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英國密德蘭航空
那根蠟燭繼續燃燒著，它對自己在今晚行動中所扮演的角色渾然不知，慢慢消耗掉了身上的蠟油和燭心，逐漸向下接近酒精表面──它就快成為一場火災的催化劑。蠟燭前前後後燃燒了三十四分鐘，終於燒到易燃液體的表面。剛開始的情況還是專家所謂第二級火災──易燃性液體起火。酒精的可燃性幾乎與汽油相當，這就是為什麼德國人的V2火箭是以酒精為燃料，而沒有使用煤油。火苗迅速燒掉了牛奶盒的包裝，把一整公升著了火的酒精灑落到地上。旅館房間的地毯也著火了，不出幾秒鐘，藍色的火苗已經在房間的地面上四處流竄，像是野獸一般。起先是一道藍光，緊接著是炙熱的白色閃光，冒起的火舌正在消耗著房間裡剩餘的氧氣。不一會兒兩張床鋪也全都著火了，烈火和高溫開始吞噬那些躺在床上的屍體。
艾斯托里亞是一家很老舊的飯店，並沒有裝設濃煙偵測器或是自動灑水系統，因此無法在火勢不可收拾之前有所警覺。大火頃刻間竄升上了滿是水漬的天花板，燒脫了上面的油漆，燻黑了底層的灰泥，連那些廉價的旅館家具也不放過。房間變成了那三具屍體的火葬場，而火焰就好像是古埃及傳說中的野獸，吞噬著他們的身體。才五分鐘的時間，情況已經非常嚴重，此時火勢因為氧氣不足而減弱下來，不過並沒有完全熄滅。
飯店大廳裡的櫃臺職員這一天晚上的工作，可沒有其他人想像的輕鬆。每天半夜兩點半，他會先在櫃臺上留一張「請稍待，馬上回來」的標示，然後搭電梯到頂樓的走廊去巡視。他覺得一切如常，直到抵達三樓。
從樓梯走下來的時候，他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味。他開始提高警覺，但是在進入三樓之前，他還不覺得嚴重。他一左轉就看見三○七號房的門縫底下飄出一陣白煙，他三步併作兩步地來到門口，摸了摸手把，門把熱熱的，不過還沒有到燙手的地步。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他從口袋裡掏出備用鑰匙，打開了門鎖。他並沒有先摸摸看房門的木板燙不燙，就把門給推開了。
當時火勢正因為缺氧而大幅減弱，可是房間裡還是滾燙的，飯店牆壁的隔熱效果簡直把房間變成了烤箱。房門打開把大量的新鮮空氣和氧氣灌進了房間，他還沒來得及看見面前恐怖的景象，裡面就已經發生了所謂的復燃現象。
這是爆炸的前奏曲，房間又重新燃起了大火，再吸入大量的空氣，所造成的吸力幾乎把櫃臺職員給騰空吸進了房內。此時一陣向外爆發的烈焰又把他給向外推出，挽救了他一條老命。他用手捧著被火燒紅的臉頰，雙膝跪地，掙扎著要去打開電梯旁邊的手動警鈴，卻沒有記得把三○七號房的房門關上。整個旅館的警鈴全都響了起來，同時警報也傳送到了最鄰近、三公里外的消防隊。他痛得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從樓梯下到了大廳。他趕緊在燙紅的臉上潑了一杯冷水，然後又撥了貼在電話旁邊的緊急號碼，通知市政府消防局。很多人從樓梯跑下來，他們在經過三樓的時候，都被嚇得魂不附體。飯店職員雖然被燒傷，還是設法拿出滅火器來噴灑，只不過他已經無法再回到三樓去扭開消防箱裡的水管。反正也沒有用了。
第一輛消防車在警鈴響起之後五分鐘內就趕到了，房間的窗戶已經被烈火震破，從外面就可以看到火光，他們奮力閃過向外逃命的飯店房客，在抵達之後的一分鐘內，架起了第一條七十公分直徑的水管，開始向房間裡面噴水。不出五分鐘，火勢就被控制住了，而消防隊員也在濃煙和嗆鼻的焦味中進入了房間，果不其然──一家三口都死在床上。
