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始行動
查維斯醒來時感到頭疼，從兩眼梢開始，擴散到整個頭部。這是因空氣稀薄引起的。儘管如此，他還是很高興。自當兵以來，他天天都是在起床號響前幾分鐘就醒來，從未有過例外。這樣從容地醒來，起床號響後他就不會感到那樣緊張了。橙紅的霞光透過沒有掛窗簾的窗戶照進了房間，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不長期住在這房子裏的人會說這是兵營，而查維斯覺得這更像是一個狩獵的大本營，他沒猜錯。他估計這寢室大約有二千平方英尺。他數了數，裏面總共擺了四十張鐵架軍床，每張床上都有一張薄薄的床墊和一條褐色軍用毯，不過床單四角卻是用鬆緊帶固定在床上的。查維斯心想，住在這裏就不會有那些海闊天空的胡扯亂談了，不過他覺得這倒也挺好的。地板是打過蠟的松木，上面沒有鋪地毯。拱形的天花板沒有橫樑，而是由一根根刨得光滑的松木支撐著。他沒想到，在打獵季節，人們－－有錢人－－竟花錢住這樣的房子︰這說明金錢並不給人智慧。查維斯並不那麼喜歡軍營生活，他之所以還沒有決定在奧德堡或者其附近買一幢私人公寓，是因為他一直想省錢買一輛雪佛蘭汽車。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的床腳下總是放著一個儲蓄箱。
查維斯想撐起雙肘，看看窗外，但又想到馬上就會看到外面的一切了。他們從機場坐了兩小時車來到這裏，一到達每個人就分到了一張床。其他床上的人都睡著了，而且還在打呼，一聽就知道都是些當兵的，因為只有當兵的睡著了才會鼾聲不斷。然而，查維斯當時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年輕人晚上剛過十點鐘就睡著了並打起呼來，這是因為他們太疲勞了。這裏雖然不是渡假勝地，然而打呼也不足為奇。
起床號是一種電鈴聲，有點像舊式廉價鬧鐘的聲音。不吹軍號，真是好極了。查維斯討厭一大早就聽到軍號聲。如同大多數職業軍人一樣，他懂得睡覺的重要性，起床號絕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這時他周圍的人立刻動了起來，他聽到了那些熟悉的抱怨聲和咒罵聲。查維斯掀開毯子下了床，冰冷的地板使他不禁一顫。
「你是誰？」他隔壁那張床上的人兩眼盯著地板問道。
「參謀士官查維斯。十七團三營二連的。」
「我叫維加，也是參謀士官。二十二團一營直屬連的。昨晚剛來？」
「沒錯。來這兒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們昨天可把我們累壞了。」參謀士官維加說著伸出手來，「我叫朱立歐。」
「多明戈，叫我丁好了。」
「你哪裏人？」
「洛杉磯人。」
「我是芝加哥人。走吧。」維加站起來，「這鬼地方有一點挺好，熱水隨你用，再來就是沒有做表面文章的內部管理。如果夜裏他們能他媽的把暖氣打開－－」
「我們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
「科羅拉多，我只知道這些，別的就不知道了。」兩人談著跟在鬆鬆垮垮的隊伍後面朝淋浴室走去。
查維斯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戴眼鏡。這些兵看起來一個個身體都很健康，除了幾個像舉重運動員外，多數人都與查維斯一樣，身材瘦而結實，像長跑運動員。還有一點查維斯很快就看出來了，這些人一個個全都是拉丁美洲血統。
淋浴一下很舒服。浴室裏有高高一疊乾淨的新浴巾，每個人都有一個洗臉池用來刮鬍鬚。廁所也都有門。查維斯覺得這個地方不錯，只是空氣稀薄了點。不管這裡誰是頭頭，起床漱洗給了他們二十五分鐘，算得上是文明的了。
