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劍石上畫蘭花/趙衛民
--訪第二屆聯副「每月人物」王鼎鈞先生
去國多年的散文家王鼎鈞經四十位作家票選之後,成為聯副第二屆的「每月人物」。
聽到這項消息,一向和藹謙沖的他,在電話中的語調仍然沉穩平靜。在聽過幾個我試擬的訪談問題以後,他說:「給我一些時間。」沒想他保持創作上惜墨如金的一貫要求,對於發表談話,竟也惜語如金。於是我們約定了再過十二小時聯絡。
在這些時間裏他究竟能思考些什麼呢?語言、文字或原是孿生,在一段沉默和審慎裏,心思、意念逐漸孕育成充滿智慧的話語。
在十二小時之後,我聽到那「靜默中的聲音」。
他首先敘述了得獎的感想。「我覺得這是一次難以忘記的鼓勵,這是流汗工作的人心底一陣清涼的風。我覺得最能勉勵作家的,還是他的同行,尤其是同輩中的佼佼者。謝謝聯合報,謝謝選舉人。」
易經謙卦是地中有山。我們聽到前輩的謙虛,是來自大地般的平廣博厚,是心懷遠峰的知所敬畏,對周遭的關愛充滿無盡的謝意。山在地中,不自高以炫人,縱下得工夫深,風格也總是樸實。這是一種風範。
嚴肅與通俗
王鼎鈞的書,多年來暢銷不輟,支持他的,除了同行,應該還有廣大的讀者群。從早期談人生,談文學的書,多充滿生活經驗層面的啟示,到後期回憶早年流亡學生時期生活的藝術散文,他的文章雖具有可讀性但決不是通俗文學,也沒有「學院派」的味道,這些作品是如此貼近人生,應該是屬於周作人所說的「人的文學」。
對此,王鼎鈞說:「對我自己的作品,不敢使用嚴肅或通俗這樣的字眼。我的寫作秉持一個信念:『要給讀者娛樂,給讀者知識,給讀者教訓。』這些話說來似平淡無奇,像『教訓』這樣的字眼也易引起讀者反感,其實這話並沒有什麼錯。我希望讀者讀到我的作品,能多瞭解些人情世故,讀完之後,多了一些智慧。」
難怪我們那麼強烈的感覺他是一位生活中的作家,他的作品就是人生最澄澈的觀照,一些人生哲理如寒冬時的暖陽,絲絲移照入門窗,我們的眼睛裏也有了暖意。
關於靈感
對他這樣創作力豐沛的作家,我們總充滿好奇,他寫作的靈感來自何處。
王鼎鈞讀過一本書,是一位美國工業教育家寫的,該書作者建議從事工業設計、發明的人寫作,說寫作可以對工業發明有益處,因為寫作的靈感就是工業發明的靈感。這位工業教育家列出了一些如何使工業發明得到靈感的方式。當時王鼎鈞就想,難道不可以反過來借用這些工業發明得到靈感的方式,來刺激寫作的靈感嗎?如何尋找靈感,就此成了一本書。
由於一本書的啟發,意念轉相孳乳,就啟動了創作的馬達。其實,有些早年的生活經驗,一些困頓流離的情境,早在心中醞釀,就像青年時的流亡經驗,一直到旅居美國後,感受到新的刺激,而在平靜中開始回憶縷述,才剖露了深埋的礦脈。
作家當然要認真學習,尤其要認真去生活。
文學與文化
談到文學與文化各層面的相對應關係,王鼎鈞簡潔的話語裏自有一種雄辯。
他由身邊的事物開始來舉譬說明。「最近請朋友刻了個圖章:觀劍畫蘭。前句是看見寶劍,精光閃閃,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等回到家裏,摸摸腦袋,還在,想要畫出來,結果畫出來的是蘭花。蘭有劍氣,不能傷人。畫蘭如果畫得好,畫就進了故宮,也可能蓋了乾隆玉璽,這就儘夠了。何必再聽延安講話!」短而精采的譬喻裏,才思畢露,包含多端,實在不宜以一義限之。然而從現實生活經驗,轉換到藝術的審美經驗,這是一種昇華的感受,本質是無邪的,是一個豐富自足的領域,其實與政治何關。最後一句真是強烈的反諷。
進一步,他說:「文學是文化中的一種平衡。歷史寫大人物,文學寫小人物。宣傳偏重光明面,文學也要顧到表現陰暗面。我覺得這是一種平衡。作家效法自然,而自然就是平衡的。平衡就好,不平衡就不好!」
若就自然是一機體而論,彷彿具有美感、和諧與均衡。文學就具有一種靈活劑的性質,讓人際有靈活互動的交往,增添善意。也在社會與歷史中達到動態平衡的效用,使各不滯於一偏。如果繼續推論下去,作家也該以達到平衡的人格為目標吧!
餘音
對文學作品,文學批評家安諾德曾說:「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而曾以「人生試金石」為書名的王鼎鈞,深知作家的生命原來自對寫作無限的關注,持續的關注。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因為時間裏有祕密的醞釀,一切總在時間中成熟,時間會散發出酒香。
「在國外久了,對創作是有害的。家鄉如保護區,美國好像戰區,剛開始對寫作有點新的刺激和助益。但作家離不開語言和文化環境,離開久了,就念不出咒來。」這是否意味著他已想扯起歸帆,鄉愁該也是靈感的酵母啊。我們懷念你,鼎鈞先生!
--原載民國七十八年七月三十一日「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