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介紹
倫敦現在是下午五點，蘭格利則是正午時分，雷恩拿起保密電話打電話回美國。他必須習慣兩個時區的差異。和很多人一樣，他一天當中最具生產力的時間分成兩個部分。上午最適合用來消化資訊，下午接近傍晚時比較適合思考。葛萊將軍也有相同的傾向，因此雷恩發現自己和老闆的工作時間搭不上線，這不是好現象。他也必須習慣處理文件的機制。他在政府單位服務的時間夠久了，知道工作絕對不會和他預期的一樣輕鬆，也簡單不到哪裡去。
「我是葛萊。」建立起安全連線後，有個聲音傳來。
「我是雷恩。」
「英國那邊怎樣啊，傑克？」
「還沒看到雨呢！凱西明天早上開始新工作。」
「貝瑟呢？」
「好客的態度無從挑剔起。」
「你現在人在哪裡？」
「世紀大廈。他們把我分配到頂樓辦公室，和另一個人負責蘇聯組。」雷恩說。
「我打賭你想要在自己家裝具保密電話。」
「猜得好。」這個老傢伙真會看穿別人的心思。
「還要什麼嗎？」
「一時之間想不出來，將軍。」
「到目前為止，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
「我才剛開始熟悉環境。他們的蘇聯組很精簡。和我一起工作的人叫做賽門．哈定，蠻會分析的。」雷恩說。他很高興賽門目前不在辦公室裡。當然，電話也有可能遭到竊聽。
「孩子們還好吧？」
「很好。莎麗在了解英國電視節目。」
「小孩子適應得很快。」
比成年人還快。「我會向你報告好消息。」
「霍普金斯醫院的文件應該明天就會送到你的辦公桌上。」
「謝謝。我想他們會很滿意。柏尼的報告很有意思，關於教宗的事……」
「他們怎麼說？」
「他們很擔心，我也是。我認為教宗的動作太激烈了，會引起蘇聯注意。」
「貝瑟怎麼說？」
「說的不多。我不知道他們在當地有什麼資源。我猜想他們正在等外勤人員傳回情報。」雷恩停了一下，「我們有沒有什麼消息？」
「還沒有。」葛萊回答得簡潔唐突。這樣的回答相當於有的話，也沒辦法告訴你。雷恩心想，葛萊將軍是不是真的信得過我？葛萊欣賞他，這沒話說，但是葛萊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是個不錯的分析師？或許被外派到倫敦，就算不是新兵訓練，也算是重返學校接受再磨練吧。海軍陸戰隊會把官拜中尉的年輕人送到基礎學校（編註：見《海軍陸戰隊之旅》第一○六頁）去，看看他們是否具有真才實料，能否實地帶兵。對雷恩來說，基礎學校並不是特別輕鬆，但他仍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或許只是運氣好吧。他服役的時間不夠長，來不及看自己是否走運。當時在克里特島有架CH─46故障，讓他提早退伍，那個事件至今仍偶爾害他做噩夢。幸好他的士官長和海軍醫護兵讓他的情況穩定下來，不過他至今一想到直升機仍不禁打個寒顫。「說說你的看法，傑克。」
「假設我的工作是保住教宗的性命，我會有點緊張。蘇聯如果想硬幹，下手會毫不留情。政治局會做出什麼反應，我無法評估。我是說，我不清楚他們有多少擔當。我和貝瑟談這件事時，告訴他，一切都要看他們對他的威脅有多害怕──如果算是威脅的話。」
「不然你認為算是什麼，傑克？」情報副局長從三千四百哩以外問。
「你把我問倒了。我猜，如果從他們思考的角度來看，可能會是某種威脅。」雷恩說。
「可能？他們究竟怎麼看待這件事？」葛萊如果去教研究所的歷史或政治學，一定會把學生嚇得坐立難安，和喬治城大學的提姆神父有得比。
「將軍，他們會以威脅來看待這件事。可是，我不太確定他們會如何界定這個威脅的嚴重程度。他們又不信上帝。對他們來說，『上帝』就是政治，而政治只是一種過程，而非我們所知的一種信仰體系。」
