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起站與終站】</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起站與終站】</h3><br /><br />  天下著雨。在售票亭買了一包新樂園,羅亞緯開始抽起煙來,時間還早,車站上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寬寬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閃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離離的白色。換了一隻腳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車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錶,七點二十分!再有三分鐘,她該來了,一定沒錯。雨不大不小的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褲管已濕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來,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濕透了。但,煙蒂上的火光卻自管自的燃著,那一縷上昇的煙霧裊裊娜娜的昇騰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兒。<br /><br />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她正走了來,高跟鞋踩著雨水的聲音,清晰而單調。然後,她停在他旁邊了,地上多了一個修長的影子。他從帽沿下向她窺探,沒錯,那件墨綠色帶白點的雨衣正裹著她,風把雨衣的下襬掀了起來,露出裡面的黑旗袍和兩條勻稱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臉,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張蒼白的臉。寬前額,兩頰略嫌瘦削,彎彎的眉毛。<br /><br />  不!這不是一個美人的臉,這張臉一點都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要嗎,就是那對眼睛,那麼空曠,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小點都容不進去。那樣靜靜的望著前方。不,事實上,她沒有望任何地方,羅亞緯相信,她是什麼都沒看見的。就是這對眼睛使羅亞緯注意嗎?似乎並不這麼簡單,這張臉上還有一些什麼?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種情緒,一種寥落肅穆的感覺,一種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點什麼說不出來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當你長期和同一個人一起等車,你總會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況她是個女人!<br /><br />  她並不很年輕,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裡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會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br /><br />  車子來了,羅亞緯拋掉了手裡的煙蒂,煙蒂在雨水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立即熄滅了。羅亞緯跨上了車,能感到她輕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後攀上了車廂。車廂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著幾個人,羅亞緯坐定後,對車廂中自然而然的掃了一眼,她已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視著車窗外面,有兩滴雨珠停在她寬而白皙的額上,晶瑩而透明。<br /><br />  車子一站一站的走過去,她繼續注視著窗外,身子一點都不移動。這些,對羅亞緯都是極熟悉的。然後,到了,羅亞緯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車。羅亞緯站起身來,習慣性的讓她先下車,望著她從容不迫的跨下車子,豎起雨帽,他有種想向她打招呼的衝動,但,終於,他沒有打。<br /><br />  目送她修長的身子,在迷濛的雨霧裡,走進省政府的大樓,他覺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霧一般的迷離。她不像一般的職業婦女,或者,她只是個打字員。但,對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結識,他曾經假設過各種認識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車時,正好另一部車子衝來,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車掌起了爭執,他來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帶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讓給她──但,這些機會都沒有來到,儘管他們一起等車已經一年多,她仍然是那個她,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羅亞緯甚至於猜想,她恐怕始終沒發現有一個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車,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br /><br />  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失望,羅亞緯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有兩滴雨點滑進他的脖子裡,涼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緒,最近,每當她的影子一消失,這情緒就像毒蛇似的侵進他的心中來,使他無法自處,也無法自解。他懊惱自己沒有找一個機會和她說話,但也慶幸自己沒有盲動,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說話,她會對他有什麼估價呢?<br /><br />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的!」<br /><br />  羅亞緯在心中自語著,一面推開公司的活動門。他已經開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個神奇的、等車的時間了。<br /><br />  那一天終於來了,一點也不像羅亞緯所預測的那麼不凡,這次是極平常的。當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衣服勾在車門上了,出於本能,後下車的羅亞緯幫她解了下來。她站在那兒,大眼睛對他臉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br /><br />  羅亞緯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這機會竟這樣輕鬆的到臨了,一剎那間,他竟無法開口說話,只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對霧濛濛的大眼睛。可是,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轉過身子,向省政大樓走去,羅亞緯才猛悟的輕聲說了句:「哦,不謝。」<br /><br />  他不知道她聽見沒有,因為她已經走上了省政大樓的臺階,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歡樂的唱著歌。<br /><br />  第二天,當他看到她施施然而來,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也點點頭,他們並立著等車。他迫切的想找出幾句話來和她談談。但腦子裡是一片混亂。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於是,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她又習慣性的注視著車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麼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車,他們才交換了一瞥和點一下頭,她又隱進大樓裡面去了。<br /><br />  第三天,他終於說話了,他們彷彿談了些關於天氣、雨、和太陽的話。<br /><br />  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們談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時候像一朵盛開的白梅花。<br /><br />  第五天,他們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談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麼都沒說,嘴角有個難解的、飄忽的微笑。<br /><br />  第六天,她說了一些話,談起她讀大學的故事,他發現他們都學了相同的東西,西洋文學。<br /><br />  第七天,他們討論起「咆哮山莊」和「傲慢與偏見」兩書,意見不同,但沒有爭執。他覺得她在避免深談,他為她迷茫的眼睛和飄忽的微笑發狂。<br /><br />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br /><br />  他們越來越熟悉了,事實上,羅亞緯對江怡的一切都不明瞭,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談吐。