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Ⅰ
我睜開眼睛。夕陽餘暉映照著牆壁和天花板,眼前一片火紅。
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周遭的環境已經不一樣了。我仰臥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腦袋裡一片空白,全身麻木,感覺彷彿喝醉了酒。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我根本就沒有喝酒。這種麻木的感覺另有原因。
我聽著那陣陣的浪濤聲,聽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猛然意識到,原來我已經回到一八九六年了。
感覺上,那轟隆隆的浪濤聲遠比從前澎湃洶湧得多。
我已經回到一八九六年了。
一想到這個,手指頭和整個臉上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身上是一套黑西裝,靠近床尾那邊的腳上穿著一雙尖頭靴。接著,等眼睛的焦距漸漸適應了之後,我開始轉頭看看四周。
我注意到,原先放梳妝臺的地方出現一座壁爐。從我躺著的高度看不到爐口,不過,我看得到光滑的櫻桃木爐臺。我耳邊迴盪著轟隆隆的浪濤聲,夾雜著壁爐燃燒木材的劈啪聲。
接著,我冒冒失失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結果,大約有十到十五秒鐘的時間,整個房間忽然陷入一片昏暗,開始天旋地轉。我嚇壞了,真怕又會被拖回一九七一年。
後來,周遭的景物慢慢恢復清晰。我仔細看看壁爐裡的火焰,這時候,我注意到爐架上燒的是木炭,感到有點驚訝。我本來以為燒的會是木頭。後來仔細一想,才想到燒木頭有多麼愚蠢。木頭燒出來的火焰很不穩定,再加上這整間飯店都是木頭打造的,那麼,要是每個房間都燒木頭,會發生什麼事?那簡直就是在自取滅亡。
接著,我看看窗戶那邊,看到軟式百葉窗,心裡又有點訝異。我愣愣地看著百葉窗,滿腦子困惑,後來才慢慢注意到,百葉窗的葉片是木頭做的。此刻,我的腦袋實在遲鈍到近乎癡呆。
接著,我又看向窗戶旁邊,發現窗簾用的不是布幔,而是一種又輕又薄的白色布簾,綑在窗戶兩邊。寫字檯和椅子都不見了。窗戶下面的牆邊有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桌面光滑閃亮,鋪著一條蕾絲桌巾,上面擺著一個沉重的銅盤。
我轉頭看看左邊。房間裡只有一張床,而且沒有浴室。原先擺浴缸和蓮蓬頭的位置現在是一座很大的梳妝臺,臺上有一面四四方方的鏡子。
我小心翼翼地扭了一下身體,擡頭看看方格圖案的牆壁,但眼睛卻看不太清楚。接著,我很費力地轉身,掙扎著跪起來,跪在軟軟的床墊上。
那幅畫就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現在我能夠很清楚的看到原先沒有看清楚的細部。那個老太太坐在一片陰影中,就在狗旁邊。那把雨傘就靠在她腿上。此外,這次我看到畫中還多了另外三個人,在畫面右邊。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其中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左手拿著一個手提包,另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看著那個男孩和他媽媽。後來,我看到畫框底下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畫名。那幅畫叫做「告別親情」,作者是湯瑪斯.霍芬登。
我抓住床頭板,撐住身體,輕輕把腳伸下床,然後站起來。儘管我的動作已經非常小心了,但整個房間還是又開始天旋地轉起來,陷入一片昏暗。我只好趕快抓住床頭板,以免跌倒。後來,我實在撐不住了,跌坐在床上,閉上眼睛,感覺整個腦袋彷彿旋轉個不停。我心裡暗暗禱告,求求你,不要讓我被拖回去。然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跟誰禱告。
過了一會兒,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我睜開眼睛,看到地毯上那精緻的花紋圖案。後來,我的腦袋慢慢比較清醒了,於是,我擡起頭看看著那座梳妝臺。梳妝臺有一個下層抽屜被拉開了一點點,我看到裡頭有一件襯衫。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抽屜,感到有點困惑。那是我的襯衫嗎?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又慢慢想通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腦袋實在遲鈍得很離譜。那件襯衫當然是目前住在這個房間裡的房客的。真是夠走運的,還好我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時候,他剛好不在房間裡。
天花板上垂掛著一盞吊燈。我仔細一看,發現那盞吊燈伸出四根彎彎的金屬管,尾端各有一個燈泡。我忽然想到,那是電燈。雖然我原先就知道這家飯店已經有電力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那盞吊燈,我還是會有一種錯覺,彷彿走錯了時代。
接著,我往吊燈下面看,看到一個衣櫃。那個衣櫃一直就在那個位置。衣櫃的門半開著,我看到裡頭吊著兩套西裝,底下擺了一雙鞋子,上層的格子裡有兩頂帽子。我愣愣地看著那些東西,看了好一會兒,後來,我猛然想到,住在這個房間裡的人隨時都會進來,我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接著,我也想到另一件事。
伊莉絲就在這家飯店裡。
我試著站起來,可是動作太快了,立刻又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感覺自己又快要陷入一團黑暗中了。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又坐下去,於是就伸手抓住床頭板。我顫抖著猛喘了好幾口氣,後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接著,我放開床頭板,想靠自己的力量站好,但那一剎那,我立刻又伸手扶住床頭板。老天,我心裡想,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嗎?假如我連站都站不穩,那麼,這麼大的一家飯店,我要找到什麼時候才找得到伊莉絲呢?
