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處方
「有一陣子了，克拉克先生。」
「是的，霍茲曼先生，的確是如此。」約翰贊同地說，他們就像以前一樣，坐在餐廳最裡頭，靠近自動點唱機的座位。艾斯特班餐廳仍然是威斯康辛大道旁極佳的家庭聚會場所，而且附近的喬治城大學學生也常到此光顧。但是克拉克記得，他從來沒有告訴過這位記者自己叫什麼名字。
「你的朋友呢？」
「他今晚很忙。」克拉克回答道。其實，丁很早就結束了工作，開車帶佩琪到約克敦吃飯去了；然而，這位記者不必知道這些。從記者的臉部表情看來，他已經知道得夠多了。「那麼，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克拉克問道。
「我們有過一筆小小的交易，你應該記得的。」
克拉克點點頭。「我沒忘，那是五年前的事。時間還不算久。」他的回答裡並沒有驚訝之意。
「時代變了。」霍茲曼拿起菜單看著。他喜歡墨西哥菜，儘管他最近不太能吃墨西哥菜。
「的確如此。」克拉克並沒有看他的菜單，只是盯著桌子對面。他的眼光經常令人難以捉摸。
「有傳言說，卡特琳準備要和一個獵狐人結婚。」
「我沒聽說。」克拉克承認，而且他也不太在乎此事。
「我想也是，因為你已經不再是安全與保護處的軍官了。想再回去嗎？」
「如果你想談論那件事，你知道我不能──」
「再裝下去就不像了。近兩年來我一直在研究你。」記者告訴他的客人，「你在職時的名聲極好，聽說你的搭檔是個很有前途的人。你在日本是個英雄。」霍茲曼帶著一絲笑容說：「你救過古賀？」
一種輕蔑的神態掩蓋了約翰警惕的真實情感，「你怎麼會有那樣的想法？」
「古賀來時，我曾經和他談過。他說有一個兩人組成的救援小組，一個大個子，一個小個子。古賀描述了你的眼睛──碧藍、冷酷、堅毅，這是他說的，但他還說，你說話很有條理。要猜出這個人是誰會很困難嗎？」霍茲曼笑了。「上次我們聊天時，你不是說我可以當一個優秀的幹員了嗎？」
服務生端來兩杯啤酒。「以前嚐過這個嗎？它是馬里蘭的驕傲，東岸的新玩意兒。」一會兒，服務生走了。克拉克向前傾過身子。
「聽著，我很敬佩你的才能，不過我要你記住，當我離開那個圈子，我的生活就寄託在──」
「我不會揭你的底，原因有三：一是不道德，二是違法，三是我不想惹火像你這樣的人。」記者啜了一口啤酒，「有一天，我一定會寫一本有關你的書，如果有關你的傳言有一半是真的話──」
「好啊，讓方基默在電影中扮演我吧。」
「好極了，」霍茲曼搖著頭笑說，「不過尼可拉斯凱吉的眼神比較好。話說回來，我這次邀你見面是為了……」他停了一下，「是雷恩幫她父親離開的，但我不清楚他是怎麼做的。你用小船把卡特琳和她母親送到一艘潛艦上；我不知道是哪一艘潛艦，但我知道是我們的一艘核子動力潛艦，但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
「那是什麼？」
「雷恩跟你一樣是一個無名英雄。」鮑勃．霍茲曼喜歡看到克拉克那種驚奇的目光，「我喜歡這傢伙，我想幫助他。」
「為什麼？」約翰問道，心裡懷疑著此人是否可信。
「我妻子莉比握有基爾惕的罪證，而且很快就可以揭露。我們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樣，他是個人渣，甚至更壞。雖然不是所有的商界人士都這麼認為，但莉比已經跟幾個受害人談過了。昔日的人可以規避一切罪行，尤其是在政治上處於『爬升』地位的人，但現在不行了，不管怎樣也不該如此。」他更正自己的說詞，「我也不敢肯定雷恩是否可靠，好嗎？但他很誠實，他會努力為了正義而去做正義的事。就像羅傑．杜林常說的那樣，他是亂世中的好人。我得說服我的編輯，讓他接受這個觀點。」
「你打算怎麼做？」