第一車的消防隊長捧起了小孩的屍體，趕緊衝下樓來到馬路上，不過他知道是來不及了。那孩子就像是被烤箱烤過一樣，沖過水之後，她身上的燒灼痕跡更加明顯，他在束手無策之下，也只能夠為她獻上一段禱告。雖然這是一個共產主義國家，可是隊長的哥哥是一位虔敬的天主教神父。他對他的神祈禱，請神憐憫這個小女孩的靈魂，他並不知道，同樣的過程已經在十天前、四千多哩以外的地方進行過了。
※※※
不消幾分鐘，兔子全家就已經離開了市區。哈德森小心翼翼地開著車，雖然公路上幾乎見不到任何車輛，他還是不敢超速，以防碰見警察。一路上偶爾有貨車駛過，清一色是那種帆布篷蓋的商用卡車。雷恩坐在右前座，轉身望向車後座。艾蓮娜．翟澤夫一臉茫然，因為對情況不了解，所以並沒有顯得很害怕，孩子則睡著了。在黑暗中，父親雖然試圖保持鎮定，但是表情卻還是掩藏不住心裡面的恐懼。雷恩想要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的感受，結果發現根本做不到。背叛自己的國家是一種太強烈的轉變，超乎他的想像。他知道曾經有一些人做出了對不起美國的事情，主要是為了錢，可是他實在不能夠理解他們的動機。當然，在三○和四○年代，有些人覺得共產主義會是人類歷史的新潮流，可是那些想法現在已經和列寧先生一樣，早就被人給遺忘了。共產制度就快要崩潰了，只有那些需要靠它來維繫權位的人仍然不肯放棄。可能還有一些人是因為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制度，也或許是因為有些人從小就被灌輸了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他們才會堅信不移，就如同牧師或是神父對上帝的信仰一樣。然而雷恩並不認為列寧的集體主義是一種神論，永遠不會是。
「還要多久，安迪？」
「到蘇爾溝還要一小時多一點，路況應該沒有問題。」哈德森回答。
沒幾分鐘，他們就離開了匈牙利的首都區域，住家和商店的燈火突然全部消失，就像有人把整個地區的電源總開關給關上了。公路是雙線的柏油路面，有點狹窄，路邊只有電話線桿，沒有護欄。這能算是一條交通要道嗎？雷恩心想。他們就像正駕車穿越內華達州的中部地帶，大概每隔一公里才能看見一兩處燈火，就連那些路標也全都看起來破破爛爛，沒什麼作用──不像美國的路標，是翠綠色的，而英國則是寶藍色的。路標上的文字是馬札爾文，他看不懂，而其他的標示則和歐洲類似，速限標誌是圓形的牌子，白底黑字。
哈德森開車開得很穩，邊抽著雪茄邊駕駛，像是正要開去倫敦的科芬園似的。雷恩覺得謝天謝地，還好他在走去飯店之前上過了廁所──否則他的膀胱可能已經炸掉了。他不斷告訴自己，他並沒有生命危險，有危險的是後座的那幾位，而他們現在就是他的責任，和他息息相關。這種觀念是他擔任警察的父親給他的，對他來說是一個重責大任。
「你的全名該怎麼稱呼？」翟澤夫問他，突然之間打破了沉默。
「雷恩，傑克．雷恩。」
「雷恩這個姓氏有什麼典故嗎？」兔子繼續問。
「我的祖先是愛爾蘭人。傑克是約翰的暱稱。」
「你是中情局派來的？」
「是的。」
「你在中情局負責什麼工作？」
「我負責分析，大部分的時間都趴在辦公桌上寫報告。」
「在中心裡，我也是坐辦公桌的。」
「你是通訊官？」
翟澤夫點點頭。「是的，這就是我在中心裡負責的工作。」這時翟澤夫想到他不應該在車裡談論這些重要情報，所以閉上了嘴。
雷恩看得出他有話要說，只是此地不宜，而且他們也談得夠多了。
他們一路上走得非常平順，哈德森抽完了四支雪茄，雷恩則解決了六支香菸，而小鎮蘇爾溝也快到了。