我咬緊牙根,逼自己放開床頭板,拚命壓抑那股想再伸手去扶的衝動。我硬撐著站好,兩條腿搖搖晃晃,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剛開始要學走路的幼兒。其實,這種比喻還真是貼切。一個剛剛來到一八九六年的人,真的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必須學習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重新練習運用自己的四肢。
後來,我漸漸不再發抖了,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忽然想到,這是一八九六年的空氣),打起精神,跨出第一步。然而,才跨出一步,兩腿突然感到一陣痠軟,差一點就彎下去。那一剎那,我另一條腿立刻橫跨了一步,那副模樣彷彿喝醉了酒一樣。接著,我連忙又跨出另一步,然後又一步,雙手像爪子一樣伸出去,努力保持平衡,那副模樣看起來真像電影裡的「科學怪人」。我好不容易才撐到梳妝臺前面,沒有跌倒。我搖搖晃晃地靠在梳妝臺上,雙手撐在檯面上,瞪大眼睛看著鏡子。鏡中的影像彷彿水波一樣蕩漾著。我閉上眼睛。
過了大約一分多鐘之後,我又睜開了眼睛,看著鏡子。我看到自己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不禁皺起眉頭。那副模樣活像剛從墳墓裡爬出來似的。我很好奇,這是時間旅行所造成的生理反應嗎?
「搞不好你全身的血液都留在一九七一年了。」我對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說。突然聽到有人在講話,鏡中那個人退縮了一下,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勉強笑了一下,彷彿認為我說得對。我看到他嚥了一口唾液,喉結顫動了一下。「放心,你一定撐得過去的。」我說。他點了點頭,好像贊成我的看法。
我低頭看看梳妝臺的桌面,這才發現,梳妝臺上的東西居然都沒有被我打翻,真是奇蹟。我看到一個金色碗口的碗,裡頭裝著刮鬍泡沫,插著一把濕濕的刷子。旁邊是一把象牙刀柄的直式刮鬍刀,還有一支花紋很華麗的撢帚。另外有一根我無法辨認的東西──看起來很像是一支銀色的把柄。
我覺得有點好奇,就用右手把那支東西拿起來仔細瞧瞧,但還是看不懂那是什麼。我挺直身體,用左手去拉把柄上那條打了結的緞帶,結果從把柄裡拉出一疊細細的帶子。帶子底部就是用那條緞帶綁在一起。最邊邊有一小片金屬薄片,上面刻著一行字:「可以治癒所有的傷口,除了為愛心碎的傷。」我用手指頭摸了一下其中一條帶子,發現帶子後面黏黏的。我猜,那應該是刮鬍子不小心割破皮時,拿來止血用的。
我把那疊帶子塞回把柄裡,然後放回梳妝臺上。趁那個人還沒有回來之前,我得趕快走了。萬一撞見那個人,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光是想像那種畫面,我立刻就感到背脊一陣涼颼颼的。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回到一八九六年,結果卻因為闖空門被抓去坐牢,那真是荒謬到極點。不過,這個年代也是用「闖空門」這種字眼嗎?
