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我們穿越那一片茂密的樹林和矮樹叢,轉了個彎走向那條鐵路支線。正前方有一棟小小的樓房骨架,最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圓形屋頂。樓房再過去就是軌道,軌道兩邊是茂密的樹林。我們繞過一個小花圃,左轉走到車廂前面。到了車箱旁邊,我扶她跨上腳踏板。
她一鎖上車廂門,立刻對我說:「裡面的裝潢太奢華了點,不過,這都是羅賓遜先生一手處理的。其實,我自己倒是比較喜歡單純一點的裝潢。」她的口氣倒不是在解釋什麼,而純粹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儘管她事先提醒過我,然而,當那富麗堂皇的景象呈現在我眼前時,我還是不由得愣住了。我想,我一定是目瞪口呆站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接著,我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哇!」這可一點都不像十九世紀的人的反應。
我聽到她輕笑了一聲,於是就轉頭看看她。「哇?」她模仿我的口氣也叫了一聲。
「真是壯觀。」我說。
確實很壯觀。她帶我往車廂裡面走,參觀一下。那一剎那,我忽然產生一種錯覺,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皇宮裡。牆面和天花板都是嵌板雕飾的,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椅子和沙發的坐墊椅背都是圓滾滾的,沙發上還有靠枕。綠色金色相間的色調看起來金碧輝煌。船型的燈座架在平衡環上,這樣的設計是為了燈火的穩定,無論火車再怎麼搖晃,燈座都可以保持垂直。窗戶的遮陽簾底端有流蘇邊飾。種種的裝潢擺設看起來所費不貲,但品味卻有待商榷。還好她已經聲明過了,這些都是羅賓遜的手筆。
包廂座位區再進去就是她的私人小客廳。如果剛剛看的包廂座位區被她形容是奢華,那麼,這間私人小客廳就可謂是極盡奢華之能事了。地毯是橘紅色的,牆壁和天花板都鋪設了絮棉縫線襯墊,天花板的色調是淡淡的金色,而牆壁是紫紅色。椅子和沙發也和小客廳一樣,坐墊和椅背都是圓滾滾的,而且搭配牆壁的色調,都是紫紅色。牆邊有一張寫字檯,桌前有一張直背椅,桌子上方縣著一盞吊燈,布燈罩的色調和天花板一樣,也是淡淡的金色。起居室最裡面有一扇嵌板雕飾的金黃色的門,門上有一扇窄窄的窗戶,窗上有布簾。假如說先前我誤解了羅賓遜對待伊莉絲的態度,那麼,現在我已經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了。在他心目中,她就像女王一樣,只不過,這位女王似乎寧可自己一個人統治她的王國。
此刻,我們已經來到她房間門口。門是開著的。那一剎那,我們兩個人心頭似乎起了一陣異樣的激盪。
此刻,房間裡那張黃銅框的大床映入我們的眼簾。先前,我們都表示希望能夠更了解對方,而此刻,難道眼前的景象就是那個決定性的因素,觸發了我們心中那股異樣的激盪?
眼前的景象是一種象徵,象徵男女之間互相吸引最根本的力量。或許那就是為什麼,氣氛突然變得很凝重,我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肩並肩站在那裡,默默看著昏暗的包廂座位區。
我慢慢的、慢慢的轉身面對她,而這時候,她也彷彿受到某種莫名力量的驅使,也開始轉過來面對我。於是,我們倆站在那裡,面對面,四目相接。或許這是因為,這兩天以來,我們終於第一次有機會真正獨處了,不再受到外人的干擾。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此刻的感覺。我很明確的感覺得到,一種微妙的情愫正在滋生蔓延,而我們兩個人渾然忘我地沉浸在那種氛圍中。
當我們轉身默默相對的時候,我慢慢的、慢慢的舉起手,搭在她的肩上。那一剎那,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彷彿,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害怕起來。接著,我慢慢的、慢慢的把她拉向我,緊貼著我,然後低下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她微微顫抖,喘著氣。我的嘴唇感受到她呼出的溫暖氣息,芳香如蘭。這輩子從來不曾體驗過如此溫暖、如此芳香的氣息。她瘖啞著聲音,輕輕呼喚我的名字,微微顫抖,彷彿在害怕什麼。
我的頭微微往後一仰,然後慢慢擡起手──很緩慢,很緩慢──雙手捧住她的臉,然後無比輕柔地讓她的臉輕輕往後仰。她凝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迫切想搜尋什麼,那種神色是如此的無助,如此的楚楚可憐,彷彿她心裡明白,無論她是否找得到答案,她都已經無法逃避,必須承受即將來臨的一切。
我慢慢貼近她的臉,輕輕吻上她的唇。那一剎那,她突然顫抖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宛如溫熱的美酒,輕輕流進我的嘴裡。
接著,我用雙臂圈住她,把她摟進懷裡。那一剎那,她露出淒涼無助的神情,低聲呢喃著:「真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老天,但願我知道。」
「妳戀愛了。」
她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我已經無法自拔了。」
