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上車
翟澤夫在下午三點三十分打電話給行政室。他希望這不會讓人覺得他很急，不過，每個人應該都會很關心他們的假期安排，他心想。
「少校同志，你搭後天的火車。下午一點三十分離開基輔車站，兩天後的下午兩點準時抵達布達佩斯。你和家人的車位是九○六車廂的A和B包廂。我們也幫你訂了布達佩斯的艾斯托里亞飯店，房間號碼三○七，共住十一天。這家飯店的正對面是蘇聯─匈牙利文化友誼中心，當然，我們國安會在那兒設有一個聯絡辦事處，如果你在當地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他們可以提供協助。」
「太好了！感謝你的幫忙。」翟澤夫說，「需要我幫你在布達佩斯買些什麼嗎？」
「哦，謝謝你，同志。」對方的聲音馬上顯得很興奮，「是的，也許幫我買些褲襪送我妻子。」這名官員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說道。
「什麼尺寸？」
「我妻子是真正的蘇聯女人。」他這樣回答，這表示他的妻子絕對沒有厭食症。
「很好，我可以幫你買──或者，我妻子也可以幫我。」
「好極了，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你。」翟澤夫答應著。在確定了他的旅行計畫後，翟澤夫離開他的位子，來到值班督察的位置，向他報告未來兩週的計畫。
「樓上不是有某項計畫只有你獲准可以經手處理？」中校督察問。
「是的，但我問過洛德凡斯基上校，他說我再也不必管那項計畫了。你可以打電話向他求證，同志。」翟澤夫告訴他。
他果然當著翟澤夫的面這樣做。短暫的電話交談結束後，中校抬頭看著他的部下，「很好，奧萊格，從今晚起，你暫時解除職務。對了，你在布達佩斯的時候……」
「當然沒問題，安德瑞。等我回來後，再給我錢就行了。」安德瑞是很好的主管，從來不會大喊大叫，而且樂於幫助他的部下。可惜的是，他服務於這個暗殺無辜者的機構。
接下來該清理他的辦公桌了，不過這並不難。國安會規定所有辦公桌的擺設都要完全一樣，這樣一來，在更換辦公位置時，就不會造成任何混亂，而翟澤夫辦公桌的擺設就是完全遵照規定。他的鉛筆全都削得很尖，並且排列整齊，他的工作日誌已經寫到今天，所有的書本也都放在正確的位置，他把垃圾桶清乾淨，然後走進男廁所。他在裡面解下褐色的領帶，換上藍底紅條紋領帶。他看看手錶，稍微早了一點。所以，翟澤夫慢慢走了出去，抽了兩根香菸，好好享受這個晴朗的午後，途中還停下來買了一份報紙，並且為了獎賞自己，一口氣買了六包蘇聯最好的香菸，布里茲涅夫本人也抽這種牌子，一共花了兩盧布又四十角。在火車上抽抽菸，一定很過癮。現在最好把盧布花掉，他下定決心。他要去的那地方，盧布是沒有價值的。接著，他走下地鐵車站，看看時鐘。當然，列車準時進站了。
※※※
弗利在同一地點，做著完全相同的事，當列車慢慢停下來時，他的思緒開始啟動，他感覺到乘客上車時造成的輕微震動，以及人們彼此相互推擠時發出的抱怨聲。他挺直身子，開始翻閱報紙。接著，列車開動，車子照慣例在開動時會前後晃動一下。一分鐘後，他左邊站了一個人。弗利沒有看到，但可以感覺到。兩分鐘後，這列地鐵列車放慢速度，準備靠站。當它猛然停了下來，某個人撞上他。弗利微微轉身，看看是誰。
「對不起，同志。」兔子說，他繫著一條有紅條紋的藍色領帶。
「沒關係。」弗利故意裝出一副輕蔑的態度，實則他的心卻在他的胸膛裡狂跳。
安排好了，兩天後，基輔車站，搭火車前往布達佩斯。兔子移開一步或兩步，就這樣子了。訊息已經傳達。
