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宋枕中所見的文化精神
在我的案頭,有一隻陶枕,是一隻宋代磁州窯白色畫花的陶枕。
〔圖片:宋磁州窯白色畫花陶枕〕
偶爾有朋友來到我家,不免問到這一件形狀怪異、看上去不甚起眼的東西。我借著機會,就要大大的炫耀一番。因為這件沒有什麼交換價值的東西,卻使我消磨了不少時間。對於年紀比我輕的朋友,不免會聽到我借題發揮,談些時下的文化問題。
這幾年來,我在閒暇時,追隨著諸先進雅士,對我國的古陶瓷也花了點時間,但對於近來一度出土甚多的陶瓷枕頭並沒有十分留意。我向來認為陶瓷是一種生活的藝術,是一種器具,所以引起我注意的,只有盤、碗、壺、罐、瓶之類。其中又以罐,因為大多斂口鼓腹,雍容大度,最為我喜愛。平日對於裝飾性、遊戲性的製品,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自從我的案頭多了這隻陶枕以後,才花些時間去了解,發現這些樣式繁多、花紋富於變化的陶枕,也是我國古代的生活器具。
我對陶枕有一種偏見,是基於常識,認為枕頭應該是軟的。因此推論陶枕大約是古人用來隨葬,為死人枕頭的。慚愧慚愧!後來才知道在明朝以前的中國人是睡硬枕頭的。難怪在宋、元的四百年間,發展出那麼豐富的種類與花樣來。
其實這點道理不用甚麼高深的學問,只要看「枕」字就知道了。我國古代的枕頭是木製的。是不是每家都弄塊木頭做枕頭,還是只用木塊做心子,外頭仍須包些軟的布料或衣物,還要有學問的先生們指教。在文獻中,似乎王侯之家的枕頭,木材有極為珍貴的。木材的香味與自然的紋理想來是選擇上的主要因素。
晉朝有一位張華先生,寫了一篇〈瓌材枕賦〉。為了一隻枕頭居然寫賦以讚美之,足證此枕之自然花樣十分美妙,材香十分宜人。他在〈瓌材枕賦〉中又把這隻枕頭描述為「彧彧其文,馥馥其芬」,「允瓌允麗,惟淑惟珍」,木質之美,不加文飾,甚至與上流社會的德性連在一起,是何等高雅的氣質與品味!反過來說,也可以推想當時流行的木枕,是加以雕鑿的,是有「錦繡之飾」的,是有「朱碧丹漆」的外觀的。
石枕是何時出現,我才疏學淺,一時找不到資料。枕頭既然與道德修養連上關係,又因睡覺與頭部長期接觸,聰明的古人,難免會認定枕的品質影響人的生命與思想。石頭質硬多文,又有清涼之感,刻美石為枕,會聯想到堅貞不移的品性,冰清玉潔的人格,所以古人必然會以石為枕。何況農夫下田,以石為枕休息一下,恐怕是開天闢地以來最自然的事了。到了唐朝,稱頌或記載石枕的文字就多見了。當然,石的品質非常受重視,玉、水晶、瑪瑙等珍貴材料,被認為更能發揮枕的功用,為財勢者所珍惜,是不在話下的。
我推想,陶枕很可能自唐代開始。陶瓷質地接近石質,應該是石枕流行之後,用來代石的。在我收集的中國古陶瓷的圖案中,沒有發現唐代的陶瓷枕,只有十幾公分的方枕,用途不詳。但唐朝的時候,卻有一個故事,名為〈枕中記〉,敘述一個年輕人不滿現狀,常以懷才不遇而自嘆,後遇上一位老翁,讓他睡在一隻枕頭上,他迅即入夢,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經歷了出將入相、享受榮華富貴的一生,等到一覺醒來,憬然而悟,對人生也就看開了。他所睡的那隻令他看開的枕頭,「其枕青瓷而竅起兩端」,就是兩邊有孔的青瓷製品;瓷材有兩竅,在該故事中,可能暗示靈魂的出入,但自製作技術看,瓷枕有竅是必要的。青瓷在唐代是越窯的產品,在中原一帶,應該是很珍貴的,所以為〈枕中記〉所採用。