現在,我終於不用扶著東西就可以站得住了,雖然還是有點吃力。我又看了鏡子一眼,看著鏡中那張飽受折磨的臉,心裡想,我要怎麼走出去呢?光是站著就已經很費力了,那麼,那條走廊那麼長,我怎麼有辦法走去找伊莉絲呢?光想都覺得害怕。
我低頭看看桌面上那把撢帚。撢帚上面刻了幾個字:「少量」。我把那支撢帚拿起來,沒想到裡頭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我感覺腦袋裡好沉重,彷彿灌了鉛似的,反應非常遲鈍,一直看不懂「少量」這兩個字的意思。後來,我終於搞懂了,「少量」的意思是,除了用來撢衣服之外,還有別的用途。
我試著想把撢帚的把柄轉開。這時候,我又開始覺得自己虛弱得像小孩子一樣,渾身無力。沒想到自己竟然變得這麼虛弱,我真的很驚訝。我一邊拚命想轉開那支把柄,心裡一邊想,在這個新世界裡,我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後來,那支把柄好不容易慢慢轉開了。我把底下的刷子湊到鼻子上聞一聞。那一剎那,一股白蘭地酒的辛辣味嗆進我的鼻孔和腦袋裡,害得我猛咳起來。我立刻把那個撢帚型的小酒瓶拿開,等了一會兒,然後啜了一小口。
那一剎那,酒液彷彿一條火線沿著我的喉嚨往下燒,嗆得我倒抽了一口氣。我立刻一陣猛咳,全身顫抖,酒瓶差一點就掉到地上去。此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愈來愈沉重,變得像玻璃一樣脆弱,彷彿每咳一下,身體就快要碎掉一樣。我愈來愈沮喪。我極力克制住身體的抽搐,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梳妝臺上,閉上眼睛。大概是因為太用力的關係,我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後來,咳嗽終於緩和了,我張開眼睛,淚眼模糊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接著,我把瓶子的把柄接回帚刷上,放回梳妝臺,然後揉揉眼睛。鏡中的影像忽然變清楚了。雖然身體看起來還有點抖,不過臉上已經慢慢有了血色。我忽然想到,難怪有人說,心臟病發的時候,白蘭地是救命仙丹。白蘭地彷彿強力膠一樣,把我粉身碎骨的肉體一塊塊地黏回去。我低頭看看那個半開的抽屜。那件襯衫旁邊有一個開著的盒子,裡頭擺滿了鍍金的領釦。再過去是一本《驚悚》雜誌。
我慢慢挺直身體。白蘭地果然是救命仙丹。我的腦袋感覺比較不那麼沉重了,兩條腿也開始挺得直了。我喘了幾口氣,身體只是微微有點顫抖,這時候,我開始覺得,我終於有力氣去找她了。
最後,我又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我把領帶拉正,把衣服拉平,然後慢慢擡起手撥了撥頭髮。剛剛躺在枕頭上,有幾根頭髮翹起來。我把那幾根頭髮壓平。我摸摸西裝外套的內口袋,還好,錢還好端端的在口袋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房間裡的空氣暖烘烘的。接著,我轉身從梳妝臺前面走開,小心翼翼一小步小步慢慢走,走向門口。雖然頭還是有點暈,不過,至少走路已經沒問題了。
我伸手握住門把,轉了一下,想把門拉開。沒想到門卻打不開。我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假裝罵自己說,笨蛋,門當然是鎖住的,你早該料到的。我低頭看了一下,看看有沒有辦法把鎖打開。
根本沒辦法。
我沒想到會碰到這種解決不了的問題。這下子,我又開始變得像嬰兒一樣,整個人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千辛萬苦穿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難道結果就是這樣,被一具簡單的門鎖困住嗎?
我沒有發覺自己在搖頭。我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滿腦子只有一個問號:這怎麼可能呢?
只不過,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事實就擺在眼前。那個人離開房間之後,從外面把門鎖了起來。他用的是全飯店通用的萬用鑰匙。然而,我偏偏就這樣被困在裡面了。
我束手無策,卻又想不透為什麼無計可施。我只是愣愣地盯著那扇門,不知道看了多久,滿腦子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後來,我終於意識到,我真的出不去了。那一剎那,我驚惶失措地嘶吼了一聲,然後猛轉身,全身僵硬地走回房間裡。我走到梳妝臺那邊,把抽屜一個個打開(我每次一彎腰,眼前就會開始發黑),心裡暗暗祈禱,但願那個人有多一把備份鑰匙。
結果,我大失所望。更糟糕的是,抽屜裡甚至找不到別的東西可以用來開鎖──沒有剪刀,沒有磨指甲用的銼刀,沒有小刀。什麼都沒有。我又嘶吼了一聲。這怎麼可能呢?
接著,我急忙跑到窗口看看外面,跑的時候還有點搖晃。外面也沒有逃生梯。我看著底下那條彎彎的步道,看著那片綠油油的寬闊草坪,看著那片鋪著柏油的網球場。一九七一年的時候,網球場的位置是在停車場的最北側。而最令我震驚的是,眼前的飯店後面,那片廣闊的大海近在咫尺,距離還不到二十公尺,偏偏卻又可望不可即。一想到這裡,我又不自覺地嘶吼了一聲。
我愣愣地望著那淺淺的海灘,望著那黃澄澄的夕陽餘暉映照在沙灘上,望著海浪打在沙灘上,激起片片的白色浪花。接著,有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慢慢走進我的視線範圍。一看到他們,我心頭立刻一陣狂跳,因為他們是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之後最先看到的人。片刻之前,當我還在一九七一年的時候,這些人都不可能還活著,除非那兩個小孩子長命百歲。此刻,他們就在我眼前活蹦亂跳。那個男人戴著一頂高高的帽子,拄著枴杖,那個女人戴著一頂無邊呢帽,穿著拖地長裙,而那兩個小孩的穿著也是古色古香。如果先前我心裡還有一絲懷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一八九六年,那麼,眼前的景象已經充分證明了,一九七一年已經很遙遠了。
我氣得大吼了一聲,猛一轉身。我快要氣瘋了!我心裡吶喊著,我一定要去找伊莉絲!我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口,拚命轉動門把,瘋狂的猛拉猛扯。我用力過猛,忽然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不得不靠在黝黑的木頭門板上,額頭抵著門板。顯然,我實在太虛弱了,根本沒力氣破門出去。我垂頭喪氣,右手握起拳頭,有氣無力地捶著門,巴望著走廊那邊剛好有服務生經過,開門讓我出去。
只可惜,外面根本沒有服務生。我又開始發抖了,而且,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忽然害怕起來,怕自己會崩潰。這種戲劇性的轉折實在太荒唐了。要是我等到那個人回來,他一定會通知飯店的高級主管。雖然一開始我說不定可以趁亂逃脫,可是,等到我要去找伊莉絲的時候,他們一定會認出是我。我會被他們盤問、逮捕,甚至送去坐牢。老天!歷盡千辛萬苦,搞了半天最後的結果是坐牢!