「伊莉絲。」我緊緊抱住她,心臟怦怦狂跳。「噢,老天,伊莉絲,我好愛妳。」
我再次吻了她。這一次,我們吻得無比熱情、無比忘我。她摟住我的背,摟得好緊好緊。沒想到她的手會有這麼大的力氣,我心裡暗暗驚訝。
接著,她突然把額頭抵在我的胸口,呢喃著對我說:「理查,這輩子我只懂得演戲。我從小就開始演戲,我一直以為,這輩子只有戲劇是屬於我的,如果我全心全意投入舞臺,那麼,我自然而然就會擁有人生其他的一切。如果無法擁有,那就意味著,人生其他的事物並不重要。然而,那些很重要,很重要,我心裡明白,除了戲劇,人生還有其他很重要的東西。此刻,我心裡卻有一股強烈的渴求,渴望拋棄自我──該怎麼說呢?──拋棄權力?拋棄意志?拋棄榮華富貴?我忽然很渴望拋棄這輩子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此刻,和你在一起,我好希望自己只是一個軟弱的小女人,我好希望把自己徹底奉獻給你,讓你保護我。多年來,有一個從前的我盤踞在我心裡,囚禁在我心裡,因為我以為那是她希望的。如今,我要把她釋放出來。理查,我要讓她離開我了,我要你保護她。」
她呢喃著說:「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會說出這些話。你知道嗎?因為你的緣故,轉眼之間,我完全變了一個人。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改變我。我媽老是說,有一天,我會嫁給一個有錢人,一個有地位的人。只不過,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內心深處,我知道這輩子我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然而,你出現了,就這麼突然出現了。理查,在你面前,我的意志瓦解了,我的決心崩潰了,我茫然不知所措,而我的心,我的心已經被你帶走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往後一縮,擡頭看著我。她滿臉泛著紅暈,眼中閃爍著淚光。「我要告訴你一切。我非說不可。」
沒想到,就在那個時候,有一件事情發生了。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我剛剛說什麼來著?我們終於有機會真正獨處了,不再受到外人的干擾了?
我錯了。我們聽到有人在敲側車廂的後門,聽到威廉.佛塞特.羅賓遜在大喊:「伊莉絲!」那是天底下我們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這下子,她真的是大驚失色。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刻變了一個樣,彷彿從前那個她又回來了,那種多年來千方百計躲開男人的習性又跑回來了。她倒抽了一口氣,飛也似地跳開,轉身看著後門,一臉驚嚇的表情。
「別理他。」我說。
但她似乎沒有聽到。接著,羅賓遜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這時候,伊莉絲匆匆忙忙跑到牆上的鏡子前面,呻吟了一聲,兩手掩住紅通通的臉蛋,彷彿想把臉遮住。接著,她慌忙地轉頭看看四周,然後跑到櫃子前面,拿起水壺倒了一小碗水,用手指頭沾了一點水,抹在臉頰上。我心裡想,她又在妥協了。奇怪的是,我真的有這種感覺。我感覺自己好像在演一齣十九世紀的肥皂劇,很荒謬,卻又令人很不自在,而且正活生生地上演。在這齣戲裡,這位高貴的女人陷入一種很棘手的難堪處境,對她造成很大的威脅,足以摧毀她的社會地位,讓她「名譽掃地」。這已經不能一笑置之,絕對開不得玩笑。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看著她把臉擦乾。她緊抿著嘴唇,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這樣才能夠掩飾嘴唇發抖。
這時候,羅賓遜又大喊了一聲:「伊莉絲!我知道妳在裡面!」
「我等一下就出來了。」她回答的時候,口氣冷漠得嚇人,聽得我不寒而慄。她從我旁邊快步走過,不發一語,穿越起居室。我愣愣地跟在她後面。我心裡想,他剛剛一定是跟蹤我們。這是唯一的可能了。
我經過包廂座位區,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腳步,因為我忽然想到,不知道她會不會希望我躲起來。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要是羅賓遜真的一路跟蹤我們,那麼,躲起來反而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更何況──我忽然怒從中來──他是什麼東西?我幹嘛要躲他?於是,我又開始往前走,走到伊莉絲身後。這時候,她把門打開了。
羅賓遜鐵青著臉,一臉怨毒,兩眼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看到他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慄。萬一他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有一把左輪槍,我就完了。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則新聞的標題:當紅女星的經理持槍殺人。或是:射殺女明星的情人?
