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又遇危機鋼鋒助父女 同羈逆旅豔色惹邪魔
李慕白聽了那高身材的人所說的話,他已大概明白了:這兩男一女都是江湖賊人,看他們把自己也認為江湖人,而且不願惹氣,可見他們在面前必有要緊的事,多半不是什麼好事?我既然遇見,豈可把他們放過,到底要看他們是作些什麼。倘若是些傷天害理的事,我非要拔劍削除不可。於是望著那三匹馬的後影,緊緊追趕下去。
又走了十幾里地,見前面的車馬行人多了,三匹馬也就去遠。李慕白又怕撞著路上的行人,也就有些掃興;遂把馬勒住,慢慢地向前行走。原來前面是一座熱鬧市鎮,李慕白此時腹中也覺得飢餓,便趕到鎮上,找著一家小飯舖,吃了兩碗麵,並把馬牽到一家草料舖餵了,然後騎上馬,又往外鎮外走去。才走了不遠,忽聞路旁有個很蒼老的聲音叫道:「李少爺!李少爺!」
李慕白趕緊扭頭一看,不由十分驚訝。原來後面來了一輛騾車和一匹馬,那馬上的一位身材雄壯、花白鬍子的老叟,原來正是鉅鹿縣的鐵雕俞雄遠老鏢頭。車中坐著的正是曾一度惹得自己戀慕,又使得自己懊惱的那位俞秀蓮姑娘,還同著她那老年的母親。李慕白此時又不免心魂一蕩,不敢再用眼去瞧姑娘,趕緊下了馬,向老鏢頭打躬。
俞老鏢頭在馬上笑著說:「快請上馬吧!不要多禮,不要多禮!咳,我身體不利便,也不能下馬去了!」一面說著,一面拱手,態度十分和藹。李慕白想起兩月以前,自己在他家所作的那件冒失的事情,不禁又是面上發紅;再斜眼往車上看時,姑娘已把青紗的車簾放下了。李慕白心裡更覺得難受,牽著馬,真不知應當對俞老鏢頭說什麼才好。
這時俞老鏢頭倒彷彿把早先的事全都忘了似的,問李慕白說:「李賢侄,你現在上哪裡去呢?」
李慕白見問,越發慚愧,便說:「我是到京都去,看望一家親戚。」俞老鏢頭說:「京都你常去嗎?」李慕白臉又一紅,說:「前幾年倒是去過一次,不過沒住多少日子。」俞老鏢頭點頭說:「京都確實是個好地方,我年輕的時候,在那裡住過十幾年。現在前門外打磨廠泰興鏢店裡還有我的老朋友,你要見了他們,提一提我,彼此總有些照應。」李慕白連連點頭,又說:「老叔現在上什麼地方去!」俞老鏢頭遲疑了一下,才指指車子說:「我送她們到保定府去。」
李慕白點了點頭,牽著馬又怔了一會兒。俞老鏢頭就說:「賢侄若有要緊的事,就請便吧!我們這輛車太慢。」李慕白聽了這句話才得到一個下場機會,遂拱手說:「那麼我由京都回來時,再看老叔去吧。老叔在京都要有什麼事,可以吩咐我給辦!」俞老鏢頭笑著說:「沒有什麼事。」
當下李慕白扳鞍上馬,與俞老鏢頭作別。才走了幾步,忽聽後面俞老鏢頭又叫道:「李賢侄!」李慕白趕緊勒住馬,回頭去看,只見俞老鏢頭己催馬趕過來。他仰著頭想一件事,似乎要問李慕白來。李慕白就問道:「老叔還有什麼吩咐?」那老鏢頭想了半天,可是始終沒有把話說出口來。後面的車來到身旁停住,青紗的車簾一啟,俞秀蓮姑娘露出半面來,向老鏢頭叫道:「爸爸,咱們走吧!」李慕白又趁機會看了姑娘一眼,更覺得姑娘豔麗無雙。
此時俞老鏢頭才決定不把那話向李慕白說了,就笑了笑,說:「我真是老得什麼都不成了,一點小事都想不起來了,好在不要緊。賢侄你請吧,將來咱們見了面再談!」此時弄得李慕白倒莫名其妙,只得又拱了拱手,策馬走去。
走了有一箭之遠,一回頭去看,只見俞老鏢頭的那匹馬和那輛車,正在後面慢慢地走著。此時李慕白的心緒很亂,既被秀蓮的豔色所迷,惹起兩個月以前的癡情;又覺得剛才俞老鏢頭那樣欲語不語的態度,十分可疑。暗想,看那俞老鏢頭是個爽快的人,怎會剛才他把自己叫回去,卻又有話不肯說呢!又想:自己與俞老鏢頭原無深交,而且有兩月前那件對不起他的事情。其實今天在鎮上相遇,我又沒先看見他。他若是不招呼我,我也就走過去了。可是他卻不記舊事,把我叫住,一聲一聲的賢侄。看他十分誠懇的樣子,莫非是有什麼事要求我嗎?
