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上
一、烈馬
壽永三年(一一八四年)正月初一,只因法皇把大膳大夫成忠【一】的府第--六條西洞院--作為臨時駐蹕之所,不合宮廷體制,所以沒有打算慶祝元旦大典,也沒有安排朝賀。法皇這裡都是這樣,皇宮裡的小朝拜【二】也就沒有舉行。
平家是在讚岐國的屋島海濱辭舊迎新的,認為不適於舉行元旦朝賀盛典,所以即使天皇御駕在此,卻也沒有舉行節會和遙拜四方的典禮。因此,往年逢此盛典,太宰府進獻鱒魚的使者,沒有前來;而大和國吉野的國棲村民也沒有來此獻唱祝賀。人們都議論說:「以前處於亂世之時,京城之中也沒這樣呀!」時下陽春三月已到,濱海之風煦和,氣溫也漸漸溫暖起來了,可是平家的人卻心境寒冷,猶如置身於大雪山中的苦寒鳥【三】。他們憶起往年陽春時節,柳色參差,東西兩岸濃淡交錯;梅花開落,南枝北枝各異其趣;人們當此花朝月夜,或詩歌管弦,或蹴鞠射弧,或繪扇比畫,或鬥草賽蟲,何等歡樂無窮。如今他們則只能談說往事以消磨漫長的春日,此時此景的確讓人悲哀。
這年正月十一日,木曾左馬頭義仲拜見法皇,奏請出兵西國,討伐平氏。原說是本月十三日出征,但有消息從東國傳來,說前兵衛佐源賴朝為了懲戒木曾的惡行,派出軍兵數萬騎,並已進抵美濃國和伊勢國。木曾聞訊大驚,傳令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分兵兩路禦敵。可是,手下並無多少軍兵,勢田橋方面是正面陣地,派今井四郎兼平率八百餘騎防禦;宇治橋方面派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五萬餘騎防禦;芋洗方面由伯父志田三郎先生義教【四】率三百騎前往。東國這邊,正面進攻的大將軍為蒲御曹司【五】范賴,從背後進攻的大將軍是九郎御曹司義經,另有重要的大名三十餘人,據說總兵力約有六萬餘騎。
當時賴朝有兩匹名馬,一叫生食,一叫摺墨。梢原源太景季【六】向賴朝懇求那匹生食。賴朝說:「若有個萬一,這匹生食馬我是離開不得的,那匹摺墨也是名馬,並不差於生食呢!」於是就把摺墨賜給景季了。
佐佐木四郎高綱來辭行之時,賴朝不知怎麼想的,對他說道:「你要明白,要這匹馬的人不少哩!」就把這匹生食馬賜給佐佐木了。佐佐木受寵若驚地說:「高綱將騎這匹馬身先士卒渡過宇治川,您若得知高綱在宇治川陣亡,那就是被別人搶了先,如得知我還僥倖活下來,那一定是我打了頭陣。」說罷,退了出來。在場那些大名小名【七】紛紛議論道:「說這話為時過早,真沒意思!」
於是紛紛從鐮倉出發了。或取道足柄山,或取道箱根,各按自己的路線朝京城進發。且說梢原源太景季走到駿河國的浮島原,登高望遠,勒住坐騎細看那許多戰馬,只見各自配了喜愛的鞍韉,戴了顏色不一的後轡,或左手牽韁,或右手執轡,成千上萬難以計數,絡繹不絕地向前走去。景季覺得這些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勝過他新得的這匹摺墨馬,心裡很是滿意。正在此時,忽然那匹有名的生食馬馳了過來。但見它配著金飾的馬鞍,戴著有絲穗的後轡,嘴裡噴著白沫,雖有馬丁多人相隨,卻是沒法制御,任它奔騰馳騁而來。梢原源太策馬向前問道:「這是何人之馬?」從人答說:「是佐佐木老爺的馬。」頓時,梢原不悅,心裡暗想:「真好氣人啊!我本想此去京城同木曾麾下有名的四天王--今井、通口、楯、禰井--決一死戰,要不就到西國同那些號稱以一當千的平家武士拚死一戰。可是賴朝公這樣對我,如此效命又有何用呢,不如就在這裡同佐佐木決一雌雄,同歸於盡吧。僅此一舉,便可使賴朝公折損兩員猛將。」想到這裡,便立馬等著。佐佐木四郎漫不經心地策馬上來,梢原心想:「是從後面追上去幹掉他呢,還是給他個迎面痛擊?」心裡雖這麼想,卻先搭話道:「喂,佐佐木,這匹生食馬,你拜領啦?」佐佐木聽了,猛想起賴朝公的話,想必他也是索求這生食馬的吧,便答道:「哦,問起這事嘛!如今大事當前,要去攻打京城,據聞宇治和伊勢兩處大橋已經拆毀,因我沒有能夠渡河的坐騎,所以想要這匹生食馬。後來聽說梢原公也有這個請求,可惜沒有答應。因此,我想即使請求也是白費,所以就顧不上日後要受訓斥,便在出發的前夕,與馬丁商量,把這珍藏的生食馬偷了出來。」梢原聽了這話,便息了不平之氣,說道:「這麼說來,倒不如讓我景季偷了來呢!」說完,大笑著退了下去。
【一】成忠,據史實應為業忠。
【二】小朝拜是正月元旦所有殿上人在清涼殿拜賀天皇的儀典。
【三】苦寒鳥是佛經中想像的一種鳥,說它棲居於喜馬拉雅大雪山中,夜裡受寒冷之苦發奮要在天明之後築巢,可是及至日出送來溫暖,又把夜間的寒苦忘掉了。佛家以此比喻世俗人的懶惰。
【四】義教即第四卷第三節注九提到的信太三郎先生義憲。
【五】御曹司是源氏對其嫡系青年的稱呼,相當於公子。
【六】梢原源太景季:梢原是地名,源太是源氏長子,景季是本名。
【七】大名,參見第五卷第十一節注十四。小名身份與大名相同,只是佔地較少。
二、宇治川奪魁
佐佐木四郎拜領的這匹馬,滿身茶色,褐鬃褐尾,軀體肥壯,性情暴烈,無論是馬是人,只要靠近它,不加分辨,張口就咬,因此給它取名叫生食。它身高四尺八寸【一】。梢原拜領的摺墨馬,也是驃肥暴躁,渾身與黑炭無異,所以取名叫摺墨。這兩匹都是不相上下的名馬。
源氏大軍自尾張國出發,分兵兩路從正面和背後進攻。攻正面的大將軍為蒲御曹司范賴,部將有武田太郎、加賀美次郎、一條次郎、板垣三郎、稻毛三郎、榛谷四郎、熊谷次郎、豬俁小平六等,總兵力約三萬五千餘騎,進抵近江國的野路和梢原。攻背後的大將軍為九郎御曹司義經,部將有安田三郎、大內太郎、町山莊司次郎、梢原源太、佐佐木四郎、糟谷藤太、澀谷右馬允重助、平山武者所【二】重季等,總兵力約二萬五千餘騎,取道伊賀國向宇治橋頭挺進。敵軍方面已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在河底打了很多尖樁,拴牢粗繩,把削尖的樹枝倒豎起來結紮成柵欄。
