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遠見與視野
一想到要開車送雷恩到火車站，凱西差點恐慌起來。凱西看到他走到車子左邊，和任何一個美國人一樣都以為他要開車，因此當他把鑰匙丟過來時，她顯得很驚訝。
她發現，油門其實和美國車一樣，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慣用右腳，就算英國人開車靠左也一樣。換檔器在中間，所以換檔時要用左手。在磚頭砌成的車道上倒車時，也和平常作法沒有太大差異。他們兩人都在想，如果英國人來到美國，或是跳上渡輪到法國去，要他們靠右邊開車，是不是也有相同的困難度。雷恩決定改天和人喝啤酒時問個清楚。
「記住，左邊是右邊，右邊是左邊，你是逆向行駛，這樣就行了。」
「好啦！」她的口氣煩躁。她知道不學習不行，而她大腦的理性部分也知道，現在這個時機再好不過；只是現在她的動作有點像游擊隊爬出狙擊手掩蔽坑的模樣，非常難看。他們開出迷你住宅區，經過一幢一層樓的房子，看起來像是醫師診所，經過了有一座鞦韆的公園。雷恩就是看上這個公園，才決定選擇這間房子。莎麗喜歡鞦韆，一定能夠在這裡結交新朋友。小傑克也能在公園裡曬曬太陽。反正太陽在夏天總會露臉。
「寶貝，左轉嘍！在這裡如果往左轉，相當於我們的右轉，不會碰上迎面來車。」
「我知道啦！」凱西邊說邊想，為什麼雷恩不乾脆叫計程車。家裡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她做，實在不需要現在跟他學開車。不過她發現，至少這輛車很靈巧，稍微踩一下，速度立刻快起來。只可惜不是她以前那輛保時捷。
「到山腳下往右轉。」
「知道。」太好了，這樣就輕鬆多了。不然的話，她還得找回家的路，而她最討厭問路了。這樣的習性來自於擔任外科醫生的工作，因為她習慣能掌控自己世界中的東西，就如同戰鬥機飛行員在機艙中指揮大局一樣；而且身為外科醫生，她沒有緊張恐慌的權利，不是嗎？
「就在這裡。」雷恩告訴她，「記得迎面來車。」目前一輛也沒有，不過情況會變，可能他一下車就會有來車。她想獨自學習在倫敦開車找路，他並不是很贊成，不過想學會游泳，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一股腦跳進水裡，只要沒溺死，就能學會游泳。然而，好客是英國人的民族性，如果有需要的話，本地人有可能會開車為她帶路回家。
火車站和紐約布隆克斯車站一樣沒什麼看頭，是一個有點小的石頭建築物，有樓梯和電扶梯向下通往鐵道。雷恩以現金買車票，不過也注意到有個地方註明，通勤者可以買月票以供每日使用。他買了一份《每日電訊報》。在倫敦人眼裡看來，這份報紙可以為他貼上保守派的標籤。傾向自由派的人會選擇《衛報》。他決定不去看八卦小報，裡面刊登很多女性裸體，才剛吃完早餐就看那種東西，實在有礙消化。
他等了十分鐘火車才來，進站時噪音很小，是介於美國市區電車與地鐵之間的交通工具。他買的車票是頭等艙，座位在小隔間裡。如果拉動一條皮帶，可以上下調整窗戶，隔間的門可以向外開啟，而且不必走到走廊上就能直接下車。這一切都弄清楚了，他才坐下來掃描報紙的頭版。和美國報紙一樣，英國國內的政治新聞佔了大約半版，雷恩心想，反正遲早都要弄懂本地的風俗習慣，因此就看了兩則頭版的報導。時刻表顯示，再過四十分鐘火車才會抵達維多利亞站。搭火車感覺還不算太差，而且丹．摩瑞也告訴過他，這比起自己開車好太多了。除此之外，在倫敦市區停車比在紐約還要麻煩，而且要停在不同邊。
搭乘這班車順暢愜意，顯然是政府專營的事業，而且路基是花了大錢精心打造的，車長查票時面帶微笑，顯然馬上認出雷恩是美國佬。窗外飛逝的景色很快吸引了他，鄉間景色綠意盎然，這裡整排的房子比他童年在巴爾的摩附近的房子小，屋頂看起來像是用石板搭造成的；而且這裡的街道狹窄，開車時不多注意不行，否則可能會直接開進別人的客廳，那樣的話可就不妙了。就算是很習慣美國客人缺點的英國人，大概也會不高興吧！
今天天氣晴朗，幾朵蓬鬆的白雲飄在空中，藍天令人精神開朗。來到這裡，他還沒有碰過下雨天，不過這裡一定常下雨，不然為什麼每三個人就有一個拿著摺疊式雨傘。還有很多人戴帽子。打從陸戰隊生涯告一段落後，雷恩就沒有戴過帽子。他覺得，英國處處與美國不同，雷同之處雖有不少，相異點卻不時出現，在你最不留神的剎那狠狠把你咬醒。他一定得好好教莎麗過街，她今年才四歲半，可能會在錯誤的時候注意錯誤的方向。他的小女兒進過醫院一次，老天！那種經驗經歷過一次就足夠痛心一輩子了。