因此他又有些心醉魂銷,暗想,也許秀蓮姑娘許配孟家,那原是一番假話;在這兩個月內,俞老鏢頭已把我的家世和人品都打聽出來了。現在他又要把女兒許配給我了?這樣一想,不禁心花怒放。又想:剛才秀蓮姑娘一看見自己她就把車簾放下,彷彿對自己害羞似的。她為什麼害羞?大概是因為曉得她父親有意要把她許配給自己了吧?越想越覺得不錯,就不住回頭去望。只見那俞老鏢頭騎著馬,押著車,款款而行,車簾還在放著。
李慕白又不知現在他們全家往保定去,是因為什麼事情。本想要撥馬回去,與他們一路去走,可是又覺得那樣未免太唐突了,便想了一個主意。往前走了四五里地,見前面有一片松林,原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墳院,李慕白就下了馬,牽著馬走進了林中。林中的一些鳥兒,看見人牽著馬進來,驚得亂飛亂叫。李慕白把馬繫在樹上,就坐在一塊斷碣上歇息。
等了少時,就聽見林外一陣車輪聲、馬蹄聲。李慕白向外偷眼望去,就見正是俞老鏢頭那匹馬,和俞秀蓮母女的那輛車,從這林前走過去了。李慕白心裡忍不住要發笑,等得他們的車過去了半天,李慕白才解下馬,由林中出來。抬頭向前面望去,俞老鏢頭的車馬已經走出有一里多地去了。李慕白心中說:好了!我在後面跟著他們,看他們到保定到底是幹什麼去?遂就扳鞍上馬。
才要策馬前行,忽聽身後一陣馬蹄的聲音。李慕白趕緊回頭去看,只見一片塵土滾滾,自己早晨在路上遇見的兩男一女,又騎著馬飛跑前來。李慕白心中十分驚訝,暗道:這三個賊人到底是想作什麼?他們的馬這般快,怎麼倒走在自己的後邊了?此時那三匹馬來到臨近,那曾跟李慕白說話的高身材的人,向李慕白笑著說:「朋友,你倒走在我們前頭了!」那紫黑臉的漢子和那婦人,也都用眼瞪了李慕白一下。三匹馬又越過李慕白的坐騎,往北飛跑去了。
李慕白用眼呆呆地望著他們,策著馬也向北走去。走了不遠,忽見那三匹馬已追趕上俞老鏢頭的車馬。只見他們全都跳下馬去,抽出明晃晃的刀來。李慕白不由大驚,「啊呀」了一聲,趕緊揮鞭催馬,飛奔過去。此時俞老鏢頭的馬車已經停住了,只見俞老鏢頭由鞍下抽刀,跳下馬來,與那三個賊人廝殺起來。又見俞秀蓮姑娘也由車上提著雙刀下來,幫助他父親敵住那個女賊。此時李慕白一面策馬如飛,一面張手大喊:「住手,住手!」
俞老鏢頭父女和三個賊人交手已有二十餘回合。俞老鏢頭雖然刀法純熟,但年歲老了,手腳遲緩,眼看要敵不住那兩個男賊;俞秀蓮也覺得那女賊十分兇悍,自己的雙刀不敢有一點疏忽。這時李慕白已來到臨近,手挺寶劍,跳下馬來,奔過那兩個男賊,向俞老鏢頭道:「老叔請退後些!」俞老鏢頭見李慕白趕到,心中甚喜,便退後幾步,讓李慕白上前。
此時,那紫黑臉的漢子就怒問道:「我們打架,干你什麼事?」那身材高的賊人也說:「朋友,趁早躲開,咱們無冤無仇,我們不願傷著你!」李慕白卻怒罵道:「混蛋!你們欺負我俞叔父,就跟欺負我一樣!」說著把寶劍舞動,似一條銀蛇,逼得那兩個男賊不得不退後些。俞老鏢頭又掄刀過去,幫助女兒去戰那女賊。
