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我走到大會堂門口時,剛過七點三十分。我把那張邀請函交給門口的服務員,然後,他就把我帶到前排的座位去。開演時間還沒到,現場的觀眾寥寥無幾,我正好趁這個空檔寫點東西,不會引起別人注意。既然有這個空檔,我終於可以好好看看這個地方了。
大會堂沒有我印象中那麼壯觀,感覺上有點像洞穴,昏昏暗暗的。尖塔形的天花板高得嚇人,斜角很陡,一路延伸到尖頂,底下有橫樑支撐著。窗戶小小的,位置很高。木板牆壁顏色深暗,地板也是木板鋪成的,看起來了無生氣。就連我坐的這張椅子也是木頭摺疊椅。整體說來,並不怎麼宏偉。
舞臺比較大,大約十二公尺寬,不過,看起來也不怎麼起眼。前舞臺是圓弧形的,四周都沒有階梯。我沒辦法判斷舞臺有多深,因為被布幕遮住了。我聽到裡頭傳來一陣嗡嗡的嘈雜聲,有人在講話,有人在走路,還有東西摩擦碰撞的聲音。我很想到後臺去幫她加油打氣,可是我心裡明白,我不能去吵她。首演本來就已經夠累人了,再加上我還給她添了那麼多麻煩。但願她一切順利。
然後,我把節目單拿起來看。封面是那齣戲的劇名,還有一張伊莉絲的照片。照片?那張照片。看著那張照片,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的衝擊有多麼強烈。
封面最底下有幾行字:科羅納多島大飯店──巴卡克經理──科羅納多島,加州。我把節目單翻轉到背面,看到一些廣告文案,標榜飯店「萬眾矚目的特別節目」。在我看來,那些拙劣的廣告詞當中,只有幾個細細小小的字真的能夠吸引我,那就是,女主角伊莉絲。
我翻開節目單,看到左邊那一頁上面寫著:威廉.佛塞特.羅賓遜鉅獻──伊莉絲.麥肯娜領銜主演──年度最新四幕喜劇試演會──劇名:小牧師。編劇:J.M.巴瑞──根據J.M.巴瑞原著同名小說改編。這些資料底下有另外兩行字是音樂的曲名和作者,作曲者是威廉.福斯特,曲名是〈貝比小姐的旋律〉(圓舞曲)。看到那個曲名,我拚命去回想小時候學鋼琴時彈的那些曲子,只可惜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那兩行字下面是角色演員表,上面列了幾個劇中人物的名字,比如說,凱文.狄夏特、林朵爾公爵、哈勒威爾隊長。第四個名字是貝比小姐,也就是林朵爾公爵的女兒。那個名字後面有一條虛線,連接到那一頁右邊的另一個名字:伊莉絲.麥肯娜。一看到那個名字,我立刻就想到,馬上就會看到她的表演了。那一剎那,我激動得渾身顫抖。
等一下,我即將目睹美國舞臺劇史上一位永垂不朽的偉大演員,即將親眼看到她的演出。光想到這個,我就興奮得不能自已。就算此時她還沒有達到演藝生涯的巔峰狀態,我相信,她在舞臺上一定已經是光芒四射了。我又想到,剛剛我收到一封情意綿綿的信,而且,那封信最後面還寫了「我愛你」,而寫那封信的人,就是這位偉大的女演員。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整個人被一陣狂喜淹沒了,差一點就忍不住想放聲大喊。原來,不光只是我愛她,原來,她也愛我。一方面,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抓住每一個從我旁邊經過的人,掐住他們的衣領,告訴他們,我和伊莉絲相愛了。但另一方面,我又想把這份感情偷偷藏在心裡,小心保護。
我不自覺地閉上眼睛,感受著那股狂喜流遍我全身。那種快樂,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形容。人有可能這麼快樂嗎?當然可能,因為,此刻我就感覺到了。我甚至已經把羅賓遜威脅要殺我的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我轉頭看看四周,發現觀眾已經陸陸續續擠進了大會堂。舞臺上方有一個窄窄的包廂樓臺,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人上去過。此刻,我卻看到有個女人坐在那裡,手上還拿著一個看歌劇用的小望遠鏡,湊在眼睛前面。接著,我看到一個男人從西裝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酒瓶,偷偷摸摸啜了一口,然後又趕快塞回去,緊張兮兮的扯了一下鬍子。看到這一幕,我不由得笑起來。我想,也許我應該先不要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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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快要開演了,現場的燈光漸漸暗下來,樂團也暫時停止演奏了。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一顆心彷彿懸在半空中,怦怦,怦怦,慢慢地跳著。整間大會堂裡陷入一片昏暗,我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幾乎沒辦法再寫了。
這時候,舞臺上的布幕忽然拉開!樂團又開始演奏了。我看看節目單,那首曲子叫做〈四月的夜晚,月光遍照〉。我盡量把句子寫得簡短一點,再加上速寫的符號,設法把我眼前看到的景象記下來。
舞臺的佈景是一片森林,有月光,還有一堆營火。那是假的火,看起來不怎麼像。先前吃飯的時候聽羅賓遜提到,舞臺上的佈景要用假的火。兩個男人坐在火堆旁邊,睡著了。第三個人負責守夜,在舞臺上走來走去。第四個人正從樹上爬下來。他們好像提到什麼「小牧師」。「塵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誘惑凱文──」後面我聽漏了,老天,他們的口音好重!
他們又繼續說,說了好多。到底還要多久她才會上臺?我已經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這時候,小牧師來了。他叫他們走開。他們開始跟小牧師抱怨那些工廠老闆。情節開始複雜起來(伊莉絲怎麼還沒出場?!)。
整齣戲裡都是些令人眼花撩亂的大人物,有林朵爾公爵,有哈勒威爾船長。我趕快看看節目單。林朵爾公爵是她的爸爸,哈勒威爾隊長想娶她。哈勒威爾為林朵爾效命,負責追捕叛軍的首領。要是軍隊來了,舞臺上那幾個男人就會發出警告,叫叛軍首領趕快逃。雖然那幾個演員腔調很重,但我還是勉強聽懂劇情了。
這時候,忽然聽到有個女人在幕後唱歌。是她嗎?她也會唱歌嗎?老天,好美的歌聲。我好愛她。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等待她出場。
她出來了!她在跳舞!老天,她好美,好優雅!她那身打扮像極了吉普賽女郎。長髮披肩,一襲白袍,左肩上披著一條長長的、有流蘇的大圍巾,一直垂到那條黑裙的裙襬。另外,她腰上也繫著一條有流蘇的圍巾,彷彿穿著一條圍裙。她脖子上掛著一串深暗色的珠鍊。我忽然想到先前看過的那本書,書上用了一些字眼來形容她,是「天女下凡」,還是「搖曳生姿」?噢,就是這樣。
她打著赤腳!(我平常寫文章很少用驚嘆號!可是現在我實在太激動了。)奇怪,她只不過是打著赤腳,我為什麼會這麼激動呢?從前在海灘上,我也不是沒看過幾乎是一絲不掛的女人。那沒什麼了不起的。可是,看看她那雙裸露的腳──她的腳。我簡直無法形容。我看得如癡如醉,已經不知道戲演到哪裡了。
她一路跳著舞,慢慢跳到幕後去,邊跳邊朝著小牧師送了個飛吻。這樣就結束了嗎?不,當然不可能,她可是女主角。不過,看不到她,忽然有一種失落感。少了她,舞臺上忽然變得很空虛。
過了一會兒,舞臺真的變得空盪盪的,所有的人都下場了。接著,有個男人走出來,開始爬樹。來了!她又出場了。
他們在講話。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悅耳,宛若樂器清脆悠揚的旋律。他們在說什麼?噢,他知道她是誰。他說他見過她,因為當年他曾經在林朵爾的城堡裡抓地鼠。抓地鼠?我一定是聽錯了。
她叫他不要張揚──她是來警告他們,軍隊快來了。她說,她聽到她爸爸和哈勒威爾的談話──他們決定要發動奇襲。可是,路上有紅衫軍守衛,她沒辦法避開他們。要是她想警告叛軍首領,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那個人身上的號角,吹三聲。那個人很害怕,他說,他一吹號角,就會被紅衫軍逮住。
那個人走了。伊莉絲──她在戲中的名字叫做貝比──打算自己來吹號角。她的模樣好可愛,可是她吹不動。她整個臉頰都鼓起來了,可是卻吹不出聲音。她看起來好開心。真難想像,不久之前,她凝視著我的時候,眼神是那麼的哀傷。真難想像她們是同一個人。舞臺上的她紅豔如美酒,燦爛似陽光。
接著,牧師上場了。他以為她是個吉普賽女郎,對她破口大罵。她告訴他──老天,她到底在說什麼?她的口音也愈來愈重了。這齣戲實在應該打字幕的。不過,我倒不是想聽她說些什麼臺詞。我只是被她的模樣和聲音迷住了。她那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她那優雅的姿態,令我如癡如醉!
