了一天的時間來研究信件的內容以及重要性，然後再轉交出去，收信人不會感到不高興。全世界每個政府都會花上至少一天來查看類似的東西。人類只要掌權，都會顯露出虛擲光陰、舉棋不定的天性，儘管他們一定知道這樣的延遲根本是浪費時間和心血，他們也照拖不誤。連馬列主義都改不了人類的天性。這種情形說來很令人難過，卻也是假不了的真理。新蘇聯人和新波蘭人一樣，說穿了還是凡人一個。
他們正在表演的芭蕾舞，和列寧格勒的基洛夫芭蕾舞團的姿態一樣優雅。受信人甚至想像可以聽見音樂，西方的爵士樂和古典樂比較起來，他其實比較喜歡前者，然而不管怎麼說，芭蕾舞中的音樂只扮演陪襯的角色，只是用來告訴舞者，什麼時候應該一起跳躍，如同漂亮、受過訓練的狗。芭蕾舞孃都太細瘦，當然不合乎蘇聯人的口味，但是真正的女人又太重，重到那些稱做男人的小娘娘腔無法拋來拋去。
他停下混亂的思緒，重新坐回座位，慢慢向後靠在真皮椅背上，打開信件。信件以波蘭文書寫，而他既不會說波蘭文，也看不懂波蘭文，幸好上面附有俄文翻譯。當然，他會請自己的翻譯看過一遍，再請兩三位精神分析師來判斷寫信者的心理狀態，寫出數頁分析報告，而儘管這些報告很浪費時間，他也非看不可。然後他必須寫報告，提供上級額外的見解，這樣他們也能浪費時間來看這封信，然後再考慮應該怎麼辦。
國安會主席安德洛波夫很想知道，這位波蘭上校是否了解自己的上級工作多輕鬆。他們只需要將信件傳給自己的上級來採取行動，將決策往上面推，和所有政府公務員的作法一樣，不論什麼地方，秉持什麼哲學，作法統統一樣。手下就是手下，全世界都沒有兩樣。
安德洛波夫抬頭看他，「上校同志，謝謝你幫我帶來這個訊息。請向貴指揮官致上我的敬意。你可以下去了。」
波蘭上校立正，行了古怪的波蘭舉手禮，做出最標準的向後轉動作，步出辦公室。
安德洛波夫看著門關上，才將注意力轉回信件以及隨信附上的翻譯。
「這麼說來，教宗，你是在威脅我們，對吧？」他瞪著信紙，搖搖頭，然後和剛才一樣靜靜看。「你很勇敢，不過你的判斷力需要調整，我的神職同志。」
他再度抬頭，心中思忖著。他的辦公室和其他辦公室類似，牆上掛著畫作，原因一樣，只是不想留白。其中兩幅是油畫，出自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之手，是從古早的沙皇或貴族的收藏品借來的。第三幅畫其實畫得真不錯，是列寧的畫像，蒼白的臉色加上渾圓的額頭，是全世界數百萬人熟知的一張臉。列寧畫像附近掛了一幅布里茲涅夫的彩色相片，畫框很別致。布里茲涅夫是現任蘇聯共產黨總書記，而這張相片卻是唬人的，主角既年輕又活力充沛，一點也不像坐在政治局會議桌主位那個垂垂老矣的糟老頭。所有人都會變老沒錯，但是在多數地方，老人都會榮退下臺，然而這個國家卻不同，安德洛波夫很清楚這一點。他又往下看著信件。不過，他自己也一樣，這份工作也是打算要幹一輩子的。
可是，他威脅要改變等號的哪一邊呢？這位國安會主席心想，然而危險就在此。
是的，雖然後果還在未定之天，光是這樣的危險就已經夠瞧的了。相信他在政治局的同事都會有相同的看法。因此，他不僅僅要將這份危險報告呈上去，他還必須上呈有效的對策。
原本應該掛在他牆上的畫像有兩個，這兩人已經快被遺忘。其中之一是鐵人菲利克斯，也就是捷爾任斯基，國安會前身「契卡」的創辦人。
另外一幅應該是史達林的畫像。史達林曾經提出和安德洛波夫現在面臨的情況相關的問題。只是，那時候是一九四四年，或許現在的關聯性更高也說不定。