「我想,妳該休息了吧?」他沉著嗓子對伊莉絲說,聲音在發抖。
「你在跟蹤我嗎?」她質問他。「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他回答,口氣很強硬。
「羅賓遜先生,我是一個女演員,你是我的經理,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此。」她的口氣很武斷。要是她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我一定會嚇得兩腿發軟。「我不是踏腳墊,所以,千萬不要把你的鞋子踩在我頭頂上。」她的措辭氣勢驚人。不久之前,她已經一五一十的告訴過我,她對男人的一貫態度。此刻,她正以一種最激烈嚴苛的方式展現她的態度。
一聽到她的話,羅賓遜臉上忽然沒了血色。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臉色這麼慘白。他不發一語,轉身走下後月臺的階梯。這時候,伊莉絲也走出了車廂門口,而我也跟在她後面走出去。我站在那裡看她鎖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想到,我實在應該展現紳士風度,去幫她鎖門。只可惜,我想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走下階梯,走在我前面。羅賓遜伸出手想扶她走下來,可是她根本不理會他。她皺起眉頭,一臉憎惡的表情。
我走下階梯,踩到地面上的時候,羅賓遜看著我,眼中充滿怨毒。看到他那種表情,我不由得往後一縮。「羅賓遜先生。」我開口叫了他一聲。
「老兄,你馬上給我離開。」羅賓遜立刻打斷我的話。「否則,我一定會讓你灰頭土臉。」我不懂他真正的意思是什麼,不過,我感覺得出來,他威脅要使用暴力。
接著,羅賓遜看著伊莉絲,然後擡起臂彎。老天,她瞪著他的那種眼神好可怕。如果你形容此刻的她就像是狂怒的女神,恐怕還不夠傳神。「柯利爾先生會陪我走。」她說。
那一剎那,羅賓遜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臉色一陣鐵青,彷彿遭到重擊。他本來就已經雙眼暴睜,此刻眼睛裡彷彿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暴怒到這種地步。我發覺自己兩條手臂開始緊繃起來,雙手不自覺地握起拳頭,彷彿在防備他會突然衝過來。要不是因為他對伊莉絲敬若天神,此刻可能已經出現血腥場面了。
於是,他猛一轉身,開始邁開大步朝飯店走過去。我並沒有擡起臂彎,反而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往飯店走。我們從火車廂旁邊走開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我知道此刻她不想說話,所以就安安靜靜地緊握著她的手。她心裡似乎很亂,因此走起路來步伐也有點凌亂。我配合她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走,偶爾偷瞄一下她那張氣得發白的臉。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回飯店,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後來,到了她房間門口,她突然轉過來看著我,似乎想對我笑一下,可是卻笑不太出來。
「很抱歉,伊莉絲,沒想到會讓妳為難。」我說。
「這不是你的問題。」她說。「我氣的是羅賓遜的所作所為。他的行為愈來愈卑鄙了。」她說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那一剎那,我彷彿看到,她那內斂自制的外表底下,彷彿潛伏著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我必須承認,我看了有點驚訝。「我受不了他那種囂張無禮的姿態,但我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干涉我的行動。」她低聲嘀咕著。
「他的姿態確實高了點,好像他自以為是國王。」我說。我想緩頰一下。
她似乎並不領情,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聲。「他要是當上國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聽到她的話,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到我在笑,她忽然臉色一沉。我想,有那麼一會兒,她大概以為我是在嘲笑她。不過,後來她大概想通了我為什麼會笑,於是也對我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點勉強。「長久以來,我一直是他旗下最配合,也是最有利可圖的明星。」她說。「他說什麼都沒有理由用這種態度對待我。他那種姿態,彷彿我們之間不是事業夥伴關係,而是婚姻關係。」說著,她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很多人真的以為我們已經祕密結婚了。」她又補了一句:「而他似乎也從來不想澄清。」
我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拉起來,輕柔地握著,然後對她微微一笑。我看得出來,她似乎想壓抑自己的憤怒,但顯然她真的被羅賓遜氣壞了,餘怒未消。「嗯,他錯了。」她說。「要是他以為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是見不得人的,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那是他自己的問題。我的心屬於我自己,我的人生屬於我自己。」她顫抖著倒抽了一口氣。「理查,再吻我一次,然後你先走,我該去準備了。」她說。
她好像是在請求我,但口氣聽起來卻像是在命令我。我沒有說什麼,乖乖的湊過去,輕輕吻了她一下。然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我心裡有點納悶,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要我吻她,究竟是她內心的渴望,或只是一種抗拒羅賓遜的姿態?