他們的談話範圍由小而大。但,她多數時間是沉默的,她喜歡聽更勝過說。羅亞緯開始嫌車子來得太早,又嫌車行的速度太快,他試著約她出遊,但她拒絕了,她小小的臉看來嚴肅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嘗試。<br /><br />  那天,他們談起了家。羅亞緯試探的問:<br /><br />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嗎?」<br /><br />  「是的!」她說。<br /><br />  「你──」他思慮著如何措辭,最後卻單刀直入的問:「沒有結婚?」<br /><br />  那個飄忽的微笑又飛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朧而深邃。「是的,還沒有。」她說。<br /><br />  他心中那個小聲音又開始在唱歌,他必須十分困難的抑制住眉毛不飛舞起來。「我能去拜訪你嗎?」<br /><br />  「最好你不要來。」她簡單的說。<br /><br />  「不歡迎?」他問,感到受了傷。<br /><br />  「看,車來了!」她說。<br /><br />  他們上了車,沉默的坐著,氣壓顯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車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羅亞緯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熱在他心中洶湧著,他注視著那張蒼白而靜穆的臉。<br /><br />  「總有一天,我要攻進你心裡去,看看裡面到底藏著些什麼!」他想,用牙齒咬住了嘴唇。<br /><br />  下車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輕聲說:<br /><br />  「就是這樣,我們的感情在搭車的起站開始,到了下了車就終止,希望不要再越過這個範圍。」<br /><br />  「你過分了!」羅亞緯盯著她的眼賭。「感情是沒有終站的,也沒有範圍。」<br /><br />  「有的,必須有!」她說,望著他,但他覺得她的眼光透過了他,根本就沒有看到他。<br /><br />  「你不合常理──」他說。<br /><br />  「是的,常理對我從沒有用的,」她說,轉過了身子:「明天見!」<br /><br />  他望著她走遠,隱進那龐大的建築物裡。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畫像」裡的那首歌:「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到何處去,沒有人明瞭。」他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那個吞進了她的大門,低聲問:「你是誰?你心裡有著什麼?」於是,他恍惚的覺得,她只是個虛無縹緲的物體,他永遠得不到她的。<br /><br />  夏天來了,正和天氣一樣,羅亞緯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熱的感情,他變得焦躁不安。在等車的時候,他說:<br /><br />  「今天你下班的時候,我去接你!」<br /><br />  「不!」她說。<br /><br />  「我一定要去!」<br /><br />  她望著他。「你為什麼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東西?」她問:「我說過,我不願意你越過範圍。」<br /><br />  「你不要我越過範圍,是指我的人還是指我的感情?事實上,感情是早已越過你的界線了!」<br /><br />  她不語。下車後,她嘆了口氣。<br /><br />  「我住在信義路×巷×號,今晚,到我家裡來吧!」<br /><br />  「哦。」他望著她,但她迅速的轉身走開了。<br /><br />  晚上,他去了。並不太費力,他找到了那棟房子。那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外面圍著矮矮的圍牆。按了鈴,一個下女出來開門,他被延進一間小客廳中。客廳裡掛著的書畫證明主人的知識水準很高,小房間佈置得雅潔可喜。坐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江怡,但他能聽到紙門後面有隱隱爭執的聲音。然後,一個書卷氣很重的老人出來了,穿著長衫,戴著副近視眼鏡。<br /><br />  羅亞緯站起身來,老人說:<br /><br />  「請坐,羅先生,我是江怡的父親。」<br /><br />  「哦,江伯伯!」羅亞緯說。<br /><br />  「真抱歉,小女臨時有點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說,語氣顯得十分不自然。<br /><br />  「哦。」羅亞緯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為他剛剛才聽到江怡的聲音。<br /><br />  「我常聽到小女談起您,」江老先生客氣的說,正要再說話,紙門突然拉開了,江怡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眼睛迷迷濛濛的,像一尊聖潔的石膏像。她直望著羅亞緯說:<br /><br />  「亞緯,我要給你介紹一位朋友,請到裡面來!」<br /><br />  她讓開身子,示意羅亞緯進去,羅亞緯愕然的站起身來,江老先生也站起說:「小怡!」<br /><br />  「爸爸,」江怡說:「你別管我吧!」說完,她讓羅亞緯走了進去。<br /><br />  羅亞緯發現他走進了一間光線很好的書房,有兩面大玻璃窗。現在,窗前的一張椅子裡,正坐著一個亂髮蓬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傾聽著走進來的聲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著四週。於是,羅亞緯發現他是個瞎子,不僅如此,接著,他又發現這個青年已經失去了一條腿。<br /><br />  「亞緯,你看,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們訂婚已經十年了!」江怡說,走到那青年身邊,凝視著他,在那一剎那,羅亞緯發現她的眼睛煥發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掃而空。<br /><br />  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這兒,這椅子上坐著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東西!<br /><br />  「小怡,你在做什麼?」那青年問,語氣顯得十分嚴厲。<br /><br />  「表哥,我給你帶來一個朋友,羅亞緯先生!」江怡說,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亂髮上。<br /><br />  「走開!小怡!」那青年憤憤的叫:「什麼時候你才能不來煩我!」<br /><br />  「亞緯,」江怡仍然站在那兒,慢吞吞的說:「你看到了沒有?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車禍,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須找回那一顆心,我必須!」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頭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br /><br />  那青年想推開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繼續說:「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給別人,現在羅亞緯在這兒,告訴他吧,告訴他你不要我,我就馬上跟他走!」<br /><br />  那青年渾身顫抖,用手撫摩著江怡的頭髮,沙啞的說:<br /><br />  「小怡,你──一定要這樣?」他的手揉亂了江怡的頭髮,接著就死命的摟住了她。<br /><br />  羅亞緯茫然的站著,開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他默默的望著面前這一對情人,然後,一聲不響的退進了客廳。<br /><br />  老人也跟了出來,歉然的望著羅亞緯說:<br /><br />  「羅先生,真抱歉,請您原諒。千萬不要以為這一幕是預先安排的,小怡本來準備和您出去玩的,但臨時又變了,他們這一對真讓人難過,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卻認定了他,小怡這孩子真──唉!」老人嘆了口氣,眼角上是濕潤的。<br /><br />  「不用說了,」羅亞緯說:「我瞭解。」<br /><br />  走出了江家,羅亞緯覺得心裡一陣茫然,彷彿失去了什麼,又彷彿獲得了什麼。走了幾步,就是他們每天一起等車的街口,羅亞緯站住了,看著那塊停車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怡那對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車牌上面。他走過去,把身子靠在車牌上,燃起一支新樂園,迷迷糊糊的注視著煙蒂上的那一點火光,空虛的對自己微笑。<br /><br />  「她已經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這之後,該輪到我迷失了!」<br /><br />  遠遠的,一輛公共汽車駛了過來,羅亞緯怔怔的注視著那兩道強而有力的車燈。車停了,他機械化的跨進了車廂。<br /><br />  「早知道一定有終站,就不應該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著車窗外面,事實上,他什麼東西都沒有看到。</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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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站與終站】