然而，六點半一到，文明就不復存在了。大家都穿上了軍裝，蹬上那結結實實的靴子，走出了屋子。查維斯看到並排站著四個人。他們準是當官的，這從他們的姿態和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身後還站著一位年齡稍大一點的，看起來也像是當官的人。不過又不是十分地像，查維斯暗暗地對自己說。
「我往哪兒走？」查維斯問維加。
「你該和我在一起，待在三班，拉米雷茲上尉的班。管理很嚴，不過倒是個好人。但願你喜歡跑步，朋友。」
「試著不比你差就是嘍。」查維斯答道。
「這就是我要說的。」維加轉過頭來咧著嘴笑著說。
「早安，各位！」年齡大些的那個人大聲說，「也許還有的人不認識我，我是布朗上校。你們是新來的，歡迎你們來到我這個小小的山間隱蔽所。你們都已經正式分到班了，大家都應該知道，我們這隊伍的人員都已經到齊了，一共就這麼多人。」
布朗是這裏所看見唯一的非拉丁美洲血統的人。對此查維斯並不感到奇怪，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是正常現象。這時候，另外四個人朝隊伍走過來，他們都是體育訓練教官，這從他們身上穿的那潔白的T恤，以及那副能讓你累得趴在地上的架勢，一眼就可以辨認得出來。
「但願昨天夜裏大家都睡得不錯。」布朗接著繼續說，「我們早晨起床後先進行點兒操練－－」
「那還用說，」維加嘟噥起來，「最好早飯前就累死了算。」
「你來這兒多久了？」查維斯問道。
「這是第二天。基督耶穌，但願今後的日子好過點兒。那幾個當官的在這裡至少一個禮拜了－－他們怎麼跑也不會嘔吐。」
「－－也就是在山裡跑上它三英里。」布朗結尾說道。
「這算不了什麼。」查維斯說道。
「我昨天也是這麼說的。」維加答道，「幸虧我把煙給戒掉了。」
查維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就沒吭聲。維加也是第十山地步兵師的輕步兵，跟查維斯一樣必須整天背著五十英磅的裝備在野外訓練，可是這裏空氣非常稀薄，查維斯也搞不清楚這兒海拔到底有多高。
他們首先開始做操，連續做了幾遍也還沒事兒。不過查維斯已經感覺到身上開始冒汗了。他體會到日後的跑步訓練會很艱苦的。太陽冉冉升起，查維斯漸漸看清了周圍的景象。該營地坐落在一個山谷的底部，占地約五十英畝，幾乎全是平地。四周看起來都是陡峭的山崖，不過仔細看看坡度最多也就四十五度。山上稀疏地長著一些最多也只有聖誕樹那麼大的小松樹。四個班在各自的教官和上尉的率領下各奔一方，沿著羊腸小道跑進了山裏。跑了一英里時，查維斯估計他們爬高了約五百英尺。他們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七彎八拐地朝著一個小石頭山丘前進。一路上教官沒有叫大家哼曲子統一步伐，其實也談不上什麼隊伍了，只是一個緊跟著一個跌跌撞撞地像跟在一個沒有面孔的機器人後面跑。這個穿白襯衫的機器人正在向他們招手，要把他們全部累垮。儘管查維斯在過去的兩年裏每天至少要跑三英里，可是今天他剛跑完了一英里就已經氣喘吁吁了。他真想咒罵一句：「沒有他媽的空氣了」，可是又不想消耗過多的氧氣，因為此時此刻每一個氧氣分子對他體內的血液循環都是極其重要的。上了小山丘後，教官停下來檢查了一下，看有沒有人脫隊。查維斯掙扎著跑到自己的位置上，發現眼前一片美麗景色，能與安塞爾．亞當斯的藝術攝影媲美－－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絢麗多姿。然而，面對這一望四十英里的山丘地，查維斯心裏只是一片恐懼，他恐懼這要命的跑步。
天哪，我還以為我的身體能夠適應呢！
上帝啊，我的確還是能夠適應的！
接著隊伍沿著山脊朝東方向跑了一英里。迎面的陽光十分耀眼，跑起來必須更加小心。腳下的路非常狹窄，踩不到路面就有可能狠狠地摔一跤。教官逐漸加快了步伐－－也許這只是感覺而已－－直到另一個小山丘上，他們才停下來。
「兩腿不要停下來！」教官朝已經跟上來的人大聲吼著。有兩個脫隊的。查維斯覺得他們都是新來的。兩人只落後二十碼左右，一副難為情的樣子，正在拼命地趕上來。「行了，夥計們，開始下山了。」