火車隆隆開過一個人煙稠密的城市，他東看西看，想找認得的路標。右邊那個是不是聖保羅大教堂？如果是的話，很快就要到維多利亞站了。他把報紙摺起來。接著火車減速，抵達維多利亞站。他打開隔間的門，走上月臺。火車站是由一連串鐵拱門構成，上面鑲嵌著小片玻璃，被很早就淘汰的蒸氣火車冒出的黑煙燻黑或者是被污染的空氣弄髒的？他看不出來。他跟著其他人走向車站的候車區，那裡有常見的書報攤和小店。他找到出口，伸手從口袋裡拿出倫敦地圖，找到西敏橋路，走路太遠了，於是他招了一輛計程車。
坐上計程車，雷恩四處觀望，腦袋左轉右轉，活像觀光客。噢！就是這裡了。
世紀大廈名稱的由來，是因為這裡的地址是西敏橋路一百號，雷恩看到一幢建於兩次大戰之間的龐大建築物，正面是石材結構……正在開始剝落，不會吧？建築物外面包了一層橙色的塑膠網狀物，顯然是防止石材剝落砸傷路人。真慘，或許是有人在房子裡東翻西找，希望找出蘇聯人的竊聽器吧。在蘭格利的時候，沒有人警告過他會發生這樣的事。再往前走就是西敏橋，橋的另一端是國會上下兩院。老舊歸老舊，這附近看來治安都不錯。他走上石階，進門後走不到十呎，發現有個櫃枱，看守的人身上穿的像是警察制服。
「請問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警衛問道。英國人都喜歡這麼講，好像真的想幫助你似的。雷恩心想，他手邊可能有把手槍，就算沒有，也不會放得太遠，這裡絕對有安全措施。
「嗨！我叫傑克．雷恩，以後要在這裡上班。」
警衛立刻微笑，表示他知道這個名字，「啊，雷恩先生，歡迎蒞臨世紀大廈。請容我先請示樓上。」他打電話到樓上後，再回頭說：「馬上有人下來見您，請先坐一下。」
雷恩才剛要坐下去，就有個熟悉的人影通過旋轉門走過來。
「傑克！」
「貝瑟爵士。」雷恩起身，握住對方的手。
「我以為你明天才到。」
「我讓凱西負責開箱整理，反正我做那種事她也放不下心。」
「沒錯，我們男人不是萬能的，對不對？」貝瑟．查爾斯頓爵士年近五十，身材高眺，細瘦得有皇室氣質。他的一頭棕髮還沒轉白，明亮的眼珠是淺棕色，身穿昂貴灰色羊毛西裝，上面有白色條紋，看來像是事業龐大的倫敦商業銀行家。事實上，他的家族的確從事銀行業，不過他覺得難以施展身手，所以選擇將劍橋的學歷貢獻給國家，先是擔任外勤情報官，後來擔任主管。雷恩知道詹姆士．葛萊很喜歡他，也很敬重他，摩爾法官也是。雷恩在一年前受槍傷後不久就認識貝瑟，得知貝瑟很欣賞他設計的「捕蝶網」計畫，雷恩就是靠「捕蝶網」計畫受到蘭格利高層的青睞。貝瑟顯然也利用它來堵住幾個漏洞。「來吧，傑克。我來幫你打點打點。」他的意思是帶雷恩去見同事，不是替他打點門面，雷恩的西裝是在西維洛街（編註：倫敦著名的高級手工訂製西服店均集中在此街）訂做的，和他自己的一樣昂貴。
貝瑟爵士是秘情局首腦，有他在場，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他們已經從蘭格利取得雷恩的全套指紋，只要把他的照片放上通行卡，就能通過所有跟中情局很像的電子門。接著他們步入主管電梯，來到貝瑟爵士寬敞的角落辦公室。
摩爾法官勉強湊合著用的那間辦公室有些狹長，和貝瑟的辦公室簡直沒得比；而這裡的河畔景觀又不錯，也可以看到西敏寺。貝瑟對雷恩招手，指向一把真皮座椅請他坐下。
「怎樣？第一印象如何？」貝瑟問。
「目前為止都很順利。凱西還沒有到醫院去報到，不過她在霍普金斯的老闆柏尼說，這邊的主任醫師很不錯。」
「漢姆史密斯醫院的評價不錯，拜爾德醫生被公認是英國最棒的眼科外科醫生。我不認識他，不過聽說他人很好，喜歡到蘇格蘭的溪流釣鮭魚，已婚，有三個兒子，老大在冷流衛隊（編註：英國皇家禁衛軍之一，頭戴黑熊毛高帽，右側飾以紅羽毛）當中隊長。」
「你調查過他的背景了嗎？」雷恩不可置信地問。
「謹慎一點好，傑克。你在愛爾蘭海對岸的遠親，看你不太順眼，你知道吧。」
「會有問題嗎？」
貝瑟搖搖頭。「不太可能。當你讓北愛爾蘭解放組織垮臺時，你同時可能解救了左翼愛爾蘭共和軍的幾條人命。情況還有待觀察，不過觀察的工作主要就交給英國軍情局了。我們跟他們其實沒有太多往來，即使有，也和你沒有直接關係。」
「對了，貝瑟爵士，我在這裡的工作內容究竟是什麼？」
「詹姆斯沒有告訴過你嗎？」
「沒有。我聽說他喜歡給人驚喜。」
「這個嘛，聯合工作小組主要目標是蘇聯。我們在那裡有幾個不錯的情報來源，你們也有。我們的想法是訊息共享，以改善整體情勢。」