「我寫了一則新聞稿，報導有關他為國家所做的一些重要事情。有些事情太久遠了，以至於不再引人注意，而有些則發生在最近。天啊，克拉克，他救了俄國人！他阻止了一次足以讓又一個十年冷戰再開始的國內權力之爭，這是最他媽的了不起的事──他卻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我們將向人民揭露這件事，但在這之前我們會先和他見面，而你知道他會怎麼說──」
「他會告訴你不要這樣做。」克拉克肯定地說。這時他猜想霍茲曼可能已經跟誰談論過了。是亞瑟．穆爾法官？還是鮑勃．賴特？他們談過了嗎？
「但這實在是一則不做可惜的好題材，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把它完全弄清楚。人民有權利知道坐在橢圓形辦公室裡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尤其是他是否稱職。」記者繼續說道。霍茲曼顯然是那種能把修女勸得還俗的男人。
「鮑勃，你知道的恐怕連一半都不到。」克拉克趕緊打住了話題，他為自己說得太多而感到不安。這是一潭深水，而他正試著身繫沉重的腰帶在水中游泳。哦，我到底是……「好吧，把你知道的，有關傑克的事情都告訴我吧。」
※※※
他們同意搭乘同一架客機，這或許是為了避免雙方的麻煩，因為他們都不願意在伊朗多停留一分鐘。然而，問題是七三七客機的航程比不上小一點的灣流四型，因為他們同意讓客機在葉門降落加油。在梅赫拉巴德機場時，伊拉克人一刻也沒離開過飛機，但當飛機的階梯放穩後，貝德安走下飛機，而他救出的那些人則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一輛汽車正在一旁等候，他沒有回頭。
汽車載他到城裡。車上只有司機，他在街上從容地開著，由於夜間這個時候的交通並不擁擠，因此車子開得很順。四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三層樓房的前面停了下來；這裡到處都警備森嚴。他自己打開車門走下車。一位身穿制服的警衛拿出一張照片比對他的臉，然後示意讓他進去。樓內又有另外一個警衛，是個肩膀上帶有三顆星的上尉，他彬彬有禮地輕輕拍了拍他。從這裡上樓就是會議室，此時正是當地時間凌晨三點鐘。
他看見達葉蘭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正在看著一份裝訂整齊的文件，那是政府簡報的節要而不是《可蘭經》。
「和平屬於你。」阿里說。
「也屬於你。」達葉蘭答話時的表情並不像貝德安所想像的那麼刻板。這位老人起身走向他，給他例行的擁抱。他看起來很疲憊，這是當然的，因為這對這位教士來說已經是整整一、兩天了，但不管年齡老不老，他還是會被這些事情給激勵。「你還好嗎？」他關切地問，同時揮手示意客人坐下。
阿里坐下時長吸了一口氣。「我現在很好。我在想巴格達的局勢還要多久才能穩定。」
「一片混亂。我的朋友們告訴我，那座舊的清真寺需要整修。」
貝德安也許說過他不知道──他的確是不知道──因為他已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沒進過寺院了，這可不是件令達葉蘭高興的事。「該修的地方很多。」他決定回答達葉蘭。
「的確。」馬莫德．哈吉．達葉蘭回到座位上，把文件放到一邊，「你的任務很有價值。有什麼困難嗎？」
貝德安搖搖頭。「沒什麼，沒有。只不過這些人的如此膽怯讓我有點驚訝，幸好我已有所準備。你的提議慷慨大方，他們除了接受之外，別無選擇。你不會……？」阿里大膽提問。
他搖搖頭說：「不會的，他們會安全離開。」