此時,李慕白一劍將那長身的男子砍倒;那紫黑臉的漢子更敵不過李慕白了,轉身就跑,搶了一匹馬,一面跑一面回頭向那女賊叫道:「妹妹快走吧!」那女賊真夠兇悍,一點也不畏懼,一口單刀敵住俞老鏢頭父女;不但刀法不亂,反倒逼得俞老鏢頭父女不住向後退。李慕白暗道,這個女賊武藝真是了不得!遂就不去追那個男賊,又去幫助俞家父女戰這女賊。
李慕白一上前,那女賊的一口刀可真招架不住了,她大喊道:「你們幾個人來打我一個呀!」這句話沒說完,就被俞秀蓮姑娘一刀砍在女賊的臂上。女賊「噯喲」一聲,摔倒在地下。秀蓮姑娘的雙刀還待往下去砍,卻被他父親攔住,李慕白也住了手。此時那個紫黑臉的漢子已然逃走,不見蹤影了。
在他們刀劍相拚之時,兩旁就聚集了不少行人和車馬。如今見他們住了手,全都趕過來看熱鬧。
只見那個高身材的漢子是左腿受傷,坐在地下,疼得不住哼哼。那個女賊倒真強悍,她臂上的刀傷很重,淺紅的衫子都染成深紅的了;但她還掙扎著爬起來,爬到道旁一棵樹下,靠著樹坐著,連疼帶氣,臉上煞白,瞪著兩隻兇眼睛怒罵俞老鏢頭,說:「你們三個人打我一個,算什麼英雄?」又罵李慕白多管閒事;更用許多穢言穢語,辱罵俞秀蓮姑娘。氣得俞秀蓮蛾眉直豎,掄著雙刀過去,說:「我殺死你這個潑婦!」
李慕白上前把姑娘攔住,說:「姑娘別傷她,現在旁邊有這許多人作見證,咱們把她送到衙門治罪去就得了。」秀蓮氣得不住喘氣,微抬眼皮,望了望李慕白,便轉身走到她父親的身畔。
這時,俞老鏢頭把刀入鞘,向一些行路的人抱拳說:「諸位都看見了,我們好好地走路,這三個人就從後面趕來,抽出刀就要殺害我們;若不是我們父女會些武藝,身邊帶著防身的兵刃,恐怕此時早就遭他們的毒手了!」旁邊的人都替俞老鏢頭不平,上前踢打那高身材受傷的人,罵著問道:「你們是久慣劫路的賊人不是?現在從哪兒來?快說實話!」那個受傷的人一面哼哼噯喲的,一面說:「你們諸位別冤枉我們,我們不是打算劫他們。他們也不配我們劫,我們是找他來報仇。因為我們有十年的仇恨,這俞老頭子殺死過我的師父!」
此時,那個受傷的婦人又向俞老鏢頭罵道:「姓俞的,你趁早把車讓給我們坐,我們就饒了你;要不然,打起官司來也沒有你的好處。還告訴你,現在我們還有十幾個弟兄呢,你要把我們交到衙門,他們也不能饒了你!」
俞老鏢頭這時急得滿頭是汗,本來自己也不願意打官司;可是此時本地的鄉約地保全都來了。俞老鏢頭就說,自己年歲老了,不願意多事,情願跟他們私了。給他們雇一輛車,叫他們自己養傷去。
怎奈那鄉約地保十分固執,說:「你們打得這麼兇,把這兩人傷得這麼重,可不能由你們私自了結。這地方歸饒陽縣管,現在的縣太爺唐大爺,辦事最為認真。尤其是這股路上,前兩天就出了土匪劫人,未曾捉獲;現在我們若叫你們各自走開,縣太爺若曉得了,一定說我們縱放匪人,要拿我們去問罪。現在沒有旁的說的,把你們交到衙門,是打官司,還是私自了結,你們到堂上再說去。」