接著,我忽然靈機一動,立刻猛一轉身。這必定就是所謂的情急智生吧。這是打從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以來,腦袋第一次管用。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梳妝臺前面,拿起那把象牙刀柄的剃刀,然後走到門口,把刀刃從刀柄裡甩出來,從門柱旁邊的縫隙伸進去,開始割那根鎖閂。老天保佑,但願那個人不要現在回來。不過,這點風險還不足以嚇退我。我繼續用剃刀割那根鎖閂,切下一條條細細的木屑,然後不時拉一下門,看看能不能把門扯鬆。如果我太用力,眼前偶然會一陣昏暗,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一定要找到伊莉絲,別的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幾分鐘後,我輕輕一撞,門忽然被我撞開了,門板晃到走廊上。那一剎那,我心臟怦怦狂跳。還好走廊上沒有人。我低頭看地毯上的木屑,心裡想,那個人第一個反應一定會認為有人闖空門。
我轉身把剃刀丟進房間裡。剃刀飛到床墊上,然後彈起來掉在地毯上。我心裡想,可憐的傢伙。我有點內疚,尷尬地笑了笑,然後就把門關上了。這個謎他是永遠解不開了,也永遠猜不透究竟是誰幹的。究竟是誰會從他鎖著的房間裡面破門而出呢?我沿著走廊往前走,忽然想到「密室推理之王」約翰.狄克森.卡爾。一想到那種瘋狂的情境,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飯店的工作人員和房客一定會議論紛紛,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謎樣的事件一定會成為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我忽然想到,我已經干擾到一八九六年的世界,造成了某種實質的傷害,並且製造出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那一剎那,我心裡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有點擔心,我可以這樣做嗎?
只不過,我不應該再去操這種心了。那已經沒辦法補救了。我一定要找到伊莉絲,沒辦法顧慮那麼多了。
□
走出房間之後,我並沒有向右轉。那明明就是最快的路線,為什麼我偏不走呢?我也不懂為什麼。說不定我是怕太快碰到人。如果向右轉,就會碰到電梯服務員。電梯應該就在那邊。就算電梯不在那邊,我爬樓梯到露天平臺去的時候,也會碰到別人。基於某種不明的原因,我一想到要靠近別人,就會開始感到不安,所以,除非必要,我希望儘可能不要跟人接觸。
我很好奇,鬼魂就是這樣的感覺嗎?它們很害怕接觸人,因為,它們只存在於幻覺中,幻想自己還活著。一但它們被人類的目光穿透,它們脆弱的幻覺也就灰飛煙滅了。光是看到海灘上那對夫婦和他們的孩子,我就覺得很不安了。站在房間裡看著那些象徵這個年代的家具擺設,這倒沒什麼難,可是,和活生生的一八九六年的人接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很好奇,當我不得不開口跟他們說話,不得不正眼看著他們的眼睛,感覺到他們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那時候,我會有什麼反應。
一旦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我會有什麼反應?