的確是下山了，幾乎全都是下坡路，然而這更加危險。由於缺乏氧氣，大家累得兩腿已經發軟。有時山坡坡度較緩，但有時卻陡峭險峻，而且鬆石很多，往下跑時腳下必須十分留神，一不小心，就會發生危險。教官的步伐放慢了，大家心想這是為了安全起見。上尉讓戰士們跑在他前面，自己殿後看著隊伍。營地出現在眼前了：一共五幢房子，煙囪裏正冒著煙，這意味著快吃早餐了。查維斯看見有一個直升機場，場上停了十來輛車－－都是四個輪子的－－他還看到一個靶場。除了這些，周圍沒有任何其他有人居住的跡象。查維斯記得早先在山丘上視野那麼開闊，在五、六英里範圍內也沒有看見過一幢房屋。這一地區人煙如此稀少並不令人費解，不過他現在沒有時間和力氣去深入考慮這個問題。他兩眼時刻注視著腳下的小路，同時還注視著自己的落腳點和速度。他緊跟著一開始脫隊的那兩個人中的一個人的身邊跑，並注意兼顧著他點兒。當兵的就得互相關照，何況查維斯已經把這個班看做是自己的班了。不過，這人表現得很頑強，信心十足，他昂著頭，雙手握得緊緊的。等跑上快接近營地的平坦小路時，他有意識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們快跑到營地時，有一個班也從另一個方向跑回來了。
「大家注意看齊！」拉米雷茲上尉第一次開了腔。他跑到隊伍前教官的位置上，教官退到旁邊，讓隊伍從他身邊跑過去。查維斯發現這傢伙竟然沒有出汗。三班的人跟在他們長官的後面排成了兩排。
「全班注意！齊步走！」全班隨之由跑步轉入正常的齊步。大家頓時鬆了口氣，兩腿也放鬆了許多。他們知道現在要由上尉來帶他們了。這也提醒了他們，他們現在還是軍人。拉米雷茲把隊伍帶到營房前，沒有再叫大家喊統一步伐的口令，查維斯覺得上尉很明智，因為任誰也沒有力氣喊了。也許維加說得對，拉米雷茲是個好頭兒。
「立定！」拉米雷茲轉過來面朝大家說：「稍息！大家還行吧？」
「聖母啊！」有人輕聲說了一句。後排有人要吐，可是又吐不出來。
「好。」拉米雷茲朝大家咧嘴笑了笑，「就是他媽的海拔太高了。不過，我已經來了兩個星期了，你們很快也都會適應的。兩個星期後我們每天將背著背包跑五英里，到時候你們會頂得住的。」
胡扯！查維斯和維加兩人英雄所見略同。當然，他們又都知道上尉說得對。在新兵訓練中心的第一天比這個還要嚴厲得多呢，難道不是嗎？
「我們不給你們來下馬威，早餐和休息一共是一個小時，吃飯要慢慢地吃。今天下午還要稍微跑點步兒。八點整在這兒集合進行正常操練。解散！」
※※※
「怎麼樣？」賴特問克拉克。
他們坐在聖．基茨島上一幢昔日種植園主的房子蓋有天棚的走廊上，克拉克心想不知這裏曾經種過什麼植物，儘管現在什麼也沒有種，但是看得出當時很可能種的是甘蔗。這個莊園宅第顯然是上層資本家和他的一群情婦在島上的隱蔽住所。現在這幢房子屬中央情報局所有，是局裏的非正式會議中心。聽叛逃過來的重要人物介紹情況，就在這幢特別安全的房子裏進行，平常它被用做高級官員的渡假地，或被派作其他用場。
「背景情況相當正確，但是對實際困難估計不足。我倒不是批評制定這項行動方案的人，得親眼見到才會相信，那個地方環境十分兇險。」克拉克在柳條椅上伸了個懶腰，伸手端起了酒杯。論在情報局的資歷，克拉克要比賴特低好幾級，但是克拉克是情報局裏為數不多而身分特殊的雇員，而他又經常執行這位外勤副局長親自交代的任務，所以在副局長面前，他就比較隨便一些。賴特對這位年紀比自己輕的人雖然談不上尊重，但還是客客氣氣的。「葛萊將軍現在怎樣？」克拉克問道。幾年前就是詹姆士．葛萊把他召進中央情報局來的。
「看起來不好，最多再撐一、兩個月吧。」賴特回答說。
「真他媽的。」克拉克兩眼盯著杯中的酒，然後抬起頭來，「我欠他很多，一輩子也報答不了他的大恩。他們難道真的無能為力嗎？」
「是這樣的。已經嚴重擴散了。不過，他們可以使他不受痛苦的折磨，也只能做到這一點了。非常不幸。他也是我的朋友。」
「這個我知道，長官。」克拉克喝光杯中的酒，話題又回到工作上來，「我還是搞不明白，您腦子裏在想什麼？不過您還是打消到他們那邊去追捕他們的念頭吧。」
「有那麼困難嗎？」
