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兔子上路
又得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待上一天，翟澤夫心想。此時太陽正從東邊升起，如果是在家裡，他還可以繼續睡。按照計畫，他可以到另一個國度，那裡會是一個不同的時區。但現在他只能靜靜躺著，消磨掉這一刻。外面幾乎是寧靜無聲，偶爾會聽到貨車開過的聲音。太陽還沒有完全爬上地平線，天色仍是暗的，可是已經脫離了黑夜；天空漸漸亮起，但是也還沒有到達早晨；這是一個奇妙的時刻，整個世界只屬於少數幾個醒來的人。
翟澤夫只是靜靜躺在那裡，聽著太太和女兒緩緩的呼吸聲。
他們什麼時候會聯絡呢？他們會怎麼說呢？他們會不會變卦？他們值不值得信任呢？
他怎麼對所有的事都覺得惶惶不安呢？這時候是不是應該信任中情局呢？對他們而言，他不是價值連城嗎？他會不會變得毫無價值呢？即使是吝嗇到家的蘇聯國安會，都還會以名和利來犒賞投誠的人。他們滿足了金．菲爾比的酒癮，滿足了布吉斯的的同性戀需求，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例子。
但他不是那種人，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不是嗎？翟澤夫問自己。當然是啊！為了正義，他冒著生命的危險，就像是馬戲團裡耍刀的人，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傷了自己。翟澤夫點起今天的第一根菸，試著把事情前前後後再想一遍，看看有沒有其他可能的選擇，這是他第一百次這麼做了。
他大可以去聽音樂會，逛街買買東西，然後搭火車回國。他會被同事當成英雄，因為他帶著錄放影機、色情錄影帶和太太們喜歡的絲襪回來，還有他買給自己的一些東西。國安會永遠都不會察覺。
可是這樣做會讓教宗遇害，而這是我本來可以阻止的。事後你照鏡子的時候會看到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翟澤夫？
他不想再睡回籠覺，只好躺在床上抽菸，一面凝視著旅館窗外漸漸發白的天空。
※※※
凱西．雷恩也還沒有完全清醒，她伸手一摸，發現身旁沒有人，才不自覺地清醒過來，想起他到國外出差──讓她孤孤單單一個人，這並不是她和約翰．派屈克．雷恩結婚時所想要過的生活。天底下並不是只有她的丈夫需要出差──她的父親過去經常如此，而她就是這樣長大的。雖然這是雷恩的第一次，但她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並不是無法應付這種狀況，她每天都要處理許多更困難的事情。她也並不擔心雷恩會在外面出軌，她時常想像著父親出差時的情況──她父母的感情有時候不太穩定，她不知道她母親的想法。不過雷恩不會，應該不會有問題。她深愛著他，她也知道他很愛她，相愛的人是不應該分開的。如果他們是在他還在擔任陸戰隊軍官的時候相遇，這種問題早就發生了──而且更嚴重。她或許有一天需要面對丈夫的出生入死，這種生活，她知道，是最痛苦的。然而情況並非如此，她遇到他時，那些問題都已經是過去式了。她的父親請她吃飯，還邀請了雷恩作陪，他當時是一個聰明敏銳的年輕經紀人，正準備從巴爾的摩轉調到紐約去工作。她很訝異地發覺，他們之間立刻產生了好感，而且她發現雷恩想要帶著全部家當回學校去教歷史，那是他最想做的事。這件事使她所面臨的抉擇比雷恩還困難，雷恩幾乎無法容忍莫喬治──美林證券公司的資深副總裁，以及他們在過去五年之間所推動的任何一件合併案。約瑟夫依然是她的「父親」，但卻成了雷恩口中的「那傢伙」。
他到底是去處理什麼事？她想知道。波昂？西德？北約的事？那些狗屁不通的情報工作，處理機密的文件，進行秘密的偵察，報告送出去之後，會不會受到別人的重視還不知道。而她，至少她的工作是很正派的，為人醫病，起碼能夠改善病人的視力。雷恩卻不是如此。
他的工作並不是沒有意義，他在今年年初向她解釋過。世界上有很多壞人，必須有人挺身而出。幸好他不必真槍實彈的出任務──凱西最討厭槍，即使是那支曾經在馬里蘭州他們家裡救過她一命的槍，那天晚上的綁架案最後是以小傑克的誕生收場。她在急診室裡實習的時候治療過槍傷，看到的是槍枝所造成的傷害，而不是槍枝預防傷害的效果。旁人的看法和她並不相同，她也能夠接受，所以才同意雷恩在家裡放了幾支要命的玩意兒，都放在孩子們拿不到的地方，連墊了椅子都搆不到。他曾經試圖教她怎麼用槍，可是她連碰都不願意碰一下。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反應過度，可是她是個女人，而且雷恩似乎也並不那麼在意。
可是他為什麼不留在家裡呢？凱西在昏暗之中問自己，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需要把她的丈夫從妻小的身邊奪走呢？
他不能對她坦白，讓她覺得非常生氣。不過他們之間沒有發生爭執，這不像是她有個末期的癌症病人，他也不太像是背地裡勾搭德國女人的人。但是該死的，她只是想把她的丈夫要回來啊！
※※※
八百哩之外，雷恩已經醒來，沖過澡，刮了鬍子，梳好頭，準備面對新的一天。出門在外的時候，他通常會早起，但在大使館餐廳閉門之前，他無事可做。他想撥電話回家，但不知道該怎麼打外線，而且或許需要得到哈德森的允許和協助才能這麼做，麻煩死了。他在清晨三點鐘醒過來，想要翻身在凱西的臉頰上親一下──雷恩很喜歡這樣，雖然她醒來後沒有印象，不過她會回吻他一下，這表示她深愛著他，否則不會有這種反射動作。人睡著時沒辦法矯飾造作，在雷恩個人的世界裡，這是非常重要而且真實的一件事。