雷恩沒有料到會看到這樣的景象。蘇爾溝幾乎只能算是路旁的一大塊空地，連一個加油站都找不到，當然更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哈德森離開大路，開上了一條泥土路，三分鐘之後，遠處出現了一輛大貨車的影子。他很快就看見那是一輛大型的富豪牌貨車，車尾的蓬蓋是黑色的，有兩個人站在車旁邊抽菸。哈德森把車開了過去，停在幾呎之外一幢不顯眼的小屋後面。把那輛捷豹車停妥之後，他跨出車外，同時也請其他人下車。
雷恩跟著英國情報員向那兩個人走過去，哈德森直接走到了兩人之中較為年長的面前，兩人握了握手。
「你好，依斯特凡。謝謝你來這裡等我們。」
「你好，安迪。今晚真是月黑風高。你的朋友是？」
「這位是雷恩先生，那一家人姓薩默塞特，我們需要越過邊界。」哈德森介紹著。
「沒問題，」柯華奇斯回答。「這位是詹尼，他是今晚的司機。安迪，你可以跟我們坐在前座，其他人到後廂來，走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帶頭走了過去。
貨車的後門裝了扶梯，雷恩第一個爬了上去，他彎腰拉起了那個小女孩絲薇拉娜，他記得她的名字，然後看著她的媽媽和爸爸分別爬了上來。他看見，在貨物堆中，有幾個很大的紙箱，大概是拿來裝在匈牙利生產的錄放影機用的。柯華奇斯也爬進了後廂。
「你們會說英語嗎？」他問道，他們點點頭。「這裡離邊界不遠，只有五公里。你們躲在這些紙箱裡，不要出聲。切記，懂不懂？絕不可以出聲。」他們又對他點點頭，他瞥見那個先生──絕對不是英國人，他看得出來──正在翻譯給他的太太聽，接著抱起了小女孩。「貨物」藏好了之後，他把貨車後門給關上，走向車頭。
「五千塊西德馬克運費，對不對？」柯華奇斯問道。
「沒錯。」哈德森答覆。
「我應該多要一些的，不過我並不貪心。」
「我信得過你，朋友。」哈德森向他保證，突然希望自己有一把槍在身上。
富豪柴油大貨車發動了，發出隆隆的聲響，啟程又上了公路。詹尼負責掌控那又大又幾乎是平面的方向盤。
路程並不遠。躲在貨車後面紙箱裡的雷恩對此感到高興。他只能猜想這幾個蘇聯人的感受，像是未出生嬰兒待在令人恐懼的子宮裡，外面還有荷槍實彈的人虎視眈眈。
雷恩連抽最後一根菸都不敢，生怕有人會在濃濃的柴油味之中嗅出菸味，雖然可能性並不大。
「依斯特凡，」哈德森在前座問道，「你們一般的程序是怎樣？」
「我們通常都是晚上行動，這樣比較有意思，對不對？我跟這裡的邊防部隊來往很多年了，布岱．拉斯洛上尉是一個很容易配合的人。他有太太和一個小女兒，他經常會要一些禮物給他的女兒莎可。我已經準備好了。」柯華奇斯舉起一個紙袋。
邊界檢查哨的燈光非常明亮，遠在三公里之外就看得到，還好這個時候幾乎沒有人車會經過。詹尼一如往常把車開了過去，邊防部隊的士兵揮手要求他停車，他減速停了下來。
「請問布岱上尉在不在？」柯華奇斯立刻發問。「我有東西要交給他。」那名士兵走回檢查哨所，有一位軍官和他一道走了過來。
「拉斯洛，你好嗎？」柯華奇斯用馬札爾語向他打招呼，提著紙袋跳下車。
「又是一個無趣的夜晚，依斯特凡。」年輕的上尉回答。
「你的小莎可好嗎？」
「她的生日就在下星期，滿五歲嘍。」
「太好了！」走私客說，把紙袋遞了過去。「這是要給她的。」
裡面是一雙蘋果紅的銳跑球鞋，鞋帶是自黏式的。
「真可愛。」布岱上尉非常高興，他把布鞋拿出來在燈下看個仔細，全世界的小女孩都會喜歡這玩意兒。拉斯洛可以想像四天後他的女兒會有多興奮。「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依斯特凡。對了，你今天晚上載的是什麼貨？」