儘管阿里臉上不動聲色，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令人驚訝了。達葉蘭沒有理由喜歡那些人，他們都參與了兩伊戰爭，不但對數千名的死難者負有責任，而且對這個國家所造成的傷痛也仍未癒合。這麼多年輕人死於戰爭，更何況這場戰爭也正是伊朗多年來一直沒能在世界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原因之一。是到了要改變一下的時候了，不是嗎？
「那麼，我能請問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嗎？」
「長久以來，伊拉克一直是個病態的國家，它背離了真主，在黑暗中徘徊。」
「還被禁運扼住了脖子。」貝德安一邊補充，一邊琢磨能從這一觀察中得到些什麼啟示。
「該是結束的時候了。」達葉蘭贊同道，眼神裡包含了對阿里觀察力的讚賞。是的，那是明擺的一齣戲，不是嗎？是拋向西方的誘餌。禁運將會被解除，食物也會隨之如洪水般地湧入這個國家，人民會為新政權歡呼雀躍。他會立刻取悅每個人，雖然他的一切計劃自始至終都不是想取悅別人，而是為了自己。當然，也是為了取悅阿拉。
「美國是個問題，而那些接近你的國家也是。」
「我們正在研究那些問題。」這話說得很從容。嗯，那可以理解。他對這一行動一定已經想了好幾年，像現在這樣的時刻，他一定早就覺得自己戰無不勝。達葉蘭始終認為阿拉是站在他這一邊的──更準確地說是站在他身邊。或許阿拉是，但是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奇蹟常常是需要有事先準備才會出現的。阿里心想，為何不賭一賭，看看他是否能創造下一個奇蹟。
「我一直在觀察新上任的美國總統。」
「哦？」達葉蘭的眼睛更加緊盯著他。
「在現代化的時代裡，搜集情報並不算是什麼難事。美國已報導了很多，而且也很容易弄到手。目前我就有一些手下在專門處理這件事，好建立一個有關他的詳細檔案。」說話時，貝德安盡量使自己的語調保持輕鬆。「現在的他們竟然如此地不堪一擊，的確是叫人出乎意料。」
「的確如此，說下去。」
「對付美國的關鍵就是雷恩這傢伙。這不是很明顯嗎？」
※※※
穆迪認為，她活不到天亮了。現在，她的眼睛睜了開來，至於她看到了什麼，就只能憑人去猜想。最後，感謝真主，她不再感到疼痛了。終於來了。他以前也曾親眼目睹過這種現象，大部分是癌症患者，那是死亡的前兆。
珍．巴蒂斯特仍能發出聲音，不過隔著防護衣很難聽得清楚。她不時地嗚咽，其頻率使得這位醫生猜想那是否是在禱告。陪伴了她一輩子的神志已經喪失了，在她心中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無盡的祈禱，這個紀律已經約束了她一生，而在瘋狂的狀態下她也只能這麼做，因為她的心找不到泊岸的地方。病人清了一下嗓子，實際上是哽塞，但接著則是更清楚的低語。穆迪俯下身，把頭靠近細聽。
「……祈求上帝，饒恕我們的罪過……」
哦，是那一句啊！是的，這一定是她最喜愛的祈禱詞。
「再也不用戰鬥了，修女，」穆迪對她說，「就快結束了，不需要再戰鬥了。」
她眼睛動了動。儘管她看不見，但她還是把頭轉過來，注視著穆迪。這位醫生知道，這只是一種機械性反應。
「是穆迪醫生嗎？是你在那裡嗎？」聲音緩慢而含糊不清，但即使這樣，也還能聽得懂。
「是的，修女。我在這裡。」他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手，而後感到非常驚愕。她仍然神志清醒？
「感謝你對……我的幫助。我會為你祈禱的。」
她會的。他知道。他又輕拍了拍她的手，然後用另一隻手幫她增加麻醉點滴的滴量。已經夠多了，他們不能再幫她輸血，讓病毒污染血液了。他環顧房間四周，兩位軍醫正坐在角落裡，十分高興地讓醫生一人守護病人。他朝那兩人走去，並指向其中的一人。
「去報告指揮官。」