床頭的收音機也幫不上什麼忙，匈牙利語──事實上是馬札爾語──或許是來自火星的一種語言。可以確定的是，這種語言並不屬於這個地球。他這輩子總共學過三種語言：英語、德語和拉丁語，可是他居然聽不出任何一個跟這三種語言有關聯的字。當地人講話快得像機關槍，讓他更是難以招架。要是哈德森讓他在市區的某一處下車，他一定沒有辦法找到回英國大使館的路，這是自從他四歲以來感覺自己最脆弱的時候。他簡直就像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連手上的外交護照也幫不上忙。不過，他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跟大多數的美國人一樣，認為靠一本護照、一張美國運通信用卡，就可以穿短褲平安地環遊全世界。只是所謂的全世界，僅僅包括資本主義世界，那裡才會有懂得幾句英語的人，指點你如何到達那幢屋頂上飄著美國國旗，有陸戰隊駐守的建築物。在這裡不一樣，他連廁所都不容易找到。那種無助的感覺，就像床下的怪獸快要把自己給吞掉了。可是他是一個成年的美國男性，三十好幾了，以前還擔任過美國海軍陸戰隊的軍官，他過去並沒有產生過這樣的念頭。他只好盯著電子時鐘收音機上跳動的數字，讓注定該來到的日子慢慢接近，管他會是什麼情況。
※※※
安迪．哈德森早已起床開始活動。依斯特凡．柯華奇斯正在安排下一次走私，他要從南斯拉夫進一批銳跑運動鞋到布達佩斯。他把現金藏在床底的鐵盒裡，然後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享受收音機播放的音樂。此時有人敲門，他穿著內衣去應門。
「安迪！」他有些意外。
「有沒有吵醒你，依斯特凡？」
柯華奇斯請他進門。「沒有，我已經起來半小時了。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們得在今天晚上把包裹送出去。」哈德森回答。
「晚上幾點？」
「嗯，大概是清晨兩點左右。」哈德森從口袋裡拿出一疊鈔票。「這裡是約定數目的一半。」他不願意把全部的金額支付給這個匈牙利人，免得無法掌握情況。
「好極了，你要不要來點咖啡，安迪？」
「好啊，謝謝。」
柯華奇斯請他到廚房坐下，倒了一杯咖啡給他。「你準備怎樣安排？」
「我會把包裹運到邊界附近，由你帶過去。你跟邊防部隊的檢查哨應該很熟吧？」
「當然，我跟布岱．拉斯洛上尉往來好多年了。還有克里克斯．米哈里中士，上進的年輕人，他計畫要讀大學，將來當個工程師。他們的檢查哨是十二個小時輪班一次，在午夜和中午換班。到時候他們正悶得慌，安迪，會很好商量的。」他比了個數錢的手勢。
「一般的價碼怎麼算？」
「四個人嗎？」
「有必要表明我們的包裹是人嗎？」哈德森回問他。
柯華奇斯聳聳肩，「我想不必。多給他們幾雙鞋子好了，他們很喜歡銳跑運動鞋，再加幾卷西片錄影帶，他們都有錄放影機。」柯華奇斯分析。
「大方一點，」哈德森建議，「可是也不能太大方。」不要讓他們起疑，他沒有加上這一句。「如果他們已經結婚了，也許送些東西給太太和小孩」
「我跟布岱一家人很熟，安迪。不會有任何麻煩的。」布岱有一個小女兒，送點東西給小莎可，闖關就不會有問題。
哈德森算了算距離，在晚上開車到南斯拉夫邊界，大約需要兩個半小時。他們會開小貨車載送前半段，再由柯華奇斯用大一點的貨車負責後半段。如果發生任何狀況，柯華奇斯將會遭到這位英國情報員槍決。那是著名的詹姆斯．龐德電影裡的招數，當然，比較好的方法還是用錢，五千塊西德馬克在匈牙利是可以辦很多事情的。
「我該把貨送到哪裡呢？」
「我今天晚上告訴你。」哈德森回答。
「很好，明天早上兩點鐘，我一定會在蘇爾溝等你。」
「好極了，依斯特凡。」哈德森站了起來。「有你這麼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真好。」
「你給的價錢好嘛！」柯華奇斯說，這是他對這種友誼的描述。
哈德森本來想說他非常信任這位線民，然而這並不完全是事實。他和大多數的情報員一樣，並不信任任何人──除非任務已經完成。匈牙利秘密警察有沒有付錢給柯華奇斯？應該不會，他們沒辦法固定支付五千塊錢西德馬克，柯華奇斯又過慣了優渥的生活。共產黨政府垮臺後，他會變成大富翁，住在佩斯山上的豪宅裡，隔著多瑙河俯瞰布達市區。
※※※
二十分鐘之後，哈德森在大使館的餐廳裡看見雷恩，他排在隊伍的最前面。
「看來你喜歡吃這種雞蛋。」哈德森說。
「是本地產的，還是從奧地利運進來的？」
「蛋是本地產的，這裡的農產品實際上蠻好的，可是我們還是愛吃英國式培根。」
「我也愈來愈喜歡吃了。」雷恩說。「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問道。安迪的眼中隱約透露出一絲的振奮。
「今晚就要行動了。我們先到音樂廳去，然後就去接人。」
「需要預先通知他嗎？」
哈德森搖搖頭。「不要，那會讓他不太自然，我不喜歡搞得那麼複雜。」
「要是他還沒有準備好呢？要是他還沒有決定呢？」雷恩有些擔心。
「要真是如此，任務就搞砸了。我們會消失在布達佩斯的晨霧裡，而明天在倫敦、華盛頓和莫斯科會有很多人臉色鐵青。」
「你看起來非常冷靜，老哥。」
「既然做這種工作，就必須臨危不亂，過度亢奮是無濟於事的。」他擠出了一絲笑容。「既然我是領女王的薪水，吃女王的糧草，我就該為女王盡力。」
「你真是信心十足，老兄。」雷恩誇他。他在咖啡裡加了奶精，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不是特別好，但在此時此刻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
艾斯托里亞飯店隔壁國營餐廳的餐點也是如此，絲薇拉娜挑了一塊櫻桃丹麥麵包，大口吞下，還喝了一杯牛奶。
「今天晚上去聽音樂會，」翟澤夫對太太說，「高興嗎？」
「你知道我有多久沒聽過一場像樣的音樂會嗎？奧萊格，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好了，親愛的，今天我們還要再買些東西。都是些女人的用品，你得幫我處理。」
「我自己可以買嗎？」
「我們還有八百五十塊，全部讓你花。」到下星期，她買的東西不知道還用不用得著。
※※※
「你先生出差還沒有回來啊？」比弗頓問道。
「還沒呢。」凱西回答。
真是的，這位退伍的傘兵並沒有說出口。他以好多年的時間耐心觀察別人的行為，經常見到她這種對現狀感到不滿意的表情。沒辦法，約翰爵士一定是為了重要的事出差去了。他對雷恩夫婦做了一些研究，根據報紙報導，她是個外科醫生，雖然她丈夫自稱是美國大使館的新進官員，卻可能是中情局的人。在他前陣子跟北解組織的恐怖分子對上了之後，倫敦的報紙曾經這麼暗示過，可是後來就絕口不提了。可能是有人要求新聞界不要再刊載這件事。這已經足夠讓愛德華．比弗頓了解他所需要知道的事。報紙還報導，他即使不能算是很富有，生活還是過得非常舒適，這一點可以從停在他們車道上的昂貴捷豹車得到證明。所以，約翰爵士是為了某種秘密任務出差去了。沒有必要去猜想了，這位計程車司機心想，此時車子也抵達了火車站。「一路順風，夫人。」他在凱西下車時對她說。