火箭升空了。弗利摺好報紙，下了車。像平常一樣走回家。傅瑪麗正在準備晚餐。
「喜歡我的領帶嗎？你今天早上忘了告訴我。」
傅瑪麗眼睛為之一亮。後天，他們必須把這項訊息傳出去，但這只是一道程序而已。她希望蘭格利已經準備好了。也許碧翠絲行動進行得有點快，但也沒理由拖拖拉拉吧？
「對了，晚餐吃什麼？」
「哦，我本來想買牛排的，但恐怕你今天得改吃烤雞了。」
「沒關係，親愛的。牛排留到後天再吃吧？」她問。
「聽來蠻不錯的，親愛的，艾迪呢？」
「正在看『變形金剛』。」她指指客廳。
「真聰明，」弗利笑著說，「他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他溫柔地吻著妻子。
「待會兒，老虎。」傅瑪麗低聲說。行動成功，確實值得適度慶祝一下。並不是說，這項行動已經成功，而是正肯定地向著成功方向邁進，而且這是他們在莫斯科的第一項行動。
「照片洗出來了？」她低聲問。
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照片來。不是雜誌封面級的品質，但可以很清楚看出兔子和他的小兔子的模樣。他們不知道兔子太太長得如何，但這幾張照片應該夠用了。他們必須把照片交給黑達克夫婦。他們其中一個必須到車站監視，確定兔子一家人是否準時出發。
「艾德，浴室的蓮蓬頭有點問題，」傅瑪麗說。「噴頭好像不對勁。」
「我去看看奈傑是否有合用的工具。」弗利走出房門，沿著走廊走下去。幾分鐘後，他們回來了，黑達克帶著他的工具箱。
「哈囉，傅瑪麗。」黑達克揮揮手，向浴室走去。進去後，他打開工具箱，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後打開水龍頭，現在國安會可能藏在這兒的任何竊聽器，都聽不到他們的交談聲。
「好了，艾德，什麼事？」
弗利把照片遞過去。「這是兔子和小兔子。我們還沒有兔子太太的照片。後天，他們將搭下午一點的火車前往布達佩斯。」
「基輔車站，」黑達克說，同時點點頭。「你要我拍張兔子太太的照片嗎？」
「正確。」
「很好，我辦得到。」行動真的展開了。他是商務專員，可以編出任何故事來掩飾，黑達克心裡這樣想。他會找個不知情又聽話的記者陪著他，看起來好像在採訪新聞──有關於觀光的新聞報導，也許吧。《泰晤士報》的保羅．馬修斯可以幹這種事情。他會要求馬修斯帶一名攝影師，替兔子一家人拍下很專業的照片，提供給倫敦和蘭格利使用。蘇聯人應該不會有任何懷疑。不管兔子知道的情報有多重要，兔子本身只是一名密碼通訊官，是國安會數千名員工中的一位，還不至於重要到引起特別注意。所以，明天早上，黑達克將打電話給蘇聯國營鐵路公司，告訴他們，蘇聯鐵路的姐妹公司──英國鐵路公司，也是國營的──有興趣想要了解一下，蘇聯人是如何管理他們的鐵路的，這應該行得通。蘇聯人最喜歡向別的國家誇耀他們光榮的鐵路系統，這可以滿足他們的自尊。黑達克伸手關掉水龍頭。
「我想應該修好了，艾德。」
「謝謝你，老弟。莫斯科有什麼好地方可以買到工具？」
「我不知道，艾德。這東西我從小就有了，本來是我父親的。」
弗利想起黑達克父親的遭遇。是的，黑達克一定很想讓碧翠絲行動成功。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朝這頭大黑熊毛茸茸的屁股重重踢上一腳。「潘妮好嗎？」
「胎兒的胎位還未下降，所以，至少還要一個星期，可能更久，嚴格來講，還要再過三個星期，才是她的預產期，但是──」
「關於預產期，醫師從來都說不準，老弟，一直都是這樣子。」弗利安慰他的好朋友，「給你最好的建議，密切注意。你們計畫什麼時候搭機回國？」
「預產期的前十天應該夠了，大使館的醫師這樣告訴我們。畢竟，這趟航程只要兩個小時。」