「傑克，你要學習透過敵人的眼睛來看現實。你的分析能力一流，但是你的認知能力有待加強。這種事又不是股票債券，處理的不是確實的數字，而是對數目字的認知。據說西班牙畫家格列科眼睛裡長了紅斑，看見的東西全都歪歪斜斜。他們看待現實也是戴了有色的眼鏡。如果你可以複製出那樣的眼鏡，你就能成為情報界首屈一指的人才，但是你要先讓想像力大躍進才行。哈定這一方面很厲害，多跟他學習，才可以透視他們的頭腦。」
「你認識哈定？」雷恩問。
「他的分析報告，我注意了好幾年了。」
所有事情都不是瞎貓撞見死耗子，傑克，聽了這話，雷恩告訴自己，沒什麼好驚訝的。這也是他今天學習到的第二個重要的經驗。「我知道了。」
「你也不要太訝異，小朋友。」
「是。」雷恩回答的口氣很像海陸的菜鳥。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了，將軍。就在這個時候，雷恩成為真正的情報分析師。
「我會請大使館送一具保密電話給你。你知道要保密吧！」情報副局長提醒他。
「是的，長官，我知道。」
「那就好。午餐時間到了。」
「是的，長官。明天再談。」雷恩放回話筒，然後從電話的鑰匙孔抽出塑膠鑰匙，放進口袋裡。他看了一下手錶。收工時間到了。他已經清理完畢桌上的機密卷宗。四點半時有位女士推著推車進來，把卷宗收回儲存區。這時哈定回到辦公室。
「你搭幾點的火車？」
「六點十分。」
「是喝啤酒的時間了，傑克，要不要喝一杯？」
「可以啊。」他起身，跟著同事出門。
從辦公室走到「狐狸與公雞」只花四分鐘。「狐狸與公雞」是間非常傳統的酒館，距離世紀大廈只有一條街。有點太傳統了：看起來像是莎士比亞時代的遺蹟，有巨大的原木，有石灰塗成的牆壁。一定是故意設計成這樣，以達到建築上的效果，因為真正的建築物不可能會有那麼悠久的歷史吧？裡面煙霧瀰漫，很多人穿西裝外套打領帶。顯然是間高級酒館，很多顧客大概都是在世紀大廈上班。哈定證實了這一點。
「這裡是我們的休息區。老闆以前是自己人，以前賺得再多，大概都比不上現在。」哈定自行點了兩杯鐵特力苦啤酒，很快就送來他們面前。然後他帶著雷恩走到角落的小隔間。
「怎麼樣，這裡你還喜歡吧？」哈定問。
「目前為止還沒抱怨過。」雷恩喝了一小口。「葛萊將軍覺得你很聰明。」
「貝瑟也認為他相當聰明。為他效勞還算愉快吧？」哈定問。
「是啊，快樂得不得了。我講的話他聽得進去，也會幫助人動腦筋。你做錯了事，他也不會把你罵得臭頭。他比較喜歡教人，甚於讓人難堪。但這只是我的經驗談罷了。聽說有些比較資深的分析師曾經被他狠狠削一頓，我猜可能是我的年資還不夠吧！」雷恩停了一下，「你應該是我在這裡的教練，對吧？」
這個問題問得很直接，讓哈定吃了一驚。「我看倒不是。我是專門研究蘇聯，而你比較像是研究一般事務，對不對？」
「稱為『學徒』可能比較合適。」雷恩建議。
「那也可以。你想知道什麼？」哈定問。
「怎麼學習蘇聯人的思考方式。」
哈定喝啤酒時噗嗤笑了出來。「那種技巧，我們每天都在學習。重點是要記住，對他們而言，一切事物都是政治，而政治都是空泛的想法和美學。特別是在蘇聯，傑克。他們做不出像汽車和電視機之類的真正產品，因此不得不專心將所有事物套用在政治理論上，以馬克思和列寧的學說來驗證。當然嘍，列寧和馬克思哪裡懂得真實世界是什麼！簡直就像是一個瘋狂的宗教，信徒如果變節，不是用閃電或末世黑死病加以殺害，而是拖出去槍斃。以他們的世界觀來看，任何事情只要出錯，必定是政治上變節的結果。他們的政治理論忽視了人性，而既然他們遵奉政治理論為聖旨，因此理論永遠都不會錯，會出錯的一定是人性。你也看得出來，他們的邏輯前後矛盾。有沒有念過形而上學？」
「念波士頓學院二年級時修過。耶穌會的人逼所有學生必修一學期，」雷恩長長啜飲一口，「不修也不行。」
「好，共產主義就是以不擇手段的方式將形而上學應用在現實世界裡，如果不合用，錯就錯在你自己格格不入，對人相當不公平。因此史達林殺掉了大約兩千萬個這種人，部分原因只是因為政治理論，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他自己精神有毛病，嗜血心態在作祟。那個神經渾賬得了最典型的疑心病。一個狂人依照歪理治國，受他統治，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目前的政治領導階層對馬克思理論的忠誠度有多高？」