「謝謝你，愛德華。」他得到了同樣的小費。能夠有一位永遠都這麼大方的客人真好。
凱西一如往常搭火車到倫敦，雖然帶了醫學雜誌上車，可是卻沒有丈夫相伴──無論他是看《每日電訊訊》或是打瞌睡都好。可笑的是，你怎麼會想念一個在你身旁睡覺的人呢？
※※※
「這就是音樂廳。」
布達佩斯的音樂廳看起來有點像是雷恩的中古福斯汽車，非常精緻豪華，不過有點狹小，跟它所佔用的土地面積有點不成比例。音樂廳的建築呈現維也納皇家藝術的風格，可是卻比不上兩百哩外那座音樂廳的精緻、寬大。哈德森和雷恩去領取大使館請匈牙利外交部安排的門票，哈德森要求先讓他們看看包廂的位置。由於他是外交官，服務生便帶著他們來到包廂。
來到包廂，雷恩突然感覺音樂廳的內部陳設跟百老匯的很相像，不很寬大，卻很典雅，有著紅絲絨的座椅和貼金的石膏雕飾。這是一個供皇帝從上游的維也納皇宮出巡來到時使用的地方，這是一個讓當地的權貴歡迎皇帝、表示忠心的地方，雖然只有他們自己和上帝知道事實可不一樣。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盡了極大的努力，而且頂尖的樂團也能夠彌補一些這方面的不足。聽覺的效果應該很棒，那才是最重要的。雷恩沒有去過紐約的卡內基音樂廳，不過這裡也還算可以，只不過小了一點、簡陋了一點，但也還算得上是差強人意。
雷恩向四周看看，包廂的位置還蠻不錯的，剛好可以環視劇院裡的每一個座位。
「我們的朋友會坐在哪裡？」他輕聲的問道。
「還不確定，湯姆會跟著他們進來，他在確認他們坐的位子之後，會上來這裡。」
「然後呢？」雷恩接著問。
可是哈德森只用了「待會兒」幾個字打斷他。
※※※
在英國大使館，湯姆．川特也有事要做。首先，他準備了兩加侖的純穀物酒精，濃度是一百九十度，相當於純度百分之九十五。這種酒精理論上是可以喝的，不過喝的人會立刻醉倒。為了確定標示的成分，他品嚐了一下，這東西跟酒精的純度不相上下，但氣味並不明顯，如果不是帶有一點點的酒味，你可能會誤以為是蒸餾水。川特聽說過有人把這玩意兒羼進婚宴或是其他正式場合的調和飲料裡，可以讓氣氛更加熱烈。顯然很適合用在這一場歡送晚會的場合。
下一個步驟是比較噁心的工作，該開箱檢驗了。大使館的地下室在這個時候是禁止進入的，川特割開封箱的膠帶，掀開紙板，裡面是……
屍體都裝在半透明的塑膠袋裡，就是帶有提把、殯儀館用來裝運屍體的那種。他看出袋子的大小並不一樣，大概是因為小孩和大人的體型都不一樣吧。他打開的第一個箱子裡裝的是一具小女孩的屍體，還好塑膠袋遮住了她的臉，那曾經是一張臉的位置。他只看到焦黑的一片，這對當時的他來說，是很幸運的事。他並不需要把屍袋打開，也是夠幸運的。
另外兩個箱子比較沉重，不過卻沒有那麼令人感到鼻酸。他把它們放在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上，然後將乾冰移到另外一側，讓那些冰凍的二氧化碳自然蒸發。屍體有十四個小時可以解凍，他希望時間是足夠的。川特走出地下室，小心翼翼地將門鎖上。
接著他走進大使館的安全室。英國大使館有三位安全人員，都是退伍軍人，他得找其中兩位晚上來幫忙。這兩位都曾經擔任過英國陸軍的士官，他們是洛尼．楚勒和巴博．史摩，身體都非常健壯。
「兄弟，今天晚上請你們來幫忙。」
「幫什麼忙，湯姆？」楚勒問道。
「我們需要搬點東西，偷偷地搬。」川特只透露了一半。他沒有告訴他們是什麼樣重要的事，而對這些人來說，所有的事都是重要的事。
「神不知鬼不覺？」楚勒問道。
「沒錯。」川特對這位皇家工兵軍團的前任士官說。史摩則是來自皇家威爾斯兵團旗下的哈雷赫堡部隊。
「什麼時候搬？」楚勒接著問。
「我們大約在○二○○出發，前後應該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服裝呢？」這次是巴博．史摩發問。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穿西裝、打領帶有點不太對勁，可是要是穿上工作服，又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他們得穿得不太起眼才行。
「便服，」川特決定。「穿夾克，別穿西裝。打扮得跟當地人一樣，襯衫長褲就可以了，手套也要戴。」對嘛，他們當然會需要戴手套啊，這位情報員心想。
「沒問題。」楚勒回答。由於當過軍人，對於不合理的任務，他們早就司空見慣，隨遇而安了。川特很希望他們第二天早上還能有同樣的感覺。
※※※
芙佳牌絲襪是法國的牌子，艾蓮娜拿起一包，幾乎樂昏了過去。裡面的東西似有若無，薄得跟一層影子似地。她只聽人家講過這樣的產品，卻從來沒有親手觸摸過，更別說是穿過了，想不到西方世界的女人想要幾雙就有幾雙。丈夫同事們的太太穿了這些絲襪之後，恐怕會高興得昏倒。她在百貨公司的同事們會多麼羨慕她呀！她們會多麼小心翼翼地穿上，生怕弄破，還要小心不讓兩隻腿撞到東西，不能像小孩子一樣經常碰傷。這些襪子太珍貴了，不能弄壞。她需要為採購單上的女士們買到合適的尺碼，再幫自己買六雙。
可是買哪些尺碼呢？幫別的女人買衣服，要是買得太大了，無論對哪一國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就連蘇聯人也不例外。當時蘇聯女人對流行風潮的關注，遠超過對第三世界飢荒或是美國好萊塢的關心程度。包裝袋上標示的尺碼有A、B、C、D四種，這讓她更看不懂了，因為俄文字母的「B」相當於羅馬字母的「V」，「C」相當於「S」，結果她鼓起勇氣決定買二十雙C尺碼的絲襪，於是她一鼓作氣地拿出現金來付帳，售貨員笑得開心極了。提著如此昂貴的東西走出店外，她覺得自己像是個公主，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喜歡的感覺。她現在只剩下可以供自己花用的四百八十九盧布，這個金額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好東西那麼多，錢那麼少，家裡的衣櫥又那麼小。