「共享的是訊息，不是情報來源。」雷恩說。
貝瑟微笑得很有默契，「情報來源非保護不可，你也知道。」
雷恩的確知道。事實上，上級允許他知道的中情局情報來源少得可憐。那是中情局裡保護得最嚴謹的秘密，在這裡無疑也是一樣。情報來源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小心說溜嘴就可能害他們送命。情報單位重視情報來源提供的訊息，甚於這些人的生命，畢竟情報業也講求利益，不過遲早你都會開始擔心情報來源和他們的家人，還有他們的生活。主要是酗酒的毛病，雷恩心想。特別是蘇聯人，一般蘇聯公民的喝酒量等於美國人眼中的酒鬼。
「我知道。中情的情報來源的姓名或身分我連一個都不知道。」雷恩強調。這不盡然是實話。的確沒有人告訴過他，不過還是可以從訊息傳輸的性質與引述他人談話的方式，猜出很多東西。所有分析師都會在自己腦海中玩這種動腦遊戲，不過雷恩曾有幾次和直屬長官葛萊將軍一起猜測。通常這位副局長會警告他，猜測的時候不要講得太大聲，但從他眨眼兩次的習慣中，雷恩可以知道他沒說出來的東西。雷恩也明白，他們之所以重用他，但就是因為他具有分析能力，而他們並不希望他埋沒這種能力。如果傳過來的訊息變得有點詭異，表示情報來源出了事，可能是被逮到了，也可能是發瘋了。「不過，將軍對一件事很感興趣。」
「什麼事？」貝瑟問。
「波蘭。我們認為波蘭有點狀況，我們想知道的是，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衝擊多大，多快。」
「我們也想知道，傑克。」貝瑟若有所思地點頭。這一點，大家都在猜測，特別是記者。記者有不錯的消息來源，在某些方面甚至和他的來源一樣好。「詹姆斯怎麼想？」
「這讓我們想起一九三○年代發生的一件事。」雷恩靠向椅背，放鬆下來。「聯合汽車工人工會。他們去動員福特汽車的工人時，麻煩就來了。事情鬧得很大，福特甚至僱用流氓對付組織工會的人。我記得看過照片……」雷恩想了一下。「好像是華特．盧瑟爾，當時還上了《生活》雜誌。流氓跟他和幾個手下講話，頭幾張裡大家彼此微笑，然後開始一場混戰。這不禁讓人懷疑福特的經營階層在想什麼，讓這種事發生在記者面前已經夠糟糕了，更何況還是攝影記者。」
「輿論法庭，沒錯！」貝瑟附和他的說法。「真實性很高，而且現代科技讓新聞更有身歷其境的感覺，讓我們的敵人很苦惱。你們那邊的CNN新聞網剛開播，說不定以後會改變世界。資訊有自己的流通方式，謠言怎麼也制止不了，而且還有辦法自行生根茁壯。」
「不過，一張相片包含千言萬語，對不對？」雷恩說。
「這句話是誰先講的，我倒想知道。不管他是何方神聖，的確很有頭腦。如果換成影片的話，那就遠勝千言萬語了。」
「我猜我們正在利用媒體……」
「有沒有在做，你們那邊的人絕口不提。我就比較不是這樣子。大使館人員很容易就和記者喝酒聊天起來，可能聊著聊著就不經意透露出暗示。記者這些人啊，如果你偶爾給他們一些還不錯的消息讓他們報導一下，他們不會不感激的。」
「蘭格利的人都很痛恨報界。說是『痛恨』一點都不誇張。」
「太落伍了吧。不過我們在這裡，大概比你們在美國對新聞界的掌握度來得高。話說回來，要和他們鬥智也不是太困難，對不對？」
「我從來都沒試過。葛萊將軍說啊，和記者講話就像和洛威那犬跳舞一樣，究竟惡犬是要舔你的臉還是想撕爛你的喉嚨，你都無法確定。」
「洛威那犬很不賴的，好好訓練一下就乖了。」
雷恩心想，英國人愛談狗經，他們喜歡寵物的程度，勝過疼愛自己的小孩。不過他也很喜歡留在美國的小狗艾妮，莎麗真的很想念他。
「這麼說來，傑克，你對波蘭的看法如何？」
「我覺得鍋子的熱氣，最後會把鍋蓋衝開，弄得一團糟。波蘭人不是真心信仰共產主義，他們的陸軍甚至還有隨軍牧師哩！有很多波蘭農人都可以自由行動，賣點火腿等等的東西。那邊收視率最高的節目是『高傑奇案錄』（編註：七○年代美國警匪影集），被安排在星期天早上播出，希望引誘大家不上教堂。這顯示出兩件事：波蘭人很喜歡美國文化，而且政府很害怕天主教。波蘭政府很不穩定，他們也知道自己不太穩。至少就短期而言，空出一點轉圜的空間可能是比較聰明的作法，不過他們基本上的問題，在於他們的體制基本上就沒有公平正義。沒有公平正義的國家就不會安定。不管表面上再強大，內在還是腐爛的。」
貝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三天前我到契克斯別墅（譯註：英國首相的鄉間別墅）去對首相做簡報，內容也差不多是那樣。」他稍停了一下，然後像決定了什麼似的，從桌面上拿起一個卷宗夾，遞給雷恩。