「這就去。」那人非常樂意離開這個房間。穆迪數到十，然後對另一個人說。
「請拿雙乾淨的手套給我。」他舉起雙手，表示他也不願意去碰到她。另一個軍醫也出去了。穆迪估計他將有一分鐘左右的時間。
放在牆角的醫用托盤裡有他需要的東西。他從支架上拿起一支二十CC的針筒，把它扎進裝有嗎啡的小玻璃瓶中，抽了滿滿一塑膠針管的嗎啡。然後，他回到床邊，把塑膠床單往後拉開，尋找著……那裡──她左手的手背。他用手握起她的左手，把針頭插進去，並立刻將內筒往下按。
「這是為了讓妳能睡個好覺。」他告訴她，轉身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沒有回頭去看她是否有所反應。他把針筒丟進紅色尖型的塑膠容器內，這時軍醫拿著新的手套回來了，一切恢復如初。
「拿去。」
穆迪點頭示意，並脫掉用過的手套，把它扔進了廢棄物容器，然後換上了新的手套。回到床前，他看著那雙藍色的眼睛最後一次閉上。心電圖顯示她的心率勉強超過一分鐘四十次，那些波長要比它們應有的長度短，而且有不規則的間隔。現在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她可能正在睡夢中祈禱，他想，夢中的祈禱。至少現在他能肯定她已經毫無痛苦了。這會兒，嗎啡會進入她逐漸消減的血液中，化學分子會奔向大腦，進入感覺器官，然後感覺器官會釋放出多巴胺，告訴神經系統……就是這樣。
她的胸部隨著艱困的呼吸上下起伏著，然後停頓了一下，之後又恢復了呼吸，但這會兒卻變得很不規律，血液中的氧氣流量正在逐漸消失。心率開始變化，變得更快了。隨即，呼吸停止了。心臟還沒有立即停止跳動，它跳動得這樣有力，這樣激烈，醫生悲痛地想著，欽佩這個已經死亡的人尚未死去的部分，但那並沒有持續很久，隨著螢幕上最後幾個波紋的消失，心臟也停止了跳動。心電圖開始發出連續的警報聲，穆迪伸手把它關上。他回頭看到那兩位軍醫正在彼此交換徹底解脫的神情。
「這麼快？」指揮官走進房間，看到心電圖上平直、無聲的電波時問道。
「心臟。內出血。」穆迪不必再說什麼。
「我明白。那麼，我們可以動手了嗎？」
「是的，醫生。」
指揮官向軍醫示意，讓他們倆做剩下的最後一件事。其中一人用塑膠布捆住點滴，另一個則拔掉點滴管線及拆除心電圖的接頭。這一切都極其迅速地完成了。當這個死去的患者像一塊屠宰好的肉一樣被包裹起來時，兩個士兵打開了床輪上的鎖並把她推出門去。他們還要回來徹底清洗這個房間，以確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存活在房內。
穆迪和指揮官隨著他們來到一間位於同一個狹窄區域內，由雙層門隔離的房間。裡面有一個光滑、冰冷的不銹鋼解剖台。他們把醫療床推到解剖台旁，打開屍體的裹單，將屍體滾翻到不銹鋼台面上。這時醫生們站在一角觀察，個個都在防護衣外又穿上手術衣──大多是出於習慣，而非必要。接著塑膠床單被提了起來，形成U字形，以便把積血倒進容器裡。醫生們估計，大約有半升。然後床單被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大箱子裡，再由軍醫們把它推到焚化爐。他們非常緊張害怕，生怕在什麼地方濺出一滴血。
「很好。」指揮官按下按鈕，解剖台的一端開始升起。出於長期的專業，他用指尖去摸屍體左側的頸動脈，確認沒有脈搏，然後又摸了摸右側頸動脈，也沒有脈搏。當屍體成二十度角時，他拿起解剖刀，順著兩條平行的頸靜脈，割斷兩條頸動脈。由於失去身體的吸引力，大量的血立刻自然地噴流而出，飛濺到解剖台上，形成一條條血河，流進凹槽排入導管，幾分鐘後，塑膠容器內已集滿了四升的血液。這時實驗室的技術人員進來把血容器放在小推車上，然後推走了。沒人願意用手去提那種東西，即使是很短的距離。
