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Ⅰ
我知道,夢很可能是一種知覺的反射。因為,我剛剛夢見了一個大瀑布,結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嘩啦啦的雨聲有如瀑布。
我猛一轉身,看向窗戶外面,看到屋簷落下一片水幕,打在下一層樓的屋頂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接著,我聽到羅賓遜打鼾的聲音。他那如雷的鼾聲彷彿在跟雨聲一爭高下。我轉頭過去看看他睡的那張床。他已經睡著了,可是電燈卻沒有關。他整個人仰面朝天攤在床上,身上的衣服都沒脫,乍看之下彷彿一具屍體,張開一張血盆大口,鼾聲如雷,簡直像是一頭美洲豹在咆哮。原先叼在嘴角那根雪茄已經掉到枕頭上了。還好他睡著的時候雪茄沒點燃。千辛萬苦回到一八九六年,結果卻死於飯店的大火,那可真是太諷刺了。
我躡手躡腳地坐起來,生怕吵醒他。其實,我真的可以不用顧慮這麼多。因為,有一種人一旦睡著之後,就連驚天動地的龍捲風也吵不醒的,而羅賓遜正是這種人。我看著熟睡的他,忽然想到他對我的態度是多麼的惡劣。然而,我卻不會恨他,因為我在書裡讀到過他的事情。有時候,能夠像上帝一樣預知未來,好處可真不少。
此刻,我心裡突然燃起一股迫切的渴望,渴望伊莉絲此刻就在我身邊。我開始想像,如果我在三更半夜的此刻去敲她的門,她會有什麼反應?就算只是想像,我也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個年代的道德觀是不允許我做這種事的──而且,萬一被羅賓遜發現的話,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他一定會把我碎屍萬段。
相隔了七十五年的漫長歲月之後,此刻,我真的來到她身邊了。那種感受是如此真實而強烈。儘管我心裡明白不能輕舉妄動,但內心卻依然免不了飽受苦惱折磨。此刻,她正在做什麼呢?她正躺在溫暖舒服的被窩裡睡覺嗎?或者,有沒有可能,此刻她正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大雨滂沱的夜色,默默思念我?──我心裡確實抱著這樣的希望。雖然有點不切實際,然而,只要是人,誰不會抱著這種期望呢?
有好一會兒,我一直在幻想她開門讓我進她的房間。我差一點就把自己逼瘋了。想像中,我看到她穿著睡衣和罩袍。我把她摟進懷裡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抗拒,不過,這當然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感覺得到她溫暖的軀體緊貼著我。我甚至還吻了她。她那溫暖濕潤的嘴唇迎合著我,雙手勾住我的肩頭。然後,我們依偎著走進她的房間。
想到這裡,我忽然嘶吼著咒罵了自己一聲,把腦海中的幻想揮開。我告誡自己,按部就班來吧。現在是一八九六年,不要幹蠢事。我顫抖著吸了一口氣,轉頭看看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這時候,我看到寫字檯上那些羅賓遜的東西。我走到桌子旁邊,看著那只懷錶。懷錶掀開在桌上,我看到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三點零七分。嗯,三更半夜去敲小姐的門,你可真有一套。接著,我看看懷錶外殼那些華麗的花紋圖案。錶殼是黃金打造的,邊緣有細膩的花紋雕刻,正中央是一頭獅子的圖案。不是活生生的獅子,而是獅子的石雕,就像紐約公共圖書館門口擺的一樣。
我看著羅賓遜那件披在椅背上的大衣,看到大衣內口袋裡插著一枝筆。我把那枝筆抽出來,嚇了一跳。那竟然是一枝鋼筆。真奇怪,我怎麼老是認定這個年代還很落後呢?先前看到他們有電燈,我就已經嚇了一跳,現在又看到這枝鋼筆。但我仔細一想,現在畢竟已經是一八九六年了,又不是中世紀。而且我又想到,其實他們這個年代也已經有某種早期的電子鐘了。
我把寫字檯前面的椅子拉出來,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後拉開寫字檯的抽屜。裡頭有一疊飯店的信紙。桌面上還擺著羅賓遜的皮夾和一個銀色的火柴盒。我把他的東西挪到旁邊去,然後低頭開始寫。我盡可能把字寫得很小很小,因為我有太多東西想記下來,怕信紙不夠用。另外,我也把從前上速記課學到的一些符號全部搬出來用,這樣一來,萬一有人看到我寫的東西,他們也看不懂。
我一直寫一直寫,接連寫了好幾個鐘頭。後來,雨好像停了,天好像也快亮了。天空已經隱約浮現出淡淡的微曦。
寫了一會兒,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寫作風格也變了,彷彿我在嘗試讓自己的文字風格更符合這個年代。電視劇本的文字風格力求簡潔俐落。我平常習慣用錄音機口述,因此簡潔俐落的文字風格就更鮮明了。
然而,此刻,我發覺自己寫出來的文字變得比較細膩繁瑣,不過感覺倒還滿好的。此刻,我坐在寫字檯前面,整個房間裡靜悄悄的──就連羅賓遜也突然不打鼾了──只聽得到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隱隱約約的浪濤聲。此時此刻,我突然感覺自己已經徹底變成一個一八九六年的紳士了。
此刻,我寫著這些文字,內心很渴望自己沒有漏掉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我知道我一定遺漏了數不清的小細節,也沒有寫出感情上的細微變化。我無法鉅細靡遺地回想起每一句話,不論是我說的,還是伊莉絲說的。不過,我應該已經記下了每一個重要的時刻。
屋外,雨差不多已經停了,只剩下屋簷偶爾會掉下幾滴殘留的雨水。放眼望去,葛蘿瑞塔灣對岸閃爍著疏疏落落的燈火,天空散佈著鑽石般的點點星光。我依稀看得到廣場另一頭矗立著洗衣坊煙囪的黑影輪廓,而蜿蜒的海灘一路延伸到墨西哥。右邊的海面上,鋼鐵突堤碼頭的輪廓如鬼魅般若隱若現。