此時正值正月下旬,比良的峻嶺,志賀的山巒【三】,那峰頂上的長年積雪已經開始消融,山谷間的堅冰也已開始解凍,因而河水比往常水位抬高,只見白浪洶湧澎湃,因被淺灘阻擋而高漲起來,那濤聲震天有如瀑布轟鳴,倒灌的河水流勢兇猛。夜色已漸隱去,漸漸地現出曙光,但河霧濃重,戰馬和鎧甲的顏色全然分辨不清。大將軍九郎御曹司義經抵達河岸,抬眼向河面望去,心想且先試探一下士氣,於是說道:「怎麼辦才好呢,從澱和芋洗兩處迂迴過去好呢,還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說?」町山重忠當時年方二十一歲,上前說道:「在鐮倉時早就對這條河做過估計,這又不是什麼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的水泊。該河是近江國湖水的下游,等到何時也是乾不了的,難道想搭了板橋再前進嗎!記得治承之戰【四】的時候,足利又太郎忠綱以驚人的神力衝到河對岸,現在我重忠這就下水,試探一下水的深淺。」說罷,便以丹治族【五】為主力,五百餘騎戰馬密密匝匝並轡列成了一排。正準備行動之時,忽見從平等院【六】的東北方向叫作桔的小島的角上,有武士二人策馬奔來,一騎是梢原源太景季,一騎是佐佐木四郎高綱。當時人們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二人都想爭立頭功,梢原搶在佐佐木之前大約有一段【七】之地。佐佐木四郎說道:「這是西國最大的一條河,你馬的肚帶鬆了,勒緊點!」棍原聞聽,心想這倒是的,便兩腳踩鐙叉開,把韁繩放在馬頸上,雙手去緊肚帶。這時佐佐木驀地躍馬向前,衝入河裡去了。梢原知道上當,便立即緊隨其後,喊道:「喂,佐佐木,立功心切可不能失算呀!河底下張著繩索哩!」這麼一說,佐佐木便拔出腰刀來,把絆馬索一條一條統統斬斷,騎在日本第一的生食馬上,不顧宇治川水流湍急,一條線筆直地渡到對岸去了。梢原所騎的摺墨馬在河心被沖成一條弧線,從下游遠處渡過岸來。佐佐木雙腳踩鐙立於馬上,大聲向敵人通報姓名:「俺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後裔佐佐木三郎秀義的四男,佐佐木四郎高綱,宇治川的先鋒!有種的上來和俺高綱分個高低!」高喊著向敵陣衝去。町山的五百餘騎,緊跟著下河涉渡。這時山田次郎從對岸放過箭來,深深射中町山的馬額,馬匹不支,町山便在河心撐著弓杖從馬上下來。撞擊岩石的浪濤朝著頭盔猛襲過來,他置之不顧,從水下潛渡到對岸去了。正欲上岸之時,突然覺得後面有人拽他。問道:「是誰?」答曰「重親」。「怎麼,是大串【八】吧?」答說:「是的。」大串次郎重親行冠禮之時,町山是給他加冠的長輩。「水流太急,馬給衝倒了,無法,只好拽著您前進。」町山聽了說道:「你們這些娃娃,總離不開我重忠的庇護呀!」一邊說著,一邊抓住大串投擲到岸上。大串被擲上岸,立即站起身來,向敵陣通報姓名:「武藏國住人大串次郎重親,宇治川徒步涉水的先鋒。」敵人和本部的戰士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之後町山換乘了一匹馬,上得岸來,只見迎面有一敵將身穿淺綠色直裰,外著紅線縫綴的鎧甲,騎著一匹有灰色圓斑的白馬,馬上披著金銀裝飾的馬鞍,率先衝上前來。於是問道:「過來的是何人?快報上名來!」「木曾公的族人,長瀨判官代重綱。」「那麼,今日就讓你來祭軍神吧!」町山說著就驟馬上前,把那人拖下馬來,割下首級,掛在本田次郎馬鞍前的紐結上。交戰就此開始,木曾方面駐守宇治橋的軍兵進行了短暫的防禦之後,因東國的大軍都已渡過河來進攻,便逐漸地潰敗,退往木幡山和伏見去了。勢田方面,用了稻毛三郎重成的計謀,由田上地方的供御淺灘渡過河去了。
【一】日制四尺八寸約等於一百四十五厘米。
【二】武者所原是上皇、法皇、皇后所居宮院的警衛。
【三】比良山和志賀山均在琵琶湖西岸。
【四】治承之戰發生於治承四年(一一八○年),即高倉宮以仁親王發動的未遂政變。當時足利又太郎強渡宇治川的事,參見第四卷第十一節。
【五】丹治族即丹治比縣守的後裔,盤踞在埼玉縣熊谷市附近的土豪集團。
【六】平等院位於京都府宇治市,是藤原賴通於永承七年(一○五二年)改建的寺院。
【七】段是日本古時距離單位,一段約等於十點九米。
【八】大串氏屬於橫山族,與町山的丹治族同屬於武藏國七族。
三、河原交戰
敵人潰敗之後,立即派人快馬向源賴朝報告戰況。源賴朝首先問使者:「佐佐木怎麼樣?」答說:「是宇治川的頭陣。」翻開作戰記錄一看,上面真的寫著:「宇治川頭陣佐佐木四郎高綱,二陣梢原源太景季。」
木曾左馬頭接到宇治、勢田兩處戰敗的戰報,便馳往六條西洞院去向法皇辭行。在西洞院裡,法皇及其左右的公卿和殿上人都說:「當今天下危機四伏,這將怎麼辦呢?」人們都攥著手,極力進行各種祈禱。木曾本已來到法皇御所的門前,因為聽說東國的軍隊已經攻至賀茂川河原,也不去向法皇奏報便轉回去了。在歸途中經過六條高倉的地方,那裡住著一位相識不久的情婦,便進去訣別,卻遲遲沒有出來。一個新來的家臣越後中太家光說道:「幹嗎這麼纏綿不休,敵人已經攻到河原了,難道白白等死不成!」可是仍然未見出來,因此他說:「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你吧!」說罷便剖腹自盡了。木曾心想:「這是為激勵我而死的,」便立即出發了。以上野國住人那波太郎廣純為先鋒,總共不過百餘騎。及至到了六條河原一看,東國的軍兵先上來的只三十餘騎,其中有武士二人馳馬向前,一是鹽屋五郎維廣,一是敕使河原五三郎有直。只聽鹽屋問道:「還等後面的部隊嗎?」敕使河原答說:「第一線突破了,殘餘的軍兵全部瓦解了,只管追趕就是。」便吶喊著追趕上來。木曾心想今日是最後一戰了,讓俺把東國的軍兵殺他個片甲不留。這樣想著便向前衝去。