哈定點頭。「你問對了，傑克。答案是，我們啥都不知道。他們全都宣稱自己是真正的信徒，實際上呢？」哈定陷入沉思。「我想只有在理論正合他意的時候吧。不過那要看你講的是哪一個人。以蘇斯洛夫為例，他是徹頭徹尾的信徒，但其他人呢？他們信仰的程度高低不一。我想你可以把他們歸類為以前每個禮拜天都上教堂，後來就漸漸不去做禮拜的人。其中有些人還是信仰理論，不過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他們真正信得過的是，這個國教是他們權力與地位的源頭。因此，他們必須裝出虔誠的模樣給所有老百姓看；因為唯有信奉理論，他們才能獲得權力與地位。」
「是知識上的慣性作用吧？」雷恩講出心中的想法。
「完全正確，傑克。牛頓的第一運動定律。」哈定點頭同意。
雷恩有點想反對他的說法。這個世界必然比他的說法還要有道理。但有誰規定世界非要有道理不可？他問自己。這樣的規定由誰來執行？道理有那麼簡單嗎？哈定剛剛的解釋，讓現實世界理直氣壯花了數千億美元，建造威力超乎想像的戰略武器，養了數百萬大軍，在戰爭時期或接近戰爭的情況中引發軍事行動與死亡。
然而，這個世界有善意也有惡意，而這個世界和雷恩工作環境的現實之間的衝突，界定了想殺害他一家人的這個殺手的信仰體系。這樣有夠真實了吧？沒有人規定這個世界非要有個道理不行。人類自行決定什麼有道理，什麼沒道理。這麼說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看法，全都靠個人認知而定嗎？一切都是心理作用嗎？什麼才是真實？
這個問題才是所有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雷恩在波士頓學院就讀時，形而上學是非常單純的理論，和現實一點都扯不上關係。要當時才十九歲的雷恩吸收那樣的概念很辛苦，他現在才了解，到了三十二歲同樣辛苦。不過現在成績通常都用人血來打，而非分數。
「天啊，賽門，你知道嗎，如果他們信仰上帝，不就簡單多了？」
「傑克，那樣又會引起另一場宗教戰爭，死傷慘重。就把它當做是聖戰好了，是兩個版本的上帝對打。在莫斯科的真正信徒認為，他們正在創造歷史，要將人類帶往完美的境界。看到自己的國家在飢荒邊緣，他們一定會受不了，因此乾脆視而不見。可是要對一個空空如也的肚子視而不見，是件很困難的事。因此他們就怪罪到我們身上，怪罪自己國家裡『從中搗蛋的人』，如叛徒和破壞者。這些人不是被他們抓去關起來，就是殺掉。」哈定聳聳肩。「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他們是異教徒，信錯了神。這樣去理解比較簡單。我研究過他們的政治神學，不過作用不大，因為像我剛才說過的，他們有非常多人不是真正相信體系的本質。有時候他們的想法類似部落時代的俄國人，世界觀總是被我們的標準給扭曲。蘇聯的歷史混沌不明，如果以西方的邏輯來研究蘇聯史，會有所限制。蘇聯人是非常高層次的仇外民族，一直都是這樣，不過從歷史緣由來看，其實也相當合理。不管東方或西方一直都有威脅，以蒙古人為例，蒙古人西進勢力最遠曾達到波羅的海，而德國、法國也會重擊莫斯科大門。他們是很難搞定的一群人。我確定的一件事是，沒有任何精神正常的人會希望受蘇聯人統治。真可惜，他們有這麼多優秀的詩人和作曲家。」
「好比長在垃圾場裡的花朵。」雷恩說。
「沒錯，傑克，講得好。」哈定取出菸斗點燃。「怎麼樣？啤酒還好喝吧？」
「很棒，比我們自己的好喝。」
「我搞不懂你們美國人怎麼喝得下那種啤酒。不過你們的牛肉比我們的好吃。」
「吃玉米的牛比吃青草的可口。」雷恩嘆氣。「我還在適應這邊的生活。每當我開始覺得舒適，就會有東西讓我出其不意，像是草堆裡有蛇跳出來嚇我。」