後勢如何，雖然還有待觀察，但是到時候，做出決定的人非他莫屬，安德洛波夫這麼告訴自己。所有人都可以變不見，這個想法跳進腦海裡時，他應該嚇一跳才對，不過他並沒有感到驚訝。這幢大樓有八十年歷史，原本是蘇聯保險公司總部，建造得富麗堂皇，大樓本身就目睹了很多事件，看到很多裡面的人發出命令，讓更多的人喪失性命。他們以前會在地下室用刑，直到最近幾年才停止這樣的作法。因為國安會組織擴展的緣故，連這幢龐大的建築物所有空間全都佔用了，甚至擴張到環城內側大道上另一幢大樓。不過負責清潔的人員偶爾會低聲談論，說夜闌人靜時會有鬼魂出沒，有時候會拿水桶和刷子，披頭散髮來嚇洗東西的老太太。不過，如果要這個國家的政府去相信靈魂和鬼魂之類的東西，倒不如教他們去相信人類的靈魂可以永垂不朽。然而，莊稼人思想單純，如果要破除他們的迷信，簡直比教知識分子聽信列寧、馬克思或恩格斯等人的理念還要困難，更不用說誇讚史達林的文章了（其實這些文章的作者是一群被嚇壞的人，由於他們沒膽，因此作品更加慘不忍睹）。幸好這些文章除了最喜歡被虐待的學者之外，已經沒有太多人想看了。
不對，安德洛波夫告訴自己，讓人民信奉馬克思主義並沒有那麼困難。他們先在小學為學童洗腦，然後進了少年先鋒隊，接著進入中學、共青城，接著加入青年共產黨員聯盟，然後真正聰明的人會成為完全黨員，把黨證「緊緊貼在心頭上」，放在襯衫擺香菸的口袋裡。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就沒有那麼好騙了。通曉政治的黨員知道在黨大會上表達他們的信仰，因為不這樣做無法更上一層樓。同樣的，在古埃及，聰明的朝臣會跪下來，遮住眼睛，以免法老王臉部發出強光，刺瞎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之所以抬高雙手，是因為他們的活神仙法老王，是權利與財富的泉源，因此下跪表達謙恭，不去理會自己的理性與感性，只想更上一層樓。結果這些習性全流傳到現在。五千年了，對不對？他可以查查歷史書。蘇聯造就出了一些全球最頂尖的中世紀歷史學家，無疑也成就了一些很稱職的古物專家，因為做那一方面的學問不會牽涉到太多政治。古埃及的種種，距離當代的現實世界太遙遠了，不會牽扯到馬克思的哲學臆測或關於列寧永不休止的漫談。正因如此，有些素質很高的學者進入這個領域。另外也有人參與純科學研究，因為純科學就是純科學，氫原子哪裡關乎政治。
然而，農業會牽扯到政治，製造業也會。因此頭腦最好、最精明的人棄之如敝屣，選擇政治研究。因為政治當中自有黃金屋。你相信的東西不需要太多，大約只像是相信法老雷姆西斯二世是太陽神在世上的兒子就行了，或是管他是從什麼狗屁神裡面生出來的都一樣。安德洛波夫弄清楚了，朝臣看到雷姆西斯妻妾成群，兒孫滿堂，整體來說，一個男人如果能過這樣的生活也不算太可憐。兒孫滿堂，妻妾成群，在現代就相當於在列寧丘擁有一幢鄉下別墅，夏天去索契海灘避暑。所以，世界真的有改變嗎？
或許沒有，國安會主席想通了。而他的工作，大抵上就是要避免發生變局。
而這封信威脅到現狀，對不對？這是個威脅，他可能必須加以對付。換言之，他要對付的是幕後主導威脅的人。類似事件之前發生過。以後還是會再發生，他是這麼認定的。
可惜安德洛波夫在世時不會知道，在考慮這項行動的時候，他也同時推動了自己國家敗亡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