俞秀蓮姑娘已上車去了,俞老鏢頭皺著眉,望著李慕白。李慕白就說:「看這樣子,不去打官司是不行了;可是老叔也別著急,咱們沒有什麼理屈的地方。」俞老鏢頭嘆道:「我什麼都不怕,我只是怕麻煩呀!」李慕白見俞老鏢頭是十分懊惱的樣子。此時又無暇問俞老鏢頭與這男女兩個賊人結仇的始末。
少時,鄉約地保套來一輛牛車,把兩個受傷的人抬到車上去。俞老鏢頭與李慕白全都上了馬。鄉約地保牽著賊人的兩匹馬,拿著他們那兩口刀,並叫幾個行路的人,跟了去作見證。秀蓮母女的那輛車也跟在後面,就一同順路往西北去了。
走了十幾里地就到了饒陽縣城。進了城直到縣衙,鄉約地保把個衙役找來,把兩個受傷的男女攙下去;並把俞老鏢頭、李慕白和秀蓮母女,及那幾個在場的見證人,全都帶到裡面。少時,縣太爺陞大堂審問,俞老鏢頭一看這位縣太爺鷹鼻鷂眼,就知道是個很厲害的人。
當下這知縣先問了俞老鏢頭、李慕白,及那兩個受傷的人的名字。俞老鏢頭此時才知道那長身的賊人名叫曾德保;那個女賊就是何飛龍的女兒,綽號女魔王的何劍娥。當下知縣就問俞老鏢頭:「你與他們有什麼仇恨,招得他們這樣追趕著要殺害你?」俞老鏢頭說:「我是保鏢為生的,時常押著鏢車,在各處行走。有時若遇有強盜要打劫我的鏢車,我自然要與強盜們爭鬥,難免要殺傷人,結下仇家。所以我與他們究竟有什麼仇,我也記不得了。」
知縣又問那受傷的男女。依著那曾德保,本是要把俞雄遠殺死他師父何飛龍,以致結下仇恨的事說出;可是何劍娥卻不肯說,因為若一說出她父親的事情,適足以證明她是賊人的子女,於俞雄遠沒有什麼損處,自己卻更要吃大虧。她便氣忿忿地說:
「大人也不必細問,江湖上的賬本來就難算,我就知道我的爸爸是教俞雄遠給殺死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還是個孩子,也不曉得詳情;不過只想著替我爸爸報仇,所以我才立志學習武藝。此次胞兄何七虎和師兄曾德保,本來是找到鉅鹿縣,要害俞雄遠的性命。可是俞雄遠已經事前曉得我們要去找他,他帶著家眷就逃走了。我們追趕了幾天,方才趕上他們。本來我們能夠殺死那老頭子,可是又來了這個人……」
說話時,她一指李慕白,臉上露出兇悍之色,彷彿恨不得要撲過去,把李慕白殺死似的。又說道:「要不是這個人,我們早把仇報了。你這小子,將來我們饒了俞老頭子,也饒不了你!」
李慕白在旁,望著這個兇悍的婦人,只是不住的冷笑。然後知縣又問李慕白。李慕白卻據實說自己是南宮縣的生員,因為赴京探親,路過此地,正遇見這兩個人和那逃走的人攔劫俞老鏢頭,所以自己看著不平,才拔劍相助。至於自己與俞老鏢頭,雖然住在鄰縣,彼此認識,但並無深交;他們結仇的事,自己更不曉得。