我沿著那條窄窄的走廊往前走,恍恍惚惚中,兩邊的牆壁彷彿在向後移動,彷彿我只是在夢裡走動。我會不會像那天一樣,又被拖回去?那天?那天是哪一天?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令人不安,對邏輯是很大的挑戰。這個問題是不可以回答的。從記憶的角度來看,那一天已經成為過去了,然而,我現在卻是在更遙遠的過去。
我把這種矛盾拋在一邊,以免讓自己陷入困惑。我看到牆上掛著一個水管轉盤。從轉盤前面經過時,我伸手摸了一下,看看那個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同時也是試探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的計畫完全依賴此時此刻。以此刻為起點,然後逐漸展開,而我的記憶也必須從此時此刻開始累積。接著,我從一個密封的桶子旁邊經過。我看著那個桶子,看著掛在牆上的幾個小水桶和幾把斧頭。這裡為什麼要擺這些東西呢?我還記得一些事情。我還記得,前幾天在飯店裡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天花板上有消防灑水器。
別再想了!我警告自己。我渴望感覺得到這裡不是虛幻的地方,我渴望感覺得到自己真的在這個地方。光是要做到這一點就已經夠辛苦了,我必須把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這上面。接著,我看到牆上有一面外框很華麗的鏡子。我從鏡子前面走過去的時候,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像。那一剎那,我鬆了一口氣。
我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胃怪怪的。我的胃突然一陣緊縮,而且感覺很熱。我開始回想,是不是剛剛吃了什麼東西。那一剎那,這個問題立刻就令我陷入困惑,感到不安。我吃東西的那一天並不屬於此刻我闖入的年代。然而,我的身體能夠分辨這種差異嗎?雖然我穿越了好幾十年的時間,可是對我的身體來說,不是才過了幾個鐘頭而已嗎?既然如此,難怪我的胃會不舒服,難怪我的腦袋會昏昏沉沉的,難怪我全身虛弱無力,像石頭一樣僵硬,感覺很虛幻。才不過短短的幾秒鐘,我已經從一九七一年跨越到一八九六年了。
才剛想到這個,我的身體忽然起了劇烈的反應,彷彿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撞擊。我忽然覺得很難受,立刻靠在牆上,拚命喘氣。我的思緒開始狂亂了。我忽然想到,我的肺怎麼可能吸得到空氣呢?我閉上眼睛,盡全力讓自己的意識集中在此時此刻。此刻我就在那裡!我必須堅定意念,摒除一八九六年以外的一切。我的心靈,我的軀體,都在──
一想到這裡,我忽然全身一震。那天是哪一天?原先在自我催眠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要回到十一月十九日。那天,一開始,我先口述那個日期,然後寫下那個日期,最後默唸那個日期,可是,那一天是禮拜五。那今天呢?今天也是禮拜五嗎?還是十九日星期四?我忽然沒把握了,忽然害怕起來。如果今天是禮拜五,那麼,再過幾個鐘頭,她就要上臺表演了,而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開始渾身發抖,根本停不下來。我滿腦子只想到要跟她見面,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思考過整個見面過程的細節問題。就算我絕對相信我們一定會相見,但實際上我們究竟會在什麼狀況下見面呢?說不定此刻她正在排演,現場會有一堆劇團的人,而她的經理羅賓遜一定不准外人來打擾她,而且,據我所知,現場會有整隊的便衣警察。也說不定此刻她在房間裡,而她媽媽就在她旁邊。毫無疑問,她們一定是住同一個房間。而且,說不定還會有警察在外面守衛。也說不定此刻她和她媽媽正在吃晚餐,也許羅賓遜也在場。無論是上述的任何狀況,她旁邊可能都有別人。那麼,我怎麼有機會跟她說話呢?至於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就更不用說了,機會一定更渺茫。
我忽然感到一陣絕望。那種夢想幻滅的感覺如此強烈,如此殘酷無情,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整個人被絕望的情緒徹底淹沒。沒指望了。想跟她見面,比登天還難,相形之下,我為了回到一八九六年所經歷的一切,簡直是小兒科了。回到過去,我可以一個人獨力完成,不會有人干預,不會有人阻撓,一切操之在我。
然而,想跟她見面,我卻必須先應付一大堆人。
我心裡明白,眼前出現危機了。足足有好幾分鐘──或者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有多久──我頹然靠在牆上,筋疲力盡,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實在太虛弱了,連咒罵自己愚蠢都沒力氣。我竟然愚蠢到沒有預見到這種最根本的困難。我被絕望的情緒擊垮了,因為,這一切似乎已經不是我能夠應付的了。
這時候,我猛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逐漸朝我靠近。要不是因為聽到那個聲音,我可能會永遠站在那裡發愣(雖然我腦海裡一片茫然,但還沒有因此被拖回一九七一年)。我立刻睜開眼睛,轉頭一看,看到走廊那邊有一個男人朝我走過來。