好了,專心點吧。他們說的是……他們在說什麼?哦,對了,她請他幫忙吹三聲號角,她爸爸聽到了,就知道要到哪裡找她了。
他真的照她的話,吹了三聲號角!真有趣。這時候,他忽然看到小鎮廣場上的群眾(不在舞臺上),顯得有點困惑。於是她告訴他,剛剛叛軍已經得到警報了。「我不是禁止任何人通報嗎?」他說。
看看他的表情。她告訴他,剛剛他吹了號角,就是給叛軍的警報。他氣壞了,把號角往地上一砸,開始去追貝比。然後,兩個人慢慢跑到後臺去了。
接著,林朵爾公爵和隊長上場了。扮演林朵爾公爵那個演員,就是早上在餐廳吃早餐時碰見的那個人。他是不是叫傑普森?想不起來了。他們兩個看向廣場上的群眾(不在舞臺上),看到牧師正在勸那些群眾,叫他們把武器放下來。有一個吉普賽女人正在鼓動群眾,叫他們戰鬥。哈勒威爾向林朵爾擔保,天黑之前,他一定會把那個女人抓到牢裡關起來。我心裡想,不太可能吧。
接著,凱文牧師走回來了。林朵爾向他道謝。然後,一名士兵上場。叛軍的首領逃掉了。林朵爾和哈勒威爾氣壞了,然後就下場了,舞臺上只剩下牧師一個人。
然後,她又回來了,我深愛的伊莉絲。我一直愣愣地盯著她,結果,戲究竟演到什麼地方,我又搞不清楚了。她好投入。此刻,舞臺上那個人已經不是伊莉絲了,而是貝比──徹徹底底的貝比。我想,她之所以成為一代巨星,奧祕就在這裡。她徹底融入了扮演的角色。
戲演到哪裡了?對了,我剛剛忘了提到,她戴著一頂軟呢帽,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斗篷。有人在追她。她哀求牧師說,救救我。牧師大吼了一聲,滾!接著,兩名士兵上場了。
眼前的畫面看起來有點好笑。她抓住牧師的手臂,用字正腔圓的英語說:「親愛的,趕快告訴他們我是誰。」牧師,也就是狄夏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告訴那個士官,天色已經這麼晚了,女人不應該到處亂跑,應該「待在丈夫身邊」。牧師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用力甩掉她的手。「長官,你聽我說──」
「對,對,親愛的。」她連忙打斷他的話。「那個穿著吉普賽衣服的女人。」
她伸手指向舞臺下面,告訴那個士官說:「她偷偷摸摸的跑來這裡,然後往那個方向跑掉了。」牧師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接著,狄夏特回過神來,又開口對那個士官說:「長官,我要──」
「親愛的,我們回家吧。」她又打斷他的話。
「親愛的!」他大叫起來。這時候,她對他微微一笑。老天,多迷人的笑容。
「怎麼了,親愛的?」她說。
這時候,士兵走了,狄夏特問她說:「妳怎麼會說妳是我太太呢?」「你沒有否認啊。」她說。「沒錯,我確實沒有否認。」他嘴裡嘀咕著。
她說,要是那兩個士兵發現他的「可怕行徑」,她會承擔所有責任。他說不需要這樣,他不希望看到她去坐牢。他已經被她征服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不光是我愛上了她,全場的觀眾都愛上了她。整間大會堂裡迴盪起陣陣熱情的讚嘆聲,有如一波波的浪濤。那一剎那,舞臺上的她散發出無比的魅力,令人無法抗拒。
她從腰間抽出一朵花,拿給他──她要走了,她要下場了。伊莉絲,不要走。
凱文愣愣地看著那朵花。這時候,有個人忽然衝進來,一把抓起那朵花,然後又把它丟在地上。凱文大叫了一聲,不准碰那朵花!然後,他把花撿起來,插在領口,一步一步走出舞臺。接著,布幕拉上了。第一幕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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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場休息時間,我一直在回想她的表演。她的表演自然而然煥發出很強烈的個人特質,那麼坦率,那麼真誠,那麼乾脆俐落,一點都不花俏。我本來很怕她會是那種浮華誇張的演員,還好她不是這樣。她不會玩那些小花樣,一點都不矯揉造作。她所散發出來的喜感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令人噴飯。她是那麼的迷人,那麼的活潑愉快。或許,那是一種天生的魔力吧。她總是散發出一種活潑頑皮的氣質。有時候,她也會突如其來的露出一種充滿挑逗意味的嫵媚,但那總是一閃即逝。她的女性魅力永遠煥發出一種很強勢的自信,彷彿她一眼就洞悉了牧師的弱點──不過還好,她的強勢還不至於令人難以忍受。是不是因為這樣,臺下的女性觀眾才會那麼喜歡她?她的一舉一動是那麼的嬌弱柔美,卻又帶著一點淡淡的潑辣氣息。某些時刻,你會隱隱約約感覺到她似乎繃得很緊,散發出一種深沉的張力,彷彿一根拉滿弓的弦。那正是演出悲劇時所必須具備的基本元素,而毫無疑問,她完全具備了。不過,那種深沉的力量是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並不是因為我的影響。
無論她的表演是如何的生動,你還是感覺得到,還有某種更巨大(非常非常巨大)的力量潛伏著。對了,我記得有一次曾經在一本書裡讀到過──不行,還是不要再去想那些東西比較好。
算了,這一次破例吧──那本書實在描述得太貼切了。那本書提到,某些明星,無論男女,都會散發出一種能量磁場。那就是所謂的「氣」吧。那本書說,只要時機一到(意思是,表演者與觀眾之間達到一種水乳交融的和諧),這種能量磁場就會立刻散發出來,無遠弗屆,將全場觀眾都籠罩在這個氣場裡。物理學家已經證明了這種現象。看過伊莉絲的演出之後,我完全相信這種理論了。
她的氣場籠罩了全場的人。
此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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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一半,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立刻停下筆,轉頭看看四周,看到收門票那個服務員站在旁邊,手上拿著一張摺起來的紙條。「先生,這是要給你的。」他說。
我接過那張紙條,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他就轉身走了。我把鋼筆和稿紙塞進西裝外套的內口袋,然後攤開那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柯利爾,我必須馬上和你談一談。這件事牽涉到麥肯娜小姐的健康問題。這是攸關生死的問題,你非來不可。我在大廳等你。羅賓遜。
看到那張字條的內容,我嚇了一大跳。攸關生死的問題?我立刻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口去,沿著走廊走向大廳,心裡七上八下。伊莉絲怎麼可能會出問題呢?剛剛才看她在舞臺上表演,她神采奕奕,看起來不是好好的嗎?不過,羅賓遜這個人雖然一無是處,他倒是真的很關心伊莉絲。