大將軍九郎義經,一邊讓軍兵交戰,一邊掂記著法皇,想要前去護駕,於是勒緊甲冑,同著五六個武士向六條御所馳去。在法皇御所那裡,大膳大夫成忠爬上東邊的土牆,渾身顫料著向四周望去,只見那邊突然地擎起白旗,有武士五六騎,頭盔向後傾斜,像是激戰不久的樣子,鎧甲的左袖迎風飄舞,策馬騰起煙塵飛馳而來。成忠歎道:「又是木曾來了,這下可不得了呀!」君臣都慌作一團說:「這回可是必死無疑了。」成忠又開口道:「正往這邊來的武士,頭盔上是另一種徽標,好像是剛剛進京的東國的軍兵。」話猶未了,九郎義經已經馳到門前。他下馬拍門,大聲喊道:「前兵衛佐源賴朝的舍弟九郎義經從東國到來,快快開門。」成忠喜出望外,趕忙跳下牆,然而竟扭傷了腰。他因太高興,忘了疼痛,哈著腰跑到法皇跟前奏報。法皇聞聽欣喜異常,叫立即開門,讓他們進來。九郎義經穿著紅地的錦綢直裰,上穿深紫色鑲邊的鎧甲,頭盔上打著鍬形紐結,挎著金護手的腰刀,背插白地黑斑的鷹翎箭,纏籐的弓上把手處往左纏著大約一寸寬的紙,充分顯示出大將軍的氣魄。法皇從中門的窗櫺處看去,說道:「真威風呀,全都報上名來吧!」首先是大將軍九郎義經,依次是安田三郎義定、町山莊司次郎重忠、棍原源太景季、佐佐木四郎高綱、澀谷馬允重資,都一一報了姓名。連義經在內一共武士六人。所著鎧甲雖各有異,那器宇風度,卻都相差無幾。大膳大夫成忠奉旨把九郎義經叫到寢宮外側的廂房,仔細詢問了戰況。義經畢恭畢敬地稟報道:「聞聽義仲謀反,賴朝大驚,便派范賴和義經率主要武士三十餘人,領兵六萬餘騎,前來護駕。范賴取道勢田,還未到達;義經擊潰宇治的敵軍,為保護聖駕特先馳來。義仲沿賀茂川河原向北逃竄,已派軍兵跟蹤追剿,此刻想已全部剷除了。」奏報如此泰然自若,法皇聞聽很高興,說道:「太好了,木曾的餘黨或許還會來作亂,你們就守衛在此吧!」義經敬謹受命,緊閉了四門,等待著收集軍兵。時間不長,便收集了一萬餘騎。
木曾本想在萬一的情形下奉了法皇,逃奔西國與平家聯手,所以收羅了二十個抬御輿的苦役。如今聽說九郎義經業已奔至御所守衛,便怒吼一聲,吶喊著向數萬騎敵軍衝去。有幾次險些被殺,但他勇猛廝殺,終於突出重圍。木曾流淚道:「早知這樣,不該把今井派往勢田。從騎竹馬的少年之時就發誓同死一處,如今竟要分別陣亡於兩地,豈不悲哉!一定要查明今井的去向。」於是沿著河原向北馳去。當奔馳至六條河原和三條河原之間的時候,遇到敵軍襲擊,便且戰且逃,以極少的兵力把多如雲霞的敵軍擊退了五六次,終於渡過了賀茂川,逃往粟田口、松阪。去年從信濃出發時,號稱五萬餘騎,今日經過四宮河原之時,僅剩主從七騎了。而且將要孤身一人走上黃泉之路,真是可悲啊!
四、木曾之死
木曾從信濃出發時,帶有兩個美女,一個叫阿巴,一個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這位阿巴,膚白髮長,容貌超群,並且善用強弓,不論馬上步下,無不百發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以一當千的英雄。她善騎不遜的烈馬,在艱險處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來身披優質鎧甲,手持長刀強弓,率先直取對方主將,屢立戰功,幾乎沒人能和她相比。因此,在這次交戰中很多人或是敗走,或是陣亡,而她卻殘存在最後的七騎之中。
傳聞木曾經長阪走上了通往丹波的大路,又傳聞沿著龍華山路逃往北國去了。實際上,木曾為了探聽今井四郎的去向,朝著勢田方向奔來。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餘騎在勢田防守,現在只剩下五十騎,因擔心主將木曾的安危,便捲起戰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濱地方,恰與木曾相遇。在相距一町之處,相互辨認出來,兩人策馬相聚,木曾握著今井的手說道:「義仲本想在六條河原拚了這條性命,只因為擔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圍,朝這邊來了。」「多謝你關懷。兼平也想在勢田拚卻一死,只因掛念著你,便往這邊趕了過來。」木曾說道:「這般看來,我們主從的緣分還沒有盡。義仲的軍兵被敵人打亂,逃散於山林之中,也許就藏在這一帶,把你捲起的戰旗舉起來作個集合的標誌吧!」今井便把戰旗高高舉起。那些從京城敗下來的軍兵,以及從勢田敗下來的軍兵,約三百餘騎,看到今井的戰旗便聚集過來。木曾大喜,說道:「有這些勇士,可以作最後一戰了。密集在這裡的敵軍誰是主將?」「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有多少人馬?」「大約六千餘騎。」「嗯,是個像樣的敵人。反正要拚個一死,就挑個像樣的敵人,衝進他們陣裡與他們決一死戰吧!」說罷,便率先殺了過去。
木曾左馬頭當日的裝束是:紅地的錦綢直裰,外穿唐綾密綴的鎧甲,頭盔頂上打著鍬形結,佩著名貴的長刀,拿著纏籐的弓,背後高過頭部插著當天交戰剩下的幾支鷹尾箭,騎著有名的灰褐色烈馬,剽悍肥壯,佩著金飾的馬鞍。他腳踏馬鐙立起身來,高聲通報姓名:「平時聽說過木曾冠者吧,今日你們看到的就是左馬頭兼伊豫守、朝日將軍源義仲。那邊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嗎,咱們是棋逢對手!就來和義仲一決雌雄,讓兵衛佐瞧瞧吧!」大喊著飛奔過去。一條次郎向部下吼道:「剛才通名的是位大將軍,小伙子們!一個別讓他們跑掉,給我殺呀!」說罷,指揮大軍包圍上來,個個捨命向前廝殺。木曾所統率三百騎在這六千餘騎的包圍之中,四面八方縱橫馳騁,使盡各種著數,殺到最後回頭一看,只剩下五十騎了。