「你們的醫師太樂觀了，老弟，這種事情從來不會按計畫進行的。我想，你不會希望有位小小英國人在莫斯科出生吧，嗯？」
「不，艾德，我們一點都不想。」
「好吧，那我們就不要再讓潘妮跳彈簧床了。」弗利眨眨眼，笑著說。
「是的，我會那樣做，艾德。」美國人的幽默真的很難理解，他想。
※※※
歐文．威廉斯的屍體一直沒有人認領──因為他沒有任何近親，而他的前妻對他毫無興趣，尤其是他現在已經死了。當地警方在接到派屈克．諾南的電訊後，就把這具屍體裝入鋁棺內，裝上一輛警用貨車，向南駛向倫敦。貨車在一處事先約定的地點停下，把車上的鋁棺送上另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貨車，再駛進城去。最後送到倫敦北區的一家殯儀館。
這具屍體的情況並不很好，由於它一直未被送到任何殯葬業者手中，一直沒有做過任何處理。未被火燒到的身體內側呈現出藍中帶紅的死後瘀血。在心臟停止跳動後，血液就被重力引到身體的下半部──以這個例子來說，就是背部──由於缺氧，會使白人呈現出淡青色，但同時讓屍體上半部呈現讓人看了覺得很不舒服的象牙白。這兒的殯葬業者是平民，偶爾替秘情局做些特別的工作。在一位法醫病理學家陪同下，他檢查這具屍體是否有任何不平常的地方。最糟糕的是被烤焦了的人肉味道，但他們都已戴上外科手術用的面罩，可以阻絕這種臭味。
「刺青，前臂內側，部分但並未完全燒掉。」殯葬業者報告。
「很好。」病理學家以丙烷吹管火焰對著前臂，把所有刺青全部除掉。「還有嗎？威廉。」兩分鐘後，他問道。
「我沒看到什麼。身體上半部被燒得很焦。頭髮也幾乎全部燒光。」──人髮被燒焦的味道尤其難聞──「有一隻耳朵幾乎被燒掉。我推測，這傢伙在被燒焦前已經死了。」
「應該是這樣子，」病理學家說，「血中的一氧化碳含量超過致命程度，而我懷疑這可憐的傢伙是否有感覺。」接著，他把指紋燒掉，用火炬對著兩隻手微微燒一下，如此就不會顯得好像有人故意破壞屍體。
「好了，」病理學家最後說，「如果還有法子可以辨識出這具屍體的身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法子了。」
「現在就冷凍嗎？」殯儀館老闆說。
「不，最好不要。只要把溫度調到攝氏二或三度，應該就不會出現會被認出來的腐爛情況。」
「那麼就用乾冰吧。」
「好的。金屬棺木的絕緣效果很好，而且可以密封。乾冰不會融化，它會從固體直接變成氣體。現在，我們必須替他穿上衣服。」病理學家已經帶來內衣褲。都不是英國生產的，而且全都被火燒得很嚴重。整體來說，這不是很愉快的工作，但在他們從事這一行後不久，就已經習慣了。即使如此，這次的工作真的相當令人覺得毛骨悚然。他們兩人今晚必須再多喝一杯，才有可能睡得著。他們完事後，這個鋁棺會再裝上貨車，開往世紀大廈。明天早上，在貝瑟爵士的辦公桌上將會出現一張字條，讓他知道，兔子已經可以上路了。
※※※
那天深夜，三千哩之外的美國麻州波士頓，一幢俯視港口的兩層樓建築物二樓發生瓦斯爆炸。當時屋內有三個人。兩位成年男女並沒有結婚，但都喝醉了，婦人的四歲大女兒已經上床睡覺。火燒得很快，讓兩名成年人在爛醉中來不及反應。最後三人全都是因為吸入濃煙而死亡，而不是被燒死。波士頓消防隊在事發十分鐘後趕抵現場，搜救人員在兩條大水柱掩護下進入火場，發現屍體，將他們拖出來，但他們知道，他們還是來遲了。帶隊的小隊長幾乎立即就可以判斷出是什麼原因造成瓦斯爆炸。廚房裡有一個舊爐子，但房東一直不願意換新，就是這個舊爐子發生瓦斯漏氣，所以，這三人是因為房東的吝嗇而死亡（當然，這位房東最後還是很高興地收下保險的理賠支票，並且說，他對這次意外真的感到很難過）。