卷宗封面標明高度機密。雷恩心想：哇，開張大吉了！他還覺得，貝瑟是不是因跌進過泰晤士河才學會了游泳，結果認為大家都應該用相同的方法來學游泳。
雷恩打開卷宗夾，看到這份資訊來自名為「鵻鷯」的情報來源。這個人顯然是波蘭人，從報告的外觀來看，他潛伏的地方不錯，內容是──
「天呀，」雷恩說。「這東西可不可靠啊？」
「非常可靠。級數是五五，傑克。」他的意思是，如果可靠度分為五等級，這個情報來源屬於最高一級，而報告裡面的訊息重要度也具有相同的等級。「我覺得你是天主教徒。」他當然知道，這只是英國人的習慣說法而已。
「教會中學、波士頓學院、喬治城大學的耶穌會教士再加上聖馬修小學的修女，不信天主教也不行。」
「你對新任教宗感覺怎樣？」貝瑟問。
「他是四個世紀以來第一個非義大利籍的教宗，可能年代還可以推得更遠也說不定，而重點就在這裡。我聽到新任教宗是波蘭人的時候，還以為是華沙的維金斯基樞機主教。那傢伙有天才的頭腦和狐狸的狡猾。我對這個新教宗一點也不清楚，不過從我看過的資料來判斷，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公民，是個很好的教區牧師，也是很好的管理人，政治感覺非常敏銳……」雷恩停了一下。他在談論的是自己教會的領導人物，卻把他當做競選公職的候選人似的。而雷恩十分確定，這個人不只有兩把刷子，宗教信念必定深厚，核心理念連地震都無法撼動。他是由其他神職人員推選為全球最大教會的領導人兼發言人，而這個教會正好也是雷恩所屬的教會。這個人一定什麼都不怕，對他來說，子彈等於是一張大富翁裡面「免費出獄」的卡片，一把去見上帝的鑰匙。不管做什麼事情，他必定都能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你無法嚇退他，無法令他偏離心目中的正道。
「貝瑟爵士，如果這封信是他寫的，那就不是唬人的。信是什麼時候送到的？」
「不到四天前。這麼快送到我們手中，我們的人其實違反了一些規定，不過這封信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對不對？」
歡迎光臨倫敦，傑克。雷恩心想。他剛剛覺得自己已經跌進湯鍋裡，鍋子很大，像是以前卡通裡用來煮傳教士的那種鍋子。
「對。信已經轉送到莫斯科了嗎？」
「我們的人是這麼說的。傑克，你覺得蘇聯方面會怎麼看待這封信？」貝瑟問的這個問題，點燃雷恩心中那大鍋下的柴火。
「你問的問題有很多個面相。」雷恩說，盡可能以婉轉的口氣來迴避。
可惜迴避得不夠透徹，「蘇聯多少會有點看法。」貝瑟用棕色的眼睛直盯雷恩。
「好吧。蘇聯人不會喜歡的。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威脅。問題在於，他們會多認真看待這個問題，對這封信的信任度有多少。換成是史達林的話，他可能會一笑置之，也可能不會。史達林這個人是最典型的偏執狂，疑心病很重，對吧？」雷恩停了一下，向窗外望去，烏雲彷彿要飄進來。「如果換成是史達林的話，他會採取行動。」
「你這麼認為嗎？」貝瑟正在評估他，這一點雷恩也知道。就像喬治城大學的博士論文口試一樣。提拇．萊利神父的機智如利劍，問題如針頭，口舌尖酸。貝瑟和他比起來是文明得多了，不過要通過這次口試，看來並不輕鬆。
「托洛斯基對他不構成威脅。那次暗殺行動是疑心生暗鬼加上單純的卑鄙心態在作祟，是針對個人的攻擊。史達林到處樹敵，而他也從來都不會忘記他的敵人。但是，目前蘇聯的領導人沒有他那種膽量，做不出他做過的事。」雷恩謹慎地回答。
貝瑟指向玻璃窗外的西敏橋。「小子，不到五年前，蘇聯人藝高人膽大，就在橋上殺了一個人──」
「而且還因此被譴責。」雷恩提醒他。那是靠運氣加上一個聰明絕頂的英國醫生，但卻沒救活那個可憐的傢伙。然而英國人還是找出了死因，發現殺害他的人並非街頭小混混。
「發生那件事後，你覺得他們會因此輾轉難眠嗎？我才不認為哩！」貝瑟向他保證。
「就我所聽說，這種事，他們現在已經不常做了。」
「只有在家裡才敢吧，我敢跟你打賭。但是對他們來說，波蘭算是他們的『家』，包括在他們的勢力範圍裡面。」