然後,彷彿幻覺一般,她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我愣愣地看著那扇關著的門,忽然想到,我們並沒有約好什麼時候再見面。那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想再見我了?不,不會的,剛剛在火車廂裡,我們已經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我不相信她會不想再見我。然而,我卻也不是那麼百分之百的有把握。
我嘆了口氣,轉身走開,從交誼廳一路走到露天廣場。我沿著外圍的樓梯,有氣無力地爬上三樓,走到我房間門口。我打開鎖,走進門,脫掉外套和鞋子,然後往床上一躺。我整個人癱在床上,忽然發覺自己是多麼的疲累。我心裡想,謝天謝地,還好剛剛沒有跟羅賓遜打起來,否則我一定沒命。
這一兩天和他交手,我已經精疲力盡。為了保護她,他所展現出來的姿態真是十分激烈。顯然,這個人對伊莉絲的態度,已經超越了一個經理對待旗下藝人的態度。我還真的不能怪他。
我絞盡腦汁,一直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再見到她。顯然她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可是,接下來呢?她有安排我進場去看她演出嗎?說不定沒有。說不定我走到大會堂門口,結果卻進不去。光是想像那種畫面,我就不寒而慄。那是有可能的。
我試著回想剛剛在車廂裡的情景,但卻只有一個畫面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她有氣無力地對我輕聲呢喃:「我已經無法自拔。」那句話在我腦海中不停地迴盪,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令我心情無比激盪。她愛我。我終於來到伊莉絲.麥肯娜的身邊了,而她真的愛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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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忽然緊張起來,飛快地轉頭看看四周,可是卻什麼都看不見,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我連忙坐起來,絞盡腦汁拚命回想,電燈開關究竟在什麼地方。印象中,我好像沒有看到過電燈開關,不過,我知道應該就在門旁邊的牆上。我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門口,動作笨拙地在牆上摸索了半天,後來,手指頭終於碰到開關了。
燈亮了,我看看四周,發現自己還在一八九六年,總算安心了。我吁了一大口氣,不自覺地笑起來。到目前為止,我總共睡著了四次,而醒過來的時候,時間都還是在一八九六年,而且頭都不會再痛了。
但過沒一會兒,我忽然又緊張起來,忽然想到,我會不會睡過頭了?那齣戲會不會已經開始上演了?我心裡雖然沒有剛剛那麼緊張,但多少還是有點驚慌。現在究竟是幾點了?我要到哪裡去看時間?我忽然想到,也許可以打電話到櫃檯去問,但轉念一想,立刻暗罵自己糊塗,這個年代哪來的電話?腦袋瓜的反應怎麼老是慢半拍?
我飛快地打開門,看到地毯上有兩個小信封,一個是白色的,一個是淡黃色的。我把信封撿起來,看看上面的字跡。兩個信封看起來都很乾淨,很平整,不過,那個淡黃色的信封上塗著淡綠色的封蠟,上面蓋了一個玫瑰花圖案的戳印。看到那個封蠟戳印,很容易令人聯想到這個年代的獨特韻味,而且心裡忽然很感動,因為我知道,那是她寫給我的。那一剎那,我站在那裡傻笑,簡直就像是一個心花怒放的小學生。
我忽然有一股衝動,很想立刻就把信拆開來看,不過,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得先趕快去搞清楚現在幾點鐘。我跨出房間門口,站到走廊上,轉頭看看兩邊。走廊上看不到半個人影。我忽然緊張起來,因為我有一種感覺,大家一定都跑去看戲了。我匆匆忙忙沿著走廊走到外面的陽臺上。
此刻,露天廣場燈火輝煌,五彩繽紛,有如夢幻般的童話世界。夜晚的風涼颼颼的,穿透了我的襯衫,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我東張西望了好半天,後來終於看到一個人從廣場上走過去。我開口喊他,喊到第二聲的時候,他才停下腳步,擡起頭來看我,一臉驚訝。
我剛剛才睡醒,頭髮一撮撮翹得亂七八糟,而且衣衫不整,手上還抓著兩個信封,看起來一定很嚇人。不過,他看到我這副模樣,嘴裡倒是沒有說什麼。我問他現在幾點了,他立刻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懷錶,打開蓋子,然後告訴我,現在是六點十三分二十二秒。看起來,那人可真是一絲不苟。
我再三向他道謝,然後走回房間。時間還很充裕,可以梳洗一下,吃頓飯,然後再去看戲。我關上門,坐到床邊,先打開那個白色的信封。我想把伊莉絲的信留到後面慢慢看。
那個信封裡有一張白色的卡片,大約十二公分長,十公分寬,上面印了一行字:科羅納多島大飯店隆重邀請,歡迎蒞臨觀賞。(底下的字是手寫的)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上八點三十分。再底下又是另一行手寫的字:大會堂──小牧師──伊莉絲.麥肯娜小姐領銜主演。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心裡充滿感激。這封邀請函是她送來給我的。