我來到大廳,轉頭看看四周,卻看不到羅賓遜的人影。大廳裡人來人往,我在人群中穿梭,到處找他,心裡想,說不定他在哪個角落等我。我左顧右盼,尋找他的蹤影。這時候,我旁邊忽然冒出兩個彪形大漢,兩人一左一右把我架住。回想起來,當時我怎麼會那麼不長眼,竟然沒有想到,那張紙條根本就是個陷阱。其中一個人開口問我:「你是柯利爾嗎?」開口說話那個人看起來年紀稍微大一點,露出滿口被香菸燻黃的大暴牙,滿臉絡腮鬍。
「我就是,什麼事?」我說。
這時候,他突然抓住我的右手臂,手指像鐵箍般掐得好緊,我痛震抽了一口涼氣。「我們去散散步。」他說。
「你說什麼?」我輕輕叫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著他。真沒想到一個人可以迷糊到這種地步,當時我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
「我說,我們去散散步。」他又說了一次,揚起嘴角冷笑了一下。接著,他架著我朝門口走過去。另一個傢伙抓住我的左手臂,一樣把我抓得很痛。
一開始,我被他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接著,我開始冒火了──一方面,我氣羅賓遜竟敢設計我,另一方面,我也氣自己竟然這麼容易上當。我拚命想掙脫,但他們實在抓得太緊了。「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反抗。」比較老的那傢伙壓低著聲音說。「否則你會後悔的。」
「絕對會。」另一個傢伙說。我瞄了他一眼。他年紀跟我差不多,鬍子刮得很乾淨,眼睛是淡藍色的,滿臉通紅,皮膚有點乾裂。他的身材和那個老傢伙差不多,也很高大壯碩,身上穿的那套西裝似乎太小了點,繃得很緊。他瞄了我一眼。「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不要出聲。」他又補了一句。
這時候,我忽然覺得這整件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有點好笑。這實在太荒謬了。「放開我。」我說話的時候,差一點就笑出來。
「你很快就會笑不出來了。」那老傢伙說。一聽到他的話,我真的忽然笑不出來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呼吸的時候散發出一股威士忌酒的味道。
我們愈來愈接近門口了。一旦出了那扇門,我就沒機會了。「放開我,否則我就要叫了。」我對他們說。「馬上放開。」
這時候,比較年輕的那傢伙忽然湊近我,右手插進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我感覺得到他口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頂著我的腰。那一剎那,我嚇得倒抽了一口氣。「柯利爾,你要是敢出聲,你馬上就沒命。」他說。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張冷冰冰的臉。我們離門口愈來愈近了。那一剎那,我心裡吶喊著,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夢。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好像就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了。被兩個惡棍綁架?這種肥皂劇的情節怎麼可能真的發生在我身上呢?太荒謬了,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由不得我不信,因為事情真的發生了──門打開了,那兩個傢伙架著我走到外面的門廊上。這時候,我忽然想到,為了和伊莉絲在一起,我千辛萬苦穿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難道最後卻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嗎?「不要!」我大喊了一聲,拚命掙扎,想掙脫左邊那個人的手。「你們不可以──」
話說到一半,我忽然聽到一聲慘叫──是我自己的慘叫。那個老傢伙在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打到我的胃。我整個人立刻彎下去,倒在他身上,感覺一陣劇痛從腹部蔓延到胸口,感覺眼前一黑。我全身都癱軟了,感覺自己好像被他們拖著走下階梯。那一剎那,我模模糊糊感覺得到有人從我們旁邊經過,我想喊救命,可是發覺自己幾乎是氣若游絲,根本喊不出聲音。
接著,我們走到步道上,然後斜斜地越過飯店入口的大道,往海灘的方向走過去。一陣冷風迎面撲來,我忽然覺得清醒了一點。我猛吸了一口氣。「──別幹這種蠢事,柯利爾。」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講話。「那是很愚蠢的錯誤。」
「放我走。」我說。有那麼一下子,我忽然覺得好像在下雨,後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在流眼淚。剛剛肚子上挨了那一下,痛得我眼淚都掉出來了。「放手。」
「時候還沒到。」那個老傢伙說。
這時候,我們已經來到那條木板走道,正朝著澡堂的方向走過去。我強打起精神,思考該怎麼辦。一定有辦法可以擺脫眼前的困境。我嚥了一口唾液,咳了一聲,然後開口說:「如果是錢的問題,無論羅賓遜給你們多少錢,我可以給更多。」
「我們不認識什麼羅賓遜。」那年輕的傢伙回答。他的手還是緊緊掐著我的手臂。
有那麼一剎那,我真的相信他說的,可是後來我又想到了那張紙條。「不,你們一定認識。」我說。「聽我說,我可以給你們更多錢,只要你們──」
「小夥子,我們只是去散散步。」那個老傢伙忽然插嘴說。
我回頭瞄了飯店一眼,心裡忽然驚慌起來。「幫個忙。」我說。「不要做這種事。」
「我們已經在做了。」那老傢伙說。聽到他那種口氣,我忽然有點毛骨悚然。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他們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先不管羅賓遜是不是我的死對頭,我發覺自己對他的了解實在太有限。至於眼前這個人,還有他的同伴,我根本就摸不透。他是很典型的一八九六年的人,我和他們幾乎沒有共同點。他的行事作風,我根本一無所知,對我來說,他簡直就像是外星人。我只知道,他有辦法殺了我。一想到這個,我嚇壞了。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他,究竟要帶我去哪裡。
「時候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回答說。「現在給我安分一點,別出聲,除非你不怕肚子再挨一下。」
我背後忽然竄起一股涼意。有沒有可能,羅賓遜叫他們殺了我?這個念頭實在太駭人了,不過並非沒有可能。要除掉我,還有比這個更方便的辦法嗎?我會不會錯估了他?我一直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無賴,但我沒有想到的是,為了保護他的伊莉絲,他會不會不擇手段?