此刻,我開始想到兩個年代之間的矛盾。不過,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不太明智──甚至,會不會太愚蠢?照理說,我最好還是把全副的心思集中在一八九六年的「第一時間」。這個時候去想到其他的年代,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風險。
然而,我實在很難不去想到那些矛盾。有時候只是出於好奇。舉例來說,我有點好奇,到了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我出生的那一天,會發生什麼事?當然,我希望能夠繼續留在一八九六年,然而,在未來的那一天,會發生什麼事呢?此刻這個成年的我會自然而然地消失嗎?而另一個我,在出生的那一剎那,會活下去呢,或是死亡?或是根本連受孕的機會都沒有呢?更可怕的是,我回到過去的這個行為,有沒有可能導致一種詭異的現象:有兩個理查.柯利爾同時存在。一想到這件事,我忽然感到很不自在。真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去想到這件事。
不過,說不定情況沒有我想的那麼複雜。也就是說,如果我繼續活下去,我會成為另外一個人,那麼,到了一九三五年的時候,我根本不需要去取代原來那個理查.柯利爾。
接著,我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個怪異的念頭。真奇怪,我居然到現在才想到這件事。
從前,我在書上讀到過的一些已經過世的知名人物,不論是男是女,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此刻,愛因斯坦在瑞士,今年才十幾歲。而俄國的列寧現在還是一個年輕的律師,革命的年代還在未來等著他。而後來的美國總統小羅斯福現在還在寄宿中學唸書。印度的甘地現在還在非洲當律師。畢卡索現在還只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而希特勒和戴高樂都還在唸小學。而維多利亞女王還好端端地統治著英國。美西戰爭的「聖胡安山戰役」(一八九八年美國為奪取西班牙屬地古巴,在此展開激戰。)即將在兩年後爆發,而老羅斯福總統即將在這個戰役中一戰成名。科幻小說家威爾斯最近才剛出版《時間機器》。麥金利總統這個月才剛當選。小說家亨利.詹姆斯最近才流亡到歐洲去。拳王約翰.蘇利文最近才剛退休。至於那幾位美國著名的大文豪──例如克雷恩、德萊塞、諾瑞斯──他們的寫作生涯才剛要起步。
而此刻,就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當下,古斯塔夫.馬勒還在維也納擔任「皇家歌劇院」的指揮。
我最好不要再想這些東西了,否則的話──
老天。
我的手抖得好厲害,幾乎連筆都快要握不住了。
後來,我又接連睡了好幾個鐘頭,而且,頭都不會痛。
□
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很焦慮,這一切的變化實在太令人驚駭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起初,我並沒有去留意。我全神貫注地做自己的事。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信紙摺好,指尖感覺得到紙張的質地紋路。接著,我把那些信紙塞進西裝外套的內口袋,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我又看看羅賓遜的懷錶,時間是早上六點三十分出頭。我站起來伸伸懶腰,看看羅賓遜。他還在睡,呼吸的時候喉嚨咯咯作響。我心裡想,我還不如擔心自己的西裝有沒有皺掉。
我打開浴室的燈,看看鏡中的自己。我的臉頰下巴已經長出一片青青的鬍碴。我看到水槽裡擺著羅賓遜的刮鬍泡沫和刷子。來不及了,此刻,我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我應該集中精神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而不是面對著鏡子自憐自艾。我不能讓自己陷入那種太過耗費心神的問題裡,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還沒有力氣去面對那些問題。
我迅速在臉上潑了一點水,然後立刻擦乾。接著,我試著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不過好像沒什麼用,頭髮還是一團亂。我得趕快去買一把梳子,買一把刮鬍刀、刮鬍杯、刮鬍泡沫、襯衫,還有──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很不好意思──襪子和內衣褲。
我迫不及待走出房間。我關上門的時候,心裡想,羅賓遜睡得跟死人一樣,應該聽不見關門聲。關上門之後,我看到房間的門牌上寫著472。接著,我轉向左邊,走到邊廊的盡頭,然後又向左轉,然而,我很快就發現我走錯了方向,立刻掉頭往回走。
我走下樓梯的時候,忽然發現整間飯店靜得異乎尋常,聽不到隆隆的車聲,也聽不到飛機降落的噪音。除了遠處的海邊傳來隱隱約約的浪濤聲,整間飯店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音。不過,正是因為太安靜了,我每走一步,響亮的腳步聲立刻四處迴盪。
到了二樓,我沿著走廊走向飯店外圍的樓梯,避開後門廊。我愈來愈靠近大門了,這時候,我忽然想到,等一下,到了九點十八分,我就要辦理住房登記了。350號房。
