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石榴花瓶】</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石榴花瓶】</h3><br /><br />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歲,他二十七。<br /><br />  她並不很美,也不是那種在公共場合裡很會交際應酬的女郎,她只是個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後,他把日記本上所有追求別的女孩子的紀錄全抹去了,而寫下了嶄新的一頁。他並不認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認為她是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她牽動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使他陷進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於是,他娶了她。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彎裡,細膩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用一種輕輕的,帶著微顫的聲音對他低聲說:「哦,我愛你!」<br /><br />  這是夢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聲音深深的敲進他的內心裡,使他像被一層溫柔的浪潮所沖擊。他如醉如癡,慶幸著和她偶然的相遇,發誓他們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對夫妻。爭執,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們夢境似的歡愉裡是永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依偎著,嘲笑鄰居們夫婦間的爭執,嘲笑那些不會享受生活的人們──。<br /><br />  「哦,為什麼他們要吵架?為什麼他們不會享受他們共有的時光,像我們一樣?」她問。懶洋洋的,醉醺醺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br /><br />  「他們都是些傻瓜。」他說,吻著她小小的耳垂。<br /><br />  「我們是最聰明的,是嗎?」她說:「我們永不會吵架。」<br /><br />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br /><br />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內操作,動作優美得像個小蛺蝶,她愛穿白色輕紗的衣服,行動之間,如一團輕煙飛絮。他喜歡看她操作,那誇張的旋轉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顯示她是個勤快的小婦人。明明十分鐘可以掃完的地,她掃了半小時,但是,那款擺著的小腰身,那時時停頓而對他拋來的微笑,那掃把在地下畫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變得那麼美,那麼藝術化,使他不得不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濃酒似的甜蜜和溫馨之中。<br /><br />  「王爾德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離開。你覺得這話怎樣?」她問,手拿著掃把,下巴放在掃把的竹竿頂端,嘴邊帶著個可愛的微笑。<br /><br />  「這話嗎?」他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王爾德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男女因瞭解而結合,因更瞭解而更相愛!」<br /><br />  「像我們一樣?」<br /><br />  「是的,像我們一樣。」他推開了她手邊礙事的掃帚,把她擁進懷裡,那剛掃作一堆的灰塵又被踢開了,但是──管它呢!夏天的夜晚,他們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數著天上的星星。<br /><br />  「如果我是個作家,」她說:「我要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將來出一本書,像蘇雪林女士的『綠天』一樣。我多羨慕她和那位『康』。」<br /><br />  「我們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說:「你知道,她後來和康分手了。」<br /><br />  「是嗎?」她問。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夾帶著無盡的惋惜。「為什麼人生是這樣的呢?」她低聲說,有些憂愁。<br /><br />  「別煩惱,」她安慰的拍拍她。<br /><br />  「我們不會這樣,讓我們合寫一本書,書名叫做──」<br /><br />  「呢喃集。」她笑著說。<br /><br />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一對多話的、恩愛的小燕子。<br /><br />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風暴發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風雨一樣,發生得那麼突然,後果又那麼嚴重,而事先卻毫無跡象可尋。<br /><br />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樣擦拭著傢具,擦到窗臺上的時候,她說:「這兒應該有一個小花瓶,一個綠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葉子相呼應。」<br /><br />  他望了她一眼,沒說話。黃昏,他下班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小花瓶。這是件十分可愛的東西,顏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狀是模仿一個石榴,圓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形裂開。瓶子光滑細潤,晶瑩潔淨。<br /><br />  她驚喜交集的問:「那兒來的?」<br /><br />  「買的!在一個古董店裡找到的,漂亮嗎?」<br /><br />  「漂亮極了──可是,多少錢?」<br /><br />  「五百塊!」<br /><br />  「五百塊!」她驚跳了起來。「你那兒弄來的錢?」<br /><br />  「我在我們那個存摺裡取的!」<br /><br />  「啊呀!」她失聲而叫:「那是我為了冬天買大衣而積蓄的!總共只有八百塊,你倒用五百塊來買花瓶!」<br /><br />  「你知道,這是古董,還是清朝遺物──」<br /><br />  「可是,我要清朝遺物做什麼?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著嘴說。<br /><br />  「咦,」他詫異的問:「早上不是你自己說要一個花瓶嗎?」<br /><br />  「我說花瓶,也沒說一定要,而且還這麼貴!為了這樣一個花瓶,讓我失去一件長大衣,實在不合算!我看,你還是把這個花瓶退回去算了!」<br /><br />  「退回去?」他鎖緊了眉頭。「我跑遍了臺北市,才選中了這個花瓶,你要我退回去?」<br /><br />  「是的,退回去吧!這花瓶對我們而言,是太高貴了一些,我們用不起。」<br /><br />  「我是為了要你高興,才買回來的!你怎麼如此世故,用金錢去衡量它的價值,什麼叫用得起用不起?錢是身外之物,你該明白我為了買這個花瓶費了多少心思,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愛情!你怎麼只管它用了多少錢,就不管我費了多少心呢?」<br /><br />  「我知道你為它費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著臉說。「我積蓄了很久才積下這筆錢,不能把它用在一個花瓶上!」<br /><br />  「是你自己說要花瓶的!」他生氣了,不自禁的抬高了聲音。<br /><br />  「我沒說要這麼貴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樣可以買一個花瓶!」<br /><br />  「那些花瓶其醜無比!」<br /><br />  「我寧可要一個醜花瓶,或者根本沒有花瓶,我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花瓶而損失一件大衣!」她的聲音也抬高了。<br /><br />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br /><br />  「你真愛我就不會把我買大衣的錢去買花瓶!」<br /><br />  「我完全是為了你才買花瓶!」他大叫:「你這個充滿了虛榮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愛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br /><br />  「我虛榮!我愛虛榮就不嫁給你!」