我緊盯著他,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身上穿的那套西裝看起來很眼熟。我記得我們老家的相簿裡有一張照片,照片中我弟弟身上穿的就是那樣的西裝,灰色的花呢布料,燈籠褲。後來,那個人愈走愈近,我才看清楚西裝外套的顏色不一樣。看起來比較像襯衫。還有,他腳上的鞋子是灰色的,有鈕釦,手上拿著一頂珍珠白的圓頂窄邊帽。那個人滿臉絡腮鬍,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齡。我忽然想到,他看起來好像英國大文豪狄更斯(Charles J.H.Dickens,1812─1870,十九世紀英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雖然我明知道不可能是他,不過那模樣看起來真的好像。
另一方面,他看著我的那種眼神,好像看到鬼一樣,因為他的表情有點緊張,但隨即又顯得有點擔憂。他加快腳步,跑到我旁邊。「這位先生,你不舒服嗎?」他問。
自從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人講話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像遭到電擊一樣,我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這位先生。」那個人又叫了我一聲,扶住我的手臂。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兩個人的臉距離不到十公分。那一剎那,我忽然冒出一個恐怖的念頭。就在今天早上(我的今天早上),這個人應該已經死去很多年了,而此刻,他看起來卻是這麼年輕,精力充沛。我仔細一看,發覺他可能比我還年輕。他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覺得到他手勁很大。他那雙藍眼睛露出一種警覺的神色,我甚至聞得到他呼出來的鼻息中有一股菸草味。我很清楚感受得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需要我扶你回房間嗎?」他問。
我忽然一陣緊張,口乾舌燥,嚥了一口唾液,提高警覺。我必須趕緊想辦法應付這種狀況,否則一切都會前功盡棄。我心裡非常清楚。「不用了,謝謝你。」我回答的時候,試著想擠出一點笑容。「我大概是有點──」
說到一半,我忽然發覺不對,立刻停住了。我本來想說的是「流行性感冒」,不過我忽然想到,在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他們不可能用這種字眼。「──頭暈。」我說得有點心虛。「我只是有點不舒服。」
「你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下?」他建議。他那種奇特的措詞口吻令我有點驚訝。他的口氣聽起來很真摯,充滿關切。我忽然想到,假如我遇到的不是這個年輕人,而是一個冷漠粗暴的人,那麼,我一定會感覺更沮喪,這樣一來,我初次和人接觸的場面可能會是一場災難。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用了,謝謝你。我沒事的。」我說。「不過還是很謝謝你的關心。」
「這位先生,不要這麼說。」他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放開我的手臂。「不過,你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嗎?」
「真的不用,謝謝你。我真的沒事。」我知道自己一直在重複同一句話,可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話好說。彷彿小嬰兒一樣,面對這個全新的世界,我不但才剛開始學走路,而且似乎也才剛開始口齒笨拙地牙牙學語。
他點點頭說:「呃……」說著,他又皺起眉頭,繼續問我:「你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真的很蒼白。」
我也朝他點點頭。「我知道,謝謝你。我……我已經快走到房間了。」我忽然想到一個藉口。
「那好吧。」他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自己要多注意一點。」
說完,他就繼續沿著走廊走開了。這時候,我也開始朝另一個方向走,這樣一來,他才不會因為看到我還靠在牆上,又覺得非得過來幫忙不可。我走得很慢,不過已經漸漸站得直了。我心裡想,真的好險。這是我初次接觸一八九六年的人,第一道障礙已經跨越了。
不過,這倒令我想到,換成是在一九七一年,碰到同樣的狀況,我真懷疑有誰會這麼熱心要過來幫忙。那個年代,就算親眼目睹有人遭到殺害,大家都只會悶不吭聲,袖手旁觀。所以,看到我臉色蒼白地靠在牆上,大家除了漠不關心地瞄我一眼,還會有什麼動作嗎?
□
我沿著樓梯往下走,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說話聲,還夾雜著一種我無法辨認的嘈雜聲。當時的感覺,彷彿我繼續往下走就會被捲入一個漩渦。這是我最後的考驗,也是最嚴酷的考驗。剛剛面對的環境,只是一條走廊,剛剛接觸的人,就只有一個好好先生。而此刻,我即將面對的是一大群人,面對一個全面的、充滿挑戰的一八九六年的世界。
一想到這個,我忽然停住腳步,渾身發冷,感覺很虛弱。我忽然很懷疑,我是否真的有力氣去面對這一切。跨越到另一個時空並不難,相形之下,適應這個新的時空才是真正嚴峻的考驗。過去一直沒有想過這一點,現在我完全明白了。