「都是些便宜的東西。我一大早要到畢奧格萊去進貨，你需要什麼嗎？」
「你上個月送了我太太一臺隨身聽，她想要幾卷錄音帶。」布岱上尉不是那麼貪婪的人，這一點令人感到驚訝。這也是為什麼柯華奇斯喜歡在他當班的時候通過這裡。
「哪一個合唱團呢？」
「比吉斯合唱團，我還要幾卷電影配樂的帶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有沒有特別要哪一卷？美國的電影音樂，譬如《星際大戰》，好不好？」
「那一卷我已經有了，不過我沒有新出來的那卷《帝國大反撲》，可以嗎？」
「一言為定。」他們相互握手。「來點西方的咖啡如何？」
「哪一種？」
「奧地利或美國的，可以嗎？畢奧格萊有個地方可以買到美國的福吉斯牌咖啡，很好喝的。」柯華奇斯對他保證。
「我從沒喝過。」
「我幫你帶一點嘗嘗看，免費喲！」
「你真是個好人。」布岱回答，「一路順風。放行──」他喊道，對部下揮了揮手。
就是這麼簡單。柯華奇斯回頭走向貨車，爬上前座。他不需要把送給克里克斯．米哈里中士的禮物拿出來，這也是一件好事。
哈德森感到驚訝。「不用檢查文件嗎？」
「拉斯洛只要把我的名字電傳到布達佩斯去就可以了，那邊的一些人我也貫通了。那些人比他還要貪心，不過開銷並不大。詹尼，走，」他對司機說，貨車越過了畫在地上的邊界線，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離開了華沙公約國的疆界。
在貨車的後廂裡，雷恩從來不曾對於車子能夠再啟動這麼高興過。幾分鐘之後貨車又停了下來，這次是到了另一個邊界。
在南斯拉夫這一邊，是由詹尼出面處理，他和衛兵簡單地交談幾句，連引擎都不必熄火，對方就揮手要他們通過，於是他們進入了這個半共產制度的國家。行駛三公里之後，車子開進一條小路，停了下來。哈德森覺得，南斯拉夫的邊界防衛真是夠鬆懈的。
雷恩早就爬出了紙箱，在後車廂的帆布蓋被掀開之前，他已經站在車尾了。
「到了，傑克。」哈德森說。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南斯拉夫，兄弟。離這裡最近的城鎮是里格萊，我們就在這裡分手，我得把你們移交給維克．盧卡斯，他是貝爾格勒的站長。維克？」哈德森招招手。
走上前來的那個人跟哈德森看起來有點像是雙胞胎，只有頭髮的顏色不一樣，是黑色的。雷恩再看了看他，又發現他比哈德森要高二到三吋。他走過去幫忙兔子一家人爬出紙箱，幫他們下車，把還在睡的小女孩抱給媽媽，兔子太太此時看來更加迷惑了。
哈德森陪他們朝一部旅行車走過去。
「傑克，工作順利完成，謝謝你的幫忙。」
「我沒幫上什麼忙，安迪，你做得真漂亮。」雷恩握住他的手。「有空到倫敦來找我喝一杯。」
「沒問題。」哈德森承諾。
旅行車是英國製的福特。雷恩招呼兔子一家上車後，坐進右前座。
「盧卡斯先生，我們下一站去哪裡？」
「到機場去。飛機在等我們。」貝爾格勒站長回答。
「哦？專機嗎？」
「不是，那架民航機目前正在處理某些『機件問題』，預計在我們登機的時候就可以弄好了。」
「真是個好消息。」雷恩對他說。這當然要比搭上真正故障的飛機要好，然而這時他也想到，將要面對另一段更痛苦的旅程，他對搭飛機的厭惡感突然又恢復了。
「好了，我們出發吧。」盧卡斯說，發動引擎，驅車上路。
不管維克．盧卡斯是哪一類型的情報員，他必定認為自己的駕駛技術比賽車高手還高明。車子以飛快的速度行駛在南斯拉夫的黑夜裡。
「對了，昨晚還好嗎，傑克？」
「精采極了。」雷恩回答，他檢查了一下安全帶是不是扣好了。