被刺傷的她陷進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錢,來滿足一個虛榮的女人!」<br /><br />  「你嫌我窮是不是?嫌我窮為什麼要嫁給我?」另一個也被刺傷了。<br /><br />  由此急轉直下,兩人都越吵越大聲,越說話越凶,說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話來說,最後,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選中你這個沒頭腦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點兒高雅的情操!」<br /><br />  她嘴唇發白,憤怒得發抖,急切中,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罵對方,於是,她在狂怒裡,順手拿了一樣東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東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br /><br />  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石榴花瓶!一瞬間,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價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愛情!她抬起頭來,痙攣的張著嘴,想解釋她並非有意砸碎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憤怒的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br /><br />  這件事不久就過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裡,發現她正蜷縮在床上痛哭。他們擁抱住,彼此自責,說了許多懊悔的話,流了許多淚,彼此發誓這將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吵架──可是,那個碎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心已被破壞了。儘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br /><br />  「以後我們再也不許吵架,」她說。「假如我們一有爭執發生,對方只要說出『石榴花瓶』四個字,大家就必須閉嘴不許再吵了!好嗎?」<br /><br />  「一言為定!」他說。<br /><br />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沒多久,為了她收養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病貓,弄得滿屋子都是跳蚤,他主張把小貓丟掉,她堅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她叫著說:「你沒有同情心,你是個冷血動物。」<br /><br />  「你沒頭腦!標準的婦人之仁!」他叫:「弄得滿房子跳蚤,像什麼話?」<br /><br />  「你連容一隻小貓的肚量都沒有!」<br /><br />  「這不是肚量問題,這是衛生問題!」<br /><br />  「我可以想辦法撲滅跳蚤,但決不趕走小貓!」<br /><br />  「我告訴你,你如果堅持養這隻小髒貓,我就離開這棟房子!你在小貓和丈夫中選一樣!」<br /><br />  「你毫無道理!」她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貓!我才不稀奇你,沒有情感、沒有同情心──」<br /><br />  局勢又嚴重起來,緊張中,他突然一驚,好像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前途!和許多怨偶一樣,由小爭執變成大爭執,由頻發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後的破裂,他悚然而驚,頓時喊出:<br /><br />  「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br /><br />  她猛然住了嘴,張口結舌的望望他。然後,她含著淚,撲進了他的懷裡,顫慄的說:<br /><br />  「我們真傻!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吵架了。」<br /><br />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她把那隻小貓放進一隻籃子裡,含著淚,無限淒然的走向門口。他趕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籃子說:「不,我們把它養下來!」<br /><br />  她望著他,有些詫異,然後她高興的攬住了他,叫著說:<br /><br />  「哦,你真好!」<br /><br />  這隻小貓終於還是被收養了下來,沒多久,跳蚤也被DDT粉所撲滅了。但,每次他看到這隻小貓,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爬上他的心頭。<br /><br />  第三次的爭執忘了是怎麼發生的了,但它不但來臨了,而且還鬧得很厲害,他們有三天彼此不說話,直到她輕輕問了一句:「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賣給我們一次同樣的石榴花瓶?」<br /><br />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br /><br />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爭執接二連三來了,逐漸的,連「石溜花瓶」四字也不能獲得效果了,因為,在倔強之中,他們誰也不肯輕易開口說出這四個字,好像只要誰先說這四個字,就代表誰先道歉似的。於是,當爭吵越來越多的時候,「石榴花瓶」反而成了他們絕口不提的四個字。<br /><br />  一年年的過去,他們成了一對最平常的夫妻,爭吵、打架、嘔氣、不說話──她摔東西,和鄰居們打麻將,整日家裡炊煙不舉。他尋芳於酒樓舞廳,徹夜不歸。他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見了面,就彼此板著臉惡言相向,他們早已忘了初婚時的夢想,忘了那些甜蜜,更忘了「呢喃集」和數星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擺腰肢,用掃帚在地上畫弧度的嬌柔之態,她也看不到他欣賞和讚許的眼光。一切往日的事跡,早像被風吹散了的煙,一去無痕了。<br /><br />  終於,在一次大爭吵之後,他們同意了暫時分居。<br /><br />  這天,她收拾她的東西,預備到南部去,他坐在沙發裡抽煙,望著她毅然的整理行裝。五年夫婦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心裡不無感慨。她低著頭,默默的把抽屜裡的衣服放進小皮箱裡去,空氣沉悶而凝肅。<br /><br />  忽然,「噹啷」一聲輕響,他吃了一驚,看到她從抽屜裡抱出的一包衣服裡落下了一包東西,用一條翠綠的紗巾包紮著。這聲響顯然也使她嚇了一跳,她俯身拾起這包東西,略一遲疑,就打開了紗巾,裡面卻赫然是那隻石榴花瓶的碎片!他從不知道她保留著這些碎片!這使他在驚異之餘,心佇立即掠過一陣酸楚和迷惘的感覺。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模糊了。<br /><br />  她也垂著頭,對這堆碎片發怔,好半天,室內一點聲音都沒有,兩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後,她顫巍巍的拿起一塊碎片,注視著破口之處,大大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淚光。<br /><br />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驚,轉過淚眼迷離的眼睛望著他。他說:「為什麼留著這些碎片?」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br /><br />  「那時候──」她輕輕的說:「我以為或者可以補起來。」<br /><br />  他定定的望著她,忽然覺得像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緊張惶惑。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br /><br />  「我以為,現在還可以補好。」<br /><br />  「是嗎?」她懷疑的問。<br /><br />  「一定的。」他說:「讓我們來把它補好,一個好的修補匠可以完成這份工作。然後,我們應該寫下『呢喃集』的第一章,我們可以叫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br /><br />  她喊了一聲,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裡。恍惚中,他們好像又回到新婚的時候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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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歲,他二十七。