買雙鞋？買件新外套？還是買個新皮包呢？
她沒考慮珠寶，因為那是丈夫的事。不過，就如同大多數的男人，他對女人的服飾完全沒概念。
買內衣吧？艾蓮娜馬上想到。買件香蒂柔牌的胸罩吧？她有勇氣買那麼華麗的內衣嗎？即使匯率還算不錯，這起碼也還要花掉一百塊錢盧布……而穿這種衣服只有自己會知道。這種胸罩感覺起來像是……一雙手，就像是愛人的那雙手。好，她決定要買一件。
還有化妝品，她一定得買些化妝品，因為化妝是蘇聯女人最注重的事。她算是來對了地方，匈牙利女人也很注意皮膚保養，她打算找一家不錯的店，打聽一下。如果你看過匈牙利女人的臉，就知道她們是多麼懂得保養皮膚。在這方面，匈牙利人是最講究的了。
又是兩個小時的快樂時光，她太興奮了，根本顧不了在外在外等候的丈夫和女兒。她正在享受著所有蘇聯女人的夢想──到西方國家去購物，如果去不了西方國家，至少是去到了第二好的地方。這種感覺真是美妙極了，她打算今天晚上穿著那件香蒂柔胸罩去音樂廳，享受巴哈的樂曲，想像自己進入另外一個時空，那個屬於紳士淑女的地方。只可惜，在蘇聯找不到這樣的地方。
※※※
在熱鬧的女性用品店外面，翟澤夫正站在那裡抽著香菸。他和全世界其他的男人一樣，覺得陪女人逛街是最無聊的事。男人哪裡會有那種東挑西揀，比來比去，又做不了決定的閒工夫呢？女人就是喜歡享受那種氣氛，即使並不是真正的喜歡或不合身也無所謂。她們總是拿起一件衣服，舉到領口，照一下鏡子，再予以否決。一件接一件，從白天逛到晚上，似乎這就是她們的精神寄託。翟澤夫從這一趟冒險的旅程中學會了忍耐，但是有一件事他永遠學不會，也不想學會，那就是陪女人逛街，而不會想要掐死她。男人總是像一頭馱東西的牲畜，手上提滿了她最後決定要買的東西，然後再等她決定是不是要改變主意。不過，逛街總不能沒完沒了地逛下去啊，他們還買了今天晚上音樂會的票。他們必須先回旅館，幫小女兒找到一個保母，再穿上正式的服裝，趕到音樂廳去。
就這樣安排吧！翟澤夫無聊地想著，他看著他的小女兒，她是那麼無憂無慮，吃著冰淇淋，觀察著這個不一樣的國度。小孩子總是那麼天真，只可惜長大以後這份天真就消失了。可是，為什麼孩子們那麼盼望趕快長大，想要拋棄自己的天真呢？難道他們不知道童真的世界是多麼美妙嗎？難道他們沒發現，在漸漸懂事之後，他們的盼望卻成了沉重的負擔和痛苦？
翟澤夫心想，太多難以理解的事了。
可是沒辦法，絲薇拉娜不會懂，等到她能夠了解的時候，就為時已晚了。
終於，艾蓮娜出來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這種笑容似乎從她生下女兒之後就再也不曾見過。接下來她要嚇了他一跳──她走上前來，抱住他吻了起來。
「噢，奧萊格，你對我真好！」她又很滿足地熱吻了他一次。她的丈夫突然感受到，這種逛街的滿足感要比性的滿足感更強烈。
「回飯店吧，親愛的。我們得回去換衣服了。」
他們順利搭上地鐵，回到了艾斯托里亞飯店。回到飯店之後，他們改變了主意，決定帶絲薇拉娜一起去。因為找保母是一件麻煩的事，翟澤夫本來想到對街的蘇聯─匈牙利文化友誼中心找一位國安會女同志來，不過他們夫妻倆都覺得不合適，因此絲薇拉娜就只好乖乖地跟著去聽音樂會了。他們的座位號碼是正廳前面第六排的A、B、C，因此翟澤夫可以選擇坐在走道邊上，那是他想要的位子。絲薇拉娜今天晚上可以穿新買的衣服，他希望新衣服能讓她高興，她從來沒有穿過這麼漂亮的衣服。
飯店房間的浴室很小，艾蓮娜花了很長的時間化妝，接著他們全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翟澤夫為女兒穿上亮晶晶的黑皮鞋，以及黑領的紅色外套。他們搭電梯下到大廳，走出大門坐上計程車。
※※※
川特覺得有點出乎意料，在大廳裡監視別人應該是很困難的，可是飯店的職員居然沒有注意到他。所以在包裹離開的時候，他很輕易地就跟出來上了車，尾隨著那輛計程車來到了音樂廳，路程只有短短的一哩。到達音樂廳之後，他先在附近找到了停車位，就立刻快步向入口走去。音樂廳的入口處有酒類供應，進門之前，翟澤夫夫婦喝了一點看起來像是甜酒的飲料。他們的小女兒依然是那麼快樂，真可愛啊！川特心想，他希望她會喜歡西方世界的生活。他看著他們走進劇院，坐進座位，才轉身上樓來到包廂。
※※※
雷恩和哈德森已經到了，兩人坐在紅色絲絨座墊的老舊座椅裡。
「安迪，傑克，」川特向他們打招呼。「第六排，中間靠左，就在走道邊上。」
此時，燈光開始黯淡下來，布幕打開了，樂團成員調整樂器的聲音此起彼落，指揮喬薩夫．羅茲沙出現在舞臺的右邊。開場的掌聲差強人意，今天是他一系列音樂會的第一場，觀眾對他比較陌生。雷恩覺得很奇怪──他是匈牙利人，畢業於該國的李斯特音樂學院，為什麼觀眾的掌聲不是那麼熱烈呢？他的身材瘦高，頭髮黝黑，有著一張讀書人的臉孔。他很恭敬地向觀眾鞠躬行禮，然後轉身面向樂團。當他拿起指揮棒時，劇院裡一片鴉雀無聲，接著他的右手揮向弦樂組，開始了匈牙利國家鐵道交響樂團的第一個曲目。
雷恩不像妻子一樣學過音樂，但是巴哈就是巴哈，那協奏曲一開始就已經是那麼雄壯。他告訴自己，音樂，就像詩歌和繪畫，是一種表達方式，只是他從來聽不懂作曲家們所想要表達的意念。他覺得約翰．威廉斯的電影配樂比較平易近人，音樂和動作搭配得很融洽。可是巴哈沒聽說過電影這一回事，所以他必然是在述說著當年他那些觀眾所知道的故事。雷恩不是那個時代的人，只能體會這美妙的音樂節奏。他忽然感覺鋼琴的聲音不大對，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鋼琴，而是一座古典的大鍵琴。雷恩覺得大鍵琴的演奏者看來也是那麼古典，長長的銀髮，雙手精確的動作，好像……一位外科醫生。他對鋼琴樂曲有點認識，他們的好友雪西．傑克森是華盛頓交響樂團的鋼琴家，她說凱西的彈奏方式太過中規中矩，雷恩只記得她從來不會漏掉一個音──這很容易聽得出來──對他來說，這就已經夠了不起了。這個傢伙，他邊想，邊注意著他的手和音樂的節拍，沒有漏掉一個音。而每個人似乎都能準確地按照樂曲的需要時強時弱，時間抓得真是恰到好處。交響樂團的每一個成員似乎都是那麼訓練有素，有點像是陸戰隊的無聲訓練營，每一個動作都跟雷射光一樣準確。