「你適應我們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星期嘛！」
「我擔心我的小孩以後講話口音會很怪。」
「會比較文明，傑克，比較文明。」哈定開懷一笑說，「你們美國佬把我們的語言搞爛了，知道嗎？」
「才怪。」再過不了多久，他會把棒球稱呼為「美式板球」，在這邊，棒球成了女生的運動。哼！精采的快速球，他們懂什麼！
※※※
愛德華．弗利知道他的公寓裡一定裝有竊聽器時，陡然怒不可遏。因為每次他和妻子親熱，某個國安會坐辦公桌的討厭鬼就在偷聽。對於反間諜的情報員而言，大概是不錯的變態消遣，但是老天爺，這是他們弗利夫婦的情慾生活，難道沒有一點神聖氣息可言嗎？他和妻子傅瑪麗都聽過簡報，知道應該會有什麼狀況，他的妻子還在搭飛機過來時開玩笑，因為在飛機上不可能竊聽。她說，這樣才可以秀給那些野蠻人看，讓他們見識真人的生活方式，他一聽之後也大笑，不過場景換到此時此地，就沒有那麼好笑了，感覺就像置身什麼王八動物園裡的動物，外面的人又看又笑又指指點點的。他和妻子多久行房一次，國安會會不會記錄下來？有可能，他心想。他們可能想從中找出他和妻子是否婚姻亮起紅燈，藉此來吸收他或是傅瑪麗。大家的作法都一樣。照這樣看來，他們的性生活不得不規律一點，好讓他們打消趁虛而入的可能性，只不過反方向假操作在理論上也行得通，挺有意思的……不行，這位站長決定。假操作只會讓他們在莫斯科的生活增添沒有必要的複雜性，身為站長已經夠複雜了。
知道他身分的人，只有大使、武官和他的情報員。朗．費定是表面上的站長，他的工作是好好扮演在魚鉤上蠕動的蚯蚓。停車時，他偶爾會把遮陽板往下扳，或者旋轉九十度。有時他在鈕釦孔裡插一朵花，走到一半時拿掉，彷彿是在向某人做暗號。最厲害的是，他有時候會故意撞到別人，模擬擦肩傳遞情報的動作。那樣的動作會讓第二處的反間諜人員瘋狂，害他們沒命狂追無辜的莫斯科市民，也許會抓幾個進去盤問，不然就是派一小隊情報員去監視那個可憐的路人。這會讓國安會將資源浪費在沒有實際成效的任務上，追捕幻影，最棒的則是讓他們相信，費定是個很拙劣的站長。這樣會讓另一邊的人覺得很愉快，而中情局的這一招總是做得漂亮。這個花招讓其他的重大行動容易進行。
但是，他知道臥房裡可能有竊聽器，讓他氣炸了。他也無法以常用的方法來反制，例如開收音機來遮掩講話的聲音。不行，他不能表現得像訓練有素的間諜。他一定要裝傻，而裝傻需要頭腦、紀律以及徹底細心，一丁點錯誤都不能容許。如果犯了錯，可能會害人送命，而愛德華．弗利還有良心。外勤情報人員擁有良心，是一件危險的事，然而要他昧著良心做事他辦不到。你必須關心情報來源，他們都是為你效勞的外國人，提供情報給你。這些人全都有問題，就算不是全部，也幾乎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這裡最大的問題是酗酒成癮，他本來就認定這裡所有的情報來源都愛喝兩杯，但有些人精神相當不穩定，多數都是想討個公道，對象是上級、體制、國家、共產主義、配偶，或是整個變態的世界。有些人，少數幾個，可能真正知道高階機密。不過弗利不會主動去找這些人，他們會找上他，而他也不得不將就著別人發給他的牌來打。這種遊戲的規則很困難，而且完全不留情。他的生命很安全，當然了，他有可能會被毒打一頓，挨打的人也可能是傅瑪麗，不過他們兩個都拿外交人員護照，如果想惡整他，某個駐美蘇聯高階外交官員也可能會落入黑街惡棍手裡，被毒打一頓，而這些惡棍說不定是受過訓練的警察人員。這種事情，外交人員都不喜歡，因此大家盡量避免。事實上，蘇聯人誠心依照遊戲規則行事的情形，比美國人還要好。因此他和妻子的安全無虞，不過他們的情報員身分如果曝光，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們的處境不比老鼠被具有虐待狂的貓抓住時好到哪裡去。這裡還是會動用酷刑，還是會祭出馬拉松式的偵訊。所謂正當法律程序，要視當時政府的感覺而定。上訴的程序也局限在射擊人的手槍是否上膛而定。因此他的情報來源不管是酒鬼，是妓女，或是有重罪的前科犯，他都要以對待自己小孩的方式對待他們，幫他們換尿布，晚上睡覺時送杯開水過去，還幫他們擦擦鼻子。