我又想開口說話,可是話還沒出口,我忽然皺起眉頭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們又把鋼爪般的手指掐進我的手臂。我看我是休想掙脫得了他們的掌握。這時候,我很清楚的意識到一件事。假如我想逃脫眼前的困境,唯一的機會是必須靠智取,而不是用蠻力和他們對抗。
我們從澡堂門口經過時,我猛然轉頭看旁邊。澡堂的門正好打開,有一對年輕夫妻正要從裡面走出來。我看到澡堂裡有幾間包廂,更裡面還有兩個很大的水泥熱水池。其中一個水池邊有一道長長的木頭滑梯延伸到水裡。那個熱水池裡(我看到裡面有蒸汽冒出來)有兩個小男生拿著水桶當馬騎。他們在池裡搖搖晃晃,澡堂裡迴盪著他們咯咯的笑聲。有個老人坐在池邊看著那兩個小孩,他留著長長的白鬍子,身上穿著一套兩件式的黑色泳衣,上衣的領子很高,五分袖,褲子的長度到膝蓋。
接著,門關上了,那對年輕夫妻朝我們走過來。我盯著那個年輕人,心裡想,不知道他能不能救得了我。我右邊那傢伙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圖,立刻用力掐住我的手臂,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氣。「安分點,不准出聲。」他警告我。
那對夫妻從我們旁邊經過,朝飯店的方向走過去。那一剎那,我猛喘氣,渾身發抖。「算你聰明。」那個老傢伙說。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我問。
「老墨西哥灣。」那個年輕的傢伙說。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要把你帶到那裡去碎屍萬段,然後丟到古井裡。」
我打了個寒顫。「很好笑。」只不過,我真的沒把握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你不相信嗎?」他語帶挑釁的說。「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
我轉頭看了飯店一眼,忽然覺得有點悲慘。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他戳了一下我的腰,又問了一次。
「去你的吧。」我嘴裡咕噥了一聲。
他立刻用指甲戳進我的肉裡,我痛得大叫起來。「我不喜歡你們這種臭小子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他說。「你的胃是不是還想再挨一下?」說著,他又用力掐了我的手臂一下。「是不是,柯利爾?」
「好了。」我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他鬆開了我的手臂。「你知道我們打算怎麼料理你嗎?」他說。他的口氣不像在問問題。「我們準備帶你上船,把你載到海上,然後把船錨綁在你身上,然後把你丟到海裡去餵鯊魚。」
「好了,傑克。」那個老傢伙說。「別再嚇唬他了,恐怕時辰還沒到,他就要給你嚇得頭髮全白了。」
「他的時辰已經到了。」傑克說。
想像那種場面,我真的害怕了。我又回頭看了飯店一眼,感覺飯店變得好遙遠,好遙遠。那一剎那,我忽然克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那是一種恐懼的呻吟。「艾爾,他在呻吟。」那個年輕的傢伙說。「他是不是生病了?」
我已經恍恍惚惚,根本沒去注意他在說些什麼。我內心感到一陣絕望,不由得嚥了一口唾液。難道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我千里迢迢來到伊莉絲身邊,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被人殺害,慘死在海邊?難道我真的瞎了眼,居然如此低估羅賓遜?他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他有辦法「安排一下,讓我消失」。他確實辦得到,而且已經辦到了──短暫的相聚之後,我再也見不到伊莉絲了。先前看的那些書不可能會有機會改寫了,她往後的人生就會和那些書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樣。而她在「科羅納多島的一段情」已經成為過去了。從此以後,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一直要到一九五三年,在密蘇里州,在哥倫比亞那所學院的宴會上,她才會再見到十九歲的我,然後,幾個鐘頭之後,她就會離開人世。我穿越了無垠的時空,難道就是這樣的結果嗎──彷彿一個沒有盡頭的圓,一個哀傷的圓,一個永無止境的輪迴。我將一次又一次的回到過去,然後被人殺死,然後再出生,一直活到我回到過去的那一天,然後又被人殺死。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
我轉頭看著那個老傢伙說:「求求你,不要動手。求求你聽我說,我是從一九七一年來的,我是為了麥肯娜小姐才會到這裡來的。我們相愛了,而且──」
「好甜蜜,真是感人肺腑。」傑克說。他那種同情的口氣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是真的。」我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繼續說:「我真的是從一九七一年來的,我穿越了時間──」
「狗屁狗屁。」傑克說。
「你真該死!」我大叫一聲。
「你錯了,該死的是你!」他說。這時候,我看到他右手伸進口袋裡,忽然全身發冷。我心裡想,死定了。
「喂!」那個老傢伙忽然放開我,一把抓住他。「你瘋了嗎?這裡離飯店太近了吧?」
「管他去死!」傑克對他大叫。「這個目中無人的傢伙,我要一槍打爛他的腦袋。」
「傑克,槍給我乖乖放在口袋裡,我對天發誓,你敢把槍拿出來,我就打得你滿地找牙。」那老傢伙說。聽他說話的口吻,我忽然覺得這人真是個老江湖,夠穩也夠狠。
傑克瞪了他一眼,沒有動。那老傢伙拍拍他的肩膀說:「算了吧,小夥子,用點腦袋好不好,難道你想害我們兩個吃上官司嗎?」
「這傢伙自以為了不起,竟敢咒罵我,我怎能這樣就放過他?」傑克忿忿不平地嘀咕著。
「他已經嚇壞了,傑克,你還能指望他怎麼樣?」
「反正他死定了。我最後還是要宰了他。」傑克說。
「也許吧。」艾爾說。「我們走吧。」聽到他的話,我背脊忽然竄起一股寒意,因為我知道,他們是說真的,不光只是在恐嚇我。要是他決定要殺我,我就死定了,就這麼簡單。
我們又開始往前走。艾爾忽然咯咯笑起來,我看看他。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充滿了驚恐痛苦。他笑著說:「你剛剛說什麼來著?」他問。「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這種理由來求我饒他的命。」聽到他的話,我渾身又起了一陣寒顫。感覺上,這個人好像長年累月殺了不少人。
我本來不想回答他,不過仔細想想,不吭聲對我也沒什麼好處。「我說的是實話。」我說。「七十五年前,我住進這家飯店──一九七一年。我打算──」
「你是哪一年生的?」他忽然打斷我的話。
「一九三六年。」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感覺到一股濃烈的威士忌酒味迎面撲來。他說:「這麼說來,現在你根本就還沒有出生,那麼,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他根本就是個神經病,幹掉他吧。」傑克說。
我知道這件事實在太離奇了,要解釋實在太難了。我感到十分苦惱。只不過,我已經別無選擇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說。「我住進飯店那一天,是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就在那一天,我看到了麥肯娜小姐的照片。那一剎那,我立刻就愛上她了。」
「哇!」傑克怪腔怪調地鬼叫了一聲。
我暗暗咬牙切齒,但還是繼續說:「我找了一些和時間有關的書來研究,然後靠意志力自我催眠,回到了一八九六年。我說的都是真的。」這時候,我看到艾爾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於是又連忙接著說:「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生的。我去──」
我話講到一半,艾爾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說:「柯利爾,你是個好人,可是你神經不太正常。」這時候我已經明白,他是不可能會相信的。這樣一來,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我們離飯店已經很遠了,那麼,我和一八九六年之間那種時間上的聯繫可能會被切斷,然後我就會從這個年代消失。這樣一來,我也就脫離他們的掌握了,然而,一切也就完了。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到木板步道的盡頭,走到底下的沙灘上,繼續往南走。我又回頭看了飯店一眼,感覺好像已經離飯店有一公里半了。我眼睛盯著飯店,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我絕不能輕易束手就縛。
「其實你不必再抓我的手了。」我說。「我還能跑到哪裡去呢?」我努力裝出一種心灰意冷的口氣。