我走到陽臺上,眺望著底下的露天廣場,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心理學上的「記憶幻覺」這個字眼。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廣場上的景觀變得很不一樣──記憶中,廣場上本來並沒有那麼多熱帶植物,像是無花果、菩提樹、柳橙、香蕉、番石榴、石榴樹等等之類的──但整個廣場卻令我感覺似曾相識。那種感覺就像第一天早上我剛抵達飯店的時候一樣。不過,從邏輯上來說,我不能說那是一種「記憶幻覺」,因為「記憶幻覺」的意思是「我從前來過這個地方」,但從時間的邏輯來看,我是在七十五年後才來到這個地方的。
我忽然陷入一陣困惑。那種困惑令我很不自在。於是,我把腦海中那些雜亂的思緒全部撇開,然後沿著外圍的樓梯往下走,越過那片濕答答的露天廣場,一路上經過花圃,經過白色的長椅,經過拱門底下,穿越高大寬厚的樹籬,經過水幕飛舞的噴泉。噴泉中央有一個裸女的雕像,手裡扶著一個水罐,頂在頭上。這時候,有一隻黃絲雀從我身邊飛掠而過,然後消失在樹叢中。我經過一棵橄欖樹的時候,感覺到樹上好像有什麼動靜,於是就擡頭一看,看到下層的樹枝上有兩隻羽毛鮮豔的鸚鵡。那兩隻鸚鵡正在啄理自己的羽毛。此刻,我心中忽然湧出一陣喜悅,不自覺地對牠們微微一笑,對這個新世界微微一笑。昨天晚上好好睡了一覺,而且頭也不痛了,而此刻,我就要去見伊莉絲了!
我走進那間交誼廳的時候,裡頭靜悄悄的,一片昏暗,然而我的心情卻是無比開朗。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快快樂樂地吹口哨,打破沉默。不過,當我走到她房間門口的時候,忽然又有點猶豫。會不會太早了?如果我現在敲門,會不會打擾到她?她會不會生氣?我可不想吵醒她。然而,要是我等到大家都起床了,她媽媽和羅賓遜一定又會來阻撓。於是,我擡起手,握起拳頭,眼睛盯著號碼牌,盯了好一會兒,然後,我終於鼓起勇氣敲敲那扇黝黑的門板。
不過,我好像敲得太輕了,她根本不可能聽得到。不過,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敲第二次,因為我很怕會吵醒隔壁房間的人,怕他們會跑出來察看。據我所知,她媽媽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而且此刻應該就在房間裡。老天,我心中暗暗吶喊著,萬一麥肯娜太太堅持在她女兒房裡過夜,那該怎麼辦?
我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伊莉絲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過來。她輕聲細語地問:「什麼事?」
「是我。」我說。那一剎那,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
但沒想到,她真的知道是我。我聽到她開鎖的聲音,然後門慢慢打開了,她出現在我面前。她身上穿的睡袍比我剛剛幻想中的式樣更好看,淡淡的酒紅色,衣領上有繡花圖案,而胸前也有兩道渦卷形的繡花圖案。她一頭金棕色的長髮垂掛下來,披散在肩頭。淡綠色的眼睛凝視著我,流露出一種憂鬱的神色。
「早安。」我說。
她默默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喃喃說了聲:「早安。」
「我可以進來嗎?」
她遲疑了一下。我感覺得到,她的遲疑,並不是因為她顧慮到,在這種可疑的情況下,一個年輕的小姐讓一個男人進她的房間,究竟恰不恰當。相反的,她的遲疑,是因為她已經和我扯上某種關係了,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再繼續牽扯下去。
後來,她終於下定決心,往後退了一步,讓我進門。她關上門之後,轉身凝視著我。那一剎那,我忽然發覺她的眼神看起來好疲倦,好憂傷。老天,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我想對她說幾句道歉的話,但還來不及開口,她就先開口了。「請坐。」她說。
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的心往下一沉,而且彷彿是真的沉下去了。我無法證明,但我真的有那種感覺。這是最後一幕了嗎?這是她精心安排的告別儀式嗎?我走到一張椅子前面,然後轉過身來,那一剎那,我嚥了一口唾液,可是喉嚨卻又乾又澀。
外面的交誼廳沒有燈火,籠罩在一大片陰影中。我等待她坐下來。那短短的幾秒鐘,我彷彿看到某種預兆,不由得全身顫抖起來。她終於坐下了,坐在沙發的邊緣,而我也跌坐在椅子上。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西洋棋盤上的一個小卒子,彷彿整個棋局大勢已定,我只能任人擺佈。我不知道接下來她會說什麼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擡起頭來看著我。
她沒有說話,於是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怎麼了?」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彷彿很疲倦,然後搖搖頭慢慢地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事。」她說。她的口氣聽起來很痛苦。「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像這樣的事。甚至就算只有一丁點類似的事,我都沒做過。」
我心裡吶喊著,我知道!不過,謝天謝地,還好我沒有真的喊出來。而且,我差一點就脫口喊出,我知道妳在等我。不過,我終究還是按捺住了,沒有說出口。最好什麼都不要說。
接著,她又開口說話了,從她的聲音,我聽得出她內心的掙扎。「我的理智告訴我,昨天晚上在海灘上,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她說。「在那一刻之前,我們兩個素昧平生。我的理智告訴我,我為你所做的一切,我對你的態度,實在毫無道理。毫無道理可言。」說到這裡,她忽然沉默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們兩個就這樣默默坐在那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來,她又說了一句。說話的時候頭都沒擡起來。「但我還是做了。」