  她並不很美,也不是那種在公共場合裡很會交際應酬的女郎,她只是個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後,他把日記本上所有追求別的女孩子的紀錄全抹去了,而寫下了嶄新的一頁。他並不認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認為她是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她牽動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使他陷進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於是,他娶了她。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彎裡,細膩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用一種輕輕的,帶著微顫的聲音對他低聲說:「哦,我愛你!」

  這是夢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聲音深深的敲進他的內心裡,使他像被一層溫柔的浪潮所沖擊。他如醉如癡,慶幸著和她偶然的相遇,發誓他們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對夫妻。爭執,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們夢境似的歡愉裡是永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依偎著,嘲笑鄰居們夫婦間的爭執,嘲笑那些不會享受生活的人們──。

  「哦,為什麼他們要吵架?為什麼他們不會享受他們共有的時光,像我們一樣?」她問。懶洋洋的,醉醺醺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都是些傻瓜。」他說,吻著她小小的耳垂。

  「我們是最聰明的,是嗎?」她說:「我們永不會吵架。」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內操作,動作優美得像個小蛺蝶,她愛穿白色輕紗的衣服,行動之間,如一團輕煙飛絮。他喜歡看她操作,那誇張的旋轉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顯示她是個勤快的小婦人。明明十分鐘可以掃完的地,她掃了半小時,但是,那款擺著的小腰身,那時時停頓而對他拋來的微笑,那掃把在地下畫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變得那麼美,那麼藝術化,使他不得不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濃酒似的甜蜜和溫馨之中。