雷恩唯一看不懂的就是指揮的動作。協奏曲不是已經寫好了嗎？指揮不就只是確定一下每個人在上場前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做些什麼嗎？他需要去向凱西請教，而她一定會翻翻白眼，嘲笑他俗不可耐。
弦樂的部分演奏得太好了，雷恩無法想像琴弓和琴弦是如何搭配出你想要的聲音來。大概因為他們是吃這一行飯的吧，他告訴自己，同時繼續享受那美妙的音樂。這時候他發現安迪．哈德森的兩眼一直緊盯著包裹，他也就跟著朝他們的方向看去。
小女孩有點不耐煩，但還算蠻乖的。這些樂曲對她來說，還不如《綠野仙蹤》的錄音帶，孩子就是孩子嘛。只不過，她還是很守規矩，乖乖地坐在爸爸和媽媽中間。
媽媽簡直就被那音樂給迷住了，爸爸則是禮貌地專注聆聽。雷恩心想，他們應該到倫敦去幫艾蓮娜買一臺隨身聽，加上幾卷霍格伍德的帶子，凱西非常欣賞霍格伍德和馬利納。
二十分鐘之後，小步舞曲結束了，樂團靜了下來，此時指揮羅茲沙轉身面向觀眾。
音樂廳爆出了一陣讚賞和叫好的喝采聲，顯然匈牙利人很欣賞他。羅茲沙向觀眾深深一鞠躬，等到喧鬧聲逐漸安靜下來，才回身面向樂團。他舉起手中小小的白色指揮棒，觀眾此時又恢復寂靜無聲，樂團開始演奏布蘭登堡第二號協奏曲。
布蘭登堡第二號協奏曲比第一個曲目要短，大約十二分鐘就結束了，第三個曲目緊接著開始。巴哈喜愛小提琴的程度必定超過其他樂器，當地弦樂團的陣容也還算不錯。若是換了在別的地方，雷恩或許就已經渾然忘我、沉醉在樂聲之中，可惜今天晚上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完成。每隔幾秒鐘，他的目光就會朝左邊的兔子一家人望去。
※※※
在一號協奏曲開始之後大約一小時，布蘭登堡第三號協奏曲結束了。觀眾席的燈光亮了起來，中場休息的時間到了。雷恩看著兔子一家人離開座位，原因很簡單，是為了帶小兔子上洗手間，而兔子大概也需要解放一下。哈德森立即起身來到外面的走廊，川特緊跟在後面。他們步下階梯，走進男廁所。任務終於要正式展開了。
※※※
在不到五十碼的距離之外，翟澤夫正在排隊等著上廁所，哈德森設法排到他的後面。此時前廳裡到處都是低聲交談的聲音，有一些人正在跟活動吧臺索取第二杯飲料。有很多的人在抽菸，等著上小號的大概有二十個人左右。隊伍前進的速度還蠻快的，男人在這方面確實要比女人有效率。
廁所裡面的小便斗很精緻，跟其他東西相比毫不遜色，應該是在建造音樂廳時，特別用大理石雕鑿而成的。哈德森和其他人一樣站在那裡，生怕別人從衣著認出他是外國人。才一走進那接著玻璃的木門，他就壓低了嗓子，靠上前去，對他的蘇聯朋友打招呼。
「你好，奧萊格，」哈德森低聲說，「不要回頭。」
「你是誰？」翟澤夫輕聲回答。
「我是旅行社的人，我知道你想去旅行。」
「該去哪裡呢？」
「向西走。你很擔心某些人的安全，對不對？」
「你是中情局的人嗎？」翟澤夫用非常非常小的聲音說出了那三個字。
「我的工作很特殊。」哈德森回應，在這個時候不需要跟他繞圈子。
「那麼，你打算怎麼幫我？」
「今晚你會在另外一個國家過夜，我的朋友，」哈德森對他說，「還有你的太太和可愛的小女兒。」哈德森看到他垂下肩膀，不知道他是覺得鬆了一口氣，還是有些害怕，這位英國情報員在心裡猜測著。或許兩者皆有吧。
翟澤夫清了一下喉嚨，繼續輕聲問道：「我該怎麼做？」
「首先，你必須告訴我，你希望繼續進行你的計畫。」
他只停頓了最短的時間，「是的，繼續。」
「那麼你先辦完這裡的事，」他們就要排到最前頭了，「聽完這場音樂會，然後回到飯店去。我們大約會在一點半時在那兒跟你碰面。可以嗎？」
他只稍稍點了點頭，輕輕的回答了一個字「好」。翟澤夫這時候內急得不得了。
「別緊張，朋友。我們都計畫好了，一切都會很順利。」哈德森對他說。他目前最需要的是確定感和信心，畢竟這是他生命中最驚慌害怕的時刻。
他沒有再回話。翟澤夫跨出三步，面對小便斗拉下拉鍊，心理和生理同時得到了解放。
他轉身走出來的時候，並沒有看見哈德森的臉。
然而川特卻看到了他的臉，當時他正站在外面喝杯白酒。他如果對前廳裡其他的國安會人員打信號，這位英國情報員是可以看得到的。他並沒有摸摸鼻子或是拉拉領帶的動作，也沒有做出任何肢體動作的訊號。他就這麼走過了拉門，回到座位上。看來碧翠絲行動成功的機會愈來愈大了。
※※※
觀眾全都回到了座位。雷恩正在盡力掩飾，讓自己看起來也像一個古典音樂的愛好者，此時哈德森和川特回到了包廂。
「如何？」雷恩焦急地問。
「音樂美妙極了，對不對？」哈德森淡淡地回答。「這位羅茲沙先生是一流的。想不到共產國家居然能弄出比國際歌更好的音樂。嗯，在這件事結束之後，」哈德森說，「和幾位新朋友喝杯酒吧？」
雷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啊，安迪，我同意。」他媽的，雷恩心想，真的要動手了。他心裡有很多疑問，可是他們連下一步是什麼或許都只願意告訴他一半。他現在知道的雖然不多，但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好得多了。
※※※
音樂會的後半段仍然是以巴哈的曲子做為開場，演奏的是D小調觸技曲與賦格曲。這個樂曲的主體是熱鬧的銅管樂，而不是弦樂。今天首席短號的高音部分，也要比路易．阿姆斯壯的強多了。雷恩從來沒有一次聽過這麼多首巴哈的樂曲，這位德國老作曲家真是夠厲害，這位陸戰隊退役軍人想著，第一次聽就讓他覺得還蠻喜歡的。匈牙利是一個熱愛音樂的國家，至少看來是如此。就算是這個交響樂團出了什麼差錯，他也沒有注意到。而那位指揮看來似乎像是正在跟他生命中的至愛上床，他是那麼專注於那一刻的享受。雷恩閒來無事地想著，匈牙利的女人那方面到底行不行，她們的外表很庸俗，而且少有笑容……或許是因為共產國家吧。大家都知道，蘇聯人也是不太喜歡笑的。
※※※
「如何，有新消息嗎？」摩爾局長問道。
麥克．波斯托克遞上了從倫敦發過來的簡短電文。「貝瑟說他的布達佩斯站站長將要在今天晚上行動。噢，你們會喜歡這一段，兔子住的飯店正好在蘇聯國安會工作站的正對面哩。」
摩爾的眼睛睜大了一些，「你在開玩笑！」
「法官，你認為我有必要開玩笑嗎？」
「賴特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晚上，搭泛美的班機回來。根據他從漢城發回來的消息，他跟韓國中情局的會議開得很順利。」
「他要是聽到碧翠絲行動，肯定會心臟病發作。」中情局局長預測。
「他會大吃一驚的。」行動代理副局長也這麼認為。