知縣又問了問那幾個在場親眼看見他們爭鬥的見證人。那幾個人全說俞老鏢頭是好好地行路,那三個人就騎馬趕到,抽刀出來,把他們劫住;並且不同他們講理,就掄刀要殺害他們,俞老鏢頭父女才取出兵刃來抵擋;那李慕白確實是後來才趕到的。知縣聽罷,點了點頭,便向那兩個受傷的男女說:「這件事你們不必爭論了,明明你們是有盜匪的行為,他們雖然砍傷了你們,但那是他們自衛的手段,我不能判他們的罪。」遂當堂命俞老鏢頭父女及李慕白等退出聽傳,又命把這兩個受傷的男女押下監去。
當下俞老鏢頭等人叩頭感謝。剛要退出,此時忽見那女魔王一躍而起,由桌上抄起硯臺向知縣就打。知縣趕緊趴在椅子上,硯臺算是摔在旁邊地下沒有打著;兩旁衙役趕緊上前,把女魔王何劍娥扭住,一面用板子打,一面又給她加上一條重鎖。
那女魔王大罵大鬧,把公案桌子都給踢翻了。那知縣跳到一邊,指著女魔王只是亂喊亂斥。但女魔王兇悍依舊不減,幾十個衙役全都揪不住她。算是又來了幾個衙役,才把女魔王按在地上,打了十幾大板,並上了腳鐐,才把女魔王和曾德保押下監去。此時俞老鏢頭、李慕白、秀蓮母女,及那幾個見證人,全都退下堂去。
出了縣衙門首,俞老鏢頭和李慕白就向那幾個作見證的人作揖道謝。那幾個人走了,俞老鏢頭叫秀蓮母女上了車,然後就向李慕白說:「剛才縣太爺吩咐咱們退下聽傳,想咱們一兩天內,還不能離開此地,這樣倒耽誤賢侄的事情了!」李慕白說:「我倒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在這裡多住幾天也不妨。咱們就在附近找一家店房住吧,老叔也應當休息了!」
說話時,俞老鏢頭與李慕白剛要上馬,忽見衙門裡有幾個人趕出來。兩個穿著官衣,一個是紫袍子,青綢坎肩,頭戴青緞小帽,白臉膛小眼睛,闊少模樣的人;還有兩個人是長隨的樣子,也穿得很是乾淨整齊,一齊上前來。那兩個衙役就揚眉瞪眼地,向俞老鏢頭問說:「喂!你們打算上哪兒去呢?」俞老鏢頭說:「我們打算在城內找一家店房歇下,縣太爺隨傳隨到。」兩個衙役說:「這可不能由著你們自己找房,到時我們哪兒找你去呀?」俞老鏢頭說:「那麼就請三位大哥給我們找房子吧。」
這時,那闊少模樣的人,走近車前,掀開車簾,探著頭往裡看了看。俞姑娘趕緊往車裡去躲,擠在她母親的懷裡。那闊少瞇著小眼睛,笑了笑。旁邊俞老鏢頭和李慕白看著,全都十分生氣,可又不知此人是衙門裡的什麼闊人,不敢惹他。俞老鏢頭只得上前陪笑道:「這車裡是拙荊和小女。」那個闊少點了點頭,把車簾放下,什麼話也沒說。兩個衙役就說:「走,我給你們找店房去。」
當下,俞老鏢頭和李慕白全都牽著馬,跟著那兩個衙役往東走去;車也在後面跟著,李慕白還不住回頭去看那個闊少。只見那闊少帶著兩個長隨站在衙門前,用眼呆呆地看著秀蓮姑娘那輛車的後影,並且彼此鬼鬼祟祟地說話。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氣,暗想:一個女子若長得太美貌了,也是痛苦,到處都能遇見這樣可厭的人!