弗利心想，總而言之，這場遊戲玩得很辛苦，晚上會讓他輾轉難眠。蘇聯人看得出來嗎？牆上有沒有裝攝影機？那樣不是太變態了？然而，連美國的科技都沒有那麼先進，所以他很確定蘇聯也沒有進步到那種地步。弗利提醒自己，這裡也不是沒有聰明人，而且很多聰明人都幫國安會工作。
讓他驚訝的是，他的妻子躺在他身邊，睡得若無其事。其實，她比他適合擔任外勤間諜。她接下這份工作如同海豹跳進海水裡，自顧自地去追她想吃的魚。但是，沙魚來了怎麼辦？他猜，男人為老婆操心是正常的現象，不管老婆擔任間諜工作的能力多高強，也照操心不誤。男人天生就是這樣，而她天生就是要當母親。傅瑪麗躺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在他眼裡，彷彿是個天使，臉上泛著可愛的淺笑，嬰兒般細柔的金髮散在枕頭上。對蘇聯人而言，她有可能是間諜，但是對弗利來說，她是他親愛的妻子、工作夥伴，也是他孩子的媽。說來也奇怪，一個人竟能有這麼多身分──天啊，不睡不行了！──他閉上雙眼。
※※※
「他怎麼說？」鮑勃．賴特問。
「他不是很高興，」摩爾法官回答，沒人感到驚訝。「但是他了解，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也不多。他下星期可能會發表談話，闡述工人的高貴情操，特別是那些工會成員。」
「那就好，」賴特悶哼一聲。「讓他去跟那些空中交通管制人員講。」這位行動副局長最會對劣勢者做不公平的抨擊，只不過他很懂人情世故，不會在不合適的場合說這樣的話。
「在哪裡發表？」葛萊接著問。
「芝加哥，下個禮拜。那邊有很多波蘭裔。」摩爾解釋。「他當然會談到那邊的船塢工人，也會指出他自己也曾經是工會領袖。演講稿我還沒有看過，不過我想大部分都很清淡，偶爾放進一點牛肉而已。」
「報紙會說他在拉攏藍領階級的選票。」葛萊說。儘管報紙自認見解高超，卻一直要等到你端上好菜，他們才會食指大動。他們寫起政治語言都很厲害，卻對真正的遊戲一無所知，直到有人罵髒話才能點醒他們。「蘇聯情報單位會注意到嗎？」
「也許吧。他們的美加情報處也有負責分析情勢的人才。或許在國務院那邊會有人不經意在閒聊中提到，我們應該稍微關心一下波蘭情勢，因為美國有很多波蘭裔的公民。目前無法更進一步了。」摩爾解釋。
「所以說，我們很關心波蘭，但目前關心的對象卻不是教宗。」賴特說道。
「因為理論上，我們還不知道那件事。」葛萊說。
「他們難道不會懷疑，為什麼教宗沒有讓我們知道他威脅蘇聯的事？」
「大概不會吧。從信件的措辭看來，顯示是私人通信。」
「華沙沒有轉送到莫斯科，顯然私人的程度還不夠。」賴特反駁。
「套句我老婆的口頭禪，那可不一樣嘍！」摩爾指出。
「你知道嗎，亞瑟，有時候這種一圈外面再加上一圈的東西，會讓我頭痛。」葛萊說。
「這個遊戲有自己的規則，詹姆斯。」
「拳擊也有規則啊，但是拳擊的規則就直截了當多了。」
「『隨時保護自己』，」賴特指出。「這裡的頭號規則就是這一條。我們還沒有接到明確的警告吧？」大家無言地搖搖頭，的確沒有接到。「他另外還說了什麼，亞瑟？」
「他叫我們查查看教宗有沒有什麼危險。如果他遭到不測，我們總統會火冒三丈。」
「十億左右的天主教徒也一樣。」葛萊同意。
「你認為蘇聯人會去找北愛爾蘭的新教徒來暗殺他嗎？」賴特問，面帶邪惡的微笑。「他們也不喜歡他，記得吧。可以找貝瑟來注意一下。」
「鮑勃，我認為這有點太離譜了。」葛萊分析。「他們痛恨共產主義的程度，幾乎和痛恨天主教一樣。」
「安德洛波夫的想法並不會跳脫常軌太遠，」摩爾認定。「那邊的人想法都很制式化。如果他決定殺害教宗，他會用自己人，作法盡量高明一點。如果他們放膽去做，我們就會知道。如果情勢看來他傾向那種方式，我們就得勸他打消主意。」