「尤其是在他發現雷恩老弟也參與了行動之後嗎？」
「對於這一點，長官，百分之百會如你所料。」
摩爾法官覺得這句話很好笑。「不過，我想組織應該比任何個人都重要，對不對？」
「他們是這麼說的，長官。」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知道結果？」
「我預計貝瑟會在飛機從南斯拉夫起飛之後通知我們，對我們的新朋友來說，今天將會是非常漫長的一天。」
※※※
下一首是巴哈的詠嘆調。雷恩記得這首曲子，因為海軍在募兵廣告裡曾經採用這個曲調。這首樂曲很輕柔，跟前面的曲子很不一樣。他不確定今晚的表演是在表現巴哈，還是在表現那位指揮。無論如何，這場音樂會是夠盡興的了，而且觀眾也是如癡如醉，掌聲要比演奏的樂聲還更熱烈。還有一首，雷恩有一張節目單，不過他並不想看，因為印的是馬札爾文。對於這種來自火星的語言，他聽不懂也看不懂。
最後一段是巴哈貝爾的卡農樂章，這一首著名的曲子每次都能讓雷恩深刻感動，那種感覺就像是電影之中，一位十七世紀的美麗少女正在祈禱，她是那麼專注和虔誠，試著不去想她家農舍附近的那個英俊男孩，卻完全無法自拔。
※※※
終場時，喬薩夫．羅茲沙轉身面向觀眾，觀眾則再度起身，不斷鼓掌叫好。雷恩心想，就像是一個離鄉背井的孩子，當他衣錦還鄉的時候，家鄉的那些人熱烈地歡迎他。這位指揮幾乎不曾有過笑容，像是剛跑完馬拉松似的，雷恩看見他汗流浹背的模樣，心想指揮真的有那麼難嗎？如果你真的那麼投入，大概是吧。他和他的英國朋友都跟其他人一樣站起來鼓掌──不能讓自己太顯眼──最後，觀眾又靜了下來。羅茲沙先向樂團揮手致謝，又引起了一陣歡呼叫好的聲音，然後向樂團的首席和第一提琴手致意。羅茲沙表現得禮貌周到，不過或許他必須這麼做，才能要求那些音樂家賣力地為他演出。這時，該結束了，散場的時間到了。
「喜歡今天的音樂會嗎，約翰爵士？」哈德森問，露出詭異的笑容。
「比家裡收音機裡聽到的要好。」雷恩回答，「下一步呢？」
「我們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喝一杯。」哈德森對川特點點頭，川特便自己走開了，哈德森則拉著雷恩走出劇院。
外面的空氣涼颼颼的，雷恩立刻點起一根菸，放眼望去，所有的人幾乎都是人手一根。匈牙利人並不想活太久，至少看起來是如此。他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小孩依賴媽媽一樣地跟著哈德森，不過這也維持不了太久。街道兩側大部分是公寓式的房子，在西方國家的城市裡，應該多半會是連幢式的獨幢建築物，可是這裡大概沒有這種房子。哈德森招手要雷恩跟上來，他們走過兩個路口，跟著其他大約三十個從音樂廳出來的人，來到一處酒吧。哈德森為了可以監視整個酒吧，特別找了一個角落的位子坐下，服務生端著幾杯酒走了過來。
※※※
「我們要走了吧？」雷恩問道。
哈德森點點頭。「我告訴他，我們大約一點半會到飯店去。」
「然後呢？」
「然後我們開車到南斯拉夫的邊界。」
雷恩沒有再繼續問下去，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
「南面的邊防很鬆散，跟其他幾面不一樣，」哈德森說明。「到奧地利邊境，可就嚴格得多了。南斯拉夫，你曉得，是他們的共產兄弟之邦──反正當地人是這麼說的。以政治傾向來說，我已經不太確定南斯拉夫是否還能算是他們的自己人。匈牙利這邊的邊防部隊很會照顧自己──他們跟走私客的關係很好。這是一種快速成長的生意，只不過聰明人不會讓它成長得太快，免得引起他們內政部的注意。」哈德森提醒他。
「可是，假如這裡是華沙公約國走後門的地方，蘇聯國安會一定知道，對不對？」
哈德森幫他把問題問完，「所以，他們為什麼不把它給封鎖了？我想他們可以這麼做的，可是這裡的經濟也會因此受到打擊，而且有很多蘇聯人喜歡的東西也同樣是從這裡進去的。川特說我們的朋友在這裡大肆採購錄放影機和絲襪──顯然大部分是要帶給莫斯科的親友和同事的。所以，如果國安會加以干涉，或是強迫這邊的秘密警察動手，他們自己就會失去這樣一個管道。一點點的腐敗沒什麼大不了，還可以滿足那邊人的需要。切記，他們也有他們的弱點，可能比我們的缺點還要多；事實上，愈會為自己辯解的人，缺點愈多。他們需要一些我們的東西，官方的管道很難通過，不過可以用非官方的方式來處理。有一句匈牙利的諺語是大門的旁邊，永遠都會有一扇小門。而那一扇小門就是指這個地方。」
「我就是要從這一道門跨出去。」
「沒錯。」哈德森把酒一飲而盡，決定到此為止。他今天晚上要開車，而那條路可是既幽暗又狹窄。所以他以菸代酒，抽起了他的雪茄。
雷恩點了一根自己帶來的香菸，「這種事我還沒有做過，安迪。」
「害怕嗎？」
「有一點，」雷恩當下承認，「我是有一點怕。」
「第一次總是最困難的。我還沒有遇到過有人持機關槍闖進我家的情況。」
「我想這會是不錯的飯後餘興節目，」雷恩回答，不過他的笑容有一點扭曲。「可能我們還得靠點運氣才能出得去。」
「我並不完全相信運氣──嗯，或許有時候會吧。笨蛋的運氣是不會太好的，約翰爵士。」
「或許吧。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雷恩回想，他再次想到那一個恐怖的夜晚。那種手上握著烏茲衝鋒槍的感覺，出手就得命中目標，沒有第二次機會。他用單膝跪下，瞄準，然後發射。他不會有機會知道在船上被他撂倒的那個人的名字。奇怪，他想著。假如你在家裡殺了人，你至少應該知道他的名字吧？
但是，對嘛，要是他上次可以，這次當然也可以順利完成。他看了看手錶，還得等一會兒。既然晚上不需要他開車，再喝一杯也是不錯，就這最後一杯了。
※※※
回到艾斯托里亞飯店之後，翟澤夫先把小兔子送上床，他又點了一瓶伏特加酒，請服務生送上來。他點的是普通的蘇聯伏特加，就是一般人喝的那種。酒瓶的容量是半公升，瓶口用鋁箔封住，一旦打開，必須一次喝完，這對今天晚上來說是個不錯的安排。酒在五分鐘之後就送到了，此時女兒可能已經熟睡。他坐在床邊，他的太太坐在沙發椅上，他們用浴室的漱口杯當酒杯。
翟澤夫還有一件事需要完成，他太太並不知道他的計畫。他不曉得她的反應會是如何，他只知道她過得並不快樂，而這次的旅行是他們婚姻生活的最高潮。他知道她不喜歡百貨公司的工作，她也希望能夠享受一下生活。可是她會願意離開自己的祖國嗎？