此處鄉間的照明比較好，道路也保養得好一些，至少看起來是如此。他們的速度感覺上似乎高達每小時七十五哩，在一條黑暗又陌生的路上，這種速度算是相當快的。羅比．傑克森就是這樣開車的，不過羅比是一位戰鬥機駕駛員，在駕駛其他交通工具的時候，難免會技癢。這位維克．盧卡斯想必也是這樣，他冷靜地注視前方，方向盤轉動得又急又猛。在車子的後座裡，翟澤夫仍舊很緊張。對於這些難以理解的最新狀況，艾蓮娜還是只能逆來順受。他們的小女兒繼續睡覺，活像個小天使。雷恩拚命抽著香菸，似乎這樣才能讓他稍微放鬆，但要是凱西從他身上嗅到菸味，他可要吃不完兜著走了。電線桿從車旁一根根閃過，看起來像是圍籬木樁；雷恩心想，沒辦法，她得諒解，他是在幫山姆大叔作事。
不久雷恩瞧見一輛警車停在路邊，車上的警察不是在喝咖啡，就是在打瞌睡。「別擔心，」盧卡斯說。「我們有外交車牌，我是英國大使館的高級政務參贊，而你們則是我接待的客人。」
「你說得對，老兄。還有多遠？」
「大概半個小時。交通狀況還算不錯，路上的貨車不多。因為有邊界貿易，所以這條路有的時候很擠，連深夜都是如此。那位柯華奇斯已經跟我們配合好幾年了，我如果找他合夥，早就發財了。他經常把匈牙利製造的錄放影機帶進來，都是些不錯的機型。他們把這些好東西拿來便宜賣，說是只收工本費。真不懂他們為什麼不拿到西方國家去賣，不過我想他們得賠償專利侵權費給日本人。你知道，這種事在過了那條線之後就沒有那麼嚴格了。」盧卡斯又急速地轉了一個彎。
「天哪，老兄，你白天到底開得有多快啊？」
「沒比這快多少。你看，晚上的視線很清楚，只不過這輛車的避震器讓我開不快。美國車，你知道的，好操控，但是不夠勁。」
「買一輛雪佛蘭跑車嘛，我有個朋友就買了一輛。」
「雖然蠻漂亮的，可惜是塑膠做的。」盧卡斯搖搖頭，伸手拿雪茄。大概是古巴雪茄，雷恩很有把握。英國人很喜歡這玩意兒。
又過了半小時，盧卡斯自言自語地說：「到了，剛好準時。」
全世界的機場都很像，雷恩心想，可能全都是由同一個建築師所設計出來的吧。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洗手間的標示，英國人都用「廁所」兩個字，這名稱經常讓他覺得太粗俗，跟這個優雅的國家有點格格不入。這時他很意外地發現，盧卡斯並沒有把車開到出境大廳，他們居然開門讓他直接開上機場的跑道。
「我跟機場主管關照過了，」他解釋，「他愛喝純麥芽威士忌。」盧卡斯沿著飛機跑道把車開在標黃線的車道上，來到一架客機旁。「到了。」英國情報員說。
所有人都步出車外，這一次是由兔子太太抱著小兔子。盧卡斯帶著他們由外面的梯子登上空橋的控制室，再直接進入機門。
機長站在機門口，他沒有戴帽子，肩上別著四條槓的肩章。「你是盧卡斯先生嗎？」
「是的，羅傑斯機長，這幾位是你的特別旅客。」他指了指雷恩和兔子一家人。
「好極了，」羅傑斯機長轉身對著座艙長說，「我們現在可以請旅客登機了。」
飛機上的第二高階空服員帶著他們來到了頭等艙的第一排，雷恩很高興，因為他的座位是靠走道的一B，面對艙壁。他數了數，大約有三十幾個度假的旅客登上飛機，他們都是來達爾馬提亞海岸──這是近年來英國佬的熱門去處──曬太陽的人，不過每個人都是一副臭臉，因為飛機誤點了三個小時，而且這又是當天最後一班飛往曼徹斯特的班機。後來的過程就快得多了，他聽見兩具發動機發動，隨後這架BAC─111型飛機倒退離開空橋，滑出停機坪。
「現在要做什麼？」翟澤夫問道，語氣還算正常。
「我們飛到英國去，」雷恩回答。「大約兩個小時就會到了。」
「就這麼簡單？」
「你覺得很簡單嗎？」雷恩問他，語氣裡並沒有顯露出一絲的懷疑。接著機上的內部通訊燈亮了。