接著,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另一個信封。雖然我小心翼翼,唯恐弄破了封蠟戳印,但結果還是破了。那封信是她寫的。我不得不承認,她的文筆實在令人驚嘆。這麼優美的文筆是怎麼練出來的?要是我現在寫的這些東西被她看到,對她的眼睛真是莫大的侮辱。
而且,她的遣詞用字是如此的熱情洋溢,如此斬釘截鐵,跟她平常講話的口氣截然不同。難道是因為我不在她面前,所以她才會表現得這麼熱情奔放嗎?也許,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女人只能藉由書信來抒發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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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她寫著),很抱歉用了這個「報憂不報喜」的信封(對了,也許你也已經注意到,這個信封已經有點起皺了),可是沒辦法,因為我手上只剩下這個信封了。由此你應該不難推測,我一年到頭要寫多少封信回絕男人。
如果我字裡行間太過濫情,請原諒我。自從我們在海灘上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一種「清醒的瘋狂」狀態。我的感官知覺變得無比敏銳,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彷彿都呈現出一種奇特的風貌,耳朵聽到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嘹亮,眼睛看到的任何東西也變得更加銳利鮮明。簡單的說,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的感受愈來愈強烈了。
自從昨天晚上我們第一次進到飯店之後,你會不會覺得,我看起來愈來愈蒼白了?我想一定是。那種感覺,彷彿我全身的血液都流乾了,彷彿整個人虛脫了,感覺一切都是那麼如夢似幻、虛無縹緲──我想,你一定知道,今天下午在車廂裡,我就是這種感覺。
你,已經走進我的生命中,這種感受愈來愈強烈了。不過,我必須坦白承認,一開始,我真的有點懷疑你只是一個機靈狡猾的騙子,一個攀龍附鳳的投機分子──這樣說,請你不要介意!說這些話,只是因為我希望你能夠了解我心情的轉折。願老天原諒我,我天性實在太多疑了。我甚至懷疑是瑪莉(她是我的戲服管理員,你應該還記得吧?)串通你來拐騙我。我實在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可是我一定要坦然面對你。
今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中的感情洶湧激盪,整個人彷彿被一股莫名的喜悅徹底淹沒。此刻,當我坐在房間裡寫信給你,喜悅依然在我心中蕩漾──還好,感謝上天,那洶湧激盪的感情總算漸漸平息了,化為一股涓涓小溪,川流不息。
我們一起散步的時候,雖然我的行為表現有點矛盾,不過,你一定知道,我好喜歡你陪在我身邊,陪我一起漫步的感覺。不對,「喜歡」這兩個字不足以形容。應該說,你一定知道我心裡很感動。有多感動呢?當你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傷湧上心頭。我剛剛告訴你,我心中充滿了喜悅,而此刻,悲傷與喜悅兩種情緒同時在我內心翻攪纏繞,互相交戰。今天下午,我心中的感情是多麼矛盾,多麼複雜。
我一直在想自己所犯的錯。一開始,我一直在挑你的毛病(我必須承認,我只是在白費力氣),可是現在,我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現在,我看到的全是自己的毛病。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麼好,不值得你那麼全心全意的對待我。
理查,我從來不曾和任何人有過感情上的牽扯。這件事,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但此刻,寫這封信給你,我還是想再告訴你一次。過去,除了少女時代的浪漫幻想,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讓我產生那種感覺,還好,我很高興我並沒有完全相信真的會這樣。至於現在,親愛的柯利爾先生,我已經開始發現,我從前真的是錯了。這一生,我的心只能交給一個男人,這是我的天性。像我這樣的女人,可能是天底下最快樂的女人,但也可能是最悲慘的女人。而此刻,我既是最快樂的女人,也是最悲慘的女人。你愛我,而我也感覺得到心中對你的感情正逐漸滋長。我覺得好快樂。
另一方面,我內心有一種陰暗的想像卻會讓我感覺自己有點悲慘。