「可是教宗住在羅馬，而羅馬不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內。一切都要看他們有多害怕。喬治城大學的提姆．萊利神父，就是我念博士學位的教授，他要我永遠記得，開戰的人都是受到驚嚇的人。他們很怕戰爭，不過更怕如果不先開戰，或採取同等的行動，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所以，真正的問題是，他們會多認真看待這個威脅，認為它有多嚴重。我不覺得教宗是在唬人。他的人格、背景以及個人的勇氣，都不容質疑。因此這個威脅假不了。比較重要的問題是如何評估這個威脅對他們有多大的影響……」
「繼續說。」貝瑟輕輕命令他。
「如果他們眼睛夠亮，就能看清這一點，換成是我，我也會擔心，或許甚至會有點害怕。儘管蘇聯認為自己算是超級強權，可以和美國平起平坐，其實在心底他們很清楚，他們的國家其實不是真正靠得住。季辛吉曾到喬治城對我們演講……」雷恩往後靠，閉上雙眼一陣子，回憶當時的情景。「演講快完時，他談到蘇聯領導人的人格。上次高峰會在尼克森出席之前，布里茲涅夫帶季辛吉參觀克里姆林宮。布里茲涅夫掀開雕像上的布，讓季辛吉看看他們花多少時間上下打掃，以準備迎接尼克森的到來。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當時很納悶。他們當然有負責打掃的清潔人員和維護人員，為什麼要特地展示給季辛吉看？一定是自卑感在作祟，打從心底對自己沒信心。我們老是聽人說，他們身高有十呎，不過我覺得並非如此，對他們愈了解，我就愈認為他們沒有那麼可怕。將軍和我在過去幾個月一直在你來我往地辯論這一個話題。他們的軍隊龐大。他們的情報機構世界一流。他們很大，是又大又醜的熊，就像拳王阿里的說法一樣，可是你知道嗎？阿里曾經兩度擊倒熊，不是嗎？
「我認為這封信會嚇到他們。問題是，他們會被嚇到要採取什麼行動嗎？」雷恩搖搖頭。「可能會吧，不過我們目前手中沒有足夠的資料可以判斷。如果他們決定按下那個按鍵，我們能事先得知嗎？」
貝瑟一直在等雷恩把問題轉回他身上。「希望如此，不過無法確定。」
「我在蘭格利的這一年得到一個印象，就是我們對於目標的了解，在某些領域很深刻，卻顯得狹隘，有些領域懂得粗淺而廣泛。我還沒遇到一個可以很自在分析這些領域的人──其實也不盡然，有些人分析起來很自在，不過他們的分析通常──至少在我看來──不太可靠。就像是針對他們經濟的分析報告。」雷恩不以為然地說。
「那份報告，詹姆斯也讓你知道？」貝瑟很驚訝。
「頭兩三個月，將軍派我四處見習。我第一個學位是波士頓學院的經濟學學士，在加入海陸前通過會計師考試。離開海陸之後，我在股票債券市場上表現得還可以，然後才攻讀博士，開始教書。」
「你在華爾街到底賺了多少？」
「你是問我在美林證券時嗎？大概在六七百萬美元之間吧。其中很多是從芝加哥與西北鐵路的股票賺來的。我舅舅馬力歐告訴我，他們的員工要買下全部股票，想讓他們的鐵路再出現盈餘。我看了一下，覺得很滿意，結果我投資的獲利率高達二十三比一。我本來應該多投資一點，不過美林證券的人教我要保守。對了，我從來都沒有到紐約上過班。我上班地點是在巴爾的摩的分公司。我的錢還在證券市場，股市目前看來還相當健康。我還是會涉獵股市。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碰上大漲的股票，而且這個嗜好也挺有意思的。」
「的確。如果你看中什麼潛力股，一定要告訴我。」
「不收你顧問費，可是我也不提供保證。」雷恩開玩笑說。
「傑克，股市的東西我不熟，現在幹這行也沒辦法。我要派你到我們的蘇聯組，合作對象是賽門．哈定。他是牛津大學的畢業生，是位蘇聯文學博士。他看得到的東西，你都看得到，唯一例外是情報來源的資訊──」他停了下來，因為雷恩舉起了雙手。
「貝瑟爵士，我要再次聲明，那種東西我才不想知道。我沒有必要知道，知道的話，晚上也會睡不著。只要讓我看看未經分析的東西就行了。我比較喜歡自己來做分析。哈定那個人聰明嗎？」雷恩故意問得很唐突。
「非常聰明。你可能已經看過他的作品。我們兩年前針對安德洛波夫發表個人評估，就是出自他手。」
「我的確看過。是啊，他做得很不錯。我當時猜他大概是心理醫師。」
「他是念過一點心理學的東西，還不夠格拿學位。賽門這小子頭腦很好。他的太太是畫家，很漂亮。」
「現在就開始嗎？」
「有什麼不好？我不趕快回去工作不行了。來，我帶你過去。」
辦公室並不遠。雷恩和別人共用的辦公室就在頂樓，這讓他很驚訝。在蘭格利，想爬升到七樓，要花上好幾年的工夫，而且通常都要踏著別人的血跡前進。雷恩猜測，一定是有人認為他很聰明。