「那倒是真的,諒你也跑不掉。」說著,艾爾鬆開我的手。起先,傑克並沒有放開我。我沒有吭聲,靜靜等著,心裡七上八下。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他一放手,我立刻奮力往前衝,拚命往前跑。那一剎那,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隨時可能會聽到傑克的手槍冒出巨響,然後子彈會擊中我背後,我會感覺到一股巨大力量的撞擊,感到一陣劇痛。「傑克,不要!」我聽到艾爾大吼了一聲,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我最害怕的事快要發生了。我盡可能迂迴著往前跑,盡全力邁開腳步。我心裡明白,我活命的唯一機會就是拚命跑,離他們愈遠愈好。聽起來好像很合乎邏輯,因為,那兩個人身材都比我魁梧得多。
我拚命往前跑,眼睛直視著前方,根本不敢回頭看。眼前只見一片荒涼,根本沒有可以逃命的地方──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半個人影。我開始偏向左邊跑,打算繞一個大圓圈,這樣我就可以跑回飯店去。這時候,我似乎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已經追到我後面了,但我也無法確定。他們還是沒有開槍。這時候,我內心深處忽然燃起一線希望。
突然間,我感覺到有東西從後面打中了我的腿。那一剎那,我忽然喘不過氣來,整個人摔倒在沙灘上。我立刻翻身,看到傑克的身影已經逼近到我眼前。他喃喃咒罵了一聲,揮拳朝著我打過來,我立刻擡起左手去擋。接著,他的拳頭擊中了我的左手臂,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氣。他揮拳的勁道又重又沉,像石頭一樣。要是被這樣的拳頭擊中,打沒幾下,我大概就會頭破血流,昏迷不醒了。
這時候,那個老傢伙也趕上來了。就在傑克第二次又掄起拳頭那一剎那,他及時把傑克拉起來,推到旁邊去。我鬆了一口氣,可惜,那種感覺只持續了短短的一剎那。艾爾彎腰抓住我的西裝外套,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都還沒站穩,突然看到他的手往後舉起來。我立刻伸手抵擋,可是他力氣實在太大了,我的手臂被他的手撞開。接著,他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我臉上,那一剎那,一股劇痛立刻蔓延到我的眼睛和下巴。「你玩夠了沒有?」他大吼了一聲。他抓住我的身體猛烈搖晃,簡直就像大人抓住小孩子一樣,那股力道實在大得嚇人。「你敢再玩一次花樣,我就宰了你。」
接著,他忽然放開我的身體,然後轉身擋住又衝上來的傑克。他一把就抓住了傑克,就像抓我一樣毫不費力。「我要宰了他!」傑克怒氣沖沖地嘶吼。「我要宰了他,艾爾!」我站在那裡頭昏眼花,看著那個老傢伙。他抓住那個野獸般發狂的傑克,安撫他說:「冷靜點,小子。」他說:「不要太衝動。」
看起來,他們並沒有打算要殺我。想通了這一點,我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我忽然明白自己搞砸了。早知道他們並沒有打算要殺我,我大可等待更好的時機再採取行動,逃脫他們的掌握。現在,我已經打草驚蛇了,恐怕不會再有機會了。
後來,那個老傢伙終於發火了。他警告傑克,叫傑克別忘了他才是老大,這時候,傑克終於不再掙扎了。過了一會兒,他們兩個又抓住我的手臂,架著我繼續沿著海灘往前走。傑克的手指頭狠狠掐著我的手臂,但我並沒有吭聲,只是咬緊牙根忍耐。我問那個老傢伙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
「那還用說,當然是宰了你。」傑克搶著說。「把你剁成肉醬丟到海裡去餵魚。」
「你錯了,傑克。」艾爾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應該很清楚,我從來不殺人的。」
「那麼,你們究竟打算怎麼樣?」我問。
艾爾告訴我:「我們只是奉命,在火車離開之前,不要讓你回飯店。」
「是羅賓遜指使你們的嗎?」
「羅賓遜?嗯,那位先生應該就是叫這個名字吧。」艾爾點點頭。「也許你應該謝謝他留了你一條小命。他再三交代,絕對不能傷到你。他只是要我們把你關起來,關幾個鐘頭,不要讓你回飯店。」說到這裡,他咯咯笑了幾聲,聽起來很討厭。「要不是因為你一直想反抗,我們也不會動手。不過,那可能只是因為你太年輕了,年輕人總是比較按捺不住。我兒子保羅倒是跟你很像。」
說到這裡,他就沒有再往下說了。我心裡有點納悶,為什麼羅賓遜這麼小心翼翼,再三交代不能傷到我?我一直以為他巴不得要我的命。難道我真的看錯他了嗎?我忽然覺得很厭煩,懶得再去想那些了。是死是活,有什麼差別嗎?失去了伊莉絲,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沒錯,那些書裡提到,她後來並沒有走,一直留在飯店裡,只不過,那些書真的靠得住嗎?整個劇團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留在那邊,有可能嗎?她媽媽和羅賓遜把她一個人丟在飯店裡,有可能嗎?羅賓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們拆散,結果卻沒有帶她一起走,有可能嗎?
還有,我突然失蹤了,她一定會認為我只是不告而別──反正,我本來就是個謎樣的人物,來歷不明。她一定不可能想得到,是羅賓遜設計陷害我,叫人把我抓走的。所以說,她應該會跟著劇團一起走。最後的結果一定是這樣,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結果。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我只有一條路能走了。我必須設法賺到足夠的錢,然後追到紐約去找她。只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坐火車橫越整個美國到紐約去,這筆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可能得花上好幾個月才賺得到。那麼,什麼樣的工作能夠很快就賺到這筆錢,而不至於耗上好幾個月?我可沒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可以這樣耗,因為,幾個月之後,伊莉絲很可能已經把我忘了。另外,短時間之內,我可能沒辦法離開這家飯店,因為只要我一離開,那種停留在一八九六年的持續感就會被切斷了(目前,那種身在這個年代的感覺可以說已經很穩定了)。既然我還是會害怕看不到飯店,那麼,我怎麼敢跑到幾千公里外的地方去呢?要是我不能離開這裡,我還能做什麼呢?寫信給她,求她回到我身邊嗎?羅賓遜一定會檢查每一封寄給她的信,所以,她根本不可能看得到我的信。
這時候,那個老傢伙忽然開口說:「我們到了。」我仔細一看,看到前面有一團黑影輪廓。那是一間低低矮矮的小木屋。那一剎那,我嚇了一跳。「柯利爾,你可能得在這裡待上好幾個鐘頭了。」艾爾說。
「而且永遠出不去了。」傑克冷冷地說。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在說什麼?」艾爾問。
傑克不吭聲。我嚥了一口唾液。「他的意思是,他想殺我。」我說。
「沒有人會殺你的。」艾爾說。
我心裡想,槍在傑克手上,不是在艾爾手上。萬一他太恨我,非殺了我不可,結果,為了殺我,他會不會把艾爾也一起殺了?我心裡想,兩個壞蛋窩裡反。那實在太像肥皂劇了,感覺很荒唐,可是,感覺上卻又好像真的會發生,令人毛骨悚然。
接著,我們走到小木屋門口。艾爾伸手把門推開,門板發出驚天動地的嘎吱一聲。接著,他把我推進去。我一個沒站穩,搖搖晃晃了幾下,差一點就跌倒。我忽然感到左眼一陣刺痛,不覺抽搐了一下。小屋子裡面一片漆黑。我本來想趁機會趕快到地上去摸一摸,看看有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打他們。不過,一想到傑克口袋裡那把槍,我立刻就打消了念頭。沒多久,有人點燃了一根火柴,閃爍的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好冷酷。那是街頭混混特有的表情。
我看到艾爾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蠟燭,點燃燭芯,然後把蠟燭插進地上的沙土裡。他用力鑿了好一會兒,後來蠟燭終於立起來了。蠟燭的火焰漸漸拉長,散發出昏黃的光暈,四周漸漸變亮了。我轉頭看看四周,發現這間小木屋沒有窗戶,只看得到四面龜裂的木板牆壁。
「來吧,把他綁起來。」艾爾對傑克說。
「幹嘛這麼麻煩?」傑克反駁說。「一槍打爛他的腦袋不就結了。」
「傑克,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艾爾惡狠狠的對他說。「我快要被你惹毛了。」
傑克忿忿不平地嗤了一聲,走到牆角,彎腰撿起一捲髒兮兮的繩子,然後又轉身朝我走過來。這時候,我感到一陣恐懼襲上心頭。我終於意識到,時候到了。要是我現在不立刻逃脫,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伊莉絲了。想到這裡,我立刻繃緊全身的肌肉,握緊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拳打在傑克臉上。他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全身搖搖晃晃地往後退,重重地撞到牆上。接著,我猛一轉身,發現那個老傢伙臉色忽然變了,彷彿他現在才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我心裡明白,我根本不可能打倒他,於是,我往旁邊一竄,用力把門撞開,整個人滾到門外去,滾了一圈,然後準備站起來。
這時候,我感覺到艾爾那隻大手抓住我西裝外套的衣襬,然後,我整個人又被他拖回小屋子裡去,摔倒在地上。我的左手臂被身體壓在下面,不小心扭到了,我痛得大叫起來。「柯利爾,你就是學不乖,是不是?」艾爾火大了,對我大吼。