這場火警發生的時間很早，同時，根據「有人死亡的新聞優先報導」這個原則，在早上十一點的電視新聞裡播報出來。一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已經起床，正在收看新聞。他其實是等著看棒球季後賽的新聞──他昨晚參加一場宴會，錯過NBC的實況轉播──在看到這則新聞後，馬上想起昨天收到的那封怪異電訊。他忍不住罵了一聲，然後拿起電話。
「聯邦調查局。」守在電話旁的那位年輕探員拿起電話說道。
「叫約翰起來，」這位探員命令說。「赫斯特街發生火警，有一家人被燒死了。他知道怎麼辦。必要的話，請他打電話到家裡找我。」
「是的，長官。」
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時，約翰．泰勒探員正躺在床上看書。他抱怨了幾聲，起床走進浴室，然後拿起手槍和汽車鑰匙。他也看過華府傳來的那封電訊，懷疑艾米爾．傑可卜斯是不是吃錯藥了，但他沒有權力去質疑長官的決定。
※※※
過了不久，在相差五個時區的東邊，傑克．雷恩下了床，拿起報紙，打開電視。CNN也報導了波士頓火災的新聞，他默默替火災的三位死者哀悼，也擔心起家裡的瓦斯管，即使他的房子比波士頓南區那些房子要新得多。瓦斯爆炸發生時，威力相當大，火勢也來得快，讓房裡的人來不及逃出。他記得父親尊敬消防人員，因為那些人要跑進正在燃燒中的建築物，而不是從裡面逃出來。這種工作最難過的部分，就是在火場內發現動也不動的人體。他搖搖頭，翻開日報，伸手端起咖啡；這時候，他的妻子正好看到這則新聞的最後部分。她記得在醫學院三年級時治療過燙傷病人，在清除被燒壞的組織時，病人發出極可怕的尖叫，而你卻完全無法幫助他們。但波士頓這三個人已經死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她很難過，但她看過太多的死人，因為有時候壞人會贏，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想起這些就覺得很難過，尤其是波士頓那個小女孩正好跟莎麗同年齡，而且從此不會再長大了。她嘆了一口氣。至少她今天早上要動一些手術，這對某些人的健康真的有些幫助。
※※※
貝瑟爵士住在倫敦武士橋南邊高級住宅區的一幢大宅裡。他是@夫，孩子們早已長大，所以他早已習慣一個人生活，不過有一套秘密的安全系統二十四小時保護著他。有一名僕人每週來三次，幫他整理一切，他不願意聘請廚子，寧可在外用餐，甚至偶爾自己料理三餐。當然，身為英國情報頭子，他擁有很周全的裝備：三具不同機種的安全電話，一部安全電傳打字機，以及一部全新的安全傳真機。屋子裡沒有秘書，但當局裡很忙，而他又不在的時候，會有專人把世紀大廈的公文和電訊送來讓他過目。事實上，由於他必須假設「對方」一直在監視他家的動靜，他認為在發生危機的時候，比較聰明的作法是留在屋內，這樣可以讓對方誤以為一切都很平靜。他只須用一條電線，就可以和秘情局緊緊連結在一起。
今天早上，世紀大廈通知他，秘情局得到一具成年人屍體，可以供碧翠絲行動使用：當時正在吃早餐的貝瑟爵士臉部扭曲了一下。他們需要三具屍體，其中一具還必須是小女孩，在喝著早茶、吃著蘇格蘭燕麥粥時，想著這些實在不怎麼恰當。
但他很難不對碧翠絲行動感到興奮。如果兔子說的是真話──不是所有的兔子都會這樣做──這傢伙腦中擁有各種很有用的情報。當然，其中最有用的將是他是否能夠指認出女王陛下政府中的蘇聯臥底間諜。這其實是國家安全局──被錯誤地稱做MI─5──的工作，但這兩個單位合作十分密切，比美國的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更密切，至少貝瑟爵士是這麼認為。貝瑟爵士和他的手下很早就懷疑，在外交部裡有一位高階的臥底間諜，但他們一直無法查出他（或她）的真實身分。所以，如果他們把兔子接出來，他一定要手下在安全地點──位於薩默塞特郡起伏山區的陶頓市郊區──詢問兔子這個問題。