賽門．哈定的辦公室並沒有特別吸引人之處，從兩扇窗戶向下看，可以看到大樓臨河的一邊，多數是兩三層樓的磚砌建築物，裡面坐了多少人無法判斷。哈定本人年近四十，膚色蒼白，頭髮顏色很淡，眼睛是深藍色。他穿了一件沒扣鈕鉤的背心，繫著灰褐色的領帶。他的辦公桌被卷宗夾給蓋滿了，外緣貼上有條紋的膠帶，是全球一致的機密文件代號。
「你一定是約翰爵士了。」哈定邊說邊放下石南菸斗。
「叫我傑克就好，」雷恩糾正他。「我無法假裝自己是個騎士。而且我沒有馬，也沒有鎖子甲。」雷恩和未來同事握手。哈定的手很小，瘦骨嶙峋，不過藍色的眼睛看來很精明。
「好好照顧他，賽門。」貝瑟爵士說完後馬上離開。
辦公室裡已經擺了一張旋轉椅，辦公桌乾淨得令人起疑。雷恩坐上椅子試試看。這間辦公室多了一個人會變得稍微擁擠，不過還不算太差。他的辦公電話下面有鎖碼器，可以打保密電話，雷恩想知道這電話是否和他在蘭格利的保密電話一樣管用。位於赤爾登罕的英國通信總部（譯註：英國外交部轄下的情報安全單位）與美國國家安全局密切合作，或許裡面線路相同，只是塑膠殼不一樣而已。他必須一直提醒自己，現在置身國外。雷恩想這應該不會太困難才對。這裡的人講話的確是怪腔怪調的，只不過受到美國電影以及電視全球化的影響，英式英文逐漸轉變為美語，速度雖然緩慢卻明顯可見。
「貝瑟有沒有跟你談到教宗的事？」哈定問。
「有，那封信可能是個活炸彈。他在想，蘇聯人不知道會有何反應。」
「我們全部都想知道，傑克。你有什麼想法？」
「我剛才跟你老闆講過，假設史達林坐在這裡的話，他可能也想縮短教宗的生命，不過那可是一場豪賭。」
「問題是，雖然他們在決策上採取合議制，安德洛波夫的權力卻是愈來愈大，可能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絕口不提。」
雷恩坐在椅子上往後靠。「你知道嗎？我老婆在霍普金斯醫院的朋友兩三年前飛到莫斯科，因為蘇斯洛夫罹患糖尿病引發了視網膜剝離，加上他的近視也很深，這些人過去是要治療這些眼病，順便教教那裡的醫生如何處理。我妻子凱西當時只是住院醫師。不過柏尼．凱茲當時也跟去了，他現在是威默眼科研究所所長，可說是個眼睛外科權威，做人好得很。他們一行人回來後，中情局找他們面談過。那份報告你看過了吧？」
現在哈定的眼睛泛起了興趣的光芒，「沒有，精不精采？」
「娶了醫生之後，我學到了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醫生發表對人的看法時，我一定會聽進去。我絕對會聽柏尼的話。那份報告值得一看。不管什麼地方的人，往往有話都會對外科醫生直說；而且正如我剛才講的，醫生的眼睛很尖，能看到很多我們多數人沒看到的東西。他們說蘇斯洛夫很聰明，有禮貌，公事公辦，但實際上，他是那種如果手裡有槍或刀，你絕對不會信任的人。求美國人來挽回他的視力，這口氣他嚥不下。在他有需要的時候，竟然沒有同胞可以幫他，讓他很不是滋味。換個角度來看，他們說手術完成後，蘇聯人熱忱好客的態度是世界級的。所以蘇聯人並不是百分之百的野蠻民族，柏尼本來心中有一半是那樣想。他是猶太人，父母親來自波蘭，我想當時還是在沙皇統治之下吧。要不要我叫中情局把報告傳過來給你看看？」
哈定點了一根火柴，湊上菸斗。「可以啊，我想看看。蘇聯人啊，形形色色。就某些地方來講，他們的文化修養很高。蘇聯的詩人是全世界唯一餓不死的詩人。他們很尊敬詩人，我很欣賞他們這一點，可是話說回來……你也知道，史達林都不提他自己迫害藝術家的事，受他迫害的就是爬格子的作家。我記得有個傢伙多活了幾年……就算是多活了幾年，最後還是死在勞改營裡。所以啊，說他們文明，還是有極限的。」
「你會說他們的語言嗎？我從來都沒有學會。」
這位英國情報分析師點點頭。「俄文發揮在文學上，是很美的語言，有點像雅典派的希臘文，本身就帶有詩意，但是也遮掩了他們從事野蠻行為的能力，冷血無情。他們在很多方面的作法都相當能夠被預測出來，特別是在政治決策上。他們之所以無法預測，是因為他們利用天生的保守心態來對抗教條化的政治前景。蘇斯洛夫有心臟病，病情嚴重，我猜大概是糖尿病的併發症，不過他背後的人是亞歷山德羅夫，這個人一半是蘇聯人，一半是馬克思主義信徒，道德觀念可以媲美史達林的刺客貝利亞。他對西方世界恨之入骨。他和蘇斯洛夫的交情很深，我認為他會向蘇斯洛夫進言，希望蘇斯洛夫能接受失明的事實，不要屈服於美國醫生。我們認為，再過幾個月蘇斯洛夫離開的話，會成為政治局裡新的理論家。安德洛波夫想做什麼，蘇斯洛夫都會全力支持，就算是想暗算教宗也一樣。」
「你真的認為他們的手筆會那麼大？」雷恩問。
「的確有可能。」