克拉克點點頭，「是很困難。這種事是真正的步兵幹的，而且還得有真正的支援保障。即使這樣，傷亡人數還是不會少。據拉森說，這些傢伙的保安力量很不錯。我想你也許可以試試看能否收買幾個人過來，不過他們付的錢已經夠多的了，所以也許會事與願違。」外勤特工克拉克沒有打聽究竟是什麼任務，但是他估計是要抓幾個活的送到美國去，在嚴密監護下被帶到聯邦調查局某個處面前或者是美國法庭上。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樣，他也猜錯了。「跟捕捉逃犯差不多。他們會採取通常那種防範措施－－不固定時間，不固定路線，每到一處都會有武裝護衛，所以想抓他們必須靠情報，要派人混進去。拉森接近虎穴的程度超過我們以往派出過的任何人，但是還不夠深入，不過再讓他深入他就可能有生命危險。他已經給我們搞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拉森真是不錯－－要走到這一步，風險太大。我想當地人已經試圖－－」
「是的，結果有六個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情報員也沒有能夠倖免。失蹤的人很多，當地人中到處都有他們的耳目。他們採取任何行動時都不能太久，否則就有殺身之禍。你們老是那麼幹，就再沒有人會自告奮勇了。」
克拉克聳聳肩，朝海面望去。一艘白色的巡航艦艇正從遠方地平線上駛過來。「這些狗雜種如此厲害，我看這也不足為奇。拉森說得對，他們有的是錢，可以買到他們所沒有的軍師。他們的幕後軍師是從哪裏僱來的呢？」
「從公開的市場上，主要是從歐洲，當然還有－－」
「我是說那些搞諜報的行家們，他們一定僱了一些職業情報人員。」
「嗯，其中有費利克斯．科特茲。不過這只是聽說而已，這個名字在過去的幾個月裏出現過五六次了。」
「就是那個消失的古巴情報機關的上校。」克拉克說。古巴情報機關與蘇聯的KGB是同一個模式。據報導，科特茲曾經在一個叫「伐木開路先鋒」的波多黎各恐怖組織裏幹過。在過去的幾年裏，聯邦調查局曾大力追捕過這個組織的成員。還有一個叫菲利韋托．奧赫達的古巴情報機關上校被調查局逮捕後，科特茲就失蹤了。顯然他已經決定在異國國土上隱藏起來。還有一個問題：科特茲是否已經決定在自由企業制度中的這個最活躍部分當中賣力？他是不是仍然在為古巴情報機關服務呢？不管怎樣，古巴情報機關接受的是俄國人那一套的訓練。它的高級官員都是KGB情報學院的畢業生，所以都是值得高度重視的對手。科特茲當然不例外。中央情報局裏有關他的檔案資料中說：他在說服別人替他蒐集情報這一點是個天才。
「拉森知道這一點嗎？」
「知道。他是在一次晚會上聽別人提到這個名字的。當然，我們要是知道科特茲的長相就更好了，可是我們現在所掌握有關於他長相的描述對於格蘭德河以南的半數人都滿合適的。別擔心，拉森會小心行事的。一旦發生意外，他有飛機，可以立刻遠走高飛。在這方面，我們對他有明確的指示。我不想使這樣一位訓練有素的外勤特工因做一般警察所做的事而喪生。」賴特又補充道：「我派你去一趟，是要你對情況做新的評估。你知道最終的目標是什麼。你認為怎樣可行，就告訴我。」
「沒問題。也許你們監視機場以蒐集情報的做法是對的。如果有了偵察器材，我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那些毒品加工廠了。可是他們有很多的加工廠，而且都是可以隨時移動的。我們要想除掉它們，就必須快速行動才行。我想搞掉它五六個－－最多五六個－－他們是不大會發現的。可是往後就難免有傷亡了，而且如果他們走運，很可能整個突擊隊都會遇難－－如果你讓別人這麼考慮的話。如果想從加工廠追蹤到加工好的毒品，那地面上不派出很多人是辦不到的－－人太多了就不可能是長期的隱蔽行動－－而且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效果。在那個國家北部有許多小型機場需要監視，但是拉森說他們的成功可能使他們成為犧牲品。這些傢伙在這一帶非常成功地收買了軍方和警方，從而使這些機場很可能也被正常地使用。派去的小組不經常活動，到我們非把他們撤出不可的時候為止，他們也許能活動兩個月－－這是比較樂觀的想法－－在這之前，我須要親眼看看這些行動小組，看看他們有多厲害。」