「各位旅客，我是羅傑斯機長。我很高興向各位報告，我們終於把電子機件的故障排除了。非常感謝各位的耐心等候，起飛之後，我們會供應免費的飲料給所有旅客。」這個宣佈引起了機艙後方的一陣歡呼。「現在，請注意觀看空服員的飛航安全說明。」
又過了三分鐘，這架英國密德蘭航空公司的班機已經飛上了天際。
如機長所說的，飛機在即將爬上一萬呎高度之前，禁止吸菸的燈號噹一聲地熄滅了，送飲料的餐車也推了出來。翟澤夫點了伏特加，拿到了三小瓶的芬蘭迪亞牌伏特加。雷恩要了一杯葡萄酒，空服員還告訴他可以續杯。他不打算在飛機上睡覺，不過也沒有平常那麼不安。他正在以五百哩的時速遠離共產主義世界，這可能是最好的離開方式。
他看見翟澤夫喝著伏特加，喝法簡直就像在大熱天割完草之後猛灌開水一樣。他的太太坐在一C，也是如此。雷恩則非常優雅地慢慢品嘗那杯法國葡萄酒。
※※※
「貝瑟傳來消息，」波斯托克在電話上報告。「兔子已經上了飛機了。預計九十分鐘之後到達曼徹斯特。」
「好極了。」摩爾局長鬆了一口氣，每一次秘密行動按照計畫完成的時候，他都是這樣。更棒的是，他們這次沒有讓鮑勃．賴特參與，雖然他表現不錯，但不是非要他不可。
「再等三天，我們就可以聽取他的彙報了。」波斯托克接著說。「在溫徹斯特的豪宅裡嗎？」
「是啊，讓我們看看他喜不喜歡鄉村景色。」在那間房子裡，甚至連史坦威鋼琴都有，可以讓兔子太太練習。此外還有一大片綠草地，讓那孩子跑個夠。
※※※
艾倫．金夏特帶著兩名屬下，把車開進曼徹斯特機場的停車場。今天早上會有一輛大型轎車來載送投誠者到薩默塞特去。他希望他們不介意搭車，因為車程將近兩個小時。他們將暫時投宿在離機場只有幾分鐘路程的一間鄉村別墅裡，他們今天可能已經趕路趕得夠累了，只不過這個星期他們還有更遠的路要走。這時他心想，他們能夠應付這樣的改變嗎？他坐在機場的一間酒吧裡，不斷思考著這個問題。
※※※
雷恩開始有一些醉意，他認為可能是酒精和憂慮交互作用的結果。他去了一趟廁所，覺得舒服多了，又扣上了幾乎不曾解開過的安全帶。飛機上供應的餐點只有三明治──英國式的。他現在真正想吃的東西是美式碎牛肉，可是英國佬根本這是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就是罐裝的碎肉。對大多數的美國人來說，這種罐頭碎肉是拿來餵狗的。事實上，英國佬可能會拿更好的東西來餵狗，因為他們非常善待寵物。飛機的下方出現了萬家燈火，這表示他們飛到了西歐上空。歐洲的東半邊不會這麼明亮，他在從布達佩斯南下的時候，就已經察覺了這個現象。
※※※
然而翟澤夫卻還是覺得不安心。這會不會是一個精心策畫的計謀，想讓他洩底呢？這會不會是第二處為了暫時利用他，所安排的假場景呢？
「雷恩？」
雷恩轉頭。「是？」
「在我們到達英國的時候，我可以看見些什麼？」
「我不清楚我們到達曼徹斯特以後的計畫。」雷恩回覆。
「你是中情局的人？」兔子又問了一次。
「沒錯。」雷恩點頭。
「我怎麼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嗯……」雷恩拿出皮夾，「這是我的駕駛執照、幾張信用卡，還有一點現金。當然，我的護照是假的。我是美國人，只不過他們把我改成了英國籍。哦，」雷恩想到，「你擔心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嗎？」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