欲往那邊殺去,有土肥次郎實平率二千餘騎擋住去路;再往這邊殺去,又有四五百騎堅守;所到之處,或二三百騎,或百四五十騎,或一百騎,都有優勢敵軍。經過輾轉拚殺,左衝右突,到了後來只剩主從五騎了。在這五騎中,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說道:「你是女流之輩,不管往哪裡突圍,快逃出去吧。我是決心拚個一死的。你如若落入敵手,就是自盡身亡,也會有人議論我木曾在臨終一戰還帶著女人,多難聽啊。」可是阿巴仍不想離去,經再三勸說,她心想:「快來個強敵吧,讓我作最後一戰給你看看。」便勒馬等待時機。這時武藏國有名的大力士御田八郎師重率三十騎闖來。阿巴殺上前去,與御田八郎並馬交鋒,猛然間將他擒過馬來,按在鞍前,使他動彈不得,立即割下首級拋於荒野。然後她盡棄鎧甲等物,朝東國逃去。其餘的人,手塚太郎戰死,手塚別當落荒而逃。
現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從二騎了。木曾說:「這鎧甲平素沒啥感覺,如今怎如此沉重!」今井四郎說道:「您身體也沒疲乏,戰馬也沒困頓,為何這一件鎧甲就覺得沉重呢?恐怕是因為部下喪盡,有些氣餒了!我兼平即使剩下一個人,也會讓他們如臨大敵,現在還有七八支箭,還足以抵擋一陣。那邊看到的就是粟津松林,您就在那松林裡自盡吧。」邊說邊策馬前進,忽見又有無名的軍兵大約五十騎迎面追來。今井說道:「您快進松林裡去,由我來抵擋。」木曾卻說:「義仲本想在京城戰死,逃遁到此就是為了要和你死在一處,與其我們分別戰死,不如我們一同與敵人拚死吧。」他們原是兩馬並頭前進,今井聽了這話,立即跳下馬來,緊靠著木曾的馬頭說道:「手執弓矢之人,雖然平日負有盛名,若最後的時刻不能自已地暴露出軟弱來,那將是永世難忘的缺點。您身體已經疲乏,又沒人來接應,若敵軍隔開我們,被那些無名之輩打敗,死於他們之手,日後說起來,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後死於無名鼠輩之手,未免是千古遺恨,趕快進松林裡去吧!」木曾說:「好吧,」便馳往粟津松林去了。
今井四郎單人匹馬闖入五十來騎的敵軍中去,腳踩馬鐙立起,高聲通報姓名:「平日你們也總該聽說過,今天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俺就是木曾公養父的兒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歲。提起本人,賴朝公也是知曉的。現在兼平跟你們開仗,讓賴朝公也瞧一瞧。」說罷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連射出去。敵軍之中當即有八人落馬,也不知是死是活。隨後便拔出腰刀,東突西撞,馳馬砍殺,無人敢上前迎戰。敵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圍在核心,箭鏃雨點一般射將過來,幸好鎧甲堅牢,未能穿透,也未射中縫隙,因而並未受傷。
木曾單人匹馬向粟津松林馳去。那時正當正月二十一日黃昏,地面結起了薄冰,辨認不清這是一片深水田,躍馬進去,深陷於泥水之中,連馬頭都給淹沒了。任憑他踏著馬鐙驅趕,揮舞馬鞭抽打,那馬只是絲毫不動。只因心中牽掛著今井四郎,不覺回過頭去張望,這時從後面追來的三浦石田次郎為久,正覷著他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創,俯下頭來,把頭盔抵在馬頭上,石田的兩個從卒追至近旁,終於取了木曾的首級,挑在刀尖上,高高舉起,大聲喊道:「聞名全日本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戰,聽得這個喊聲,說道:「事已至此,我還為誰而戰呢!請看吧,東國的諸位!這就是日本第一的硬漢自盡的榜樣!」說完,把刀尖插入口裡,一頭栽於馬下,穿透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戰沒有交鋒就宣告結束了。
五、通口受誅
今井的哥哥通口次郎兼光【一】想要討伐十郎藏人行家,率軍往河內國長野城去了。但在那裡撲了個空,據說行家已轉移到紀伊國的名草去了,於是又向名草奔去。這時傳來了京城作戰的消息,便轉路向京城進發。行至澱川大橋時,遇上了今井的部下。「啊,真可悲呀,您要去哪裡?主公義仲陣亡了,今井公也自盡了。」聽了部下的話,通口撲簌簌地掉下眼淚,說道:「諸位,請聽我說,你們這些思慕主公的志士,可以從此逃至他鄉,或出家入道,或托缽乞食,為主公祈禱冥福吧。我兼光要到京城去與他們決一死戰,在黃泉之下與諸位相見!我想現在就要去見今井四郎呢!」他帶領的五百餘騎的隊伍,沿途到處都有駐馬不前或策馬逃跑的,來到鳥羽殿南門時,只剩下二十餘騎了。東國各族黨和諸豪門的人知曉通口次郎今日即將進京的消息,便分別在七條、朱雀、四塚等處拒守。通口部下有一個叫茅野太郎的,闖入麇集於四塚的敵軍之中,高聲喊道:「這裡有甲斐國一條次郎的部下嗎?我不是專尋他們打仗,誰上來都行!」說罷,一陣哈哈大笑,然後通報姓名道:「在這裡說話的是信濃國諏訪上宮住人、茅野大夫光家的兒子茅野太郎光廣。我並非要專找一條次郎的部下見仗,因為我弟弟茅野七郎在他麾下,要讓他親眼看到我死於軍陣之中,好轉告給我現居信濃國的兩個兒子,叫他們知曉父親死得如何壯烈,絕不是懦弱之流。所以說,我並非無故在這裡挑選敵人。」說罷,便馳馬向前,東奔西突,射倒敵人三騎,逢到第四個敵人,和他並馬交鋒,雙雙摔下馬來,互刺殞命。