※※※
「今天不上班嗎？」艾蓮娜問她的丈夫。這個時候，他應該出門上班去了。
「不上班，有件事要讓你驚喜一下。」翟澤夫宣稱。
「什麼事？」
「我們明天前往布達佩斯。」
這讓她馬上轉過頭來。「什麼？」
「我決定把我的假休完，現在剛好有位名叫喬薩夫．羅茲沙的新指揮家在布達佩斯表演。我知道你很喜歡古典音樂，所以決定帶你和絲薇拉娜去那兒，親愛的。」
「哦，」她激動得只能這樣說，「但我的工作呢？」
「你不能請假嗎？」
「嗯，我想可以。」艾蓮娜承認，「但為什麼要去布達佩斯呢？」
「音樂，而且我們可以到那兒購物。我列了一張單子，要替很多同事買東西。」他說。
「是呀！我們可以替絲薇拉娜買些好東西。」她說道。她在莫斯科國營百貨公司工作，知道在匈牙利買得到在莫斯科永遠買不到的東西。「這位羅茲沙是什麼人？」
「他是年輕的匈牙利指揮家，一直在東歐各地巡迴表演。他很有名，親愛的。演出的節目有布拉拇斯和巴哈，我想他指揮的是匈牙利國家交響樂團，而且，」他接著說，「那兒可以買到很多好東西。」對於這樣的機會，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會拒絕的，翟澤夫如此判斷，並且耐心地等待她提出下一個反對的理由。
「我沒有衣服可穿。」
「親愛的，這就是我們去布達佩斯的原因之一。你需要什麼，都可以在那兒買到。」
「哦……」
「記得把你會用到的，全部裝在一個袋子裡。我們可以多帶些空皮箱，把新買的東西全都裝進去，不管是自己要的，還是替朋友買的。」
「但是──」
「艾蓮娜，把布達佩斯想成是一家很大的商店。匈牙利製造的錄影機、西方牛仔褲和褲襪、高級香水。百貨公司的同事們一定會很嫉妒你。」
「嗯……」
「就這樣，親愛的，我們去度假吧！」他對她這樣說，聲音裡很有男子氣概。
「既然這樣，」她回答，露出一絲略帶貪婪的微笑。「我待會兒打電話到辦公室讓他們知道，我想他們不會太想念我。」
「在莫斯科，大家唯一會想念的人是政治局委員，而且只會想念他們一天半，如果這些人還不出現，大家就會找人換掉他們。」他說。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他們將搭火車前往匈牙利。艾蓮娜開始思考要帶什麼東西，翟澤夫決定讓她去處理。在一週或十天後，我們將會擁有更好更多的衣服。國安會通訊官告訴自己。也許在一或兩個月後，他們將會前往美國佛羅里達州那個叫做迪士尼樂園的地方……
他很懷疑中情局是否知道他有多麼信任他們，他祈禱──對一位國安會官員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舉動──他們的表現會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好。
※※※
「早安，傑克。」
「嗨，賽門，這世界有什麼新聞嗎？」雷恩放下咖啡，脫掉大衣。
「蘇斯洛夫昨晚死了，」哈定宣佈，「他們的晚報將會登出這消息。」
「真可惜，又有一隻蝙蝠自己飛回地獄了，嗯？」至少他死時，視力還不錯，這應該感謝柏尼．凱茲和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那些人，雷恩心想。「糖尿病的併發症？」
哈定聳聳肩，「我猜再加上年紀也大了，情報來源說是心臟病，很難想像那惹人厭的老傢伙還有一顆心。他的繼任者將是米格依爾．亞歷山德羅夫。」