「真他媽的王八蛋,他死定了。」我聽到傑克在我後面大叫,於是就轉頭看看他。他站在那裡搖晃了一下,手已經伸進口袋裡。
「你去外面等。」艾爾對他說。
「艾爾,我現在就要他死。」說著,傑克從口袋裡掏出手槍,槍口對準我,準備要開槍。我愣住了,瞪大眼睛看著他,腦袋一片空白,動彈不得。
我根本沒看到艾爾是什麼時候出手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只看到艾爾已經一拳擊中了傑克腦袋側邊。傑克應聲倒地,手槍脫手而飛。艾爾把手槍撿起來,塞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彎腰抓住傑克的衣領和皮帶,把他整個人提起來,擡到門口,然後甩到屋外去,彷彿在甩一袋馬鈴薯。「你要是敢再進來,腦袋開花的人就是你了!」他大吼一聲。
接著,他轉回來看著我,氣喘吁吁的說:「小子,你真的很難搞,真他媽的難搞。」
我猛吞了一口唾液,眼睛盯著他,不敢吭聲。後來,他呼吸慢慢緩和下來了,接著,他猛然伸出手,從地上抓起那捲繩子,然後把繩子抖開,跪下來,開始把繩子綑在我身上,面無表情。「我勸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樣。」他說。「剛剛你距離鬼門關只差半步了。我勸你最好不要再靠近了。」
說著,他繼續用繩子把我綑綁起來。我一動也不動,不再出聲。有一兩次他梆得太緊,把我弄得很痛,但我眉頭連皺也沒皺一下。我不會再掙扎,也不想再求他放我走了。此刻,我已經決定要聽天由命,不再反抗了。
沒想到他突然又咯咯笑起來,嚇了我一跳。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感覺:老天,原來他們從頭到尾都是在開玩笑,他要放我走了。可惜,他並沒有要放我走。他只是告訴我:「小子,你很帶種,我喜歡你。你可真夠剽悍的,傑克塊頭那麼大,居然差一點就被你撂倒。」接著,他又咯咯笑起來。「他臉上那種見到鬼的表情,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忘記。」說著,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髮。「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兒子保羅。他也很帶種,非常帶種。他撂倒了整整十二個印第安紅蕃,然後自己才倒下去。我對天發誓,整整十二個。該死的阿帕契族。」
這時候,他開始把繩頭打結。我一邊看著他的動作,一邊心裡想,兒子被阿帕契人殺了?我實在很難想像那種場面。這種事已經超乎我想像能力的範圍。不過,我倒是很清楚,多虧了他,我才保住了這條命,而且,不管我怎麼哀求,他是絕對不會放我走的。我只能指望,等他走了之後,我可以趕快掙脫身上的繩子。
最後,他打了一個很結實的死結,然後哼了一聲站起來。他看看我,然後對我說:「好了,柯利爾,我們該說再見了。」說著,他伸手去摸褲子的後口袋,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可是掏了半天卻拿不太出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心頭怦怦狂跳。後來,他好不容易把那個東西掏出來了,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背脊竄起一股涼意。看樣子,我是連掙脫的機會都沒了。我恐怕來不及在火車出發之前趕回去了。
接著,他走到我身後。「我恐怕沒辦法在這裡陪你耗上幾個鐘頭。」他說。「所以說,我只好讓你睡一覺囉。」
「求求你,不要。」我不由自主地嘶啞著聲音哀求他。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裹著皮革的鉛頭棍。那東西看起來很醜惡,很嚇人。
「小子,求也沒有用了。」他對我說。「好了,你不要動。只要你安靜坐好,我就不會打錯地方。要是你亂動,你的腦袋很可能會被我失手打爛。」
於是,我只好閉上眼睛,等他下手。我心裡暗暗吶喊著,伊莉絲。那一剎那,我彷彿看到她的臉浮現在我眼前。她凝視著我,流露出一種憂慮的神色。接著,一陣劇痛彷彿突然從我腦袋裡爆開,眼前的世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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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一陣疼痛,而且愈來愈痛,於是就慢慢醒過來了。我的後腦勺感覺到陣陣抽痛,胃酸酸的,有點噁心想吐,雙手雙腿僵直麻木,而且渾身冰冷,身體已經快要沒有知覺了。後來,我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四周的一片漆黑。我拚命想,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我可以感覺得到,雙腿雙手全身上下都被繩子綁住了,綁得好緊。這時候,我已經可以確定,我還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一定是。不過,現在幾點了?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惜卻是白費力氣。繩子實在綑得太緊了,甚至連深呼吸一下胸口都會痛。我一直盯著正前方,猛眨眼睛。過了一會兒,小木屋裡感覺比較沒那麼暗了,微弱的光線從牆壁的裂縫透進來。看起來,時間確實是一八九六年沒錯,我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裡。我想動動自己的雙腿,可是,繩子實在綁得太緊,兩條腿的血液循環幾乎已經停滯了。我不覺皺起眉頭。
「加油。」我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提醒自己要趕快想辦法,趕快採取行動。我心裡想,要是站得起來,我就可以跳到門口去,把門撞開,說不定海灘上正好有人可以幫忙。我躺在地上,使盡全力想擡起上半身,可是卻發覺背後涼颼颼的。我心裡想,我的西裝一定是縐得一塌糊塗了。搞什麼鬼,這個節骨眼趕快想辦法坐起來比較重要,想這些雞毛蒜皮的無聊事幹什麼?我愈想愈火大。
接著,我又倒回地上去,後腦勺撞到地面,立刻又是一陣刺痛,痛得我慘叫起來。雖然剛剛艾爾敲我腦袋的時候,我乖乖坐著不敢動,不過,我還是有點懷疑,我的頭蓋骨是不是被他敲裂了?好像是。我只好閉上眼睛,閉一會兒,等那陣劇痛慢慢消退。這時候,我開始聞到一股小木屋裡特有的氣味,一種爛木頭的腐臭味,還有一股濕濕冷冷的泥土味。我心裡想,聞起來很像墓穴。這時候,後腦勺又開始起了一陣劇痛。我告訴自己,放輕鬆。於是,我又閉上眼睛。我心裡想,火車已經走了嗎?說不定伊莉絲為了等我,看我會不會回來,所以把出發的時間延後幾分鐘。那是有可能的。我一定要想辦法出去。
我睜開眼睛,轉頭看看四周,想搞清楚自己的方位。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門的輪廓,於是,我開始強忍著一陣陣的劇痛,扭著身體開始朝門口的方向移動。我看得到自己的身體扭來扭去,像蟲一樣在地上蠕動前進,然而,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只覺得很荒謬。我心裡想,此刻我就像一條被釣上岸的魚。
我每吸一口氣,胸口就是一陣劇痛,然後感到眼前一嘿。過了一會兒,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只好停下來休息。我告訴自己,放輕鬆,放輕鬆。只是,那種口氣已經不是命令,反而比較像是在哀求。我拚命調整自己的呼吸,想辦法讓自己的呼吸和緩下來。我告訴自己,那齣戲很長,總共有四幕,換句話說,劇團得花很多時間拆除舞臺上的佈景道具,裝上火車。更何況,就算他們真的把東西都裝上車了,伊莉絲還是會想辦法拖延時間。那是有可能的。我寧願相信真是如此。沒有──
突然間,我倒抽了一口氣,嚇得不敢動──因為,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此刻很像前一天下午即將穿越時空之前的時刻。當時,我躺在527號房的床上,感覺自己慢慢陷入一種虛無縹緲的狀態,彷彿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是在一片虛空中飄遊著。我心裡吶喊著,老天,千萬不要,求求你,千萬不要。我突然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個小孩,蜷縮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渾身發抖,拚命禱告,祈求那種無形的恐懼趕快消失。我躺在那裡,感覺自己彷彿在兩個時空之間來回擺盪。
後來,那種感覺終於消失了。我感覺到自己還在小木屋裡,感覺自己彷彿被牢牢的釘在一八九六年。我想不出更傳神的形容了。那種一八九六年的感覺已經變成一種肉體上的感覺,而不再只是心理上的感覺。那是一種內心根深柢固的時空存在感。我等了一下,確定那種感覺沒有消失,於是我又開始朝門口爬過去。沒多久,我又累得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的胸口彷彿已經張不開了,感覺吸進去的氣回頭往喉嚨衝,整個喉嚨的肌肉都腫了起來,感覺自己已經快要窒息了。可是這一次,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還是繼續往前爬。