通口次郎與兒玉族人互相友善,所以兒玉族的人們聚攏來商議說:「按武士的慣例,無論是何人,都廣為交際,以備萬一之際有個照顧,以解一時的困厄,得延短暫之性命。通口次郎與我們交好,當然也有這個意思。讓我們去請求保全通口的性命,以此來抵換這次戰功的獎賞吧。」於是派出使者去見通口。使者說:「平常在木曾公麾下,今井和通口是久負盛名的,如今木曾公既已陣亡,那就沒有牽掛了,歸順我們吧。我們用這次戰功的獎賞來擔保,救你免於一死。你可以出家入道,也可為主公祈求冥福了。」於是,通口,這位舉世聞名的武士,在氣運將盡之時,便投降了兒玉族。這件事稟告給九郎御曹司,御曹司奏知法皇,終於赦免了他的罪,但常在君側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宮中女官們說:「木曾威逼法住寺,高聲吶喊煩擾君王,放火殺人逞威肆虐之時到處都有『今井呀』『通口呀』的咒罵聲,赦免這種人,豈不招怨嘛!」只因每人都如此說,所以又定他為死罪。
同月二十二日,撤了新攝政藤原師家的職,恢復了原攝政藤原基通的職務。僅六十天就交卸了官職,這正如黃粱一夢。從前藤原道兼升任關白,七日而歿;如今藤原師家雖說任職只有六十天,其間卻舉行了新春的節會,又進行了正月的人事任命,總算有可懷念的了。
同月二十四日,木曾左馬頭及其黨羽五人的首級,在大道上巡迴示眾。通口次郎雖然已經投降,但卻多次請求要與這些首級一同示眾,所以讓他穿著印花布藍色直裰,戴著立烏帽子,與那些首級一道遊街。到了次日,同月二十五日,通口次郎終於被殺了。據說,范賴和義經事前曾為通口說情,但是人們說:「今井、通口、楯、禰井,是木曾麾下的四天王,饒恕這些人定有後顧之憂。」特別是法皇有旨,所以終於被殺。據史書所載,當強秦衰弱、諸侯蜂起之時,沛公先入咸陽,因恐項羽隨後而至,乃不置妻室美女,不掠金銀珠玉,一心堅守函谷關,逐漸消滅群雄,天下遂得大治。而左馬頭木曾,也是先入京城,如果他能順從賴朝大臣之命,其智謀當不在沛公之下了。
平家自從去年冬就離開讚岐國屋島之濱,進駐攝津國的難波海岸,定居於福原舊都。西借「一之谷」築為城堡,東借「生田森林」當作正面門戶。在東西之間的福原、兵庫、板宿、須磨,駐守著軍兵。這些人是征服山陽道八國【二】和南海道六國【三】之時召募來的,號稱十萬餘騎。一之谷北邊是山,南面臨海,進口狹窄,谷內寬闊,而海岸壁立如屏風一般。從北面的山腳至南面的海灘,堆積巨石,伐取大樹,築成鹿砦,水深處艨艟壁立,城正面的垛口上,排列著來自四國和九州的軍兵,個個身穿鎧甲,持弓攜箭,有以一當千之勇,其勢有如雲霞一般。城垛下面,鞍馬成排,有二十來層,不時擊鼓,威聲震天。真個是:一彎弓背有如半月懸胸際,三尺劍光恰似秋霜橫腰間;高垛上紅旗遍插如林海,風起處赤幟翻飛似火燒。
【一】通口次郎兼光、今井四郎兼平、落合五郎兼行,都是木曾義仲的養父中原兼遠的兒子。名字的前兩字是他們各自住所的地名。
【二】山陽道八國是播磨、美作、備前、備中、備後、安藝、周防、長門。
【三】南海道六國是紀伊、淡路、阿波、讚岐、伊豫、土佐。
六、六建戰功
平家遷到福原之後,四國的軍兵慢慢變了心,其中屬於阿波和讚岐兩國國司的士兵,計劃背叛平家,投靠源氏,他們商議道:「以前我們依附平家,如今投靠源氏,恐他未必肯接受,不如我們向平家宣戰作為歸順源氏的意思。」他們聞聽門脅中納言教盛、其子越前三位通盛、能登守教經父子三人屯兵在備前國的下津井,便前去攻擊,於是搭乘兵船十餘艘駛向那裡。能登守得報,說道:「這群居心險惡的傢伙,向來是給我們割馬草的,如今竟敢背棄誓約!既然如此,一個不留,全部殺掉!」於是搭乘小船,吩咐:「一個不漏,全部殺了!」迎了上去。四國的軍兵不過是虛張聲勢的一擊,及至遭到猛烈進攻,便覺不能抵敵,慌忙敗退下來,朝京城方向逃去。他們逃到淡路國的福良泊,投靠那裡的兩個源氏族人,一個是已故的六條判官源為義【一】的末子、賀茂冠者義嗣,一個是淡路冠者義久。於是便擁戴他二人為大將,構築城堡,準備防禦。能登守隨即趕來進攻,經一日戰鬥,賀茂冠者戰死疆場,淡路冠者重傷自盡身亡。能登守把敵方放掩護箭的一百三十餘人全部斬首,記下立功者的名單,返回福原去了。
門脅中納言平教盛從備前到福原去了。他的兩個兒子只因伊豫國的河野四郎不聽調遣,想要給以懲戒,便派兵與四國交戰,先由哥哥越前三位通盛率軍進抵阿波的花園城,再由弟弟能登守教經進抵讚岐國的屋島。河野四郎聞聽此消息,只因安藝國的沼田次郎為他的外叔祖父,便想與他合兵一處,於是轉移到安藝國去了。能登守聞聽,立即從讚岐的屋島出發前往追擊,在抵達備後國的蓑島之後,次日便向沼田城發動攻勢。沼田次郎與河野四郎合兵一處進行抵抗。能登守發起猛烈的攻勢,經一天一夜的激戰,沼田次郎感覺難以禦敵,便摘掉頭盔投降了。河野四郎仍不屈服,他的五百餘騎軍兵只剩下五十騎,沒辦法只好棄城而逃。行不多久,卻又被能登守的武士平八兵衛為員所率二百騎所包圍,最後只剩下主從七騎落荒而逃。當他們想要乘船逃走,沿著一條窄路向海邊跑去之時,神箭手平八兵衛的兒子讚岐七郎義范隨後趕到,七騎之中竟有五騎被射倒。河野四郎最後只剩下主從二騎了。河野的從卒一心掩護主公突圍,卻被讚岐七郎追上,拽下馬來,正當被按倒要割取首級之時,河野四郎撥馬回來,趁勢斬取了壓在上面的讚岐七郎的首級,丟到深水田里去了。然後大聲喊道:「河野四郎越智通信,行年二十一歲,打仗就是這樣。有本領的,過來交手吧!」說著,把從卒扛在肩上,機警地逃出陣地,乘上小船,渡到伊豫國去了。能登守雖是讓河野跑了,卻帶著降將沼田次郎返回福原來了。
還有淡路國住人安摩六郎忠景,叛離平家,歸心源氏,用大船二艘載著軍糧甲冑等物駛向京城。能登守在福原聞聽此消息,便派十艘小船追擊。安摩六郎行至西宮內地掉轉頭來迎敵,終究抵擋不住猛烈的進攻,終於敗退逃往和泉國吹井浦去了。紀伊國住人園邊兵衛忠康,也背離平家,投奔源氏,他聽說安
摩六郎受到能登守的攻擊,並已退到吹井浦,便帶領一百騎前往,與之合兵一處。能登守立即派兵跟蹤追擊,經一晝夜的激戰,安摩六郎和園邊兵衛自覺難以抵擋,便讓部下放箭掩護,隻身逃往京城去了。能登守把敵方放掩護箭的軍兵二百餘人全部斬首之後,返回福原去了。