當下由那兩個衙役帶著他們找到一家店房,字號是「福山老店」。進去後,俞老鏢頭找了一間寬大的房子;李慕白找了一間小屋,把車子上的行李搬到屋裡。俞老鏢頭就拿出兩塊銀子來,私下遞給那兩個衙役,說:「你們二位打點酒兒喝吧!」
兩個衙役揣起銀兩來,臉上的顏色立刻改變了。一個就說:「老爺子,你何必多禮?」又一個安慰俞老鏢頭說:「這件官司你也不用著急,本來你是事主,他們是強盜。今天過堂的時候,那娘兒們又向縣太爺那麼一鬧,縣太爺非重辦他們不可。沒有你的什麼事,連堂都不用再過,明天縣太爺就許叫我們帶來話,叫您走您的。」
俞老鏢頭點頭說:「是,是,一切事都求諸位關照吧!」當下兩個衙役走了。這裡俞秀蓮姑娘跟她母親坐在炕上,就說:「爸爸你歇一歇吧!你現在也別著急了。」俞老鏢頭說:「我不著急,我也不累,我跟李少爺說幾句話去。」說著出屋去了。
原來李慕白因為自己與俞姑娘有過冒昧求婚的那件事,所以為了避免嫌疑,便不到俞老鏢頭那屋裡。逕到了自己的屋中,把寶劍和隨身的包裹放在炕上,叫店夥沏了一壺茶,坐在櫈子上歇息。
這時俞老鏢頭就進屋來了,李慕白趕緊站起身來,俞老鏢頭就說:「賢侄請坐!」遂在李慕白的對面坐下,嘆口氣說道:「今天這事,真是想不到,幸虧遇著賢侄。若沒有賢侄在旁幫助,我們父女非要遭那三個賊人的毒手不可!」李慕白說:「哪裡!我看那三個賊人之中,只有那個婦人確實兇悍,那兩個男子全都不是老叔和姑娘的對手。」
俞老鏢頭說:「那婦人就是十年前河南有名的大盜寶刀何飛龍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劍娥,聽說她嫁給金槍張玉瑾。那張玉瑾乃是近年陝豫及兩淮之間最有名的好漢。果然他若曉得他的妻子被我們砍傷入獄,他一定不肯與我們干休,那倒是可憂慮的一件事!」
李慕白一聽,也不禁吃驚。原來金槍張玉瑾近幾年來威震江湖,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大名。如今李慕白一聽那女魔王原是張玉瑾的妻子,便也想到如今冤仇已經結下,將來必難免麻煩,但他並不畏懼,只是笑著說:「不是小侄說一句大話,若是那金槍張玉瑾犯在我的手內,我也得讓他槍折人死!」當下又問俞老鏢頭,與那何飛龍家結仇的始末。
俞老鏢頭見問,十分感慨。就說自己少年時與何飛龍結交,後來何飛龍在北京犯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為盜;如何發了財,改名為何文亮,住在衛輝府。他因惡行不改,在六七年前搶了自己的鏢車,把官眷搶到山上;自己在鉅鹿縣得了信,才一怒前往。到衛輝府見了何飛龍,不料他絲毫不講情義,因此交起手來;自己在忿怒之下,便把何飛龍殺死。後來自己回到鉅鹿,也深為懺悔,便把鏢店關了門,從此隱居,不問江湖之事。在今年正月間,自己才聽人說,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全己長大成人,並且都學了一身好武藝。女兒嫁給張玉瑾,為人也十分兇悍。聽說他們打算在三個月以內,要來殺死我,替他父親報仇。所以從那時起自己就加意防範。