「伊莉絲──」說著,我開始站起來。
「不要,請你先坐著不要動。」她飛快地擡起頭來說。「我希望我們兩個之間先保持……一點距離。我甚至……甚至不希望看你看得太清楚。看著你的臉──」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下來,顫抖著喘了一口氣。「此刻,我只希望能夠好好思考一下。」她說。
我沒有說話,默默坐在那裡讓她打量我。她似乎努力想分析我,想看穿我的心思,想了解我。然而,後來她還是沒有說話。這時候,我終於明白,她剛剛說的話只是一種期望,並沒有實際行動。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擡起頭看著我。「看我現在這副模樣,今天晚上我怎麼有辦法上臺演戲呢?」她說。
「妳一定可以的。」我說。「妳會演得很棒。」
她輕輕擺著頭,好像是在搖頭。
「妳一定可以的。」我告訴她。「我會在底下欣賞妳的演出。」
她有點悲哀地嘆了口氣。「沒有用的。」她說。她默默凝視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把手伸到右邊,拉了一下檯燈的鍊子。燈泡亮起來那一剎那,我眨了一下眼睛。
在燈光的照耀下,她繼續盯著我看。很難猜得透此刻她心裡是什麼感覺。儘管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凝重,不過,我似乎感覺到她開始接納我了。但願如此。不過,說她接納我,好像還不到那個程度,也許應該說,她已經能夠容忍我了。好歹我已經達到低標準了。
接著,她又低下頭。「抱歉。」她說。「我又一直盯著你看了。真搞不懂我為什麼老是這樣。」她嘆了口氣。「其實,我倒是真的知道為什麼。」她說。「那是因為你的臉。」說著,她又擡起頭來看著我。「你長得很好看,可是,你的臉孔似乎還隱藏著某種東西。可是,那究竟是什麼?」
我很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是,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很怕說錯話,做錯事。
這時候,她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一直以為,我很清楚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她說。「反正,那就是我的世界。我以為我的世界有自己的韻律,有自己的節奏,而我也已經熟悉了。」說著,她搖起頭來。「可是現在,你出現了。」
我想,我最好還是聽她的話──保持一點距離。然而,我心裡雖然這樣想,人卻已經不自覺地站起來,開始朝她走過去了。我逐漸靠近她的時候,她一直看著我。我發現,她雖然沒有顯出不安的樣子,不過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熱切的期待。我走到沙發前面,在她旁邊坐下來,朝她微微一笑,盡我所能表現得溫柔一點。「很抱歉,害妳沒睡好。」我對她說。
「有那麼明顯嗎?」她問。我本來並沒有想到,聽她一說我才發現。
「我也沒睡好。」我說。「我一直在──整個晚上我一直在想。」說到這裡,我忽然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我寫了那些東西。
「我也是。」她說。她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想跟我分享心事,可是,我仍然感覺得到我們之間有一道鴻溝。
「後來,妳想到些什麼──?」我追問她。
「後來,」她回答說,「我發覺這件事實在太複雜了,我怎麼也想不透。」
「不會的。」我迫不及待地說。「一點都不複雜,伊莉絲。事情很簡單,那就是,我們是註定要相遇的。」
「為什麼?」她問。她用一種質問的眼神看著我,口氣也充滿了質疑。
然而,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妳不是說,妳一直在等著我?」我迴避她的問題,反過來問她。「妳的話,聽起來很像是命中註定。」
「也可以說是巧合得不可思議。」她說。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痛。「妳不可能會這樣想的。」我說。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了。」她回答。
「妳為什麼會覺得妳一直在等著我?」我問。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反問我。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妳了嗎?」
「理查。」她的口氣很溫和,但我聽得出來她在質問我。
「我答應妳,等時機成熟了,我一定會告訴妳。」我說。「現在我真的不能告訴妳,因為──」說到這裡,我絞盡腦汁想著該怎麼解釋。「──我怕會害妳煩心。」
「煩心?」她忽然輕笑了一聲,好像在苦笑。「你覺得我煩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我沒有說話,等著她繼續往下說。等了好久好久,我才發覺,她並沒有打算要告訴我她為什麼一直在等我。後來,她忽然又開口問我:「你會笑我嗎?」
「有什麼好笑的嗎?」我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但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她好像早就料到我會這樣回答,所以就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表情變得比較和緩了。她對我微微一笑,笑容有點疲倦。「從某個角度來看,是有點好笑。」她說:「或者應該說,有點怪異吧。」