「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次機會。」賴特說道。他早就決定派克拉克去科羅拉多了，因為克拉克在實力評估方面最有把握。「說下去。」
「我們現在所建立起來的東西至少可以再作用一、兩個月。我們可以監視對方飛機的起飛，而且可以提前通報有關機上人員的資料。」克拉克知道的情況就這麼多。「一、兩個月內我們可以干擾他們一下，我想也不會太長。」
「是不是講得太保守了一點，克拉克？」
克拉克身體向前傾了傾說：「長官，敵方行動如此分散，我們想透過秘密行動的方式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情報是可行的－－但是時間不能拖長，而且收穫也不會很大。如果增加設備，以使行動更有效，那就一定會暴露行蹤。你可以組織那樣的行動，但是時間不可能太長。我還是不明白我們為什麼非得這樣做不可。」其實克拉克也不完全對。他猜測，其原因可能是由於今年是大選年。他的猜測是正確的，但是這件事可不是一個外勤特工隨便評論的－－尤其是評論得對的時候。
「為什麼非得採取行動無須你多加考慮。」賴特一針見血地指示。他沒有拉大嗓門，因為沒有必要這麼做，再說克拉克也不是那種會被輕易嚇倒的人。
「那好。但是這不是一項嚴肅的任務。還是那句老話，長官。給我們一項我們幹得了的任務，而不是幹不了的差事。這項任務我們該不該認真對付呢？」
「你是怎麼想的？」賴特問道。
克拉克說出了自己想法。賴特聽了之後不動聲色。他心想，克拉克有個優點，那就是他是局裏唯一能夠冷靜沉著地談論這類問題的人，而且談的都是自己見解。不少人在討論這些問題時純粹是高談闊論，是外行的胡亂猜測，而且都是意識或潛意識地從間諜小說中背誦下來的東西。嘿，我們要是能那樣，那該多好……外界人普遍認為中央情報局僱有一大批職業專家，其實不然。現在連KGB也不搞這一套了，他們把這些事讓保加利亞人去幹－－他們的同行認為這是不文明的野蠻行徑－－或者讓歐洲和中東的那些恐怖主義組織去充當第三者。做這種事的政治代價太大了，儘管全世界各國的情報機關都在保守秘密上絞盡腦汁，但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自從賴特從約克河上的中央情報局訓練學校畢業以來，世界已經變得文明多了。雖然他覺得這確實是件好事，但是有時候一些老問題依然存在，還需要用以前的一套老辦法來解決。
「困難到何等程度？」賴特頗感興趣地問道。
「只要有適當的援助和更多的設備－－那就很容易。」克拉克接著說明了應該增加那些特別設備。
「他們所做的事都使我們有機可乘。他們已經犯了這一錯誤。他們沒有能擺脫常規的防禦觀念，還是老套。問題在於誰來確定比賽規則。根據目前的狀況看來，雙方採用的是同一種規則。可是在這種事上如果我們也用這些規則，那就會有利於對方。我們似乎還根本不懂這一點。總是讓對方制定規則。我們可以使他們感到惱火，給他們找點兒麻煩，使他們的利潤率下降。可是，他媽的，他們已經賺夠了，這一點損失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在牛身上拔根毛而已。要真正改變局面，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什麼路？」
「你喜不喜歡住在這幢房子裏？」克拉克說著遞給賴特一張照片。
「法蘭克．勞埃德．賴特遇上了瘋子魯德維希二世。」賴特笑著說。〔譯註：法蘭克．勞埃德．賴特（一八六七－一九五九）是美國建築奇才，魯德維希二世（一八四五－一八八六）是巴伐利亞一位瘋狂地喜好蓋華麗宮殿與城堡的國王（疑精神異常），要是這兩人碰在一起，自然要大蓋特蓋（房子）了。〕