伊豫國住人河野四郎通信,同豐後國住人臼杵次郎維高、緒方三郎維義同心協力,兵合一處,共約二千餘人,渡海到備前國去,駐守在今木城。能登守聽說這消息,便從福原率二千餘騎前往攻擊今木城。能登守說:「這一夥倒是強敵,要用優勢兵力攻他!」於是又從福原調來數萬人馬,形成懸殊的優勢。城裡的軍兵們奮力拚殺,用盡了一切征戰廝殺的手段,最後說道:「平家兵多,我們人少,怎麼也殺不退他們,放棄這裡,找個喘息的機會吧。」臼杵次
郎和緒方三郎乘船逃往九州,河野四郎逃往伊豫去了。能登守認為沒有敵人可打了,便收兵返回福原了。以內大臣為首,所有平家一門的公卿和殿上人都會聚一處,對能登守的屢建戰功表示感謝。
【一】源為義是源賴朝的祖父,源義朝之父。
七、三草陳兵
正月二十九日,源范賴和源義經為進軍西國追剿平家之事,向法皇啟奏。法皇宣詔:「本朝從古代傳下來的三件御寶:神鏡、神璽、神劍,要倍加小心,完好無損,拿回宮來。」兩人領旨,躬身退下。
同年二月四日,是已故入道相國平清盛的忌日,福原方面,按慣例舉行佛事,追悼亡人,但不過是做些禮儀罷了。只因長年作戰,對歲月的流逝沒放在心上,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個惆悵的春天。若在以前形勢得意之際,早該鐫碑立塔,供佛施僧了,然而現在只是男女晚輩聚於一堂,哭祭一番完事。接著照例封官敘爵,僧俗人等都有份。內大臣宗盛言道:「門脅中納言教盛可晉陞為正二位大納言。」教盛卿說:「吾今猶倖存,豈非夢中夢。」
只因如此回答,所以沒有晉陞為大納言。大外記中原師直【一】的兒子周防介師純升為大外記。兵部少輔正明升為五位藏人,所以人們叫他藏人少輔。以前平將門【二】征服關東八國,在下總國相馬郡建都,自稱平親王,任命百官時唯獨沒有歷博士。但是今日情形有別,雖然放棄了舊都,但卻帶著祖傳的三種神器,奉戴著萬乘之君,封官敘爵乃是理所當然之事。
平家已經攻下福原,即將返還京師的消息,傳佈出去之後,留在故里的人沒有不為他們高興的。二位僧都全真【三】,因為以前在梢井宮寺院中與承仁法親王【四】是同窗好友,所以時常得到一些消息,親王也時常寫信給他。信中說:「每憶起旅途中的情景便覺不勝淒慘,京城至今還未平定。」並在信末寫了一首歌道:
暗將遐思付落月,
倦倦致意到關西。
僧都把臉緊貼在信上,不禁悲傷流淚。
且說小松的三位中將平維盛,由於積年累月未能與留在故都的夫人和幼子見面,心中實甚想念,不勝悲哀。雖也曾托商人傳遞過音信,知悉夫人在京情況,也只是徒增愁悶而已。於是打算將其接過來,同在一塊聽憑天命;可是又一想,自己如此境遇總算還能忍耐,夫人來此未免受不了吧。如此朝思暮想,愁緒難遣,其伉儷深情確實是有目共睹的了。
再說源氏原定於二月四日攻打福原,因知曉該日乃已故入道相國的忌日,便讓他們舉辦佛事,沒有立即進攻。五日是西塞日,六日是道虛日【五】,所以便計劃七日卯時在一之谷東西寨門之外源平兩家交戰。但在四日這個吉日,源氏就分兵為正背兩路從京城出發了。正面的大將軍是蒲御曹司范賴,其部將有:武田太郎信義,鏡美次郎遠光,鏡美小次郎長清,山名次郎教義,山名三郎義行;武士大將有梢原平三景時,及其長子源太景季、次男平次景高、三男三郎景家,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其弟中沼五郎宗政,結城七郎朝光,佐貫四郎大夫廣綱,小野寺禪師太郎道綱,曾我太郎資信,中村太郎時經,江戶四郎重春,玉井四郎資景,大河津太郎廣行、莊三郎忠家、莊四郎高家,勝大八郎行平,久下二郎重光,河原太郎高直,河原次郎盛直,藤田三郎大夫行泰等人為先行,總共五萬餘騎。四日辰時一刻從京都出發,當天申酉時分在攝津國昆陽野擺好了陣勢。背面的大將軍是九郎御曹司義經,其部將有:安田三郎義貞,大內太郎維義,村上判官代康國,田代冠者信綱;武士大將有:土肥次郎實平、其子彌太郎遠平,三浦介義澄、其子平六義村,町山莊司次郎重忠、其弟長野三郎重清,三浦佐原十郎義連,和田小太郎義盛,和田次郎義茂,和田三郎宗實,佐佐木四郎高綱,佐佐木五郎義清,熊谷次郎直實、其子小次郎直家,平山武者所季重,天野次郎直經,小河次郎資能,原三郎清益,金子十郎家忠,金子與一親范,渡柳彌五郎清忠,別府小太郎清重,多多羅五郎義春、其子太郎光義,片岡五郎經春,源八廣綱,伊勢三郎義盛,奧州的佐藤三郎嗣信,佐藤四郎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慶等人為先行,總共一萬餘騎。同一天同時從京都出發,經由丹波大路,兼程行進,當日抵達播磨與丹波交界的三草山的東山口,叫作小野原的地方。
【一】參見第八卷第十節注三。
【二】參見第一卷第一節注五。
【三】全真是平清盛妻時子的養子,其生父是參議藤原親隆。
【四】承仁法親王是後白河法皇的皇子。
【五】按迷信的陰陽之說,西塞日不宜西行,道虛日不宜外出。
八、三草交戰
平家這邊,大將軍有小松新三位中將資盛,三位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備中守師盛【一】;武士大將有平內兵衛清家,海老次郎盛方,以下所率軍兵共三千餘騎,在距小野原三里的三草山西邊山口布好了陣勢。
當晚約戌時時分,源氏的九郎御曹司義經把土肥次郎叫來問道:「在距此三里的三草山西口屯集著平家大批人馬,我們是今晚夜襲好呢,還是明日開戰?」田代冠者上前答道:「若延至明日交戰,平家兵力將會越聚越多,平家現有三千餘騎,我方共有一萬餘騎,軍兵數量處於很大優勢,不如今夜就去進攻。」土肥次郎說:「說得對,田代君。那麼立刻出兵吧!」於是上馬出發了。士卒們都說:「這麼黑,怎麼打呀?」九郎御曹司說:「照例點起火把好啦!」土肥次郎應道:「是,這就照辦。」於是就把小野原的民戶點上了火。接著,滿山遍野,草也好,樹也好,全部燒了起來,照得亮如白晝,三里山路很快就衝了過去。