從好處來看，蘇聯女人，無論是已婚或是未婚，都未曾擁有過太多的自由。她們一般都非常順從自己的丈夫，而丈夫以後或許會回報她們。她很愛他、很信任他，他也在過去的幾天裡陪她度過了美好的時光。所以，她會的，她會和他一起走。
不過他還不急著告訴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冒險呢？對街就是蘇聯國安會的布達佩斯工作站，假如讓他們知道了他的計畫，他就必死無疑了。
※※※
在英國大使館這邊，巴博．史摩和洛尼．楚勒抬起那些塑膠袋，搬上大使館那輛不太起眼的貨車──車子的車牌已經換過了。他們兩個人都刻意不去注意所搬的是什麼東西，接下來再搬出那桶酒精，還有一支蠟燭和一個裝牛奶的紙盒。他們已經準備妥當了，兩人晚上都只喝了一杯啤酒，不過他們現在都希望自己先前有多喝一點。貨車在午夜過後出發了，他們打算先把目標觀察清楚，才真正展開行動。想找到適合的停車位是非常困難的事，不過，他們有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可以等待，他們相信一定會等到一個。
※※※
酒吧的人都散去了，哈德森並不想最後一個離開。帳單總共是五十塊，他付了帳，但沒給小費，因為當地人是不給小費的，也免得讓別人留下印象。他一邊對雷恩解釋，一邊往外走，卻又想了一下，走向廁所。這件事也讓雷恩覺得印象深刻。
到了外面，雷恩問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們慢慢逛過去，約翰爵士。」哈德森回答，他以那諷刺的口吻稱呼他的封號。「逛到飯店要三十分鐘左右。」這一段路也能讓他們弄清楚是不是有人跟蹤，假如對方也展開了行動，他們勢必會派人跟蹤這兩個英國官員。而且，在空蕩蕩的市區街道上，想要「瞞過」他們可沒那麼容易，除非對方是國安會的人。他們要比當地的人聰明一點點。
※※※
翟澤夫和妻子各自喝下三杯烈酒，奇怪的是，她竟然完全沒有一絲睡意。她太喜歡今天晚上的音樂會了，翟澤夫心想，這樣也許會讓事情更容易些。他還擔心著另外一件事──中情局會用什麼方法把他們送出匈牙利。他們會怎麼做呢？在邊界用直升機接運，在匈牙利的雷達監控之下飛出去嗎？這是他會選擇的方式。中情局有辦法讓他們從匈牙利飛到奧地利嗎？他們到底有多聰明？他們願不願意讓他知道？這會是一個兼具智慧和勇氣的安排嗎？會很可怕嗎？他在腦子裡不斷地東想西想。
能夠成功嗎？如果不成，那……失敗的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他們會陰魂不散。翟澤夫想過不只一次，他會為他的行動付出生命的代價，而她和女兒則會掉入痛苦的深淵。蘇聯人不會殺掉她們，但是會永遠被列入黑名單，淒淒慘慘地過一輩子。因此她們也就變成了他良心的俘虜，有多少的蘇聯人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敢叛變呢？叛國，他提醒自己，是最嚴重的罪，處罰的方式也是最令人卻步的。
翟澤夫把剩下的伏特加酒倒了出來，一口喝下，還有最後半個小時的時間，中情局就會來救他了……
或是無論他們要怎麼安排他和他的家人。他不斷地看著手錶，他的太太終於開始昏昏欲睡，邊笑邊哼著巴哈樂曲，前後晃動著她的腦袋。至少他已經給了她一個最美好的夜晚……
※※※
他們在旅館的側門邊上找到了一個停車位，史摩趕快開過去，很俐落地倒進去把車停好。路邊停車是英國人的專長，而他的技術還沒有生疏。他們坐在車裡，史摩抽著香菸，楚勒則是含著他的石南木菸斗。他們監視著外面空蕩蕩的街道，只看到遠處有一兩個行人經過。史摩從照後鏡注意著國安會工作站的一舉一動，他們的二樓還有幾盞燈是亮著的，卻看不到有人在走動，可能是某一個國安會的人出門時忘記關燈了吧。
※※※
到了，雷恩看到了，就在三個街口之外的地方，馬路的右邊。
節目就要開始了。
剩下的一段路不一會兒就走完了，他看見湯姆．川特站在飯店的轉角。有一些人正由飯店內走出來，他們可能是從地下室的酒吧上來的。哈德森帶他去過那個酒吧，現在是打烊的時間，出來的人三三兩兩，沒有人是單獨走出來的。想必這裡是單身男女聚集的地方，雷恩心想，尋找一夜情，排解寂寞。所以嘍，共產國家也來這一套嘛！
在他們接近飯店的時候，哈德森用一根手指摸了摸鼻子，那是要川特進去引開櫃臺職員的信號。川特是怎麼做的，雷恩永遠不會知道，只不過幾分鐘的工夫，當他們走進飯店時，大廳內竟然空無一人。
「快點。」哈德森快步走上樓梯，樓梯圍繞著電梯間而上，他們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上到了三樓。來到三○七號房前，哈德森轉動門把，兔子並沒有把門鎖上，哈德森慢慢把門打開。
翟澤夫看見門被打開。艾蓮娜這時大概已經睡著了，他瞥了她一眼確定一下，然後站了起來。
「你好。」哈德森輕聲地打了招呼，伸出一隻手。
「你好。」翟澤夫用英語回答，「你是旅行社的人嗎？」
「是的，我們兩個都是。這位是雷恩先生。」
「雷恩？」翟澤夫吃驚問，「這是一個國安會的行動名稱。」
「真的？」這次換雷恩驚訝地問，這件事他可還沒有聽說過。
「我們等會兒再討論，翟澤夫同志。我們得離開了。」
「好。」他轉身去搖醒妻子。當她看到房間裡出現兩名陌生男子，吃了一驚。
「艾蓮娜，」翟澤夫以堅定的語氣告訴她，「我們會有一趟意想不到的旅行。我們現在就要出發，幫絲薇拉娜準備一下。」
她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奧萊格，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要做什麼？」
「我們現在就要出發去一個新的地方，必須現在就動身。」
雷恩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可是意思是很清楚的。這位太太立刻跳下床，像個機器人一樣地開始行動，這動作讓雷恩感到很詫異。他們的女兒睡在小床上，兔子太太把她抱起來，讓她稍微清醒，順便幫她把衣服整理一下。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兔子問道。
「我們要帶你們去英國，今天晚上。」哈德森特別強調。