「這封信有沒有送到蘭格利去？」
「你們的站長今天過來拿走了。我猜你們的人也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不過謹慎一點準沒錯。」哈定點頭。
「我同意。如果蘇聯人真的做出那麼極端的動作，他們要付出的代價可大了。」雷恩贊同地說。
「或許吧。不過傑克啊，他們看事情的方式和我們不同。」
「我知道，只是很難設身處地去想像。」
「的確是要花不少時間才能習慣。」哈定同意。
「看他們的詩有沒有幫助？」雷恩想知道。他只看過一點蘇聯詩，而且都只是翻譯。讀詩不應該讀翻譯版。
哈定搖搖頭。「也不盡然有幫助。他們有些詩人藉著寫詩來抗議。抗議的內容寫得很委婉，因此比較駑鈍的讀者只能欣賞到詩人讚頌某姑娘的身材，而不會注意到裡面隱含了表達自由的呼聲。國安會裡面一定有整個單位在分析詩，看裡面是否有影射政治。本來大家都不是很注意，後來政治局的成員注意到情慾的文字實在有點太露骨了。你也知道，他們都是一堆性愛觀念很保守的人；他們對情慾的道德標準很高，其他方面卻沒有，真是很奇怪。」
「他們如果看『黛比大戰達拉斯猛男』看不下去，實在也不算他們的錯。」雷恩說。
哈定差點被菸斗的煙嗆到。「有道理。那捲錄影帶和『李爾王』根本沒得比嘛！對不對？他們可是出了托爾斯泰、契訶夫以及巴斯特納克等偉大文學家呢！」
這些作家的作品，雷恩一個也沒念過，不過這個時候承認好像不太合適。
※※※
「他說什麼？」亞歷山德羅夫問。
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是意料中事，不過難得音量倒是壓得十分低，安德洛波夫心想。或許他只有在聽眾人數較多時才提高音量，比較可能的是，他只有對黨秘書處大樓裡的部屬講話時才會大聲。
「信在這裡，附有翻譯。」這位國安會主席一面說，一面將文件遞過去。
首席理論家亞歷山德羅夫接了過來，慢慢閱讀。他不希望讓怒氣影響到他明察秋毫的能力。安德洛波夫在一旁等著，順便點燃一根萬寶路。他幫來訪的亞歷山德羅夫倒了杯伏特加，但亞歷山德羅夫沒喝，國安會主席注意到這點。
「這個神職傢伙的野心愈來愈大了。」他看完後，一面說，一面將文件放到咖啡桌上。
「我也有同感。」安德洛波夫說。
「他覺得他天下無敵嗎？他難道不知道做出這種威脅，會招來不良後果嗎？」亞歷山德羅夫以驚訝的口氣說。
「我的專家覺得他的話很真誠，專家也相信，他並不害怕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如果他想要加入殉教聖者的行列，或許我們可以成全他……」這句話愈講愈小聲，連安德洛波夫這個冷血動物都不禁打了寒顫。應該給他一點警告了。理論家的問題就出在他們的理論不一定將現實情況確實地列入考量，而這一點他們通常都看不出來。
「要搞這類的動作，不是說搞就搞，可能會引起政治上的後果。」
「不會，不會引起重大後果，不會有重大後果的。」亞歷山德羅夫重複自己的話。「不過，我同意，在我們採取必要的行動之前，必須謹慎應對。」
「蘇斯洛夫同志怎麼想？你跟他商量過了嗎？」
「他病得很重。」亞歷山德羅夫回答，口氣中沒有一絲遺憾，這讓安德洛波夫有些吃驚。蘇斯洛夫雖然年老體衰，但對亞歷山德羅夫提拔有加，不過這些理論家都活在自己封閉的小世界裡。「我擔心他的生命快結束了。」
聽到這句話並不令人驚訝，只要看看蘇斯洛夫出席政治局的會議就知道了。他臉上有種絕望的神情，一副自知來日無多的樣子。他想要在離開人世之前讓世界走上正軌，不過他也知道這是自己能力範圍內無法辦到的。這一點令他很訝異，而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走上馬列主義的道路這樣錯誤的事實，他是否終於體認到了？安德洛波夫早在五年前就已經下了以上的結論。然而，那種事情，大家應該不會在克里姆林宮談論吧？當然也不會和亞歷山德羅夫談論。
「過去這麼多年，他一直是個不錯的同志。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他去世的話大家會很難過很懷念的。」國安會主席口氣沉重，等於是在馬克思理論與其臨終的宣傳家的祭壇前屈膝下跪。
「沒錯！」亞歷山德羅夫附和，擺出和安德洛波夫相同的態度──所有的政治局成員都是這樣做，因為本來就要這樣做，而且有其必要性，卻不是因為真情流露，連邊都沾不上。