「朋友，再過不到一個小時，你就可以確定這都不是假的。你看──」他再一次打開皮夾。「這是我的太太、我的女兒，還有我們出生不久的兒子。我在美國的住家地址就在駕照上，馬里蘭州安阿倫得郡彼爾巖五千號，就在奇薩披克灣。從我家開車到蘭格利中情局總部大約要一小時，我太太是巴爾的摩市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眼科醫生。那是一家全球知名的醫院，你一定聽過。」
翟澤夫淡淡地搖搖頭。
「那麼，幾年以前，霍普金斯醫院的三位醫生治好了米海爾．蘇斯洛夫的眼睛，據我所知，他最近剛過世。我們認為他的繼任人會是亞歷山德羅夫，我們對他略有所知，可是不太夠。我們對安德洛波夫的了解也不夠多。」
「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結過婚了沒有？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太太的照片。」
「結過婚了，這事大家都知道。他的太太名叫塔提安娜，很優雅的一位女士，我太太覺得她的氣質很高貴，只不過他們還沒有小孩。」翟澤夫說。
嗯，這是兔子所講的第一個故事，雷恩心想。
「這些事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翟澤夫質疑。
「對於蘇聯，有很多事我們並不了解。」雷恩承認。
「真的嗎？」
「真的。」
這時，翟澤夫心裡的戒備放鬆了一些，「你說你叫做雷恩？」
「是啊。」
「你父親是警察？」
「你怎麼會知道？」雷恩有些訝異地問。
「我們有你的檔案，是華盛頓那邊的單位做的。你們家遭到一群暴徒攻擊，對不對？」
「沒錯。」國安會對我有興趣，真想不到，雷恩心想。「那是一群恐怖分子，他們想要殺掉我們全家。我的兒子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生的。」
「你是在那件事情之後才加入中情局的嗎？」
「你又說對了──正式加入。我已經為本局工作了好幾年了。」雷恩的心裡滿懷著好奇心。「在我的檔案裡面，他們是怎麼描述我的？」
「他們說你是個有錢的蠢蛋。你當過海軍陸戰隊的軍官，你的太太很有錢，而這就是你跟她結婚的原因，讓自己變成有錢人。」
即使是國安會，也會被政治偏見牽著鼻子走，雷恩心想。這真的很有意思。
「我並不窮啊！」雷恩對兔子解釋，「而且我跟我太太是因為愛情而結合，不是因為錢，只有笨蛋才會這麼做。」
「有幾個資本主義者是笨蛋呢？」
雷恩大笑。「比你所想像的要多得多。在美國，你不需要太聰明，就可以發財致富。」紐約和華盛頓就有特別多的有錢白癡。不過雷恩也想到，兔子需要一些時間來建立這種觀念。
「我的檔案是誰做出來的？」
「《消息報》駐華盛頓的特派記者，他是國安會的新人，那是他在去年夏天做的。」
「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他的資料是由我負責接收，我再發交給國安會的一個美加協會單位。你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對，」傑克肯定地回答，「這件事我們的確知道。」這時候他感覺耳膜有點鼓脹，飛機開始下降了。雷恩吞下他的第三杯白酒，他對自己說，再過幾分鐘就要結束了。他從碧翠絲行動當中學到了一件事──他不適合外勤工作。
禁止吸菸的燈號又叮的一聲亮了起來，雷恩把椅背調回直立的角度。此時在窗外出現了曼徹斯特的燈光，接著是看見汽車的車燈和機場的圍籬，又過了幾秒鐘，剎的一聲，班機在可愛的英格蘭降落了。
他看見翟澤夫把臉緊靠在窗子上，想要確定飛機尾翼的顏色。他感覺機場不太像是蘇聯的空軍基地，外面也不像是假造的場景，他才開始放鬆了一些。