「告訴我好不好?讓我自己來判斷。」我請求她。
她又在猶豫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她忽然坐挺起來,彷彿想鼓起勇氣說出來。接著,她開始說了。「這件事要分成兩個部分來說。」她說。「時間大約是八〇年代後期,至於究竟是哪一年,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當時,我和我媽在維吉尼亞市演出。」
一八八七年十二月。我想都不必想就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年。
「有一天晚上,演出結束之後,」她繼續說,「有幾個朋友帶了一位印第安老婦人到我們住的那家飯店來。他們說,她能夠預測未來。當時,我一時好玩,就叫她預測我的未來。」
這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劇烈。
「她說,二十九歲那一年,我會遇見那個──」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改口說:「──遇見一個男人。他會來找我──」說著,她喘了一口氣。「──而且是在某種很奇特的機緣下。」
我愣愣地看著她那柔美的側影,等著她繼續說。可是她卻沒有再繼續往下說。於是我就追問她:「那麼,第二部分呢?」
她立刻接著說:「我們劇團裡有一個戲服管理員,她媽媽是吉普賽人。她宣稱她能夠──該怎麼說呢?──未卜先知。」
我心臟已經開始怦怦狂跳。「然後呢?」我囁囁嚅嚅地追問。
「六個月前,她告訴我──」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來,好像有點不安。
「拜託,告訴我吧。」我催她。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又開始說:「十一月的時候……我會遇見那個人。」我好像聽到她嚥了一口唾液。「在海灘上。」她說。
這時候,我已經聽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了。不久前,我生命中出現了奇蹟般的際遇,如今終於找到對手了。原來她也有過這麼神奇的際遇。倒不是說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我才有可能是她在等的那個人。絕非如此。我只是有一種感覺:我們兩個人的經歷似乎有某種共同點。
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又先開口了。她擡起右手比了個手勢,顯得有點困惑。「當時,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會到這裡來試演《小牧師》。我們劇團是在好幾個月之後才受到邀請。而且,我一直都沒有想到,科羅納多島就是瑪莉所說的地方。」
此刻,她愣愣地凝視著前方,彷彿在搜尋記憶。「後來,等到我們抵達飯店之後,我才忽然想到這件事。」她繼續說。「星期二下午,我坐在那扇窗戶前面看風景。當我看到海灘那一剎那,我猛然回想起瑪莉說過的話──還有那個印第安老婦人說過的話。」
這時候,她忽然轉頭看著我,眼神彷彿在怪我,不過,還好那種責怪的眼神有點像是在撒嬌。「從那一刻起,我的行為舉止就開始變得有點怪異。」她告訴我。「昨天排演的時候,簡直是慘不忍睹。」這時候,我忽然想到羅賓遜昨天晚上說的話。「我一再的忘詞,一直走錯臺步──一塌糊塗,沒有一樣是做對的。這輩子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她搖搖頭說。「可是真的就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對勁了。我滿腦子都在想,現在是十一月,這裡有海灘,而且,有人告訴我,就在這個時間,就在這個地方,我會遇見一個男人。而且,不是只有一個人這樣說,而是有兩個人都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遇見一個男人。我的意思是──」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我感覺得到,她拚命想掩飾自己的不安,但實在掩飾不了。她比了個手勢,彷彿很受不了自己的失態。「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她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問你『是你嗎?』──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說著,她又搖搖頭,口氣聽起來有點悲哀。「當你回答『是的』的時候,我簡直快要昏倒了。」
「當妳問我『是你嗎?』的時候,我也幾乎快要昏倒了。」
這時候,她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
但願我沒有犯下可怕的錯誤。不過,要是我真的說溜了嘴,恐怕也來不及補救了。「不知道。」我說。
「那麼,你為什麼會回答『是的』?」她問。
「因為這樣妳才會接納我。」我說。「而且,我真的相信我們是命中註定要相遇的。只不過,我不知道妳一直在等待著我。」
她用一種熱切的眼神看著我。我被她的眼神迷住了。「理查,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問。