「我從來沒有解剖過伊波拉病毒的受害者。」指揮官說道。這並不是一次正規的屍體解剖診察。從指揮官剛剛對待死後病人的態度，以及剛剛那樣為她放血的樣子，他一定有過屠宰小綿羊的經驗。
然而，他們仍需十分小心，只能由一個人執行手術的操作。指揮官劃下了一道又粗又寬的切口，穆迪則用不銹鋼牽引器撐開切口的皮膚和肌肉，眼睛盯著指揮官手中的解剖刀。又過了一分鐘，左腎完全暴露了出來。他們在等待醫務兵回來。其中一個醫務兵把一個托盤放在解剖台上的屍體旁。穆迪對接下來所看到的情景感到噁心──伊波拉病毒的作用及其病變過程之一就是使內臟組織遭到壞疽。暴露出來的腎呈現半液體狀態，當指揮官伸手去碰它時，它居然裂開──撕裂成兩半，就像一個可怕的紅褐色布丁。指揮官噁心得直作嘔；雖然他知道會是什麼樣，但沒想到會是這樣。
「明顯地可以看出這器官遭到了什麼樣的破壞，不是嗎？」
「想必肝臟也會這樣，可是脾臟──」
「是的，我知道，脾臟會像一塊磚頭一樣。注意你的手，穆迪。」指揮官提醒道。他舉起一個乾淨的牽引器──這個器具的形狀非常像勺子──清除殘餘的腎臟碎塊，然後把碎塊裝在托盤上。他點頭示意醫務兵將它拿走，送到實驗室。右腎處理得比較順利──在指揮官的堅持下，等所有肌肉和血管都被切離之後，兩位醫生用手將它取出來──這顆腎看起來保持得很完整。但一放到托盤上時，這個器官還是變形破裂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柔軟的組織並不會使他們帶有雙層防護手套的手遭到侵害。但這還是免不了地讓兩位醫生退縮了一下。
「過來！」指揮官拍拍手叫醫務兵過來。「把它翻過來。」
他們照他說的，一個抓住手臂，另一個抓住膝蓋，盡可能快速地把屍體啪地翻了過來。這麼一翻，使得血和一些身體組織飛濺到他們的防護衣上。醫務兵立刻向後退，盡可能離得遠一些。
「我需要肝臟和脾臟，就這樣。」指揮官抬起頭對穆迪說，然後轉向醫務兵。「你們隨後要把屍體裹好，送到焚化爐，然後再將這房間徹底消毒。」
珍，巴蒂斯特修女的眼睛是睜開的，像三十分鐘前一樣暗淡無光。醫生用一塊布蒙住她的臉，主管聽到他在低聲為她的靈魂祈禱。
「是的，穆迪，她一定在天堂了。我們可以繼續了嗎？」他粗率地問。他在胸膛開一道Y型的切口，跟以前一樣，切得又深又粗，接著迅速剝開層層的皮；他看上去不像個外科醫生，倒像個切肉的。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景象令指揮官大為吃驚。「像這樣……，她怎麼還能活這麼久？」他吸了口氣說。
穆迪回想起在醫學院裡的日子，想起了在第一次解剖課上的一個跟真人一般大小的塑膠人體模型。現在的情形就好像是有人拿走了那個模型，然後在體內倒入了一桶強效溶劑一樣。每個裸露的器官都變了形，而大部分器官的表面組織層則都……溶解了，腹部變成黑色的血海。
「吸管！」指揮官命令道。一個醫務兵拿著一支連接真空瓶的塑膠管來到他身邊；吸管發出的怪聲實在令人難以忍受。這一處理過程整整持續了十分鐘，這時醫生們都退到後面，而當醫務兵轉圈地移動吸管時，就像女僕在打掃房間一樣。又有三升受感染的、充滿病毒的血液要送往實驗室。
《可蘭經》講過：軀體應該是生命的殿堂，而穆迪現在則眼見一個人變成了──什麼？與其說他是站在一棟建築物前，倒不如說他是站在一間死亡工廠前。指揮官回到床前，穆迪看見他用手撥開肝臟，比剛才更加小心謹慎；他可能是被腹腔裡的血給嚇壞了。再一次，血管又被切斷，結締組織也被切除。指揮官放下手中的器具，不必吩咐，穆迪主動把手伸進去，取出肝臟，放到托盤上，醫務兵隨後又把它拿走。
「我很納悶，為什麼脾臟的情況這麼不同？」
※※※