  天下著雨。在售票亭買了一包新樂園,羅亞緯開始抽起煙來,時間還早,車站上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寬寬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閃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離離的白色。換了一隻腳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車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錶,七點二十分!再有三分鐘,她該來了,一定沒錯。雨不大不小的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褲管已濕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來,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濕透了。但,煙蒂上的火光卻自管自的燃著,那一縷上昇的煙霧裊裊娜娜的昇騰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兒。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她正走了來,高跟鞋踩著雨水的聲音,清晰而單調。然後,她停在他旁邊了,地上多了一個修長的影子。他從帽沿下向她窺探,沒錯,那件墨綠色帶白點的雨衣正裹著她,風把雨衣的下襬掀了起來,露出裡面的黑旗袍和兩條勻稱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臉,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張蒼白的臉。寬前額,兩頰略嫌瘦削,彎彎的眉毛。

  不!這不是一個美人的臉,這張臉一點都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要嗎,就是那對眼睛,那麼空曠,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小點都容不進去。那樣靜靜的望著前方。不,事實上,她沒有望任何地方,羅亞緯相信,她是什麼都沒看見的。就是這對眼睛使羅亞緯注意嗎?似乎並不這麼簡單,這張臉上還有一些什麼?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種情緒,一種寥落肅穆的感覺,一種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點什麼說不出來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當你長期和同一個人一起等車,你總會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況她是個女人!