我非得適應不可。此刻,伊莉絲已經近在眼前了,我絕對不能放棄。我死命抓緊樓梯的欄杆,繼續往下走。愈往下走,愈感覺到一八九六年的氣息逐漸淹沒了我,考驗著我。如果我無法徹底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那麼,這個世界就會在我眼前徹底幻滅。
走到樓梯中間最後一座平臺的時候,我停下腳步,看著那片三面牆的小空間。那裡好像是一間交誼廳,右邊的牆上有一座壁爐,從爐口看得到裡面燒著炭火。壁爐前面有一張覆蓋著桌巾的小桌子,旁邊擺了四張小巧的椅子。我愣愣地看著那個地方,看了至少一分鐘,在那短暫的片刻,我忽然暫時遺忘了底下那些充滿威脅的聲音和景象正虎視眈眈地等著我。
後來,我忽然起了一股衝動,轉身朝著最底下的樓梯平臺走下去。從那個平臺看下去,底下就是大廳了。
走到一半,大廳的燈忽然亮了起來。雖然明知道那是巧合,但我還是嚇了一跳,倒抽了一口涼氣。我立刻停住腳步,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放輕鬆一點。不過,我究竟是在告訴自己,還是在哀求自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這時候,右邊忽然傳來一陣嗡嗡聲,又嚇了我一跳。我立刻轉頭往右看,看到一座柵欄電梯間,裡頭有一部籠子型的電梯正在往下降。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電梯裡那一男一女。有一剎那,他們降到和我同樣的高度,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他們已經在我腦海中留下無比鮮明的印象。他穿著一件雙排釦的名牌西裝外套,領口袖口都有毛皮裝飾,手上拿著一頂烏黑光亮的帽子,平擺在胸口。她肩上披著一件長長的毛皮披風,頭上戴著一頂高雅的帽子,一頭紅髮用圓髮髻挽在脖子後面。
光是這樣瞄了一眼,我就已經在他們身上看到這個時代的象徵,一種高貴優雅的氣質。而且,他們展現出來的氣質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完全不是刻意想引人注目,這更令我印象深刻。後來,電梯終於降到底下的大廳,停住了。我靠在平臺的欄杆上,看著他們走出電梯。他們還在電梯裡的時候,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看到他朝那個女人靠過去,而她就把右手輕輕搭在他的臂彎裡。我看著他們踩著輕盈優雅的步伐朝大門走過去,那一剎那,我內心充滿了驚嘆。或許他們有可能是窮凶極惡的人,然而,如果把他們看成是這個時代和某種階層的象徵,他們真是無懈可擊。
接著,我轉身走下樓梯,走到大廳裡。
乍看第一眼,我有點失望,因為大廳沒有我預期中那麼豪華。整個大廳的照明有點陰暗,和一九七一年的大廳比起來,相形之下顯得有點寒酸。那盞吊燈的造型很單調,四四方方的燈罩用的是透明玻璃。而原先大廳裡的紅皮座椅和沙發都不見了,變成是藤椅和顏色深暗的木製沙發。此外,大廳裡還擺了幾盆棕櫚樹,還有幾張不同形狀的桌子,有四方形的、圓形的,還有三角形的。而最令我驚訝的是,居然還有痰盂。有幾個亮晶晶的痰盂分別擺在幾個方便使用的位置上。
櫃檯也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而是在電梯右邊。那裡原先是(或者應該說,後來是)一片寬闊的大廳和便利商店。而原先是櫃檯的地方,我看到一座服務臺,上面掛著一個牌子寫著「西部聯合電報公司辦公室」。旁邊是一家書報攤兼禮品店,櫃檯上有一個小玻璃櫃,裡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東西。從玻璃櫃旁邊看過去,可以看到一扇敞開的門,流蘇飾條從門框上垂掛下來,從隙縫裡勉強可以看到裡面有一座撞球檯。
此外,原先大廳裡那種優雅寧靜的氣氛也完全不見了。地面上鋪的不是地毯,而是木片鑲嵌的拼花地板。旅客和服務生熙來攘往,鞋子踩在地板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迴盪在挑高寬敞的大廳裡。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過大廳,從許多人身邊經過。我甚至連那些人是男是女都沒去注意,更不用說他們長什麼樣子了。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如果我想適應這個環境,唯一的機會就是盡量避開人群,不要去留意周遭種種細微的小地方,而是全神貫注地面對單一的人事物。一次處理一樣。
我看到那個櫃檯接待員身上穿著一襲黑衣,留著兩撇八字鬍。他一看到我,嘴裡好像咕噥著什麼。由此看來,顯然我走路的樣子一定還有點搖搖晃晃,臉色一定還是有點蒼白。我慢慢朝他走過去,邊走邊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打起精神。
「先生,有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地方嗎?」他問。
我嚥了一口唾液,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口渴。「能不能請問一下──」說到一半,我忍不住又咳起來,又嚥了一口唾液,然後才繼續問:「能不能請問你,麥肯娜小姐住在幾號房?」
那一剎那,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因為我很怕聽到他說,飯店裡沒有這個人。畢竟,我根本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十一月十九日,還是二十日?也說不定根本就不是這兩天,甚至根本就不是十一月。老天!說不定現在根本就不是一八九六年!