「他們什麼時候安葬蘇斯洛夫？」
「他是資深政治局委員，我想他會獲得國葬，有樂隊遊行，然後火化，在克里姆林牆邊替他安排一個位置。」
「我一直在想，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在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時，會想些什麼？你想，他們會後悔犯了很大的錯誤嗎？」
「我不知道。但蘇斯洛夫很明顯是共產主義的忠實信仰者。他可能會想著他這輩子幹了多少好事，像是他們常說的，帶領人類邁向『光明的未來』。」
沒有人那麼笨的，雷恩想要反駁，但哈定可能說得對。在人的腦海裡，殘留最久的莫過於一些壞理念，蘇斯洛夫當然會在臨終時還堅信他的理念。但雷恩認為，共產黨人死後一定會被打入地獄。蘇斯洛夫，對不起了，你一定會被地獄大火焚燒，希望你有帶著防曬油。
「好吧，今天有什麼事？」
「首相想要知道，這是否會對政治局政策造成任何影響？」
「告訴她，不會的。就政治立場來說，亞歷山德羅夫等於就是蘇斯洛夫的孿生兄弟。他認為，馬克思是神，列寧是他的先知，史達林大部分是對的，只是在執行政治理論時，出了一點點差錯。政治局的其他成員再也不相信這一套，但他們必須繼續假裝相信。所以，可以把亞歷山德羅夫稱做是意識形態交響樂團的新指揮。他們不再那麼喜歡它的音樂，但還是跟著音樂起舞，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知道的舞步。我不認為他會對他們的政策造成任何影響。我敢打賭，在他說話時，大家都會注意聽，但他們會讓他的話從這個耳朵進去，從另一個耳朵出來；他們會假裝很尊敬他，但實際上並不。」
「這比你說的稍微複雜一點，但你已經抓到基本要點。」哈定深有同感，「問題是，我必須想法子寫出十頁的報告，把這些話說清楚。」
「沒錯，使用官僚語言。」雷恩一直學不會那種語言，這也是葛萊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我們有我們的程序，傑克，首相喜歡用她能夠了解的語言寫成報告。」
「鐵娘子跟碼頭工人都一樣了解這種語言，我敢打賭。」
「那也只有當她使用這些話的時候，而不是當別人用這些話向她報告，約翰爵士。」
「我想，應該是吧。好了，」雷恩必須在這一點上讓步。「我們需要什麼文件？」
「我們有一整個櫃子亞歷山德羅夫的資料，我已經請人把它拿下來。」
原來，今天要忙著創意寫作，雷恩這樣想。研究他們的經濟比較有趣，但現在，他卻必須幫忙寫出一篇預言性、分析性的一個人的生平事蹟，更糟的是，沒有人會喜歡這個人，而且他將來死時可能不會留下片語隻字。
※※※
準備工作甚至比他希望的更為容易。黑達克本來就認為蘇聯人一定會很高興，在打了一通電話給交通部的聯絡人之後，就敲定了一切。明天早上十點，他、保羅．馬修斯，以及《泰晤士報》的一名攝影記者，將一起到基輔車站採訪，報導蘇聯國營鐵路的現況，並且拿它和英國鐵路公司做比較；因為在大多數英國人心目中，後者需要吸取外國同行的經營經驗，尤其是它的上層管理階級。
馬修斯可能懷疑黑達克是情報人員，但一直沒有明說，因為對方一直很幫忙，不斷提供新聞線索給他。這是培養一位友好記者的常見方法──英國秘情局的訓練課程裡，甚至教導學員怎麼進行──但美國中情局卻反對這種作法。美國國會通過最可笑、最荒謬的法律來牽制他們的情報單位，黑達克這樣想，不過，他深信美國的情報人員每天都在違反這些規定。就連他自己的情報單位規定比較寬鬆，但他還是會違反一些規定。當然，他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就好像他在莫斯科街頭從事情報活動時，從來沒有被當場逮到……