由於唐代的陶瓷枕非常少見,早期陶枕的形狀與尺寸都很難推斷(圖18)。自五代以後的文物看來,似乎時代越早,形制越小。元枕最大,金枕較宋枕為大,想來唐枕可能更小了。另外一個問題是,瓷枕既是日用器,又是隨葬器,究竟怎樣分辨何者為日用,何種為隨葬,或者日用、隨葬均為同一器型,今天也很難得到答案。明代〈遵生八牋〉中談到尸枕,「長可一尺,古墓中得之,甚不可用」,並認為「有特製為枕者,長可二尺五寸、闊六、七寸者」,似乎表示隨葬枕較小,日用枕較大。道理是說得通的,但恐怕並不足以用為依據。
至於陶枕使用到何時?雖沒有具體的資料可據,卻可大體上認定為元末明初,因為自古代文物發掘的紀錄上看,我還沒有發現有明朝的東西。我自己大膽的假定是,中國人到元明之間,正式放棄硬枕,改睡軟枕,中國文化乃進入軟綿綿的成熟期了。事實上,唐代以前的人並不是傻瓜,他們早知道軟枕比較舒服,且有用花及藥草填塞軟枕的記載。為什麼他們仍然通用硬枕呢?據說司馬光以圓木為枕,以便不得安眠,可以起來念書。這當然不能解釋中國人使用硬枕的道理,但是一個睡硬枕的民族比較能夠克制自己,達到更高的理念中的境界,應該是說得通的。
如果說陶枕始於唐,終於元朝之間,那麼兩宋與遼金,可以說為其盛期了。這一點是不錯的。不但出版物中記載的陶枕多屬於此一階段,近年來大陸發掘的古物中,這一階段的陶枕也佔有相當大的分量,因此愛好古物的人,可以用便宜的價錢買到有趣的東西。年前在歷史博物館展出旅港華僑楊先生的陶枕收藏,數量甚多,可看出在三百年間陶枕的各種形制、尺寸與裝飾。
在大量出土,流到海外的枕頭中,大多是生產在河北與河南兩省交界處的幾個縣分,俗稱磁州窯的地區。磁州窯是民間陶瓷器的主要產地,所以這些陶枕數量大,變化多,富於民俗有關之裝飾,但都有一個缺點,那就是粗糙。我過去以為枕頭是俗物,只有磁州窯這類的民窯才會生產。後來才知道,宋代的高級瓷窯中也生產枕頭,不過是數量少,不易見到而已。故宮的收藏中,有一隻溫潤、豔麗的鈞窯枕頭。定窯的瓷枕較多,也許宋人仍以白色為正色。白色的瓷枕,「皎然霜明,如具德也」,表達了「所貴素且貞」的意思。
但是青瓷卻是宋人視為最高尚的瓷品。北宋末年,中國人上層社會的品味已自白色轉移為青色。也許是因其色溫潤近玉。當時有一位張耒先生,寫了一首〈謝黃師是惠碧瓷枕〉的詩,描寫青瓷枕所蘊含的意味,非常有趣,錄在下面,供大家參考。
鞏人作枕堅且青,故人贈我消炎蒸,
持之入室涼風生,腦寒髮冷泥丸驚。
夢入瑤都碧玉城,仙翁支頤飯未成,
鶴鳴月高夜三更,報秋不勞桐葉聲。
我老耽書睡苦輕,遶牀唯有書縱橫,
不如華堂伴玉屏,寶鈿敧斜雲髻傾。
一隻青瓷枕可以消暑,可以生涼,可以使頭腦清醒;既可以使人夢入瑤都,又可以使人少睡覺,多看書,真是一件寶物。今天看來,青瓷枕的數量實在很少,偶爾有,都是較精緻的作品。張耒得到的青瓷枕是「鞏人」的作品,屬於北方青瓷,應該比較精緻的,至於後來盛行江西各窯的青白瓷,摹倣定窯,做了些很精緻的瓷枕,即使在古代也是很名貴的。前引〈遵生八牋〉中記述,定窯與青白瓷均有「孩兒捧荷偃臥用花捲葉為枕」的製作傳世。在目前流傳的陶瓷圖錄中,都可以看到的。
至於在宋元間的流行的白色磁州窯的枕頭,我曾就書本上的資料,略加整理,發現有六種形狀。其中有三種為具有裝飾意味的,三種是比較簡單而重實用的。