  她並不很年輕,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裡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會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

  車子來了,羅亞緯拋掉了手裡的煙蒂,煙蒂在雨水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立即熄滅了。羅亞緯跨上了車,能感到她輕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後攀上了車廂。車廂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著幾個人,羅亞緯坐定後,對車廂中自然而然的掃了一眼,她已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視著車窗外面,有兩滴雨珠停在她寬而白皙的額上,晶瑩而透明。

  車子一站一站的走過去,她繼續注視著窗外,身子一點都不移動。這些,對羅亞緯都是極熟悉的。然後,到了,羅亞緯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車。羅亞緯站起身來,習慣性的讓她先下車,望著她從容不迫的跨下車子,豎起雨帽,他有種想向她打招呼的衝動,但,終於,他沒有打。

  目送她修長的身子,在迷濛的雨霧裡,走進省政府的大樓,他覺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霧一般的迷離。她不像一般的職業婦女,或者,她只是個打字員。但,對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結識,他曾經假設過各種認識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車時,正好另一部車子衝來,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車掌起了爭執,他來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帶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讓給她──但,這些機會都沒有來到,儘管他們一起等車已經一年多,她仍然是那個她,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羅亞緯甚至於猜想,她恐怕始終沒發現有一個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車,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失望,羅亞緯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有兩滴雨點滑進他的脖子裡,涼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緒,最近,每當她的影子一消失,這情緒就像毒蛇似的侵進他的心中來,使他無法自處,也無法自解。他懊惱自己沒有找一個機會和她說話,但也慶幸自己沒有盲動,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說話,她會對他有什麼估價呢?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的!」

  羅亞緯在心中自語著,一面推開公司的活動門。他已經開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個神奇的、等車的時間了。

  那一天終於來了,一點也不像羅亞緯所預測的那麼不凡,這次是極平常的。當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衣服勾在車門上了,出於本能,後下車的羅亞緯幫她解了下來。她站在那兒,大眼睛對他臉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

  羅亞緯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這機會竟這樣輕鬆的到臨了,一剎那間,他竟無法開口說話,只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對霧濛濛的大眼睛。可是,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轉過身子,向省政大樓走去,羅亞緯才猛悟的輕聲說了句:「哦,不謝。」

  他不知道她聽見沒有,因為她已經走上了省政大樓的臺階,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歡樂的唱著歌。

  第二天,當他看到她施施然而來,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也點點頭,他們並立著等車。他迫切的想找出幾句話來和她談談。但腦子裡是一片混亂。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於是,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她又習慣性的注視著車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麼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車,他們才交換了一瞥和點一下頭,她又隱進大樓裡面去了。

  第三天,他終於說話了,他們彷彿談了些關於天氣、雨、和太陽的話。

  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們談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時候像一朵盛開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們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談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麼都沒說,嘴角有個難解的、飄忽的微笑。

  第六天,她說了一些話,談起她讀大學的故事,他發現他們都學了相同的東西,西洋文學。

  第七天,他們討論起「咆哮山莊」和「傲慢與偏見」兩書,意見不同,但沒有爭執。他覺得她在避免深談,他為她迷茫的眼睛和飄忽的微笑發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們越來越熟悉了,事實上,羅亞緯對江怡的一切都不明瞭,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談吐。他們的談話範圍由小而大。但,她多數時間是沉默的,她喜歡聽更勝過說。羅亞緯開始嫌車子來得太早,又嫌車行的速度太快,他試著約她出遊,但她拒絕了,她小小的臉看來嚴肅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嘗試。

  那天,他們談起了家。羅亞緯試探的問: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嗎?」

  「是的!」她說。

  「你──」他思慮著如何措辭,最後卻單刀直入的問:「沒有結婚?」

  那個飄忽的微笑又飛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朧而深邃。「是的,還沒有。」她說。

  他心中那個小聲音又開始在唱歌,他必須十分困難的抑制住眉毛不飛舞起來。「我能去拜訪你嗎?」

  「最好你不要來。」她簡單的說。

  「不歡迎?」他問,感到受了傷。

  「看,車來了!」她說。

  他們上了車,沉默的坐著,氣壓顯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車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羅亞緯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熱在他心中洶湧著,他注視著那張蒼白而靜穆的臉。

  「總有一天,我要攻進你心裡去,看看裡面到底藏著些什麼!」他想,用牙齒咬住了嘴唇。

  下車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輕聲說:

  「就是這樣,我們的感情在搭車的起站開始,到了下了車就終止,希望不要再越過這個範圍。」

  「你過分了!」羅亞緯盯著她的眼賭。「感情是沒有終站的,也沒有範圍。」

  「有的,必須有!」她說,望著他,但他覺得她的眼光透過了他,根本就沒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說。

  「是的,常理對我從沒有用的,」她說,轉過了身子:「明天見!」

  他望著她走遠,隱進那龐大的建築物裡。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畫像」裡的那首歌:「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到何處去,沒有人明瞭。」他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那個吞進了她的大門,低聲問:「你是誰?你心裡有著什麼?」於是,他恍惚的覺得,她只是個虛無縹緲的物體,他永遠得不到她的。