安德洛波夫和亞歷山德羅夫一樣，都不是因為自己相信而相信，而是因為他自稱相信的東西，是權力的泉源。這位國安會主席很納悶，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安德洛波夫需要蘇斯洛夫，而亞歷山德羅夫也需要他，或許更需要也說不定。要成為蘇聯共產黨的總書記，亞歷山德羅夫個人並不具備那種權力。他因為熟知理論而備受尊敬，也因為全心投入已成國教的馬列主義而受到敬重，但是圍坐在會議桌的人沒有一個認為他適合擔任領導人。然而任何人如果有野心，而蘇斯洛夫也加以支持，可就當選有望，因此蘇斯洛夫的態度就有舉足輕重的份量。中古時代，長子最後會成為領主，次子會當上附屬教區的主教，因此亞歷山德羅夫就像蘇斯洛夫在他的時代一樣，也必須為自己接管大權提供精神上的──這個詞用得妥當嗎？──合理說法。監督制衡的體系仍在，只不過比以前更加扭曲而已。
「時間到了，你當然會取代他的地位。」安德洛波夫提出了與他結盟的承諾。
亞歷山德羅夫馬上提出異議，但這不過是口是心非的表現罷了，他說：「黨秘書處還有很多不錯的人選。」
國安會主席揮揮手表示反對，「你最資深，也最為人信任。」
這一點亞歷山德羅夫很清楚，算他還有自知之明，「這麼講言過其實了。好吧，我們要拿這個波蘭傻瓜怎麼辦？」
他那句話措辭不當，可是會害他失去盟友。但為了讓亞歷山德羅夫支持他擔任總書記，安德洛波夫不得不拍他一點馬屁，作法是做一些他已經想過要做的事，看起來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吧！
國安會主席用一種像是醫學、商業上的語調說：「想採取這類的行動，不是簡單的小事。必須非常仔細地計畫，徹底周密地準備，然後政治局必須睜開眼睛來通過。」
「你一定已經想到什麼了……」亞歷山德羅夫問。
「我已經想到很多東西了，不過白日夢畢竟不等於計畫。要往前走，必須具備一些深度思考和計畫，只是看看能不能行得通。一次只能謹慎踏出一步，」安德洛波夫警告，「即使是踏出了一步，也不能做出保證或承諾。這種事不比拍電影，真實世界是很複雜的。」他只能點到為止，因為總不能告訴亞歷山德羅夫不要偏離自己理論的沙坑和玩具，不要進入有血淚有後果的真實世界裡。
「你啊，真是黨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知道這場遊戲中的得失輕重。」用以上這句話，亞歷山德羅夫告訴安德洛波夫秘書處的期待是什麼。對於亞歷山德羅夫而言，共產黨與信念是國家，而國安會是黨的寶劍與盾牌。
安德洛波夫這才了解，這位波蘭教宗必然對他的信念與他的世界觀有同樣的看法。然而，所謂的信念，嚴格說來，不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嗎？就這些目的而言，當做是意識形態也未嘗不可。安德洛波夫告訴自己。
「我的手下會仔細注意的。不可能的事情，我們辦不到，可是──」
「可是，對於蘇聯的國安會，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這個不須回答的問題，有一個血淋淋的答案。這個答案也很危險，比這位學院派人士所了解的更加危險。
他們倆真像，這位國安會主席發現。這個人舒舒服服地啜飲棕色的陳年伏特加，徹底相信一種無法證明的意識形態。而他希望快死的人，也同樣相信一些無法證實的東西。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雙方理念互戰，彼此害怕對方。害怕？教宗害怕什麼東西？他當然不怕死。他寫給華沙的信，不須訴諸文字就能表達出不怕死的態度。的確，他大聲喊叫只求一死。他尋求的是烈士的地位。為什麼會有人希望成為烈士？這位主席稍微想了一下。是用自己的性命來當做武器，對付自己的敵人。他當然是將蘇聯和共產主義視為敵人，前者是因為民族主義作祟，後者是因為他的宗教信念。可是，他害不害怕敵人？
大概不會，安德洛波夫自己承認。如果害怕，他的任務會更加困難。他的單位需要恐懼來遂行任務。恐懼是國安會權力的來源，如果一個人無所畏懼，這個人他就無從操控了。
然而，無法被他操控的人，最後必定是死路一條。反正有誰記得里昂．托洛斯基是何方神聖！
「很少東西是真正達成的，頂多也只是很困難而已。」主席拖了很久才表示同意。
「這麼說來，你會研究看看可能性如何嘍？」亞歷山德羅夫問。
他很謹慎地點點頭。「我會，明天一早就開始。」行動程序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