即使是此刻,我們兩個在一起了,我卻依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即使是此刻,我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疑惑,不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不過,我答應你,我不會問你這個問題。等你準備好了,你自然就會告訴我的,當然,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你已經在我身邊了。從今以後,我完全相信,人世間真的奇蹟。
而且,我也感覺得到,從今以後,我的心已經釋放了。然而,那種感覺好複雜,有時候,我好渴望告訴全世界,我好愛你,好愛你。可是,也有些時候,我卻又會很自私的想把那份感情深藏在心裡,不讓別人知道。但願你還受得了我內心的混亂。我會試著讓自己內心安定下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的心再也不會像脫軌的行星一樣飄忽不定了,因為,我終於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太陽。
現在,我不能再寫了。現在,我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讓內心的狂熱平靜下來──我必須準備一下今天晚上的演出了。這是上臺前最後的準備了。另外,我也需要休息一下。我已經叫人送一張邀請函過去給你,假如你沒有收到,可以去問一下櫃檯。我已經交代過他們,幫你在最前排留一個座位,其實,我又錯了。我不應該安排你坐在最前面。因為,等一下表演的時候,萬一看到你坐在下面,就算只是略微瞄到一眼,我一定會忘光所有的臺詞,甚至連臺步都會忘了怎麼走。
不過,就算可能會在舞臺上當場出醜,我也不在乎了。此刻,我只希望你不要離我太遠,只希望能夠看得到你。
剛剛在車廂裡,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只可惜,那個可怕的傢伙突然冒出來,所以我來不及告訴你。這輩子,我永遠想不到自己會對一個男人說出這句話。此刻,我只能把這句話寫下來。這是我的肺腑之言,這一生,永遠不會改變。
我愛你。
伊莉絲
※※※
想像一個男人坐在床沿,整個人沉醉在愛戀中。他已經感覺不到周遭的一切,只是失魂落魄地看那封信,看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淚眼盈眶,沉浸在無邊喜悅裡。此刻,他腦海中只想到一句話。
感謝上天,謝謝你把她賞賜給我。
□
六點四十五分,我走到飯店的大廳,朝「皇冠廳」走過去。二樓的樓臺上,管絃樂團正在演奏一首曲子,聽起來很像進行曲。那一剎那,我的心也跟著飛揚了起來,差一點就想隨著音樂的節拍踢起正步來。接著,我忽然看到大廳正對面有一幅大型海報,不由得莞爾一笑。海報上面有一條大魚,標語寫著「深海拖釣,滿載而歸」。這是一家豪華大飯店,大廳上掛著那麼大的一條魚,看起來真的很怪異。
進了「皇冠廳」,我坐下來,轉頭看看四周,看不到半個劇團的人在用晚餐。想也知道,他們一定是全都在房間裡,要不然就是在大會堂,準備登臺表演了。不過,自己一個人,我倒也不會覺得奇怪了。我開始有一種感覺,感覺自己已經很能夠融入這個環境,已經成為這個年代的一部分了。跟昨天晚上比起來,感覺截然不同。
我點了一份清燉肉湯,一些雞肉切片、麵包、乳酪,還有一瓶紅酒。我坐在那裡,饒有興味地環顧著整間「皇冠廳」,偷聽四周的客人在說些什麼。隔壁桌有一個男人正在大放厥詞,跟同桌的另一個男人說了一大堆。聽到他的話,我差一點笑出來。我一聽就知道,那兩個傢伙都是出差的業務員。那個傢伙說:「她已經很大了,而且愈來愈大,真他媽的應該讓她變小一點。」
我強忍住笑,嘴裡的東西差一點就噴出來。我轉頭過去看看他們兩個,發現那兩個人個子都是矮矮胖胖的。那究竟是我的錯覺呢,還是說,這個年代的人,一般身材都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沒錯,因為到目前為止,我碰到的人個子都比我矮。
後來那兩個人又說了一堆,有些話聽起來很好笑,有些話倒是還滿有參考價值,不過,有些話則是根本就不知所云。事後,我回想起他們說過的話,就把那些話記了下來。「那小子天生就是個拿鞭子的。」(拿鞭子?他說是天生的黨鞭,還是天生的馬車夫?)「卡菲爾那家人很難纏,而且很機靈,不過,你還是有辦法從他們身上削點皮。」(嗯,最後那句話就有點不知所云了。)「這家飯店的屋頂總共用了兩百萬片木瓦,你知道嗎?」(這話就滿有參考價值的。)「告訴你,這裡可是聖地麥加。麥加哦。」(他說的是飯店。)
後來,我聽到其中一個人說,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已經達到「高峰」了。他說話的口氣跟態度讓我想到一些事情。
我忽然想到,根據我這兩天的觀察,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不管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家似乎都看得很嚴肅。無論是談到政治或愛國主義。無論是談到家庭或家人。無論是談到生意或工作,每個人都是正經八百。那不光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是一種很堅定的信念,足以激起內心強烈的感情。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不認同這樣的態度。我天生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而且一輩子都在研究語意學,研究怎麼說服人。我相信一種哲學,「語言並非事物的本質」。有時候,語言會激起憤怒,甚至會在不自覺的狀況下導致死亡和毀滅,這種現象令我感到畏懼。