「不會發展到那種地步的。政治局作事一向很謹慎，」情報副局長說，「而且這麼做手法也太不輕巧了，不像是西洋棋手的作法。西洋棋仍然是他們的國粹。」
「你去跟托洛斯基說。」賴特口氣很嗆。
「那樣是對人不對事。史達林想要吃他的肝配上洋蔥和牛肉汁，」葛萊回應，「那樣純粹是針對個人的仇恨，在政治層面上成就不了什麼大事。」
「史大叔又不那樣想。他真的是很害怕托洛斯基──」
「他才不怕他。好吧，你大可說他是個疑心病重的狗雜種，不過就連他都知道疑心病和真正恐懼之間的差別在哪裡。」葛萊話一出口，馬上知道講錯了。他趕緊用下面的話來蓋過，「就算他害怕那個糟老頭，現在這群人又不像他。他們缺乏史達林的疑心病，但是說得更貼切一點，他們缺乏的是他的果決。」
「詹姆斯，你講錯了。華沙那封信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政治安定，相當危險，他們不認真看待才怪。」
「鮑勃，我不知道你信教信得那麼虔誠。」摩爾開他玩笑。
「我才不是，他們也不是，不過這件事會讓他們很擔心。我認為他們會非常擔心。但是否會擔心到採取直接行動的地步，這一點我就不確定了，不過他們一定會考慮的。」
「那就要看情況而定了。」摩爾反駁。
「亞瑟，以上是個人的評估。」行動副局長頂嘴回去，用到評估這兩個字，讓談話內容變得認真起來，至少在中情局內部是如此。
「你為什麼那麼快就改變心意？」摩爾問。
「我愈從他們的角度來想，就覺得愈嚴重。」
「你有什麼計畫？」
這句話讓賴特有點不自在。「現在要丟給弗利夫婦重大任務未免太早了一點，不過我會給他們一點提示，至少讓他們開始思考一下。」
這是個行動上的問題，其他人通常都會聽從賴特，尊重他的直覺。從情報員那裡獲得情報通常都比較簡單，也比較稀鬆平常，但要把訊息傳給情報員就比較困難了，因為他們假設所有在莫斯科大使館上班的員工都會不時遭到跟蹤，所以要他們做一些很像間諜的行動很危險。特別是弗利夫婦，他們才剛上任，國安會必定會密切監視。賴特並不希望他們曝光，除了平常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選擇這對夫妻檔是很大膽的一步棋，如果不成功，倒楣的是他自己。賴特打撲克牌時喜歡下很大的賭注，但對手中的籌碼也比其他人更小心翼翼。他對弗利夫婦的期望很高，他們到莫斯科兩個星期，他不希望他們的潛能因此喪失。
另外兩人並沒有表示意見，讓賴特可以繼續以自己認為合適的方法來管理自己的部門。
「你知道，」摩爾一面說，一面向後靠向椅背，「這個總統的治國團隊裡，最優秀、最聰明、消息最靈通的人都在這裡，面對一個可能極為重要的課題時卻一籌莫展。」
「說得好，亞瑟。」葛萊同意，「以我們的權限，我們並不知道。但其他人就不敢那樣講了吧？」
「你講的正是我最想聽到的，詹姆斯。」他的意思是，這幢大樓外的人可以自由表達意見，這三個人卻不能。他們一字一句都必須謹慎，因為大家往往都會將他們的意見當作是事實。你如果在七樓待過，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如果他們有那麼行，他們會去從事獲利較豐的事業，比如說買股票。
※※※
雷恩拿了一份《金融時報》，靠在椅背上。多數人都喜歡在早上看這份報紙，他則不然。雷恩早上看的是一般新聞，好為他在世紀大廈的一天工作做準備，在回家的路上，他會利用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聽聽新聞廣播，因為情報界的人也經常要注意時事。此時此地，他能看點金融的東西，輕鬆一下。英國的報紙不比《華爾街日報》，不過他們對事物不同的見解讀來別有趣味，在抽象的問題上提供他新的觀點，然後他也可以套用他在美國訓練出來的專業知識。除此之外，看《金融時報》可以讓他不至於落伍。在這裡一定有機會，只等人去投資。如果能發現幾個機會，可以讓他這趟歐洲歷險記更充實。這次被中情局外調，他仍然視為是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歷程，最後的終點站在迷霧之中，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所以打這局撲克牌，他一次只出一張牌。