果然在清明那一天,自己帶著妻女到城外掃墓,歸來時,在半路上就遇著今天逃走了的那個紫黑臉的強盜,還同著三個人,全都拿著刀要殺害我們父女三人的性命。幸虧女兒秀蓮奪過刀去,把四個賊人殺走,事後自己更加小心。不料前幾日忽然有自己的師侄郁天傑,又來報告自己;說那金槍張玉瑾和何飛龍的兒子何七虎,帶著許多江湖人又由衛輝府動身,要到鉅鹿來尋找自己報仇。自己因想他們人多勢眾,難免到時遭他們毒手,所以才把家拋下,帶著妻子女兒離開鉅鹿,打算先到保定府朋友家中暫避些日;不料到底在路上被他們追住,出了這件事。
說到此處,俞老鏢頭不禁欷噓嘆息,然後又說:「我俞雄遠現在老了,而且多年不走江湖,在外面已沒有什麼朋友。何況又有老妻幼女累著我。我若現在還年輕,真不怕這些個人!」
李慕白見老鏢頭鬚髮皆白,如今有仇人這樣苦苦逼迫他,也覺得這位老英雄很是可憐。自己又因為有前幾個月的那件事,不能對他說什麼親近的話,只得安慰俞老鏢頭說:「老叔也不要為此事憂煩,我想如今女魔王何劍娥被我們砍傷捉獲,交官治罪;他們兩次尋老叔報仇,全都失敗了,他們現在也必然膽戰心寒,知道老叔非易欺之人,必不敢再和老叔為難了。這件事情辦完之後,小侄要到北京去。假使以後老叔再有什麼難辦的事情,就請派人到北京去找我,我必要盡力幫助老叔。」俞老鏢頭點了點頭,遂又長嘆了口氣,彷彿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不說出來。坐了一會兒,他便回屋裡去了。
又待了一會兒,俞老鏢頭就要叫店夥給開晚飯。俞老太太卻喊著心疼,晚飯怕不能吃了。俞老鏢頭見老妻因這次驚嚇,宿疾復發,便也不禁難過。俞老太太躺在炕上,俞秀蓮姑娘給她母親撫摸胸口;俞老鏢頭卻坐在桌旁邊發愁。
這時,忽然進屋來一個人,老鏢頭一看,原來正是今天送自己到這店房來的那個衙役。當時又是一驚,站起身來,讓坐說:「大哥,有什麼話請坐下說!」那衙役滿臉陪笑,說:「老爺子,你別這麼稱呼我呀!」遂就落座說:「你這件官司不要緊了。縣太爺為人最惜老憐貧。他剛才把我叫了去,讓我來告訴你,請你放心,一點事也沒有;大概三兩天把兩個賊人定了罪名,就能叫你走了。」
俞老鏢頭說:「多謝太爺這樣維護我們,我們將來一定要給太爺叩頭去!」
那衙役說話時,又用眼望著秀蓮姑娘,笑著說道:「姑娘跟老太太都受驚了!」俞老鏢頭說:「我們姑娘小孩家,倒不曉得害怕;只是賤內,她胸口痛的痛又犯了!」說著微微地嘆氣,那衙役又問:「姑娘十幾歲了?」俞老鏢頭說:「她十七歲了。」那衙役又問:「還沒有人家兒吧?」俞老鏢頭說:「親事倒是早定了。」
那衙役一聽,似乎很是失望,可又似乎不相信,便說:「不是那麼說,姑娘若是還沒有人家兒,我可以給姑娘提一門親事;就是我們縣太爺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七歲,人物很俊,才學也很好,娶妻現已十年了,可是還沒有小孩。我們縣太爺想抱孫子的心切,早就想再給大公子說一房,可總沒有合適的。今天他老人家在堂上,看見你這位姑娘很不錯,就跟大公子商量了一下,大公子也十分願意,所以才派我到這兒來見你求親。果然你答應了,不但現在這官司好辦了,還可以給一間闊親戚,你就算我們縣太爺的親家老爺了。並且我們太爺還說,你要使些彩禮,那也辦得到。」說畢,他望著俞老鏢頭的回話。這時坐在炕上的秀蓮姑娘,又羞又氣,不禁低下頭去。
俞老鏢頭強忍著怒氣,慘笑著說:「煩大哥替我回稟太爺,說也並不是不識抬舉,實因小女自幼就許配了人家,這件事決不能答應!」那衙役一聽,臉上就變得難看了,說:「老爺子,你可別錯會了意。我們太爺這實在是誠心誠意,姑娘過了門決不能受委屈;再說這也跟明媒正娶差不多,雖然是二房,可是比作妾強得多了。」