不過,在某方面,這個年代的人那種堅定的信念卻也相當令我著迷。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對於我那個年代有什麼意見。我只是隱隱約約還記得,我那個年代,大家的人生態度都比較冷漠,包括對生命本身都相當冷漠。
所以說,儘管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的人比較誇張,比較粗魯,但至少他們比較願意去認同某些原則。他們會關切某些事物,而且真的把那些事當一回事。真正的關切必須付諸實際行動,而不只是謾罵批評。
我的意思是,兩種極端的人生態度可以互補,找到一個平衡點。一端是極度的熱情,一端是絕對的冷漠,在兩個極端之間,或許能夠找到一種足以拯救人類心靈的動力。
這些思緒在我腦海中纏繞著。這時候,我突然看到一個人從餐廳另一頭朝我走過來。我發覺桌子底下的兩條腿突然抽搐了一下,腿上的肌肉一陣緊縮。是羅賓遜。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有點手足無措。我不太相信他敢在眾目睽睽的餐廳裡動手打人,不過,那也很難說。我感覺整個胃忽然扭成一團。接著,我終於把湯匙放下來,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拚命想從他的表情姿態中尋找蛛絲馬跡,看看他究竟有什麼意圖。
一走到桌子旁邊,他根本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逕自拉出一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來。他面無表情,我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或者,究竟想幹什麼。「請問你……?」我終於開口了。這時候,我已經想好要怎麼應付他了。也許等一下我們兩個只是談一談,那就沒事。萬一他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那麼,我就會立刻把那盤清燉肉湯砸到他臉上去。老實說,我的知識有限,不知道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的人是怎麼決鬥的。
「我特地來跟你談一談。」他說。「男人對男人。」
那一剎那,我立刻就明白自己不會有危險,不會有人開槍打我了。我鬆了一口氣,心裡暗暗祈禱,希望我的神色不至於洩漏自己的心虛。「好吧。」我說。我的口氣很平靜,故意裝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其實,事後證明,我裝得有點過頭了。
「你說什麼?」他問。
「我說好吧!」我本來想緩和一下氣氛,沒想到一開口就全毀了。
他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我,只不過,他的眼神和伊莉絲完全不同。伊莉絲凝視著我的時候,眼神中毫無保留的流露出好奇,而羅賓遜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冷冷的,而且充滿狐疑。「我想搞清楚,你究竟是誰。」他說。「另外,我還想搞清楚,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我叫理查.柯利爾。」我告訴他。「我沒有什麼企圖。我只是剛好──」
我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羅賓遜打斷了。羅賓遜的口氣充滿了輕蔑。「老兄,少跟我打哈哈。」他說。「也許有些女人會被你耍得暈頭轉向,不過,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根本就是想撈點好處。」
「撈點好處?」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要的就是錢。」他嘶吼了一聲。
我完全被他打敗了。我整個人突然放鬆下來,大笑起來。要是他離我不夠遠,說不定我的口水會噴在他臉上。「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說。其實,我心裡當然明白,他絕對不是開玩笑,不過,我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話可以回答。
他臉色忽然又變得陰沉起來,我忽然笑不出來了。「柯利爾,我警告你。」他齜牙咧嘴地說,聲音聽起來真的很像猛獸在低吼。「別忘了我們是有法律的國家,我隨時可以叫警察來逮你。」
他開始惹毛我了。我開始覺得肝火上升了。「羅賓遜──」
「請叫我羅賓遜先生。」他突然打斷我的話。
「好,那當然。」我說。「羅賓遜先生,你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鬼扯什麼。」
他忽然抽搐了一下,彷彿猛然被我打了一巴掌。這時候,我突然又緊張起來。我心裡很清楚,此時此刻,他一定很想揍我一頓,而且,要是他一時失去理智,可能真的會動手。