「爸今天打電話來。」凱西一邊翻自己的醫學期刊一邊說。她看的是《新英格蘭醫學期刊》，她另外還訂了五種。
「什麼事？」
「只是向我們問好，小孩怎麼樣之類的事。」凱西回答。
不屑多問我兩句對吧！雷恩心裡嘀咕，嘴上卻連問都懶得問。莫喬治是美林證券的資深副總裁，看到女婿離開證券業很不滿，這小子拐跑他的女兒私奔，先是去教書，然後又跟間諜和其他政府員工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岳父並不欣賞政府和政府的爪牙，認為這些人不事生產，專搶他和其他人的成果。雷恩也有同感，但是總得要有人來幫世界打虎，而雷恩就是其中之一。雷恩和其他人一樣也很喜歡錢，不過對他來講，金錢只是一種工具，而不是目的。就好比一輛好車，能載你到好地方，到了目的地，你不能只是在車裡睡覺。岳父看待事物的方式不是那樣，任何人和他想法有異，他也不屑去了解。不過他很疼愛女兒，她想當外科醫生，他從來都沒有囉唆過。或許他認為，女生照顧病人還說得過去，不過賺錢卻是男人的天職。
「他真好。」雷恩從《金融時報》後面口是心非地說。在雷恩看來，日本經濟開始有動搖的跡象，只不過社論編輯群的人並不這麼認為。他們以前也看走眼過。
※※※
在莫斯科，安德洛波夫今天抽的萬寶路比往常多，不過限制自己只喝一杯伏特加，因為他今天去參加西班牙大使的外交餐會──從頭到尾都是在浪費他的時間。西班牙已經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該國的反情報單位密不透風，他想讓自己一名情報員滲透進去西班牙政府中卻被識破，令人懊喪。現在他想試試看從國王的宮廷下手，或許是比較明智的舉動。畢竟宮廷朝臣的長舌功人盡皆知，民選的政府大概會向新繼任的國王報告時勢，原因不外乎是想拉攏國王。他在餐會上喝了酒，吃了一點零嘴，聊了一些平常聊的話，像是對啊，今年夏天真不錯，你說是嗎？有時候他很懷疑，爬到了政治局，在這上面花時間是否值得。如今他幾乎找不到時間看書，全都被工作和外交、政治上的義務佔據，而這些事情沒完沒了。現在他總算知道女人的心情了，安德洛波夫心想，難怪她們全都那麼喜歡對老公嘮叨抱怨。
然而，有件事一直掛在他心上，就是那封來自華沙的信。如果華沙政府持續以不合理的方式壓制人民，我會被迫辭去教宗職務，在人民有難時重回他們的懷抱。那個狗雜種！竟敢用威脅的方式要求世界和平。是美國人教他這樣做的嗎？安德洛波夫的情報員從沒挖到過類似的情報，不過也不能太確定。現任美國總統顯然不是蘇聯之友，老是在找機會刺激莫斯科──那個智商零蛋竟敢說蘇聯是世界的邪惡中心！那個爛演員竟然講這種話！連美國新聞媒體以及學術界都對他高聲疾呼，卻無法稍減他咄咄逼人的態度。歐洲人也有樣學樣，更糟的是，東歐的知識分子更是抓住這個機會，在全部的華沙公約國家對反情報單位造成各式各樣的問題。好像他們還不夠忙似地，安德洛波夫心想，又取出一根菸，用火柴點燃。他連音樂都沒有聽進去，不斷在大腦裡思考這件情報。
華沙政府非鎮壓但澤那些反革命分子不可，不然會完全垮臺。莫斯科已經用最直接的措辭命令他們趕緊理出一個頭緒，而波蘭人最懂得聽從命令。蘇聯陸軍的戰車就在他們的國土上，諒他們不敢不了解什麼有必要，什麼沒必要。如果這個波蘭「團結工聯」再鬧下去，一定會傳染開來──向西傳到東德，向南傳進捷克，最後往東進入蘇聯？他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波蘭政府能加以鎮壓，一切就能恢復平靜。然後再來另一陣騷動？安德洛波夫心想。