「歡迎來到曼徹斯特，」機長用對講機對大家說。「現在時間是三點四十分，外面的溫度是華氏五十四度。感謝各位起飛前的耐心等候，密德蘭航空期待很快再與您見面。」
是喔，雷恩心想，在夢中見面吧，機長。
雷恩坐在位子上等候飛機滑行到國際入境航站。一座由卡車驅動的扶梯來到了前門，座艙長謹慎地打開了機門。雷恩和兔子一家人是最先跨出機門、步下扶梯的旅客，有人帶他們坐上了幾部汽車。
艾倫．金夏特握住他的手。「順利嗎，傑克？」
「就像是去迪士尼樂園玩了一趟。」雷恩回答。
「好了，請各位上車，我們送你們到一個舒服的地方去。」
「太好了，老哥。現在幾點，三點四十五分？」雷恩還沒有把手錶調回來。英國的時間要比歐洲其他地區慢一個小時。
「沒錯。」這位外勤情報員答覆他。
「真要命！」雷恩這才反應過來。現在太晚了，不能打電話回家，告訴凱西他已經回來了。不過他還不能算是真正「回來」了，他現在還得代表中情局去對兔子進行初步的訪談。或許是因為他資歷太淺，經驗有限，所以貝瑟爵士才要他去處理這件事。也許他已經讓英國主人看出了他有多麼笨拙，雷恩心裡悶悶地想著。現在最要緊的是睡一覺，他知道，壓力跟跑步一樣累人，對心臟的傷害更大。
※※※
在布達佩斯，三具屍體被送到了停屍間，這是一個無論在鐵幕內外都會令人感到心碎的地方。他們在確認出翟澤夫一家人是蘇聯公民之後，立刻就以電話通知了蘇聯大使館，也立即查出那個男的是國安會官員。這件事引起了國安會工作站的注意，他們就位於出事那間飯店的對街。之後他們又紛紛開始打電話聯絡。
清晨五點不到，佐登．畢洛教授就被匈牙利國家安全局吵醒了。畢洛教授是伊格那斯．賽瑪維斯醫學院的病理學教授，他被譽為是細菌理論的始祖之一，他們的理論改寫了十九世紀的醫藥科學，直到現在都還很有用處，連西德的學生都會前來進修。不過西德的學生沒有人願意參加匈牙利內政部所舉辦的驗屍官考試，這一項考試就連蘇聯大使館的駐外醫師也需要參加。
首先檢驗的是那具成年男屍。技術人員從那三具屍體身上抽取了血液的檢體，送到旁邊的檢驗室去化驗。
「這是一具白種人的男屍，年齡大約三十五歲，身高大約一百七十五公分，體重接近七十六公斤。由於屍體在火災之中嚴重碳化，因此頭髮的顏色難以辨別。初步斷定的死因是火燒──更有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因為屍體並沒有掙扎的跡象。」他們接著開始解剖屍體，他們使用傳統的Y字形刀法剖開胸腹腔，檢驗裡面的內臟。
他正在檢查心臟，沒有任何異樣。這個時候檢驗的結果出來了。
「畢洛教授，三具屍體血液檢體裡的一氧化碳濃度全部超過致命的程度。」廣播器裡的聲音這麼報告，還提供了確實的數字。
畢洛望了望他的俄籍同事。「你還需要些什麼嗎？我可以對三具遺體完成整套的驗屍程序，不過死因已經確定了。那位男性並不是槍傷致死的。我們還要再進一步分析血液成分，不過他們並不像是被毒死的，而且這具男屍完全沒有槍傷，或是其他穿刺性的外傷。他們全都是被火燒死的，我今天下午會把整套的檢驗報告交給你。」畢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慘不忍睹！」
「這小女孩真漂亮。」那個俄籍內科醫師感嘆地說。翟澤夫的皮夾僥倖逃過了大火的摧殘，裡面夾著他們一家人的相片。相片裡的絲薇拉娜真是可愛極了。
「不必為死亡太過感傷，我的朋友。」畢洛對他說。畢洛本身是病理學家，他非常了解這個道理。
「是啊。謝謝你，教授同志。」內科醫師準備離去，他已經開始思考該如何向莫斯科方面提出正式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