「長官，受命管理這幢房子的人有一種越來越強的自我。他們操縱著所有的政府機構，人們都說實際上他們就是一個政府。在實行禁酒期間，在芝加哥人們也這麼說，說實際上是卡彭統治了這個城市－－一個城市，對不對？而這些人正準備管理自己的國家，還準備出租給其他國家。這就是說，他們實際上具備了政府的權力，並按照他們的自我去行事。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把自己當成政府的。我知道我們不能越軌行動，只是想看看能夠達到什麼程度。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他們一直在擴大自己的地盤。他們還沒有碰壁，一旦碰了壁他們就知道要收斂收斂了。」
「約翰，你倒像個心理學家哦。」賴特微微一笑。
「也許吧。這些傢伙兜售毒品，對不對？多數情況下他們自己不吸毒。可是我認為他們正迷上一種最強烈的麻醉品。」
「權力。」
克拉克點了點頭，「他們遲早會過量的。到時候，長官，有人會認真考慮我剛才的建議的。加入棒球大聯盟以後，比賽規則會有些變化。當然，那將是一個政治性的決定。」
※※※
他是他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切的主人。至少他是這麼認為。實際上這與類似的格言警句差不多，既對也不完全對。他眼前的這一片山谷地不全是屬於他的，他腳下這塊屬於他的土地不到一千公頃，而他眼前多達百萬公頃的土地還不屬於他。然而，一旦他狠下心來，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都休想繼續住下去。他就有如此大的神通，而且他已經無數次地行使過這種權力。他只要一揮手，或者一開口，天大的事情都能辦到。這倒不是說他視人命為兒戲－－畢竟是件大事－－可是他知道他有時是不會在乎的。他也知道這種權力會使一個人瘋狂。這種現象在他的生意同行中很不幸地發生過，他親眼見到過。可是他熟悉世界，精通歷史。他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已故的父親生前一直倡導教育，是他硬要送他上學的。這在幹他這一行的人中並不多見。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之一是他從未對此表示過感謝。良好的教育使他對經濟學的了解不亞於一個大學教授。他懂得市場的作用以及其發展趨勢。他還懂得產生這些作用和趨勢的歷史原因。他研究過馬克思主義。儘管由於種種原因，他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他知道在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辭彙中，有不少東西還是正確的。除了正規的教育之外，他所受的職業教育，用美國人自己的話來說是來自「在職培訓」。他的父親曾想出了一套生意經，而他則悉心觀察、出謀劃策，並積極投入活動。在他父親的指導下，他對新的市場前景進行了調查。他以在策劃方面謹慎周密而聞名。這一點常常是人們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曾經被逮捕過一次，但是由於後來其中兩名人證死了，其他的人幾乎也忘卻了此事，使他免受警察和法庭的糾纏。
他認為自己是上一個時代的遺老－－一個典型的靠殘酷剝削致富的資本家。一百多年前，資本家把鐵路修通到美國各地－－他對美國歷史十分了解－－妨礙建設的一切東西都被輾得粉碎。他們將印第安人追趕驅散，就像對待大草原上的牛羊那樣。他們僱用暴徒挫敗了工會。他們對政府則採取賄賂收買和顛覆的手段。在報界的批評聲浪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關注之前，他們採取隨它去的態度。這些資本家是他學習的楷模。現在，地方新聞界知道了自己的人員不妙之後不再那麼直言不諱了。