※※※
「嗨，安東尼！」愛德華．弗利友善地向《紐約時報》駐莫斯科記者伸出手。他很懷疑，不知道普林斯是否知道自己有多麼討厭他。但可能對方也一樣。「今天有什麼大新聞嗎？」
「我來看看，大使是不是會對米海爾．蘇斯洛夫去世的消息發表聲明。」
弗利哈哈大笑。「就說，他很高興這位令人討厭的老渾球死了，如何？」
「我可以引用你這些話嗎？」普林斯掏出他的記事本。
不能再鬧下去了。「不行。關於這件事，我沒有接到任何指示，安東尼，老闆目前正在忙別的事情。我想可能要等到快傍晚才能見你。」
「給點新聞吧，艾德。」
「『米海爾．蘇斯洛夫是重要的政治局委員，也是這個國家重要的意識形態力量，對於他的去世，我們深感難過。』這夠好了吧？」弗利說。
「你第一次說的比較好，也更為真實。」普林斯說。
「你有沒有見過他？」
普林斯點頭。「兩次，分別在霍普金斯醫院的醫師替他的眼睛動手術之前和之後──」
「真的嗎？我聽過幾個有關的故事，但都不是很具體。」弗利向他打探消息。
普林斯再度點點頭。「那是真的，他的眼鏡厚得像可口可樂的瓶底。待人彬彬有禮，但在他的外表底下有股『硬漢』的味道。我覺得他很像是共產主義的大祭司。」
「哦，發誓要安貧樂道、守住貞潔和恭敬上帝，他有嗎？」
「你知道的，他有點像是唯美主義者，真的像是教士。」普林斯回想了一會兒後說道。
「你認為如此？」
「是的，這個人有點超脫世俗的味道，好像可以看到我們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很像某種神秘教派的教士。他肯定相信共產主義。因此不會為它道歉。」
「他也是史達林主義者嗎？」
「不，但在三十年前他一定是的，我可以想像他簽署殺害某人的命令，而且絕不會為此失眠。」
「誰將取代他？」
「並不確定，」普林斯承認，「我的新聞來源說他們不知道。」
「我以為他跟另一位米海爾關係很密切，就是那位叫亞歷山德羅夫的傢伙。」弗利如此暗示，他懷疑普林斯的新聞來源是否有如他想的那般靈光。玩弄西方記者，是蘇聯領導人最喜歡玩的把戲。在華盛頓則不一樣，當地的記者有權力玩弄政客。那一套在這兒並不適用。政治局委員一點也不怕記者──事實上，應該是正好相反。
普林斯的新聞來源顯然沒有那麼行，「也許吧，但我不確定，你們這兒有什麼消息嗎？」
「我還沒到餐廳去呢，安東尼。還沒聽到什麼消息。」弗利故意迴避。你不是真的想向我打聽新聞吧，是不是？
「好吧，反正我們明天或後天就會知道了。」
如果你是第一個預測出這項人事變化的記者，那鐵定很神氣，所以，你想找我幫忙，是不是？這輩子別想了，弗利心裡這樣想。但接著，他必須重新思考一下。普林斯不是很寶貴的朋友，但卻是很有用的朋友；而且，從來就沒有只為了好玩而製造出一位敵人的道理。但在另一方面，如果幫這傢伙太大的忙，可能就會有暴露身分的危險，而安東尼．普林斯正是那種喜歡到處亂說話的人，並且喜歡告訴別人，說他有多麼聰明……不行，最好讓普林斯認為我很笨，因為他將會告訴每個人，說他有多聰明，而我有多笨。
他在「農場」受訓時學到，掩飾真實身分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別人認為你很笨，這樣做雖然對自己的自尊有點傷害，但對任務卻很有幫助，而愛德華．弗利是一個以任務為重的人。所以，管他普林斯在想什麼，我才是能夠在這個城市裡呼風喚雨的人。
「告訴你我打算怎麼辦，我會到處打聽看看，看看人們有什麼消息。」
「太好了。」普林斯說。我本來就不期望你會給我什麼有用的新聞，普林斯心想。