當我爬到門口的時候,我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我忽然想到,是心臟病發作嗎?心臟病的感覺一定就像這樣。我試著想擠出一點笑容,拋開那個念頭,只不過,我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痛苦。我心裡暗暗祈禱,老天保佑,這個節骨眼千萬不要出問題。我頭頂著門板,等那陣劇痛消退。後來,腦袋裡那陣陣的抽痛果然慢慢消失了。我心裡吶喊著,行動吧!我盡我所能把肩膀擡高,然後往門板上一撞。
可是,門板卻紋風不動。
「老天,不會吧。」我輕輕叫了一聲。難不成門被他們鎖起來了?我不敢置信地看著門板。我很可能會被困在這間小木屋裡好幾天。想到這個,我不由得一陣抽搐,渾身發抖。老天,我很有可能會渴死在裡面。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淹沒了我。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惡夢。我一定很快就會醒過來的。可惜,我只不過是在自我安慰,因為我心裡很清楚,我現在清醒得很,根本不是在做夢。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能夠集中心思了。那種恐懼感慢慢消退,我的頭腦也就漸漸比較清楚,開始能夠思考了。我咬緊牙根,使盡全力把身體旋轉一百八十度,讓腳朝向門,然後兩隻鞋子踩在門板上。接著,我休息了好一會兒,然後兩條腿拚命往上縮,然後用力一踹,踹在門上。
踹到第三下,門板嘎吱一聲被踹開了,那一剎那,我鬆了一大口氣。我躺在地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雖然頭還很痛,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屋外明月當空,我整個人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下。我低頭一看,看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繩子綁得緊緊的,從胸口,手臂,大腿,一路綁到腳踝。那個老傢伙拿繩子綁人的功夫可真的不含糊。
接著,我在地上慢慢蠕動,一寸一寸地慢慢移動到門外去。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我的模樣看起來一定很像一隻大蟲。到了門外,我發現那扇門板本來是用一根木閂扣住,後來我用腳踹門,那根木閂就被我踹碎了。我忽然想到,假如那扇門被他們用鎖頭鎖住……我立刻就揮開那個念頭。我告訴自己,別再浪費時間了,別再讓那些無謂的恐懼盤據你的心思了。還有一堆真正可怕的事情正等著你去應付呢。這時候,我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看起來,我身上能夠先掙脫的地方,是在右手附近。我右手使盡全力,掙扎著摸到一個繩結。那個繩結硬得跟一顆小石頭一樣。我扯了半天,那個繩結還是紋風不動──我的右手太痛了,根本使不上勁。本來我還想不透我右手怎麼會那麼痛,後來才想到,因為我用那隻手打了傑克。
我一次又一次去扯那個繩結,可惜根本就是白費力氣。接著,我突然停下來,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情緒瞬間淹沒了我。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的憤怒、沮喪、懊惱的情緒。「救命呀!」我大叫起來。我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很嘶啞。「救命呀!」接著,我豎起耳朵仔細聽,看看有沒有人回應。結果,我什麼都聽不到,只聽得到遠處隱隱約約的浪濤聲。接著,我又繼續大喊了幾聲,喊到後來喉嚨都痛了。沒有用的,附近根本沒半個人,我必須設法自己掙脫身上的繩子。接著,我又努力翻轉身體,看往飯店的方向,可是根本看不到飯店。距離太遠了。我心裡吶喊著,伊莉絲,不要走。你要等我,求求妳,一定要等我。
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又開始陷入那種虛無縹緲的狀態,彷彿快要穿透那片時間的薄膜。我立刻躺好,不敢動。過了一會兒,那種感覺又消失了。這次更快了。我心裡有點納悶,為什麼會這樣呢?是不是因為腦袋被人重重敲了一下?還是因為離飯店太遠了?或者是因為這件事使得我身心兩方面都遭到了創傷?
我不敢想太多,免得那種感覺又跑回來。我仔細打量全身上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漏洞,掙脫身上的繩索。後來,我終於看到一個漏洞了。我兩腿開始拚命掙扎,拚命分開膝蓋,把繩子扯鬆。我把兩隻鞋子的邊緣緊緊頂在一起,形成一種槓桿作用,我的膝蓋就更能夠使力,撐開繩子。後來,我慢慢感覺到繩子愈來愈鬆了。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現在,我兩條腿已經可以分得開了。
我腦袋裡還是感覺得到陣陣抽痛,胸口也是一陣陣的刺痛,但我拚命忘掉那種痛,全神貫注地把繩子扯鬆。後來,我已經能夠擡起右腳的鞋尖,鉤住最下面那圈繩子,然後用力往下踩。沒想到鞋尖滑掉了。我不屈不撓又試了一次,這一次,我感覺得到腿上的繩子慢慢開始滑動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過,那幾圈繩子已經慢慢滑到我的腳踝。我試著想把右腳從繩圈裡抽出來,可是卻還是沒辦法。後來,我用左腳的鞋子鉤住右腳的鞋邊,用盡全力猛扯(掙扎了半天,我胸口的繩子應該也漸漸鬆脫了,因為呼吸的時候已經不會那麼痛了),終於把右腳的鞋子扯掉了。接著,我把右腳從繩圈裡抽出來,然後把左腳也抽出來。這時候,我兩條腿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
可惜,我只高興了一下子,因為我很快就明白接下來的任務會更艱鉅。我努力打起精神,免得自己喪氣。我集中注意力,努力站起來。我的腿已經麻掉了,試了整整一分多鐘還是站不起來,試了五次都跌倒。後來,兩腿的血液循環漸漸恢復,開始感到一陣陣的刺痛。這時候,我開始站得起來了,儘管動作很慢,搖搖晃晃。
我轉頭看看四周。接下來該怎麼辦?就這樣跑回飯店去嗎?我上半身還綁著繩子,一隻腳沒有穿鞋子,那副模樣實在太可笑了。我一定要把身上的繩子全部掙脫。我眼睛四下搜尋,突然間,我注意到小屋子的基座。基座是灰泥拌砂石砌成的。小屋子的某個角落,牆壁的位置比較後面,基座凸出來,邊緣看起來很粗糙。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基座旁邊,跪下來,彎腰湊近基座,用基座的邊緣摩擦身上的繩子。
幾分鐘之後,繩子開始磨破了。我張大嘴巴拚命喘氣,拚命想把繩子磨得更破一點。結果繩子還是磨不壞。我又拚命磨了好一會兒,動作愈來愈快。
後來,我再也撐不住了,頭靠在小屋子的牆上,拚命喘氣。我感覺到腦海裡開始陷入一團漆黑,我心裡明白,我已經快要昏倒了。我心裡想,我已經快要掙脫了,這個節骨眼千萬不能昏倒。我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我心裡吶喊著,伊莉絲,求求妳不要走,拖延一下時間,不要讓火車開走。我很快就會趕到了。很快。
後來,腦海中那種暈眩的感覺慢慢消退了,我又開始貼在基座的邊緣摩擦繩子。大概過了一分鐘,身上的繩圈已經快要被磨爛了,於是,我把繩圈撐開,讓繩圈慢慢滑到屁股底下,然後滑到腳踝。最後,我的腳從地上那堆繩圈裡跨出來。我終於自由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發覺自己已經滿頭大汗,汗水沿著脖子往下流。我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抹抹自己的臉,然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著飯店的方向。
一開始,我看不到前方有亮光,覺得自己好像走錯了方向。於是,我停下腳步,轉身看看另一邊。另一邊也看不到亮光。這時候,我渾身打了個冷顫。究竟往哪個方向走才對呢?對了,我想到了。我還記得小屋子的門口好像是面向海洋的,那麼,我剛剛走的方向應該是正確的。於是,我又轉了個身,開始沿著海灘往前走。
接著,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在爬坡了。先前被他們拖著走的時候,我整個人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裡,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斜坡。我拚命想加快腳步,可是兩條腿卻重得像灌了給似的。我只好停下來休息一下,伸出左手去摸後腦勺,看看會不會比較不痛。結果,我伸手一摸,發現後腦勺腫了好大一塊,彷彿皮膚底下塞了半顆棒球。我伸手去按那顆腫瘤時,儘管動作已經盡可能放輕了,還是痛得倒抽了一口氣。
過一會兒,我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我一爬到斜坡最上面,立刻就看到飯店了。飯店就在前面,距離很遠,至少有一公里半,甚至有三公里。發覺自己還要走那麼遠,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接著,我開始走下小山丘另一邊的斜坡。與其說是用走的,還不如說有點像是用溜的。走到最底下,我開始費力地踩過沙子,朝浪濤的邊界線走過去。那裡的地面比較結實,比較好走。我身體搖搖晃晃,步履蹣跚,盡量不讓自己的腳陷在沙子裡。我眼睛盯著飯店的圓形屋頂,這樣我就比較能夠讓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忘掉疼痛,忘掉恐懼。我告訴自己,她還沒走。我逼自己相信。