樓下，有另一批醫務兵正在忙著。猴籠被一個接一個地從儲藏室整齊的貨堆中拎起。非洲青猴已經被餵食過了，但牠們仍未從旅途中的驚嚇恢復過來，這多少減弱了一點在搬動籠子時牠們的抓、咬和撕打能力。但當被搬到了另外一個房間時，牠們就立刻害怕了起來。當每個籠子被放到桌上時，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就會緊張地注視著。每次籠門一開，就會有一根頂端帶有金屬圈的棍子伸進籠子裡。這個金屬圈會套在猴子頭上，然後猛勁一拉，發出脖子折斷的微弱碎裂聲。每次猴子都是先全身緊繃，然後癱軟，而且經常是瞪大眼睛怒視著殺手。當屍體被拉出並鬆開金屬圈時，屍體就會被扔給一個士兵，然後送到隔壁的房間。其他的猴子看到後，就會朝士兵發出憤怒的尖銳叫聲，但籠子太小了，牠們無處可躲。聰明的非洲青猴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牠們知道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並發覺這就彷彿是待在大草原的一棵孤樹上，看著一隻豹往樹上爬呀爬的……牠們除了尖叫之外，無能為力。
隔壁的房間裡，有五組醫務兵，分別在五張桌子上忙碌著。鉗子夾在猴子的脖子和尾巴根部，以便固定住屍體。一名士兵用一把弧形刀，沿著猴子的脊椎骨切開，而後再由另一名士兵垂直橫切一刀，把皮拉開，露出後背裡面的肉。隨後第一名士兵挖出腎，並傳遞給第二名士兵。當小器官都被放入專門的容器裡時，就把猴子扔進塑膠廢物桶中，等待焚毀。當他轉回身要繼續操刀時，另一組人員已經把下一隻猴子的屍體固定在桌子上。這個過程每重複一次需要大約四分鐘的時間。九十分鐘後，所有的非洲青猴就全部都被殺死了。這事很緊迫。由於用於執行任務的所有原料都是生物，因此都須經過生物處理。屠宰組的人員透過嵌入牆中的雙層小門，把他們的產品送到熱源實驗室。
在熱源實驗室裡，情況有所不同。在這間大房間裡的每個人都身穿藍色塑膠防護衣，而且一舉一動都很緩慢、小心。
血液被裝在一個保溫槽裡，有氣體在血中冒泡。兩大桶猴子的腎被倒進了一個絞碎機──實際上它跟廚房裡的那種食物處理機沒什麼兩樣。絞碎機把腎壓碾，絞成黏糊狀，從一張桌子移到另一張桌子，然後連同一些營養汁液一起一層層地流入托盤中。實驗室裡的大部分人都感到很震撼，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根本不同於烘焙蛋糕或是其他甜點。大量的血被傾流注入托盤裡，大約裝了有一半的血。剩下的血則被分裝在幾個塑膠容器裡，放進用液化氮冷卻的冷凍室中。熱源實驗室裡保持著溫暖的溫度和濕度，跟叢林沒什麼不同。光線不太強，以避免任何紫外線輻射，病菌怕紫外線；它們需要一個合適的生存環境，而非洲青猴的腎就是這樣的環境──有營養，有適中的溫度及適當的濕度。
※※※
「你已經知道這麼多了？」達葉蘭問。
「都是他們的媒體及記者透露的。」貝德安解釋道。
「他們全是間諜！」他反對道。
「很多人都這樣認為。」阿里笑說，「不過，他們不是，真的。他們是──人家是怎麼說他們來著？像中世紀的傳令官。他們親眼看到，然後說出他們所看到的，他們忠於自己和他們的專業。是的，他們的確是間諜，但他們監視著『每一個人』，而且大多數是他們自己人。我承認，這簡直是太瘋狂了，但儘管如此，這還是事實。」
「他們有任何信仰嗎？」這是一件讓他的主人很難理解的事。
阿里又笑了。「我沒發現過。哦，對了，美國人熱愛以色列，不過這麼說也有些誇張。我花了幾年的工夫，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會像狗一樣攻擊任何人、咬任何人的手，無論善惡。他們調查、查看並報導一切。對雷恩這傢伙也是這樣，我已經弄得一清二楚──他的住所、家庭情況、兒女上學的學校、妻子辦公室的地址，所有的一切。」
「如果這其中的報導是假的怎麼辦？」達葉蘭懷疑地問。在他與西方打交道的漫長歲月裡，那些記者的真實本質對他來說相當陌生，他難以完全理解。