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此時此刻,我很本能地就想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她,然而,就在快要說出口那一剎那,我忽然警覺到我不能說。我忽然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際遇,本質上是很不同的。如果有個印第安老女人預言你的未來,或是一個吉普賽裔的戲服管理員預言你的未來,那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如果有個人告訴你,他是從未來的年代來的,他要告訴你未來發生了什麼事,那可是相當駭人聽聞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時候,她忽然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很沮喪。看到她那副模樣,我心裡很痛苦。「又來了。」她說。「你為什麼要隱瞞我?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有那麼神祕嗎?」
「我不是有意要隱瞞妳。」我說。「我只是不希望妳受到傷害。」
「被什麼傷害?」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才聽得懂。「我也不知道。」我說。這時候,她忽然轉頭不看我了,我趕緊解釋說:「我只是有一種感覺,怕說出來會傷害到妳。我絕對不願意傷害到妳。」我伸出手,想去握她的手。「我愛妳,伊莉絲。」
這時候,她突然站起來,快步從沙發旁邊走開。「這樣太不公平了。」她邊走邊說。
「對不起。」我對她說。「那只是因為──」我到底該怎麼說呢?「──我已經把自己的感情徹底投入了。所以我實在很難──」
「我可沒辦法投入什麼。」她突然打斷我的話。
此刻,我突然感到腦海中一片空白,感到很沮喪。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地看著她。她站在窗邊,雙臂交叉在胸前,眼睛盯著窗外的大海。我感覺得到她壓力很大,感覺得到她內心深處隱藏著某種東西,而她憑藉著無比的意志力拚命想壓抑那種東西。那似乎不是我能夠觸及的,甚至,我根本摸不透那究竟是什麼。我只知道,不久之前,我本來可以強烈感受得到兩人之間那種親近感,而此刻,那種感覺已經徹底消失了。
我覺得她一定感覺到我的失落了。或者說,她至少應該察覺到自己對我太嚴厲了。所以,她的態度有點軟化,口氣也比較溫和了。她說:「你別難過。我說的不是你。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不──不喜歡你。老實說,我顯然很喜歡你。」
說到這裡,她輕輕嘀咕了一聲,然後轉身看著我。「要是你知道我從前是怎麼過日子的,」她對我說,「要是你知道,我對你的態度和我從前一貫的作風比起來,差異有多大──」
我心裡吶喊著,我真的知道。只不過,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昨天晚上,我媽媽發現我讓你進我房間的時候,她那種反應你也看到了。」她說。「我邀你和我們一起吃晚餐的時候,我的經理那種反應你也看到了。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他們的反應,也許可以說,他們真是驚心動魄。」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只不過,他們都還比不上我那麼驚心動魄。」
我沒有吭聲。我已經沒辦法再多說什麼了。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該表白的我都已經表白了。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動,給她時間。我心裡想:時間,永遠都跟時間有關。我跨越了時間來到她身邊。而此刻,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贏得她的心。
「你的熱情令我……令我印象深刻。」她說。她的措詞實在太正式了,很難讓我有安全感。「雖然我還不太認識你,不過,你表現出來的態度似乎隱藏著某種東西。那是我在別的男人身上從來沒見過的。我感覺得到,你絕對不會傷害我。我甚至……能夠信任你。」她雖然坦白說出心裡的感受,但言語中依然充滿了困惑,而且顯示出她多年來對男人的一貫態度。「可是,投入感情?沒有。」
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可憐兮兮的,一副被遺棄的模樣。她一看到我,似乎突然心軟了。於是,她又走回來沙發這邊,在我旁邊坐下來。她對我微微一笑,而我也總算硬擠出了一絲笑容,對她笑了一下。
「你明白嗎──?」她說。「不,你不會明白的,不過,你可以相信我,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簡直是太神奇了──想像一下,一個大男人在我的房間裡,坐在我旁邊,我身上只穿著睡袍,而且四下無人,想想看,理查,這不是很不可思議嗎?」她對我笑了一下,彷彿想強調這一切是多麼的神奇。只可惜,這些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也高興不起來。
接著,她忽然哼了一聲,好像突然想到什麼。「對了,你得趕快走了。」她說。「這個時間,要是我媽看到你在這裡,看到我身上只穿著睡袍,她一定會……爆炸。」
我們兩個彷彿同時都想到了她媽媽爆炸的畫面,不由得笑起來。
「不要再笑了。」她忽然說。「她就在隔壁房間,她會聽到的。」
在浪漫的愛情故事裡,男人女人總是在一陣歡笑之後含情脈脈地互相對望,然後激情擁抱,熱烈親吻。只可惜,我們無法上演這樣的情節。我們兩個人都克制住自己。她就只是站起來說:「理查,你該走了。」
「可以陪我一起吃早餐嗎?」我問。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我去換衣服。」她答應了。我很想感受一下那種勝利的喜悅,但理智卻告訴我別高興得太早。我看著她走到客廳的另一頭,看著她走進房間,看著她關上門。