後來,我終於走到那條木板步道了。我喘得很厲害,兩條腿幾乎已經快要擡不起來了。雖然我並不想停下腳步,但還是不得不停下來。這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開始若隱若現。那是一種失去方向的感覺,隨著我的呼吸一次又一次浮現出來,然後一閃而逝。那種感覺持續不斷地侵擾我,於是,為了抗拒那種感覺,我拚命想搞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我忽然想到,我一定是因為先前的經歷受到驚嚇,所以才會產生那種感覺。等我回到伊莉絲身邊之後,那種感覺就會消失了。她的愛就像錨一樣,讓我能夠停靠在這個時空。
但另一方面,很有可能她已經離開飯店了。為了避免讓自己往壞的方面想,我咬緊牙根,眼睛盯著飯店,開始沿著木板步道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我告訴自己,她還在飯店,她還沒走。那節火車廂一定還在。她一定交代過,不要開車,要等──
接著,我猛然感到一陣暈眩,立刻停住腳步。我心裡吶喊著,不可能,不可能!可是,我眼前清清楚楚看到的卻是殘酷事實。鐵路支線上那節車廂已經不見了。
「不。」我猛搖頭。不管有沒有道理,我還是告訴自己,好吧,就算火車已經開走了,伊莉絲很可能還留在飯店裡等我。書上不是這樣寫的嗎?她叫整個劇團的人先到丹佛市去等她,她自己一個人留在飯店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開始跑了。飯店的燈火就像平常一樣,大多數的窗戶裡都是一片漆黑。現在的時間很可能是凌晨三、四點。我告訴自己,這不是問題。她一定是在她的房間裡,而且一定還醒著。她在等我。沒有別的可能了,我告訴自己,絕對沒有。我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潛藏著一股莫大的恐懼。萬一那股恐懼冒出來,很可能會把我整個人吞噬掉。我告訴自己,她還在飯店裡。我全神貫注地想著,藉此築起一道牆,把自己和恐懼隔開。她還在飯店裡。她還在飯店裡。
我從鐵軌上跑過去,低頭看看自己,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髒兮兮,滿臉鬍碴。要是我就這樣跑進飯店的大廳,一定會被人攔下來,可是,我現在非得立刻見到她不可。我轉身跑向左邊,沿著戴爾瑪步道的斜坡往下跑,繞過飯店的轉角。此刻,飯店看起來感覺很巨大。我感覺飯店白色的外牆在我右邊向後飛逝。我聽得到牆面迴盪著我的腳步聲。我喘得很厲害,感覺呼吸很灼熱,肺部一陣刺痛。我聽到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不要停,她就在飯店裡,繼續跑,快到了,繼續跑。我喘得太厲害了,腳步開始慢下來。後來,我終於來到南邊的階梯。我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往上爬。不久之前,我們才一起走過這道階梯,但感覺上卻彷彿已經隔了一整個世紀。不久之前,我們在海灘上初次相見,但感覺上卻彷彿已經隔了百萬年。那個聲音一直對我說:她就在裡面,趕快跑,她就在裡面。
我來到了後門廊的門口,使盡全力推開門,一邊推一邊呻吟。接著,我一個箭步衝進去,朝側邊的走廊跑過去。她就在裡面,在她的房間裡等我。那本書就是這樣寫的。我的鞋子踩在木板地面上,砰砰的聲響迴盪著。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周遭的一切開始變模糊了。「現在是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我萬分緊張地嘀咕著。「現在是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接著,我轉了個彎,來到露天廣場,沿著步道往前跑。我告訴自己,她就在裡面。剛剛四周之所以會模糊起來,是因為眼淚在我眼睛裡打轉。後來,有一滴眼淚沿著臉頰滑下來,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淚眼盈眶了。「她就在裡面。」我告訴自己。「就在裡面。」接著,我轉了個彎跑進交誼廳。當我走到她房間門口時,我已經開始搖搖晃晃了。我整個人靠在門板上,一邊敲著門,一邊叫:「伊莉絲!」
然後,我等了一下,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房間裡有沒有什麼動靜。我聽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然後,我又敲了一下門。「伊莉絲。」裡頭還是沒有動靜。我嚥了一口唾液,右邊的耳朵貼在門上。她一定在裡面,她一定是睡著了。她馬上就會起來的,然後就會跑過來幫我開門。我不停的敲門,一次又一次。她一定會來幫我開門的,然後,她會依偎在我懷裡。我的伊莉絲。她不會走的。她既然寫了那封信給我,怎麼可能會一走了之呢?她馬上就會來幫我開門了,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
「老天!」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已經走了。她被羅賓遜勸走了。她已經到丹佛市去了,已經在半路上了。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一剎那,我全身的力氣彷彿瞬間消失。我轉了個身,背靠在門板上,慢慢往下滑,最後跌坐在地毯上,淚眼模糊地凝視著前方。我擡起手掩著臉,開始哭起來。七十五年前,我也曾經這樣哭過,在那間又悶又熱的地窖裡,只不過,當時我會哭,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因為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見到她了。然而此刻,我哭泣,是因為傷心,因為絕望,因為我知道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此刻,就讓時間自己去選擇吧。我已經不在乎自己會死在哪一個年代了。此刻,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已經失去伊莉絲了。
「理查!」
一聽到那個聲音,我立刻擡起頭,整個人愣住了。那一剎那,看著她從交誼廳那邊跑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莉絲。」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雙手雙腿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我大喊著:「伊莉絲!」
接著,她衝到我面前,跪下來。我們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抱在一起。「理查,噢,理查。」她輕聲細語地說:「我好愛你。」我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裡,感受著那種輕柔芳香的溫暖氣息。她沒有走,她終於還是留下來等我。我拚命吻著她的頭髮,她的脖子。「噢,老天,伊莉絲。我還以為我已經失去妳了。」
「理查,我愛你。」她的頭往後一仰,然後,我開始吻她。我感覺得到她柔軟的嘴唇顫動著。接著,她突然往後一仰,伸手摸摸我的臉頰,那一剎那,她倒抽了一口氣,表情突然緊張起來。「你受傷了。」她叫了一聲。
「我沒事,我沒事。」我對她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湊到唇邊,先吻吻一隻手,再吻吻另一隻手。
「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問。她那張美麗的臉龐滿是關切的神情。
「沒什麼,我只要抱著妳就好了。」我說。
於是,她又依偎到我懷裡,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她輕輕撫弄著我的頭髮,嘴裡輕聲呢喃著:「理查,理查。」這時候,她的手碰到了我後腦勺上的腫塊,嚇得倒抽了一口氣,立刻放開我,一臉驚駭的表情。「老天,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問。
「我被人──帶走了。」我說。
「被人帶走?」
「我被人綁架了。」話一出口,我趕快硬擠出一點笑容。「沒什麼大不了的,沒事。」我一邊輕撫著她的臉,一邊說:「我沒事,不用擔心。」
「可是,我怎麼可能不擔心?理查,你被人打傷了,整個臉都腫起來了,而且還面無血色。」
「我看起來有那麼恐怖嗎?」我問。
「噢,理查。」她雙手捧著我的臉,輕輕吻了我一下。「在我眼中,你的臉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臉。」
「伊莉絲。」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我親吻著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的頭髮。
接著,我忽然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有氣無力。「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可怕,對不對?」我說。
「不會,不會。我只是有點擔心你。」我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幫她擦掉淚水。這時候,她對我微微一笑。「來吧,我們進去吧,我拿一條毛巾幫你擦擦臉。」
「我沒事。」我又說了一次。此時此刻,再大的痛苦也打不倒我了。
我摯愛的人又回到我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