  「王爾德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離開。你覺得這話怎樣?」她問,手拿著掃把,下巴放在掃把的竹竿頂端,嘴邊帶著個可愛的微笑。

  「這話嗎?」他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王爾德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男女因瞭解而結合,因更瞭解而更相愛!」

  「像我們一樣?」

  「是的,像我們一樣。」他推開了她手邊礙事的掃帚,把她擁進懷裡,那剛掃作一堆的灰塵又被踢開了,但是──管它呢!夏天的夜晚,他們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數著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個作家,」她說:「我要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將來出一本書,像蘇雪林女士的『綠天』一樣。我多羨慕她和那位『康』。」

  「我們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說:「你知道,她後來和康分手了。」

  「是嗎?」她問。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夾帶著無盡的惋惜。「為什麼人生是這樣的呢?」她低聲說,有些憂愁。

  「別煩惱,」她安慰的拍拍她。

  「我們不會這樣,讓我們合寫一本書,書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著說。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一對多話的、恩愛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風暴發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風雨一樣,發生得那麼突然,後果又那麼嚴重,而事先卻毫無跡象可尋。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樣擦拭著傢具,擦到窗臺上的時候,她說:「這兒應該有一個小花瓶,一個綠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葉子相呼應。」

  他望了她一眼,沒說話。黃昏,他下班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小花瓶。這是件十分可愛的東西,顏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狀是模仿一個石榴,圓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形裂開。瓶子光滑細潤,晶瑩潔淨。

  她驚喜交集的問:「那兒來的?」

  「買的!在一個古董店裡找到的,漂亮嗎?」

  「漂亮極了──可是,多少錢?」

  「五百塊!」

  「五百塊!」她驚跳了起來。「你那兒弄來的錢?」

  「我在我們那個存摺裡取的!」

  「啊呀!」她失聲而叫:「那是我為了冬天買大衣而積蓄的!總共只有八百塊,你倒用五百塊來買花瓶!」

  「你知道,這是古董,還是清朝遺物──」

  「可是,我要清朝遺物做什麼?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著嘴說。

  「咦,」他詫異的問:「早上不是你自己說要一個花瓶嗎?」

  「我說花瓶,也沒說一定要,而且還這麼貴!為了這樣一個花瓶,讓我失去一件長大衣,實在不合算!我看,你還是把這個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鎖緊了眉頭。「我跑遍了臺北市,才選中了這個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這花瓶對我們而言,是太高貴了一些,我們用不起。」

  「我是為了要你高興,才買回來的!你怎麼如此世故,用金錢去衡量它的價值,什麼叫用得起用不起?錢是身外之物,你該明白我為了買這個花瓶費了多少心思,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愛情!你怎麼只管它用了多少錢,就不管我費了多少心呢?」

  「我知道你為它費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著臉說。「我積蓄了很久才積下這筆錢,不能把它用在一個花瓶上!」

  「是你自己說要花瓶的!」他生氣了,不自禁的抬高了聲音。

  「我沒說要這麼貴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樣可以買一個花瓶!」

  「那些花瓶其醜無比!」

  「我寧可要一個醜花瓶,或者根本沒有花瓶,我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花瓶而損失一件大衣!」她的聲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愛我就不會把我買大衣的錢去買花瓶!」

  「我完全是為了你才買花瓶!」他大叫:「你這個充滿了虛榮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愛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虛榮!我愛虛榮就不嫁給你!」被刺傷的她陷進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錢,來滿足一個虛榮的女人!」

  「你嫌我窮是不是?嫌我窮為什麼要嫁給我?」另一個也被刺傷了。

  由此急轉直下,兩人都越吵越大聲,越說話越凶,說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話來說,最後,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選中你這個沒頭腦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點兒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發白,憤怒得發抖,急切中,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罵對方,於是,她在狂怒裡,順手拿了一樣東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東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

  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石榴花瓶!一瞬間,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價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愛情!她抬起頭來,痙攣的張著嘴,想解釋她並非有意砸碎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憤怒的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

  這件事不久就過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裡,發現她正蜷縮在床上痛哭。他們擁抱住,彼此自責,說了許多懊悔的話,流了許多淚,彼此發誓這將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吵架──可是,那個碎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心已被破壞了。儘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