具有裝飾意味的陶瓷枕,一為花瓣型,一為如意雲型,一為稀有的葉型,大多都是北宋時期的產品(圖19)。這類作品大多比較精緻,有遍體剔地浮刻的裝飾,同時受當時金銀器或石刻的影響。即使比較差的,也滿佈畫花,模倣金銀器的裝飾。若說實用與美觀合一,則以如意雲形為最佳,所以它被使用的年代也較長,到元代還有標本,只是後代的作品較扁長,如意雲的形狀不太顯著。故宮那只鈞窯就是如意雲形的。
簡單而實用形,一為八角形,一為長方形,一為腰子形。其中八角形於金元器形拉長後,就因不適用而放棄,腰子形亦無法適用後期的長枕,只流行到金代。只有長方形,由於適宜於各種長度,而且可以呈輕微的彎曲,一直到元朝,仍一枝獨秀。
在簡單實用形中,以腰子形最能兼具美觀,外國人稱之為豆子形,因其形似圓略彎。這種形狀流行在北宋中期以後,早些的造形圓渾,後期的造形細長。有特別精緻的早期製品,亦遍體剔地浮刻或畫花,越到後期越簡單,到了金代就以畫花為主了。
在我案頭的這隻陶枕,屬於裝飾簡單的腰子形,雖然沒有什麼市場價值,卻是我認為最能代表宋代藝術精神的作品。
這隻枕產生於北宋末期,表面上,除了上半段有簡單的「折枝牡丹」與「珍珠地」的畫花裝飾外,是相當素淨的。畫花的線條甚為流暢,予人以輕快、簡潔的美感。由於當時的磁州瓷枕尚流行複雜的遍體裝,這一隻屬於清淡形。然而也正因為如此,這隻枕頭的無名的創作者,卻在造形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使它成為一個精緻而高雅的雕刻品,幾乎脫離了裝飾工藝的範疇。
它最重要的特色就是造形簡單、直率,完全合乎做為一隻枕頭的功能。承托前部的曲面,略前傾,內彎而起翹。其前傾的斜度、內彎的曲度、兩邊起翹的高度,經過長期的體驗,形成一個既合用又美觀的,立體的曲面,非常合乎現代工藝設計的「人體工學」的原理。為了試驗它的合用性,我曾枕著它睡了一會兒的午覺。我對它的批評是造形太適切了,形成對頭部轉動的限制,完全側臥就不方便。這說明我國古人睡眠的習慣。
它的另一特色就是支撐部分的塑造。它既然是素面白瓷,不靠裝飾花樣,就只有在塑體上下功夫。照說這種簡單的器具,只要把承托頭部的上皮就好,下面可以不必費腦筋,撐起來就可以了。但這件作品並沒有倣照當時一般的做法,僅用平直的面來支撐了事,卻在輪廓線上細細考究,使得這隻陶枕除了底面不得不做平之外,竟沒有一根直線,沒有一個平面,而能配合承托面的曲度,造出一個柔和、動人的形來。
製作這隻枕頭的人也許並不懂得造形的理論,但是令人驚異的,他似乎能直感的掌握造形的道理。他所創造出來的輪廓,充分的、巧妙的、敏感的反應了受力變形的觀念,即使是一位現代受過設計教育的設計家,也不見得能達到這種境界。
為使一隻硬質的枕頭,予人以柔軟的感受,他假想瓷器是一種柔軟的,受力會變形的材料。當使用者把頭部放在上面的時候,這種材料受重量下陷,兩邊就會翹起。整個的枕頭都連帶受力,四邊都呈現中央微突的曲線。由於接近頸部處較低,受力也較大,所以枕頭的前面被壓得低了些,並且把承托的上皮壓出了底面之外。其結果乃使前壁受力,被壓成S形。上皮的輪廓線,也由於中央受力,發生不均勻的起翹,出現和緩的S形扭曲。整個造形由受力變形曲線組合起來,表達了柔和、溫潤的感覺,實在是少見的例子。這些不是文字所能完全表達出來的。