他不太會掩飾自己的感覺和想法，玩梭哈肯定不行，弗利看著普林斯走出辦公室，心裡忍不住這樣想著。他看看手錶，午餐時間到了。
※※※
跟大部分歐洲火車站一樣，基輔車站是淺黃色的，很像是大部分的舊皇宮。車站天花板是鑲上玻璃的鐵架，讓陽光可以照進來，但跟在倫敦一樣，這些玻璃卻很少是乾淨的，反而都是蒙上一層厚厚的火車頭噴出的灰煙。
但蘇聯人就是蘇聯人，他們帶著便宜的行李箱來到車站月臺，而且從來都不是單獨一個人，幾乎都是全家出動──即使可能只有一個人要搭車──如此，才能好好道別，大家相互熱情擁吻，男的吻女的，男的吻男的，這總是讓英國人覺得怪怪的。但這是當地的習俗，所有的地方習俗，在外來客看來，總是有點奇怪。開往基輔、貝爾格勒和布達佩斯的這列火車，將在下午一點準時開車。蘇聯的火車跟莫斯科地鐵一樣，一直都相當準時。
在幾呎遠的距離外，保羅．馬修斯正和一位蘇聯國營鐵路公司的代表在交談，談到火車的動力──全是電氣火車，自從列寧同志決定引進電力和消滅蘇聯境內所有的蟲子以來，就是如此。奇怪的是，後來證明，前者竟然比後者容易得多。
巨大的VL80T火車頭，兩百噸的鋼鐵怪獸，就停在第三軌道上，後面拉著三天行程所有的車廂，包括一節餐車，六節國際級臥鋪車廂，加上緊接在火車頭後面的三節郵車。月臺上有很多位列車長和服務人員，臉上表情看來都很嚴肅，蘇聯服務業的員工大都如此。
黑達克四處張望，兔子和小兔子的照片已經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車站裡的時鐘顯示的時間是十二點十五分，和他的手錶相同。兔子會出現嗎？黑達克不管搭火車或飛機，一向習慣提早到車站或機場，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父親離他遠去的恐懼感在作祟。不管是什麼原因，下午一點的火車，他現在就已到了這兒。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子，黑達克提醒自己──他的妻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有點擔心在前往醫院途中，她會在車上生產。這會弄得天下大亂，黑達克很確定。保羅．馬修斯正在發問，攝影記者則忙著用他的柯達相機拍照。終於……
沒錯，是兔子，還有兔子太太和小兔子。黑達克確定後，拍拍攝影記者的肩膀。
「瞧現在正向我們走過來的這一家人，很可愛的小女孩。」他低聲說道，只有靠得很近的人才聽得到。攝影記者立刻拍了十張，接著，換成尼康相機，又拍了十張。好極了，黑達克心想。他會在大使館下班前把照片沖洗出來，把其中幾張傳送給──不，他要親手交給愛德華．弗利，其他的則交給外交信差──如此才能確定一定會被送到貝瑟爵士手中。他不知道他們將如何安排掩飾兔子投誠的事實──一定會用到屍體。聽起來雖然蠻噁心的，但可能性極高。他很高興，他不必知道所有的細節。
結果，兔子一家一直走到距他和攝影記者只有十呎遠的地方。他們沒有交談，但那個小女孩就像其他小女孩一樣，當她經過時，還轉過頭來看著他。他對她眨眨眼，換來小女孩微微一笑。接著，他們經過他身邊，走向列車服務員，出示他們的車票。
馬修斯繼續發問，那位面帶微笑的蘇聯國鐵代表則很有禮貌地回答著。
在十二點五十九分三十秒，列車長在火車旁邊跑上跑下，確認除了一扇車廂門之外，其餘所有的車廂門都關好了。他吹起口哨，揮動一把像船槳的棒子，讓司機知道開車時間到了。於是在下午一點整，火車汽笛響起，火車開始慢慢駛離月臺，緩緩加速，向西駛向基輔、貝爾格勒和布達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