如果他的展望稍微開闊一點，或許能理解到基本上的問題。身為政治局的一員，人民生活中比較不堪入目的層面他都無緣接觸。他衣食無缺，豪華公寓裝潢得美輪美奐，家電是德國製的，家具很舒適，電梯從來都沒有故障過，上下班有司機接送。身邊還跟了保鑣，確保他絕對不會受到街頭混混的騷擾。他受到保護的地步可以媲美沙皇尼古拉二世。像所有人一樣，他認為自己的生活條件很正常，只不過動腦筋想的話，他知道這樣的生活跟正常人不一樣。他窗戶外面的人民有飯吃，有電視電影可以看，有球隊可以讓他們去加油，還有機會成為有車階級，不是嗎？給了人民那麼多東西，他的回報是享受比他們稍微舒適的生活方式，再怎麼說都很合理，不是嗎？他不是比人民更辛勞工作嗎？那些人到底還想要什麼？
現在這個波蘭神職人員竟然還想來攪局。
他是有可能說做就做。安德洛波夫心想。史達林曾經向教宗提出一個令人津津樂道的問題，他問教宗麾下有幾個師。但即使是史達林也一定知道，並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權力都出自槍桿子。
如果教宗真的下臺，會發生什麼事？他會想回到波蘭。波蘭人可能會拒絕他入境，比如說以取消他的公民資格排拒他？他還是會想辦法回到波蘭。安德洛波夫和波蘭人當然都在教會裡安排了情報員，不過再怎麼佈局，效果也有限。他的情報單位滲透教會到了什麼樣的程度？無從判斷起。因此，不管利用什麼方法禁止教宗回到波蘭，可能都會失敗。波蘭人一旦擺出不歡迎的姿態，而教宗卻進入波蘭，那樣的災難可會驚天地、泣鬼神。
也許他們可以試試看外交協調的方式。他們可以選派合適的外交部官員飛到羅馬，私下會見教宗，盡量打消他的主意，不要讓他做出進一步要脅的舉動。可是，他有什麼牌可以打？擺明要他的命……不行，行不通的。下那樣的戰帖，等於是邀請教宗成為烈士聖人，可能會讓他動身前往波蘭的意志更加堅決。對於一個宗教信徒而言，等於是邀請他進天堂，而邀請函是撒旦親自寄出的，教宗則會迅雷不及掩耳地欣然接受。不行，對付他這種人，不能以死亡來威脅。連以更強硬的手法來威脅他的子民都只會鼓勵他更進一步──他會想更快回家鄉保護子民，在全世界面前顯得更有英雄氣魄。
教宗寄給華沙的威脅信，其心思之縝密，只有在一個人沉思時才能感受得到。安德洛波夫對自己承認。不過答案自在其中：教宗必須親自去找這個答案，究竟是否真有上帝存在。
真的有上帝存在嗎？安德洛波夫心想。這個問題存在已久，有很多人以很多種方式來回答，最後由馬克思和列寧出馬，才擺平眾議──至少目前就蘇聯而言是如此。安德洛波夫告訴自己，他要重新思考那個問題的答案，現在已經太遲了。不對，上帝不存在。人生僅限於此時此刻此地，結束了就結束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盡情享受人生，能摘到的水果就伸手去摘，摘不到的就製作梯子爬上去採。
然而，教宗想動搖這樣的平衡狀態。他想搖動梯子，或者連整棵樹他都想搖？這個問題有點太深了。
安德洛波夫轉身，從玻璃瓶裡倒出一些伏特加，然後一面沉思，一面小口喝酒。教宗想要強化本身的錯誤信念，想動搖蘇聯的國本以及各地的盟邦，想告訴大家，要信就信更好的宗教。他這樣做，是想要推翻幾個世代的心血，而安德洛波夫和祖國無法容忍。但是，他無法阻止教宗的行動。他無法說服教宗止步。要阻止教宗，必須以一勞永逸的方式讓他住手。
說得簡單，作法就不輕鬆了，而且也不盡然安全。可是，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更不安全。首先，安德洛波夫必須想出一個計畫，然後他必須在政治局裡提出。在他提議行動之前，他一定要擬定周詳的計畫，保證能夠一舉成功。國安會的功用不就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