  「以後我們再也不許吵架,」她說。「假如我們一有爭執發生,對方只要說出『石榴花瓶』四個字,大家就必須閉嘴不許再吵了!好嗎?」

  「一言為定!」他說。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沒多久,為了她收養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病貓,弄得滿屋子都是跳蚤,他主張把小貓丟掉,她堅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她叫著說:「你沒有同情心,你是個冷血動物。」

  「你沒頭腦!標準的婦人之仁!」他叫:「弄得滿房子跳蚤,像什麼話?」

  「你連容一隻小貓的肚量都沒有!」

  「這不是肚量問題,這是衛生問題!」

  「我可以想辦法撲滅跳蚤,但決不趕走小貓!」

  「我告訴你,你如果堅持養這隻小髒貓,我就離開這棟房子!你在小貓和丈夫中選一樣!」

  「你毫無道理!」她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貓!我才不稀奇你,沒有情感、沒有同情心──」

  局勢又嚴重起來,緊張中,他突然一驚,好像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前途!和許多怨偶一樣,由小爭執變成大爭執,由頻發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後的破裂,他悚然而驚,頓時喊出:

  「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張口結舌的望望他。然後,她含著淚,撲進了他的懷裡,顫慄的說:

  「我們真傻!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吵架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她把那隻小貓放進一隻籃子裡,含著淚,無限淒然的走向門口。他趕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籃子說:「不,我們把它養下來!」

  她望著他,有些詫異,然後她高興的攬住了他,叫著說:

  「哦,你真好!」

  這隻小貓終於還是被收養了下來,沒多久,跳蚤也被DDT粉所撲滅了。但,每次他看到這隻小貓,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爬上他的心頭。

  第三次的爭執忘了是怎麼發生的了,但它不但來臨了,而且還鬧得很厲害,他們有三天彼此不說話,直到她輕輕問了一句:「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賣給我們一次同樣的石榴花瓶?」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爭執接二連三來了,逐漸的,連「石溜花瓶」四字也不能獲得效果了,因為,在倔強之中,他們誰也不肯輕易開口說出這四個字,好像只要誰先說這四個字,就代表誰先道歉似的。於是,當爭吵越來越多的時候,「石榴花瓶」反而成了他們絕口不提的四個字。

  一年年的過去,他們成了一對最平常的夫妻,爭吵、打架、嘔氣、不說話──她摔東西,和鄰居們打麻將,整日家裡炊煙不舉。他尋芳於酒樓舞廳,徹夜不歸。他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見了面,就彼此板著臉惡言相向,他們早已忘了初婚時的夢想,忘了那些甜蜜,更忘了「呢喃集」和數星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擺腰肢,用掃帚在地上畫弧度的嬌柔之態,她也看不到他欣賞和讚許的眼光。一切往日的事跡,早像被風吹散了的煙,一去無痕了。

  終於,在一次大爭吵之後,他們同意了暫時分居。

  這天,她收拾她的東西,預備到南部去,他坐在沙發裡抽煙,望著她毅然的整理行裝。五年夫婦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心裡不無感慨。她低著頭,默默的把抽屜裡的衣服放進小皮箱裡去,空氣沉悶而凝肅。

  忽然,「噹啷」一聲輕響,他吃了一驚,看到她從抽屜裡抱出的一包衣服裡落下了一包東西,用一條翠綠的紗巾包紮著。這聲響顯然也使她嚇了一跳,她俯身拾起這包東西,略一遲疑,就打開了紗巾,裡面卻赫然是那隻石榴花瓶的碎片!他從不知道她保留著這些碎片!這使他在驚異之餘,心佇立即掠過一陣酸楚和迷惘的感覺。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模糊了。

  她也垂著頭,對這堆碎片發怔,好半天,室內一點聲音都沒有,兩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後,她顫巍巍的拿起一塊碎片,注視著破口之處,大大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淚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驚,轉過淚眼迷離的眼睛望著他。他說:「為什麼留著這些碎片?」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

  「那時候──」她輕輕的說:「我以為或者可以補起來。」

  他定定的望著她,忽然覺得像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緊張惶惑。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

  「我以為,現在還可以補好。」

  「是嗎?」她懷疑的問。

  「一定的。」他說:「讓我們來把它補好,一個好的修補匠可以完成這份工作。然後,我們應該寫下『呢喃集』的第一章,我們可以叫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

  她喊了一聲,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裡。恍惚中,他們好像又回到新婚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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