這個叫作田代冠者的人,本是伊豆國前國司中納言源為綱的後人,母親是狩野介藤原茂光之女,他自幼寄養在外祖父身邊,學得一身武藝。論起他的家系淵源,乃是後三條院【二】第三皇子資仁親王的第五代玄孫,門第高貴,而且弓馬嫻熟。
平家方面不曾料到當晚就會受到襲擊,心想:「戰事肯定是在明天,要打仗就得睡足了覺。好好地睡一覺吧。」於是,前方雖然有警戒,後方的人或是枕著頭盔,或是枕著鎧袖或箭筒,全都睡得迷迷糊糊。夜半時分,源氏一萬大軍掩殺過來,喊聲震天。平家軍兵亂作一團,有的拿弓忘了箭,有的拿箭忘了弓,惟恐被敵人戰馬踐踏,從馬縫中鑽了出去。源氏對這些潰逃的敵兵,東追西逐,不久就斬殺了五百餘騎,傷者無數。大將軍小松新三位中將資盛、三位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感到大勢已去,從播磨國的高砂乘船逃往讚岐的屋島去了。備中守師盛則與平內兵衛和海老次郎一起撤退到一之谷去了。
【一】資盛、有盛、忠房、師盛是已故內大臣平重盛的次男、四男、六男、五男。
【二】後三條院是日本第七十一代天皇后三條天皇(一○六八年--一○七二年在位)遜位後的稱呼。
九、老馬
內大臣宗盛派安藝右馬助能行向平家的公子們傳達指示說:「九郎義經在三草方面得手,已經朝一之谷攻來了,山地方面很重要,準備各自迎戰吧。」人們聽了便都退了下去。內大臣又向能登守教經說:「多次作戰都是你立汗馬功勞,還是有勞你吧。」能登守回答說:「作戰須仔細考察才能取勝,像打獵捕魚那樣只想揀容易得手的地方,不想去碰強硬的對手,是打不了勝仗的。不管多少次,只要有強敵的地方就讓我去吧,我一定殺他個片甲不留,請放寬心吧。」內大臣聽了,很是高興,就以越中前司盛俊為先鋒,由能登守率一萬餘騎前去。能登守到了山地與哥哥越前三位通盛卿在那裡共同防守。所謂山地,就是叫作鵯越的山麓。通盛卿把自己的夫人接到能登守的營帳中,作最後的道別。能登守大怒道:「這邊是強敵,才讓教經來對陣。敵人強勁確實不假。眼看源氏就要從頭上攻下來,那時恐怕就措手不及了。即使拿了弓,怕是搭不上箭;搭上箭,怕是拉不開弓。到那時,再跟你說也無濟於事了。」這樣諫諍之後,通盛自己覺得理虧,立即穿好甲冑,打發夫人回去了。
五日天暮時分,源氏從昆陽野進兵,逐漸逼近生田森林。平家的人向雀松原、御影松、昆陽野一帶看去,只見源氏在各處布了陣,燃起了篝火。在漆黑之夜,遠望如晴空中群星燦爛。平家也也照例燃起篝火,在生田森林方面點燃起來;在天將放亮之時放眼看去,就像山上出現了月光。這情景令人想起古人「睛夜星光,河邊螢火」【一】的詩句。源氏軍兵,有的在這邊陣地餵馬,有的在那邊陣地卸鞍;平家方面則害怕立即受到進攻,片刻不敢鬆懈。
六日黎明,九郎御曹司把一萬餘騎分作兩路,一路由土肥次郎實平率七千餘騎向一之谷的西側進攻,一路親自率領三千騎迂迴到一之谷背後的鵯越山麓,經由丹波大路攻擊敵人背後。軍兵都議論說:「這是有名的艱險之處,寧願與敵人戰死,也不願墜崖摔死,如若有個熟知山路的嚮導就好了。」武藏國住人平山季重進前說:「季重知曉此處的山徑。」「你生長於東國,初次見到西國之山,怎會知曉這裡的山道,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御曹司說了之後,平山季重又說道:「將軍所言並不盡然。吉野、泊瀨之花【二】,歌人知之;敵人困守之城,其背後路徑勇者知之。」說這話時完全是一副唯我獨尊,把人不放眼裡的模樣。
武藏國住人別府小太郎,行年一十八歲,他進前說道:「我父義重法師說過:或是受到敵人襲擊,或是在山野狩獵,若一時迷路,可放開老馬韁繩,任其自由往前行走,定可找到路徑。」御曹司說:「這話倒不錯。古時有云:雪蔽原野,老馬識途。」於是牽出花白色戰馬,佩上鏡鞍,帶上白轡,把韁繩結好搭在鞍上,讓它在前帶路,進入陌生的深山裡去。這時正是二月初旬,峰巔雪融,早春之花初放;山谷鶯來,迷惘於雲霞之間;緣而上之,白雪皚皚高聳;循而下之,青山巍峨陡峭;松雪初融未盡,苔蘚曲徑幽幽;雪隨風舞,疑是梅花。揮鞭策馬疾馳,行至日暮,均已到達,於是立刻排兵佈陣,準備進攻。這時,武藏國住人帶來了一個老翁。御曹司問道:「這是何人?」答說:「是這山中的獵師。」「那麼,知曉路徑了,請清楚地說來。」「言之不假,確實知曉。」「想從這裡到平家城堡一之谷去,如何走法?」「那是無路可走的,三十丈深的澗谷,十五丈高的峭壁,人沒有可攀緣的東西,至於馬匹更是不可能了。」「那麼,這地方鹿能通過嗎?」「鹿是能通過的。天氣轉暖之時,為了在草深處睡覺,播磨的鹿便遷到丹波;到了天冷之時,為了在雪淺處覓食,丹波的鹿就來到播磨。」御曹司說:「啊,這就有辦法了。凡是鹿能去的地方,馬不會到不了的。你就作嚮導吧!」老翁說自己已經年邁,不能效力了。「你有兒子嗎?」「有。」這兒子幼名熊王,行年一十八歲,就把這兒子叫了來。
於是,給他梳了成人的髮髻。他父親叫鷲尾莊司武久,便給他取名為鷲尾三郎義久,讓他騎了馬在前帶路,大家一同出發了。後來,在掃滅平家之後,御曹刁與源賴朝失和,在奧州被討伐時,鷲尾三郎義久與御曹司同在一處戰死。
【一】原詩見於《伊勢物語》:「是晴夜的星光,還是河邊的螢火?不,是家鄉漁師的篝火呀!」。
【二】奈良縣的吉野山和泊瀨町都以櫻花著稱。
十、冠亞之爭