鐵路大王們替自己建起了宮殿般的住宅－－冬天的公館在紐約，夏天的別墅在紐波特。當然，他現在遇到了他們當年未有過的新問題。不過任何歷史模式過分地沿用就會失靈的。他拒絕承認一個事實，即古爾德和哈里曼修建的鐵路對社會來說是有用的，而不是有害的。他從上個世紀所學到的另一個東西，就是激烈的競爭是一種浪費。他曾經勸說過他的父親去找那些競爭者們談和。即使在當時，他的規勸說服能力也是令人佩服的。當時來自外界的威脅很大，內部的合作顯得非常必要。他堅持認為與競爭者聯合起來是上策，這樣可以避免浪費時間、金錢、精力並避免流血－－以免擴大個人的薄弱點。他的主意果然奏效。
他就是歐內托．埃斯科韋多。他是卡特爾聯盟的眾多財主中的一個，不過大多數同行們都承認他的話大家都還聽。不一定所有的人都贊成他的見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屈從於他的意志，但他的意見總是能得到應有的重視，因為他的意見結果都證明很有用。卡特爾沒有什麼首領，因為它不是一個單一企業，而是眾多企業的一個聯盟－－它很像一個委員會，可是又不完全是委員會。頭領之間似朋友可是又不夠朋友。它把自己比做美國的黑手黨，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然而實際上它的文明程度和野蠻程度與黑手黨相比起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用埃斯科韋多的話說，卡特爾比起那老牌的封建的黑手黨來，其組織更加嚴密、更具有活力，而這兩點對於一個年輕而又舉足輕重的組織來說是至關緊要的。
他知道，那些強盜大王式資本家們的後代，一個個仗恃他們父輩積聚的錢財而形成一批權力精英，以他們的「服務」統治著他們的國家。可是他不願意把他的財產交給自己的兒子，再說他也只不過是第二代人而已。現在做事情的節奏快得多了。積聚一大筆財富毋須努力一輩子了，因此埃斯科韋多認為自己沒有必要把這件事留給兒子去做。他可以把眼前這片土地全弄到手。要達成任何目標，第一步就是要認定其可行性。他早就做出了這項決定。
他要讓這個目標得以實現。埃斯科韋多現年四十，充滿了活力和自信心。他從未使用過他為其他人提供的產品，而是喜歡喝點酒－－不過現在也很少喝了，只是吃飯的時候才來一兩杯，即使這樣，也只是在與生意同行在一起時才喝烈酒。多數情況下，他只喝皮埃爾礦泉水。同他交往的人也因此更敬他三分。他們都知道他是個頭腦清醒、嚴肅認真的人。他經常鍛鍊身體，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少年時他抽過煙，但到了年輕時他就戒掉了。他的飲食也很有節制。他的母親現年七十二歲，但仍然精神煥發。他的父親要是還活著的話，上禮拜應該就是他七十五歲的壽辰了，可是……不過那些謀害了他父親的人，一個個都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連同他們的家人也不例外。這個仇差不多都是埃斯科韋多親自去報的。他當著最後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男人的面，殺掉了這個人的老婆和兩個孩子。至今他仍為能夠這樣報仇雪恨而感到自豪。當然，他不是那種以殺害婦女和兒童取樂的人，而只是因為那些人該殺。他使那個男人明白了到底誰厲害。他的這一舉動後來被廣泛流傳，從此他的家人再也沒有遭到麻煩了。他並不喜歡這麼幹，但是歷史告誡人們，不殺雞儆猴，人們就不知道你的厲害。歷史還告誡人們，不會殺雞儆猴的人是不會受到人們的尊重的。埃斯科韋多最需要的就是受人尊重。他沒有僱用別人而是親自討還了血債，這使他在卡特爾中的聲望倍增。他的同行們說他是個思想家，同時又是個實行家。