「不去美國啊？」
「先到英國，」雷恩解釋，「然後由我帶你們到美國去。」
「喔。」雷恩看得出來，他的精神非常緊張，不過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這位老兄把他的性命壓在賭桌上，而骰子此時卻還沒有停下來。雷恩的任務就是要確定他們不會有第二種想法。「我該帶些什麼？」
「不必，」哈德森說。「什麼都不必帶。把所有的證件都留下，我們已經幫你們準備了新的。」他舉起三本護照，裡面的內頁上蓋了很多假戳章。「我暫時幫你們保管。」
「你是中情局的人嗎？」
「不，我是英國人。這位雷恩先生是中情局來的。」
「可是──為什麼？」
「說來話長，翟澤夫先生，」雷恩說，「我們現在一定得走了。」
小女孩的衣服穿好了，但是她還沒有完全醒來，雷恩看著她，覺得就像是莎麗那天晚上在他們彼爾巖家裡的模樣。
哈德森四處瞄了一下，猛然發現床頭櫃上有一個伏特加空瓶，他好高興，真是走運。兔子太太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三四杯的烈酒，外加這場半夜突如其來的地震，也難怪。不到五分鐘，所有的人就都已經準備好了，這時她看到她那一大袋的褲襪，便想過去拿。
「不，」哈德森用俄語對她說。「不必帶，在你要去的地方，這種東西多得很。」
「可──可──可是……」
「聽他的就對了，艾蓮娜！」翟澤夫吼了一句，酒精和緊張的氣氛讓他的情緒有點不穩定。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哈德森問。艾蓮娜這時候一把抱起了女兒，小女孩一臉茫然，他們來到了房間門口。哈德森探頭看看走廊，揮手要其他人跟上去。雷恩殿後，關上房門，還確定了一下門是鎖上的。
飯店大廳依舊空無一人，他們並不知道湯姆．川特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不過無論如何，效果很好。哈德森帶領著其他人走出側門，來到街上。路邊停著川特開過來的大使館轎車，哈德森也有這輛車的鑰匙。上車前，他對著貨車裡的史摩和楚勒揮了揮手。這輛車是輛捷豹轎車，車身是深藍色的，駕駛座的位置是在左手邊。雷恩請他們坐進後座，關上車門，自己跳上了前座。這輛八汽缸的大轎車立即發動，哈德森開車上路。
※※※
他們的後車燈還隱約可見，此時史摩和楚勒離開貨車，趕忙來到車尾。他們各自扛起一個大的屍袋，從側門進去。大廳仍然不見人影，他們快步上樓，身上背著又重又沉的包袱。樓上的走廊也同樣沒有人，兩個退伍軍人小心翼翼地溜進了那個房間。他們拉開屍袋的拉鍊，用戴了手套的手抬出兩具屍體。這是一個讓他們感到煎熬的時刻，他們雖然都當過職業軍人，也都有過實際作戰的經驗，可是一看到焦黑的屍體，也免不了倒抽一口氣，設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們把來自大西洋兩岸不同國家的兩具男女屍體並排放在雙人床上，然後帶著空屍袋回到車上。史摩把最小的屍袋搬下貨車，楚勒則取出了其他必要的東西，再趕回房間。
史摩的任務當然最艱難，就是把小女孩的屍體從袋子裡搬出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把這件事情忘掉。在他的想像中，她是穿著那幾乎燒焦的睡衣，自己爬上小床的。如果她的頭髮沒有被焊槍燒光，他也許還可以摸摸她的頭。而現在他只能在還能夠壓制住嘔吐感的時候，為她幼小的心靈小聲禱告。為了怕吐出來，他猛然把頭別開。
※※※
前皇家工兵早就展開了工作，他得確定他們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連最後一個塑膠屍袋也都已經摺好塞在他的腰帶下了。他們的工作手套都還戴在手上，因此房裡沒有留下任何他們帶進來的東西。他利用這個時候在四周看看，又招手要史摩來到外面的走廊。
他把牛奶盒的頂部撕開──盒子事先已經清洗乾淨、晾乾。他用他的瓦斯打火機點著了蠟燭，把融化的蠟油滴了一些在盒子底部，好讓蠟燭能夠立起來。他吹熄了蠟燭，然後把它固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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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比較危險的工作。楚勒打開了裝酒精的桶子，先在盒子裡倒了大約一公升，讓酒精高度離蠟燭的頂端不到一英寸。然後他又把酒精淋在大人的床上，還有那小女孩的小床上，剩下的一些被澆在地上，其中大半是倒在牛奶盒的周圍。收工了，他把空的酒精桶拋給了史摩。
好了，楚勒心想，床上和破地毯上都已經淋上了一整加侖的純穀物酒精。他是個爆破專家，知道必須小心進行下一個步驟。他彎下身，再次用打火機點燃蠟燭，他的動作非常小心，就像是心臟外科醫生在進行瓣膜移植手術一樣。他沒敢在房間裡多待一秒鐘，走之前他把房門鎖上，而且還在門把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
「該離開了。」楚勒說，三十秒之後他們已經走出側門，回到了外面街上。
「蠟燭會燒多久？」史摩在貨車旁問道。
「不會超過三十分鐘。」皇家工兵士官回答。
「可憐的小女孩。你認為──」他幾乎要把那想法問出口。
「每天都有人死於火災嘛，老哥。他們不是特別為這件事準備的。」
史摩對自己點點頭。「我想也是。」
這時候湯姆．川特出現在飯店大廳裡。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他遺失在樓上房間裡的照相機，不過他為了謝謝櫃臺職員的幫忙，還是給了他一點小費。
「回大使館，兄弟。」情報員上車後對著兩位安全人員說，「有一瓶純麥芽蘇格蘭威士忌等著我們哩！」
「太好了，我可以喝一小杯，」史摩說著，又想到了那個小女孩。「或者兩杯吧。」
「你可以告訴我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嗎？」
「改天，以後再說。」川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