我愣愣地盯著她房間的門,拚命鼓舞自己,希望自己能夠對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多一點信心。然而,我發覺我就是很難有信心。她的身分地位,她的人生經歷,她的生命情調,這一切都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道牆。她的思想觀念和行事作風將會導致我們的愛情之路更加崎嶇難行。看到她的照片之後,我愛上了她,我甚至穿越時空來找她。這一切都是基於一種神祕奧妙的因緣。而這種因緣甚至向她預言了我即將到來。
儘管神祕的因緣引導我們相見了,但我們終究還是得面對殘酷的現實。到頭來,主宰我們未來的,是真實世界中的每一個互動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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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上的牌子寫著「早餐廳」。我們走進那道拱門之後,一個矮矮小小、西裝筆挺的男人引導我們到座位上。
這間「早餐廳」看起來和從前差很多──不對,應該說和未來差很多。只有天花板上的嵌板雕飾沒有變,而外圍的拱門都不見了,整個空間看起來比我記憶中小很多。窗戶變得比較小,比較窄,裝著木製的百葉窗。而且,除了原來的方桌之外,還多了圓桌,桌子四周的椅子是橫木椅背。桌面上鋪著白色的桌巾,桌子中央擺著一盆鮮花。
我們從一張桌子旁邊經過的時候,那個矮矮壯壯的男人忽然跳起來,握住伊莉絲的手,然後用一種誇張的動作吻了一下。我注意到他那頭金髮實在亂得可以。我猜,他鐵定是個演員。伊莉絲介紹我們兩個認識。他叫傑普森先生。他邀我們和他同桌一起吃早餐,我們婉謝了。從我們握手寒暄一直到我和伊莉絲轉身走開,這位傑普森先生不斷地打量我,臉上那種小心翼翼而又好奇的神情表露無遺,毫不遮掩。
那位服務生把我們帶到窗邊的一張桌子前面,微微一鞠躬,很職業化地對我們乾笑了一下,然後就走開了。我坐下的時候,忽然明白為什麼空間看起來會比較小。我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原本是戶外的門廊,原本擺著好幾張搖椅。
後來,我斜眼瞄瞄四周,無意間發現,那位傑普森先生還是瞪大眼睛打量著我們。「我似乎又給妳惹麻煩了。」我說。「真抱歉。」
「理查,反正木已成舟,別管他了。」她說。此刻,她的口氣聽起來還滿平靜的。我忽然發現,當別人和她意見相左的時候,她似乎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被人影響。我對她的評價又要加分了,不過,再高的評價也是多餘的,她根本就不需要。
我面前的盤子上蓋著一張餐巾。我把那張餐巾拿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大聲說:「老兄,我們這個國家的人口有七千五百多萬。」聽到那個數字,我嚇了一跳。難道在未來的七十五年裡,人口竟然增加了一億?老天爺。
我在想那個問題時,伊莉絲好像跟我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到。我跟她說了聲不好意思。「你餓了嗎?」她又問了我一次。
「有點餓了。」我笑著說。「妳今天要排演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是的。」
「那麼──」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表演結束之後,妳是不是還要按照原定計畫──離開飯店,到下一個城市去?」
「行程都已經排好了。」她說。
我看著她,內心不由自主地忽然感到一陣悲哀。我知道她看到我的表情了,可是,這次她故意不表現出任何反應。她轉頭看著窗外。我試著集中精神看菜單,可是菜單上的字卻愈看愈模糊。此刻,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眼前這短暫的片刻就是我們最後在一起的機會了。
不會的。我拚命揮開那個念頭。我不會放棄的。我告訴自己,放輕鬆一點,還有時間。我想故作鎮靜地笑一笑,但還是忍住了。多年來,海登希爾工作室的牆上一直貼著一張卡片,卡片上面寫的就是「放輕鬆一點,還有時間。」這幾個字。看到那幾個字,不但能夠啟發我的心智,甚至還能夠撫慰我的心靈。此刻,想到那句話,我忽然又振奮了起來。我暗暗發誓,不會有問題的,你一定會成功的。
沒有用的。那一剎那,我那顆作家腦袋又開始作怪了。眼前的菜單又開始變得模糊了,因為我開始在腦海中編織一齣十九世紀的無聊肥皂劇,劇名叫做「我的命運」。在那齣戲裡,伊莉絲今天晚上就要離開飯店了。她即將離我而去。我身無分文,只好在飯店的廚房裡打工洗盤子。三十年後,我已經年老體衰,步履蹣跚,白髮蒼蒼。有一天,洗盤子的時候,我嘴裡喃喃嘀咕著那失去已久的愛,然後一頭栽進滿水槽的肥皂水裡淹死了。死後,我被埋葬在「波特墓園」裡,墓碑上用拉丁文刻著「本世紀最可悲的失敗者,長眠於此」。有時候,野狗會叼著骨頭到我的墳墓來,然後挖個洞,把牠們的骨頭和我的骨骸混在一起。想像中的畫面荒謬至極,卻又是如此的令人驚駭,搞得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後來,我決定不哭也不笑。
「理查,你還──?」
她正要開口說話,忽然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把她的聲音掩蓋住了。「嗨,早安,麥肯娜小姐。」
有個矮矮壯壯的傢伙正朝著桌子這邊走過來(難道這個年代的男人都是長得矮矮壯壯嗎?),對伊莉絲露出諂媚的笑容。「您對我們的服務應該很滿意吧?」他問。
「是的。謝謝你,巴卡克先生。」她回答說。
我愣愣地看著他。雖然此刻我心情很沮喪,但一看到他,我還是不免有點驚訝。伊莉絲介紹我們兩個人認識,我們握了握手──噢,你知道嗎?想像一下,你一直認為眼前這個傢伙已經死了很久了,可是此刻你卻握著他的手,感覺得到他堅實有力的手勁。這種經驗真是無與倫比。