他的財富多得無法計算。他擁有一種決定生死、主宰一切的權力。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三個兒子。跟自己的老婆睡覺不過癮了，他隨時可以找一個情婦。金錢所能買到的一切他都有了。除了這座山上的「城堡」，下面城裏還有他的住房，沿海一帶還有他的牧場－－確切地說是靠近兩大洋沿岸，因為哥倫比亞兩邊都瀕臨大洋。牧場的馬廐裏飼養的是清一色的阿拉伯馬。他的朋友中有的擁有鬥牛場，然而他對鬥牛從來沒有興趣。他的槍法是百發百中。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動物休想逃過他的槍口，當然人也不例外。他心想自己也該滿足了，可是他並不滿足。
美國當年的資本家大亨們曾周遊過世界，曾經是歐洲宮廷的座上賓，曾使他們的巨大財富與貴族的莊園結下了良緣－－他知道這極富有諷刺色彩，但他又知道這是完全值得的。他並不自由，其原因也很簡單。因此，他為自己既有權又有錢卻缺少自由而感到惱火。儘管他已經成就輝煌，他在生活中仍受到約束，而且是來自權力比他小的人的約束。二十年前他就選擇了這條要出人頭地的人生之路，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他選擇的這條路卻沒有使他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因為那些不如他的人反而給他設置了障礙。
事情也並非總是如此。有一位鐵路大亨曾經這樣說：「法律？我管它什麼法律？」而且他就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隨心所欲地走南闖北，被人們看作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又為什麼不能這樣呢？埃斯科韋多自己問自己。他知道答案是什麼，可是他更知道他不能那麼做。他不笨，不是傻瓜，不過他又受不了別人對他的約束。實際上他想違反什麼規定就違反什麼規定，事實上他就是靠違法起家致富的。他認為他來此地是按自己的決定行事的。他還得進一步約法三章，讓別人也按照他提出的條件與他打交道。他討厭按別人的條件辦事。他下定決心，正在尋找辦法。
別人是怎麼幹的呢？
最明顯的答案是－－成功。打不敗的東西就得加以承認。國際政治中就像大企業中一樣，規則不多，但有一條卻很重要，那就是要成功。世界上畢竟還沒有哪一個國家不跟殺人兇手打交道的，問題是這些殺人兇手要做得漂亮。殺掉數以百萬計的人還是政治家。世界上哪個國家不向中國人磕頭－－他們不也是殺掉了上百萬人嗎？美國不是也迎合過俄國人－－他們不也是殺掉了上百萬人嗎？卡特執政時，美國人支持過波布政權，可是這個政權也殺害了數以百萬計的人。雷根上臺後，美國試圖與伊朗人達成協議，可是就是這些伊朗人殺害了自己許多同胞，其中包括大多數認為美國是他們的朋友的人－－然而他們卻早已被美國拋棄了。美國打著「真正政治」的幌子，與雙手沾滿鮮血的獨裁者－－有左派的也有右派的－－握手言歡而拒不與溫和派打交道，理由是也許他們還不夠溫和。埃斯科韋多認為，任何一個不講原則的國家都會與他以及他的同行打交道，難道不是嗎？這就是他對美國的看法。他絕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而美國則不然。
在埃斯科韋多看來，美國的腐敗是顯而易見的，這麼說到底也有他的一份。多年來，他那些最大的和最有影響的市場上一直有人在進行「院外活動」，以使其在當地的生意合法化。有幸的是，這種努力沒有成功，否則會給卡特爾帶來災難的。這又一次說明，那是一個沒有膽量為自身利益採取果斷行動的政府。美國政府本可以像他和他的同行們一樣，從這種買賣中獲取億萬美元的，可惜它缺乏這方面的遠見和意識。美國還自稱是個強國。美國佬雖然有力量，但是都沒有意志，沒有丈夫氣概。他可以操縱他所在地一切事物的發展，而美國人卻做不到。他們的軍艦可以在海上到處巡弋；他們的飛機可以在天空耀武揚威，然而這難道是在保護自身的利益嗎？埃斯科韋多搖搖頭笑了。
不，美國人不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