其實,當時我並不怎麼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會動手。我天生不是打架的料子,這輩子也幾乎沒跟人打過架。不過當時,我已經開始摩拳擦掌,準備──他是怎麼說的來著?──對了,準備讓他「灰頭土臉」了。老實說,我幾乎已經忍不住要衝上去打爛他的鼻子。不過,我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彎腰湊近他,對他說:「羅賓遜,我並不想動手動腳,不過,別以為你嚇唬得了我。告訴你,現在我就很想嚐嚐看,揍扁你是什麼滋味。我對你沒什麼好感。你根本就是個惡霸,而我剛好對惡霸沒什麼好感。非常沒有好感。你聽明白了嗎?」
那一剎那,我們已經瀕臨戰爭邊緣了,那種緊張的情勢是前所未有的。我們彷彿兩頭雄鹿,在草原上針鋒相對,衝突一觸即發。這時候,他嘴角忽然泛起一絲輕蔑的微笑,這輩子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對我輕蔑到這種程度。「你只不過是仗著這裡人多,假充英雄。」
「我們可以到外面去。」我說。老天,此刻我是多麼渴望狠狠揍他一頓!這輩子我還沒有見過一個人有辦法讓我痛恨到這種地步。
這時候,服務生正好走到桌子旁邊,稍微緩和了一點那種緊張的情勢。他問我,羅賓遜是不是要和我一起用餐。「沒有。」我沒好氣地說。「他沒有。」我的口氣很衝,其實,我大可不必這樣。那個服務生大概以為我在生他的氣,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已經夠忍耐了。
後來,等那位服務生走了,羅賓遜對我說:「你給我聽著,你休想在麥肯娜小姐身上佔到什麼便宜。」
「你說得太好了。」我說。「我當然不會佔她的便宜,不過,就算我會,那也不干你的事。」
他臉色立刻又陰沉起來,瞇起眼睛目露凶光。「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他說。「你想要多少?」
我愣住了。雖然我恨他恨得牙癢癢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又大笑起來。「我看你真的是搞不懂,對不對?」我說。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底下會有這種人。
不過,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對著我冷笑。「柯利爾,你的演技實在太差了。」他說。「不過,至少我可以確定,你不是那種找不到飯吃,只好到處撈點好處的三流演員。」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來了。」我說。「你還是認為我想撈什麼好處。」我搖搖頭。「你就是搞不懂。你根本就是個睜眼瞎子,事實擺在眼前,你偏偏就是看不見。」
他又是一陣冷笑。「我看得可清楚了,你根本就是個無賴。」他說。
「而且還是個江湖郎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忽然想到伊莉絲不久之前說過的話,於是跟著又補上一句。接著,我嘆了口氣。「麻煩你走吧,不要坐在這裡。」
「像你這種人,我從前看多了。」他對我說。「我有的是辦法可以對付你們這種人,我會讓你們罪有應得。」
我疲倦地點點頭。「嗯─嗯。」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一剎那,我一肚子的怒氣立刻就煙消雲散了。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並不公平,因為,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這反而令我失去鬥志。我知道這個人後來是怎麼死的,想到這個,我突然很同情他。這個人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可是,他還來不及體會到愛的滋味,就淹死在冷冰冰的大西洋上了。這麼可憐的人,我怎麼可以恨他呢?
這時候,他注意到我的表情不一樣了,顯得有點困惑。真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他是這麼敏感的人。我發脾氣,他覺得很正常,可是,我忽然露出那種可憐他的表情,他就搞不懂了。從某方面來看,我覺得他好像有點嚇到,因為,他又開口說話的時候,口氣已經沒有剛剛那麼強硬了。他說:「老兄,我會叫她離你遠一點。我說到做到。」
「很抱歉,羅賓遜先生。」我說。
不過,他根本不理會我說了什麼,硬是打斷我的話。「要是這樣還不行,那麼,我就會安排一下,讓你消失。」
我反應實在太遲鈍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意思。原來他剛剛威脅要殺我。
「隨你的便。」我說。
他臉色一沉,突然用力把椅子往後一推,猛站起來,椅子差一點就翻倒。接著,他轉身快步走開了。我很好奇,不知道當時他心裡是什麼感覺。儘管他是那麼痛恨我,我還是滿同情他的──沒辦法,這也是老天爺對作家的另一個詛咒。作家很容易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甚至會忘了應該要先保護自己。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會同情他,因為,他愛伊莉絲的程度並不在我之下,而且,他愛得更久。
我怎麼能夠不同情他的處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