他對伊莉絲說,大家都「戰戰兢兢」,懷著「無比的興奮」期待今天晚上的演出。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自己坐在那間熱得像烤箱一樣的地下室,翻閱那些字跡已經褪色的書信。那些信都是眼前這個人口述的,而且有一部分此刻根本就還沒有口述出來,因為時候還沒到。經驗證明,諸如此類矛盾難解的思緒只會導致我的心神更加混亂。於是,我努力撇開腦海中那些雜亂的思緒。
巴卡克走了之後,我又看了伊莉絲一眼。我發現她也在看我,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我再怎麼憂鬱也無法讓她更在乎我。假如我繼續要死不活的坐在那裡,到頭來,無論她心裡對我有什麼感情,最後都會受不了的。
「我昨天晚上玩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遊戲。」我開口的時候,努力裝出愉快的表情。
「真的嗎?」她嘴角泛起一抹迷人的微笑。
我告訴她,昨天晚上我如何如何追逐羅賓遜,她笑得更燦爛了。「真對不起。」她說。「我早該想到他會幹這種勾當。」
「他為什麼要住到那麼高的樓層呢?」我問。
「他習慣如此。」她說。「把樓梯的功效發揮到極限。他喜歡這樣跑上跑下的,維持他所謂的『精力充沛』的狀態。」
我笑了起來,回想起他的體格,差一點就不由自主地搖起頭來。「妳覺得,他對我會有什麼樣的觀感?」話才剛問出口,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就立刻擡起手比了個手勢,示意她不用回答了。「算了,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說。「還不如告訴我,妳媽媽對我有什麼樣的觀感?她應該會比較口下留情。」
「是嗎?」看得出來她拚命想忍住笑。
「有那麼糟糕嗎?」我問。
「如果你真想聽的話,」說著,她的頭略微歪了一下。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約翰.德魯書裡面所描寫的,她在舞臺上那種令人讚嘆的優雅儀態。「──她覺得你很像『郎中』很像『惡棍』。」
「真的?」我點點頭,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真是令人喪氣。」對嘛,這樣感覺好多了。她比較喜歡我搞笑的裝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那麼,妳是怎麼回答她的?」
「我回答她,就是因為你香甜可口,所以我才喜歡。」
聽了她的話,我想必不自覺地目瞪口呆愣在那裡。她在取笑我嗎?一想到這個,我忽然害怕起來。
「難道你不知道『郎中』和『惡棍』是什麼嗎?」她問。
我呆呆地眨眨眼。「恐怕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是糖果嗎?」
「糖果?」這下子我可真是糊塗了。
她這才跟我解釋,『郎中』是一種長長的、鮮黃色的糖果,裡面包著白餡,而『惡棍』和『郎中』很像,差別在於『惡棍』是方形的。聽了她的解釋,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呆。「真不好意思。」我說。「我懂的東西實在太少了。」我心裡想,當然,除了妳和我的事情之外。
「跟我聊聊你的寫作好不好?」她問。
我感覺她問這個問題只是一種客套,不過,此刻我卻不方便追問她,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妳想知道什麼?」我問。
「你寫的是哪一類的文章?」
「我正在寫一本書。」話一說出口,我忽然有點緊張,然後又漸漸放鬆下來。告訴她這件事,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麼危險的。
「故事題材是什麼?」她問。
「那是一個愛情故事。」我告訴她。
「等你寫完之後,我真想看看。」她說。
「妳一定會看到的。」我說。「等我想到結局該怎麼寫。」
她微微一笑。「難道你還不知道結局是什麼嗎?」
我忽然覺得,這個話題談到這裡已經差不多了,再談下去就有點危險了。於是我開始模糊焦點。「不知道。通常我都要等到寫到結尾的時候,我才會知道結局是什麼。」
「好奇怪。」她說。「我一直以為,你們寫文章的人一定很清楚故事會怎麼發展。」
我心裡想,那是因為你自以為很清楚「你的」故事會怎麼發展。「那倒不一定。」我說。
「嗯,不管怎麼樣,」她對我說,「反正等你寫完之後,我一定要看看。」
看看?我心裡吶喊著,妳不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嗎?「妳一定會看到的。」我對她說。然而,我心裡很懷疑,我是不是真有那個勇氣把這本書拿給她看。好了,我聽到腦海裡彷彿有個聲音在說:該換個話題了。「今天我可不可以去看妳排演?」我問。
這時候,她突然臉色一沉。難道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你能不能等到今天晚上再看?」後來她終於開口問我。
「我當然尊重妳的意思。」我說。
「請別介意,我不是有意要對你不禮貌。」她對我說。「只是因為……呃,我一向不太習慣『外人』來看我──」
話說到一半,看到我的反應,她忽然停頓了一下。「也許我不應該用這樣的措詞。」她說。「我的意思是──」她猛吸著一口氣。「──我會覺得很不自在。要是你在現場看我排演,我根本就沒辦法演下去了。」
「我了解。」我說。「我知道女明星需要什麼樣的工作環境。我真的了解。」這些話倒是說得一點都不假。「我很樂意等到今天晚上。不對,這樣說不對,其實我一點都不樂意,我根本就不想等。我願意等,純粹只是因為我尊重妳的心意。」
「你真的很善體人意。」她說。
我心裡吶喊著:妳錯了,我一點都不善體人意。我滿腦子唯一的念頭,就是用手銬把妳銬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