這樣的造形如果不是用白瓷做成,意味就差得遠了。如果使用白瓷,但用了景德鎮的白瓷,或南宋的青白瓷,意味也就差了。大凡以純造形取勝的作品,其材料以能顯現其體型的白色最為適當,所以古典的雕刻與現代純造形的抽象雕刻都使用白大理石。白大理石除了純白外,因石質的晶體顆粒大,有擴散光線的作用,故表面質地柔和,除非有意打亮,不會反射刺眼的光線。宋代北方的白瓷,瓷面氣泡多,表面雖不如大理石,卻也有溫潤柔和的特質,後期南方的白瓷,質地雖較堅實,在色澤上則不免鋒芒太露了。
宋代的藝術發展,尤其是中葉趨於成熟之後,可以說是我國文化的古典時代。在精神上,唐代著重於外顯的活力逐漸收斂,凝聚而為沉靜而含蓄的形式。與西方文化上比較,如同紀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在理性與感性上達到均衡。這隻瓷枕可以說反映了這種藝術精神的一斑。
這樣的作品是創作的特例呢?還是當時普遍流行的樣式?今天對這樣的問題是難有資料找出答案的。依據一般常識的判斷,這樣簡單、樸質的作品,絕不是當時上流社會所使用的。為了某一製品下特別的功夫,似乎是不可能的。而瓷枕由於形狀特殊,一般製陶的技術如轉盤等用不上,必須依照一個原模,用手工組成。這種製作過程中,工人個人的技法對於每一製品的藝術性是有很大的影響的。所以成千陶枕的標本,沒有兩個是完全相同的。
因此我們可以相當放心的說,我的這隻陶枕是北宋末年流行的貨品,是當時可以在市場買得到的。只是當時市場上瓷枕的花樣很多,有錢人會買些雕花很豐富的製品,這樣的製品屬於一般大眾使用的,因為上面只有最簡單的花紋。如上文所說的,陶枕的形狀甚多,如同今天的廠牌一樣,即使一般大眾還可以按自己的口味去選擇,同樣的廠牌、同樣的產品,又因手工製作的差異,有個別的特色。說到這裏,不免使我嚮往古人的生活品質了。在一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能注意到如此細膩的器物之美,實在是今天所難以想像的。
這使我想起國內現階段在生活層面的藝術上之混亂情形,今天我國文化的大勢當然已非昔比,宋代那種單純、樸質,具有內省性格的文化,早已是歷史的陳跡了。在一個開放的時代裏,受外來高勢文化的刺激,今天的中國人不但逐漸喪失了獨特的生活方式及價值觀念,而且丟掉了自信心。回顧當年中國人全神貫注的創造活動,實在令人神往不已。
我深切的覺得,要談中國文化的復興,至少要恢復一部分的唐宋精神。歷史是不能回溯的,然而我們不禁要痛心的自問,我們傳統的文化力量到那裏去了?走進一座超級市場的家用器皿部,入目的幾乎都是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東西,我們的大眾品味水準為甚麼淪落到這種程度呢?有些朋友說,凡是市上看得上眼的東西,幾乎都是舶來品,那麼我們真是文化相當落後的國家了。又有人說,那是因為我們的製作技術尚未達到外國的標準,然而有了現代西方技術的幫助,難道今天還比不上宋朝嗎?說不過去,說不過去!
有時候,我與這隻歷經八、九百年的歲月而倖存,又輾轉飄流數千里,偶然來到我几上的陶枕,相對無言。它是中國古文明的化身,它的默默的形的語言使我感動,已漸漸成為我與古人神交的橋梁。只有窗外震耳的車聲,才能把我拉回到無法擺脫的現實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