老鏢頭本來極力壓著氣,可是到此時卻忍無可忍,便把桌子一拍,說:「你這位大哥,怎麼這樣麻煩!我的女兒自幼便許配給人,難道還能一女二嫁不成!」衙役聽了這話,便也要變臉。可是他還勉強笑著,在笑中帶著惡意,向俞老鏢頭似乎警告地說:「我的老爺子!到了現在無論怎麼著,你也得巴結巴結縣太爺,要不然你那件官司,非得把你拉到監獄裡不可!」
俞老鏢頭大怒,冷笑說:「官司怎麼樣,難道還能判我殺頭的罪名嗎?」俞秀蓮姑娘在炕上勸她父親說:「爸爸別生氣,有什麼話慢慢地說!」俞老鏢頭卻氣得更拍桌子說:「那些話你都聽見了,本地的知縣把我看成了什麼人?我俞雄遠雖然走了一輩子江湖,但是身家清白;想不到現在老了,竟受人家這樣的欺負!那何飛龍的兒子女兒已然逼得我拋家棄產,這麼大年歲又出外來奔波;想不到如今遇見這個知縣,也是這麼混帳!不用說你現在已許配了孟家,就是你沒許了人家,我堂堂俞雄遠,也不能把女兒給人去作二房啊!」
老鏢頭這樣忿忿地說;秀蓮姑娘心中十分難過,便不住痛哭;俞老太太也流著淚說:「走到哪裡都受人欺負,不如咱們一家三口都死了吧!」那衙役一見俞老鏢頭真氣急了,他恐怕挨一頓打,便冷笑了兩聲,走出屋去了。這裡俞老鏢頭坐在櫈上也不住垂淚。
此時,李慕白聽見爭吵的聲音,便到屋裡來。一看俞老鏢頭夫婦和秀蓮姑娘,都是正在哭泣,李慕白便問為什麼事。俞老鏢頭就把剛才來了那個衙役,說是本地知縣要強娶秀蓮,作他兒子的二房;並說了許多威嚇的話的事,說了一番。然後又嘆息自己年老,到處受人欺負。李慕白聽了,也不住嘆息。尤其見秀蓮姑娘坐在炕上,背著臉哭泣,這使他心中越發難過,他只得向老鏢頭勸解一番。
那老鏢頭用拳捶著桌子,忿忿地道:「我俞雄遠少年時是個最性烈的人,生平不受人家的欺侮;不然我也不能手刃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何飛龍,結下今日的仇恨。自把鏢店關門之後,我養心靜性,安分守己,決不願與人相爭,卻不料如今還是遇著這些事,咳!」又說:「我俞雄遠雖然老了,可是鋼刀還會使,武藝也都沒有忘;若逼得我急了之時,那我可要拚出這條老命去了!」
李慕白勸道:「老叔也不要這樣生氣,凡事還要顧慮嬸母和姑娘。有小侄在這裡,就是拚命廝殺的事,也應當讓小侄去作,老叔犯不上跟他們爭鬥!」俞老鏢頭又嘆了一聲說:「我怎肯連累你?你現在還有你的前程,因為我在這裡耽誤你幾天,我的心裡就已很難受了!」
李慕白聽了也默默不語,又勸了俞老鏢頭幾句話,便回到自己屋內,為俞老鏢頭父女的事又是代抱不平,又是嘆息。但因為俞老鏢頭現在帶著家眷,秀蓮姑娘雖有通身的武藝,但俞老太太卻是老病不堪,倘若一時氣忿,再出了什麼事情,那更是麻煩了。因此想來想去,得不到比較好的辦法,晚飯以後,很早的就睡下了。
次日清晨,李慕白出了店門,打算到縣衙附近打聽打聽昨天的那件案子,有什麼結果沒有。在縣衙門前徘徊了半天,卻不知道向誰去打聽才好,便信步順著大街向西走去。走了不遠,就見路北有一家茶館,裡面的人很是雜亂,李慕白就信步走將進去,找到一個空座坐下。茶館的堂倌給李慕白沏過一壺茶,拿過一個茶碗來。李慕白自己斟上了一碗茶,喝了兩口,便聽旁邊的一些茶座談話紛紜。就有人談到昨天知縣衙門裡捉來一個男賊、一個女賊;那女賊十分兇橫,在堂上大鬧,幾乎將縣官打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