六日夜半時分,熊谷次郎直實和平山季重都參加到攻擊背後的一路裡,熊谷對兒子小次郎直家說:「跟這支隊伍從鵯越的天險衝下去之後,就無法分清是誰打頭陣了。咱們離開這裡,到土肥次郎實平受命迂迴進攻的播磨路那邊去,在那裡爭個攻打一之谷的頭陣,這不是很好嗎?」小次郎回答道:「那固然很好,直家也是這麼認為的,既然如此咱們就動身吧。」熊谷說:「還有,平山也是這一路的,他是不願同別人混在一起打亂仗的,去看看平山怎樣!」於是派出部下去探聽。果如他所料,平山比熊谷更早做好了出發的準備,正在自言自語地說:「且不要聲張,俺季重打起仗來可不能落於別人之後。」平山的小卒邊餵馬邊抱怨說:「這匹馬真討嫌,吃個沒完沒了!」說著便鞭打起來。平山說:「不能這樣,與這馬相處也就是今天一個晚上了。」說罷就上馬出發了。熊谷的部下飛跑回去報知此事。熊谷說:「果然如我所料」,也立即出發了。熊谷穿著褐色直裰,外罩茜色皮革縫綴的鎧甲、紅色的防箭背心,騎著粟色名馬。小次郎身穿淡淡澤澱葉狀花紋的直裰,外罩花繩紋理的鎧甲,騎著一匹名叫西樓的月白色戰馬。隨身的旗手穿著黃藍色直裰,藍地上印了黃色櫻花的鎧甲,騎著黃紅夾雜著白毛的馬。左邊是懸巖絕壁,他們則從右邊策馬前行。經過平時人跡罕至的稱為田井間的古道,朝著一之谷的海邊汀線走去。在一之谷附近叫作鹽谷的地方,當夜色已深之時,土肥次郎實平率七千騎正在那裡等待時機。熊谷沿著海邊趁著夜色的掩護機敏地穿過了鹽谷,逼近一之谷西邊的城門。那時正值夜色深沉,敵人那邊也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自己方面也未到一騎。熊谷次郎呼喚兒子,說道:「爭打頭陣的人不少,不要認為只有直實如此,既已來到這裡,就一邊等待天明,一邊在附近做好戰鬥準備,且先通報姓名!」便催馬來到平家寨前,高聲喊道:「俺乃是武藏國住人熊谷次郎直實和兒子小次郎直家,一之谷的先鋒。」平家方面叮囑自己的人說:「喂,不要聲張,等敵人的馬腿困乏之時,再放箭射他。」沒人理他。
這時,又從後面策馬跑來一位武士。問他:「是何人?」答說:「我是季重,問話的是何人?」「我是直實呀!」「哦,是熊谷,何時到的?」「今晚。」「我也是立即就跟了來的,只因上了成田五郎的當,所以拖到現在才到。成田向我發誓說寧可死在一處,可是當我們一同上路之時,他又說:『喂,平山,一心想打頭陣嗎!這打頭陣呀,只要越過自己方面的人馬率先前進,是英雄,是膽怯,人們就看得清楚了。若只是單身匹馬闖人大群敵軍裡去送死,那有何用呢!』他這樣勸說,我也認為有理,率先走上小山坡之後,便勒緊馬頭等待自己的部隊。成田隨後也跟了上來,我剛想同他並駕齊驅,商量怎樣襲擊敵人,他卻突然變卦,狠盯了我一眼,催馬疾馳過去了。我心想:這傢伙,想騙我去打頭陣呀。這時他衝到我前面五六段【一】遠,可是他的馬似乎不如我的馬快,一口氣便追上了他。我說:『你這傢伙,真狡猾!季重也是容易受人騙的嗎!』於是甩開他竟自一人馳往一之谷來,把他遠遠拋在後面了,恐怕他連我的背影也見不著了呢。」
熊谷和平山一共五騎守候在那裡等待戰機。當天快放亮之時,熊谷原先雖已報過姓名,這時因有平山聽著,想再通報一次,便策馬走近敵人柵寨,大聲喊道:「剛才報過名的武藏國住人熊谷次郎直實,還有我的兒子小次郎直家,前來一之谷作先鋒,平家武士有敢對陣的,上來跟直家比個高低!趕快上來!」平家的人聽了說道:「快去把這徹夜通名的熊谷父子擒過來!」要上陣的平家武士是哪幾位呢?有越中次郎兵衛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後藤內定經,包括這幾人在內,共有精幹軍士二十餘騎,打開寨門,躍馬上前。今天平山穿著白色斑點的印花直裰,外罩深紅皮革縫綴的鎧甲,鑲著兩道橫線的防箭背心,騎的是名叫目糟毛的名馬。他的旗手穿著黑革縫綴的鎧甲,頭盔下戴著遮掩脖子的護頸,騎的是略帶緋紅的月白色戰馬。平山通報姓名說:「俺乃保元、平治兩次大戰時的先鋒,武藏國住人平山季重。」他與旗手二人,共兩匹坐騎,大聲吶喊著並馬進攻。熊谷馳過去,平山衝過來;平山馳過去,熊谷衝過來,兩人均不甘落後,交互爭鋒,此衝彼突,如火如荼地猛烈進攻。平家的武士們見此強勁攻勢,覺得不易抵擋,便退入城內,把敵人隔在城外,以弓箭防守。熊谷的馬,腹部中了箭猛然一跳,熊谷便抬起腿來飛身下馬。其子小次郎直家也衝到寨前近處通報姓名說:「俺行年一十六歲。」剛剛躍馬進攻,左腕便著了一箭,也飛身下馬,與父親站在一處。「怎樣了,小次郎,手傷了嗎?」「傷了。」父親叮囑道:「整理一下鎧甲,別露出空隙;把頭盔的護頸放下來,別被射著頭臉。」熊谷拔掉射在鎧甲上的箭,怒視著城裡大聲喊道:「俺直實去年從鐮倉出發,就把性命獻給賴朝公了,這次決心在一之谷以馬革裹屍而還。你們在室山、水島兩次會戰【二】中立功成名的越中次郎兵衛在這裡嗎?上總五郎兵衛、惡七兵衛在這裡嗎?能登守沒有駕臨此地嗎?武士成名也取決於對手,俺是不隨便與別人交鋒的,出來跟直實我交手吧,快出來!」聽到這番喊叫,越中次郎兵衛穿著自己喜愛的裝束,在深紅色直裰上罩了紅皮革縫綴的鎧甲,騎著花白色的戰馬,朝著熊谷疾馳而來。熊谷父子二人緊靠在一起,把腰刀舉在頭頂,毫不畏懼,一步步向前逼近。越中次郎兵衛自覺不能抵敵,立即轉身退了回去。熊谷看了說道:「啊呀,這不是越中次郎兵衛嗎?看俺不配作對手嗎?跟俺直實交手比比吧!」「對不起,不能奉陪。」越中次郎盛嗣說著便退下陣來。惡七兵衛看了說道:「未免太怯陣了!」說著便想躍馬上前。越中次郎拽住他鎧甲的袖子,說道:「主將的勝敗在此一舉,可不能做沒有價值的犧牲。」阻止了他。熊谷換了坐騎,吶喊著催馬上前。平山在熊谷父子奮戰時讓戰馬休息了片刻,這時也繼續投入戰鬥。平家方面騎馬的武士不多,主要是在城垛口上陳兵放箭,那箭鏃如同雨點一般射來;但因己眾敵寡,混亂中難以射中敵人。「放馬上前,交手拚殺!」平家的人雖然如此下令,但他們的戰馬,乘用多而餵養少,又在船上站立過久,顯得很疲憊。熊谷和平山的馬卻膘肥體壯,倘若與之相撞,便有撞死之危險。保護著平山的旗手被平家射中一箭,平山立即衝入敵陣之中取了放箭人的首級。熊谷也砍殺了多人。在這次交戰中,熊谷率先到達敵陣,但敵人未開城門,未能入城;而平山雖然後到,因為城門已開,卻得以衝了進去。因此熊谷與平山到底誰算冠軍誰算亞軍,是很有爭議的。
【一】段,參見第九卷第二節注七。
【二】室山、水島兩次會戰,參見第八卷第七、九兩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