「這很容易查證。比如說他妻子的工作地點；我確定對那家醫院員工的敘述一定有一些是比較接近真實的。至於他們的家，嗯，一定會受到保護，孩子們也會受到保護，對付這樣的人就是會碰到這些難題。他們外出活動時一定會有安全保護，但這些保護是在明處、看得見的，這就等於告訴你他們在哪裡以及他們是誰。據我所掌握的訊息，我們甚至能知道要從哪裡開始監視。」貝德安盡力地使他的談話簡短。這並不是說達葉蘭是一個傻瓜──毫無疑問，他絕對不是──只是他胸襟狹窄。在黎巴嫩的那些年裡，阿里的一個收穫就是他見識了許多也學到了許多，而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認識到他需要一個後台，而馬莫德．哈吉．達葉蘭就是最合適的人選。這個人有計劃，他需要人手，而且出於某種原因，他並不完全信賴自己。貝德安不想知道為什麼，因為無論是何種原因，這都毫無疑問地是個好機會。
「這樣的人會得到怎樣的保護？」達葉蘭一邊問，一邊用一隻手摸著鬍子。他已經有將近二十四小時沒刮鬍子了。
「極嚴密的保護。」貝德安回答，同時注意到這問題有些蹊蹺，他思考了一下箇中的道理。「美國警察機構的辦事效率很高。在美國，犯罪問題和警察無關，他們簡直連抓住罪犯後該做什麼都不知道。如果用在他們總統身上的話……？」阿里向後靠，伸了個懶腰。「他就會被一群訓練有素的職業神槍手給包圍保護；這些人目標明確，而且絕對忠誠。」貝德安之所以要說這番話，是想看看對方的神態有何變化。達葉蘭感到疲倦，他的確有些變化。「話又說回來，保護就是保護，過程十分明確。在這件事上，你不必聽我說。」
「美國的弱點？」
「很嚴重，他們的政府混亂無序。其實，你知道這些。」
「他們是很難猜測的，這些美國人……」達葉蘭陷入沉思。
「他們的軍事武力龐大，政治意向難以預料，像我們都『曾經』……認識的某個人就遭到了厄運。低估他們是錯誤的。美國就像是一頭睡獅，與之相處，必須小心謹慎。」
「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擊敗一頭獅子呢？」
這問題可把貝德安給問住了，停了大約一、兩秒鐘。有一次在去坦尚尼亞的路上──他一直在向政府建議如何處理那些暴動者──他跟坦尚尼亞情報局的一名上校一起在叢林中開了一整天的車。在叢林裡，他看見一頭獅子正在吃自己捕獲的獵物，隨後出現了一群土狼。看到那樣，坦尚尼亞上校更停下吉普車，把望遠鏡遞給貝德安，要他注意觀察圖謀者和他們的能力，並從中吸取教訓。那真是令人難以忘懷。他記得，那隻獅子相當大，也許老了，也許從壯年時期就開始慢慢衰弱，但仍然很威武強大。土狼是身材較小，跟狗差不多的動物。牠們先是在離獅子二十公尺遠的地方聚成一小群，準備伺機吃獅子的獵物。然後這些土狼便開始行動，在獅子周圍形成一個圓圈，無論哪一隻土狼在獅子的背後，都會前進去咬獅子的後臀，獅子就會轉過身來，吼叫著並竄出好幾公尺，而那隻土狼便迅速後退──但即使在那當時，另一隻土狼也會從獅子的背後衝上去再補咬一口。土狼單獨向森林之王發動攻擊，獲勝的機會並不比一個持刀的人攻擊一名持機槍的士兵大，但經過努力也有可能取勝，獅子保護不了自己的獵物，也抵擋不住土狼的撕咬，僅僅抵抗了五分鐘，就招架不住了，只能防守，跑都跑不了，因為總是會有一隻土狼在牠背後咬牠的睪丸，迫使它又可憐又可笑地跑著。最後，獅子拔腿就逃了，沒有吼叫，更沒有回頭看一眼，而土狼則得到了獅子的獵物，發出咯咯的怪叫聲，高興地狂吠，彷彿在爭奪大型動物的辛苦結果中得到了樂趣一般。就這樣，弱者擊敗了強者。獅子將會衰老，變弱，總有一天，牠會抵擋不住一隻土狼對牠自身的襲擊。他的坦尚尼亞朋友告訴他，遲早土狼會把獅子全都擊敗。貝德安再次看了他的主子一眼。
「這是辦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