  夏天來了,正和天氣一樣,羅亞緯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熱的感情,他變得焦躁不安。在等車的時候,他說:

  「今天你下班的時候,我去接你!」

  「不!」她說。

  「我一定要去!」

  她望著他。「你為什麼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東西?」她問:「我說過,我不願意你越過範圍。」

  「你不要我越過範圍,是指我的人還是指我的感情?事實上,感情是早已越過你的界線了!」

  她不語。下車後,她嘆了口氣。

  「我住在信義路×巷×號,今晚,到我家裡來吧!」

  「哦。」他望著她,但她迅速的轉身走開了。

  晚上,他去了。並不太費力,他找到了那棟房子。那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外面圍著矮矮的圍牆。按了鈴,一個下女出來開門,他被延進一間小客廳中。客廳裡掛著的書畫證明主人的知識水準很高,小房間佈置得雅潔可喜。坐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江怡,但他能聽到紙門後面有隱隱爭執的聲音。然後,一個書卷氣很重的老人出來了,穿著長衫,戴著副近視眼鏡。

  羅亞緯站起身來,老人說:

  「請坐,羅先生,我是江怡的父親。」

  「哦,江伯伯!」羅亞緯說。

  「真抱歉,小女臨時有點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說,語氣顯得十分不自然。

  「哦。」羅亞緯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為他剛剛才聽到江怡的聲音。

  「我常聽到小女談起您,」江老先生客氣的說,正要再說話,紙門突然拉開了,江怡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眼睛迷迷濛濛的,像一尊聖潔的石膏像。她直望著羅亞緯說:

  「亞緯,我要給你介紹一位朋友,請到裡面來!」

  她讓開身子,示意羅亞緯進去,羅亞緯愕然的站起身來,江老先生也站起說:「小怡!」

  「爸爸,」江怡說:「你別管我吧!」說完,她讓羅亞緯走了進去。

  羅亞緯發現他走進了一間光線很好的書房,有兩面大玻璃窗。現在,窗前的一張椅子裡,正坐著一個亂髮蓬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傾聽著走進來的聲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著四週。於是,羅亞緯發現他是個瞎子,不僅如此,接著,他又發現這個青年已經失去了一條腿。

  「亞緯,你看,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們訂婚已經十年了!」江怡說,走到那青年身邊,凝視著他,在那一剎那,羅亞緯發現她的眼睛煥發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掃而空。

  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這兒,這椅子上坐著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東西!

  「小怡,你在做什麼?」那青年問,語氣顯得十分嚴厲。

  「表哥,我給你帶來一個朋友,羅亞緯先生!」江怡說,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亂髮上。

  「走開!小怡!」那青年憤憤的叫:「什麼時候你才能不來煩我!」

  「亞緯,」江怡仍然站在那兒,慢吞吞的說:「你看到了沒有?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車禍,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須找回那一顆心,我必須!」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頭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那青年想推開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繼續說:「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給別人,現在羅亞緯在這兒,告訴他吧,告訴他你不要我,我就馬上跟他走!」

  那青年渾身顫抖,用手撫摩著江怡的頭髮,沙啞的說:

  「小怡,你──一定要這樣?」他的手揉亂了江怡的頭髮,接著就死命的摟住了她。

  羅亞緯茫然的站著,開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他默默的望著面前這一對情人,然後,一聲不響的退進了客廳。

  老人也跟了出來,歉然的望著羅亞緯說:

  「羅先生,真抱歉,請您原諒。千萬不要以為這一幕是預先安排的,小怡本來準備和您出去玩的,但臨時又變了,他們這一對真讓人難過,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卻認定了他,小怡這孩子真──唉!」老人嘆了口氣,眼角上是濕潤的。

  「不用說了,」羅亞緯說:「我瞭解。」

  走出了江家,羅亞緯覺得心裡一陣茫然,彷彿失去了什麼,又彷彿獲得了什麼。走了幾步,就是他們每天一起等車的街口,羅亞緯站住了,看著那塊停車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怡那對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車牌上面。他走過去,把身子靠在車牌上,燃起一支新樂園,迷迷糊糊的注視著煙蒂上的那一點火光,空虛的對自己微笑。

  「她已經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這之後,該輪到我迷失了!」

  遠遠的,一輛公共汽車駛了過來,羅亞緯怔怔的注視著那兩道強而有力的車燈。車停了,他機械化的跨進了車廂。

  「早知道一定有終站,就不應該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著車窗外面,事實上,他什麼東西都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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