「先生,能不能請教,您為什麼要問這個?」他問。他的措詞很客氣,可是很明顯聽得出來,他的口氣充滿狐疑。又是一個事先沒有預料到的麻煩。想也知道,她名氣這麼大,飯店當然不可能隨便把她的房間號碼告訴別人。
於是,我立刻就改口了。「我是她表哥。」我說。「我剛剛才住進飯店,527號房。」話才剛說出口,我忽然又感到一陣恐懼。他只要一查住房登記簿,我的謊言立刻就被拆穿了。
「請問您和她有約嗎,先生?」他問。
「沒有。」我臨機應變,不敢再繼續鬼扯。再扯下去,馬腳被拆穿的機率會愈來愈高。「她知道我人在加州,不過我有寫信告訴她,我會盡量在今晚開演的時候趕到──咦,是今天晚上沒錯吧?」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盡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不,先生,是明天晚上。」
我點點頭說:「噢。」
接下來,我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站在那邊看著對方。我不知道我們這樣互相對望了多久,應該只是幾秒鐘,可是對我來說,那幾秒鐘簡直就像是幾個鐘頭那麼漫長。後來,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可是我感覺自己的胃彷彿已經扭成一團,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後來,我皺著眉頭喃喃問了一句:「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可以請小弟帶你去她的房間。」他說。
她的房間。一聽到這句話,我忽然全身顫抖起來。
「先生,您不舒服嗎?」那位接待員問。
「大概是火車坐太久了,有點暈車。」我說。
「原來是這樣。」他又點了點頭,然後突然舉起右手,兩隻手指在空中打了個拍子,大喊了一聲:「喬治。」我被他嚇了一跳。
我的視力還沒有完全恢復,眼前模模糊糊的,只有中央區域看得清楚。這時候,有一個矮矮壯壯的人忽然在我的視野範圍裡冒出來。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身上穿著黑色的制服,鈕釦一路扣到領口。「羅林斯先生,請問有什麼吩咐?」他問。
「請你帶這位先生到麥肯娜小姐的房間去。」接待員交代他。聽他說話的口氣,我忽然覺得他好像話中有話,好像在暗示那位小弟說──「帶他過去之後,先不要走,等你確定一切都沒問題的時候再離開。」不過,說不定是我自己太多心了。可是我又想到,他為什麼不乾脆告訴我房間的號碼,卻偏要叫人帶我過去呢?
「知道了,羅林斯先生。」那個小弟回答。說他是小弟,其實他年紀已經不小了,恐怕已經有五十多歲了。他看了我一眼,比了個手勢說:「先生,請跟我來。」
我跟在他後面,朝櫃檯旁邊的走廊走進去。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注意兩個年代景觀擺設上的差異,但終究還是躲不掉。經過閱覽室的時候,我知道那裡原先是便利商店。原來是男廁所的位置,如今變成吸菸室──我看得到裡頭有人拿著雪茄,有人叼著著菸斗,吞雲吐霧。而原先是「維多利亞廳」的位置,現在是一個小房間。我看不出那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只看到有幾個男男女女坐在裡面聊天。
沒多久,「大會堂」那幾扇門已經近在眼前了,那一剎那,我立刻心跳加速。此時此刻,在門裡面,距離我不到十公尺的地方,舞臺可能已經佈置好了,要不然就是正在佈置。接著,我看到門口右邊有一個架子,上面有一張海報。那一剎那,我差點就喘不過氣來。看到海報上面的字,我真害怕自己是在做夢。美國舞臺劇天后:伊莉絲.麥肯娜小姐,領銜主演。小牧師。編劇:巴瑞先生。演出日期: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8:30P.M.
我開口問那個小弟的時候,聲音在顫抖。「她現在有沒有可能正在裡面排演?」
「不可能的,先生。裡面現在根本沒有人,就算有,大概也就是一兩個幕後工作人員。」
我點點頭。就算她真的在裡面,我又能怎麼樣?進去裡面找她攀談?我該跟她說些什麼呢?妳好嗎,麥肯娜小姐?我跨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到這裡來見妳一面?老天,光想到這些話,我立刻就感到一陣渾身痠軟。
問題在於,我實在很難想像,跟她面對面說話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可是,我們早晚總要碰面的,總是要開口說出第一句話。然而,我滿腦子想的一直都是如何找到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見了面之後該說些什麼,在這種情況下,貿然見面,一定會搞砸的。
後來,我還是跟著那位小弟繼續往前走,穿過一條木條地板的密閉走廊。我轉頭看著左邊那一扇扇狹小的窗戶,外面本來應該有游泳池或是網球場,可是我卻沒看到,只看得到底下三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條露天步道。從步道旁邊走幾級階梯下去,底下有好幾座小觀景臺。看到海洋距離飯店這麼近,我很驚訝。要是暴風雨來的時候,海浪絕對會衝擊到上面密閉走廊的窗戶上。
這時候,我們正好經過一扇很寬的門,底下是一座樓梯,通往那條露天步道。我從門上的小窗口往下看,看到有三個人影並肩朝著飯店慢慢走過來。他們都戴著帽子,在耀眼的夕陽餘暉中,看不出是男是女。
我眨了眨眼睛,讓眼睛的焦距重新適應。這時候,我跟著小弟向右轉,走進一條短短的走廊。走廊的盡頭就是露天平臺了。一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忽然有點喘不過氣來。那位小弟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我,問我說:「您怎麼了,先生?」
我趕快想了一句話來搪塞。「露天平臺怎麼變那麼大?」我說。
「先生,您說什麼露天平臺?」
我愣愣地看看他。
接著他說:「我們都叫這個地方是露天廣場。」
我跟在他後面,走上露天廣場的西邊。面對著夕陽,天光和地面景物的亮度反差很大。除此之外,令我感到震驚的是那種永恆不變的感覺。或許整個飯店就像一個幻影籠罩著我,而這片平臺就是一團最巨大的幻影。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我試著想去分析這種感覺,可是卻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滿腦子想的就只是,我正一步步接近伊莉絲了。再過幾分鐘,或者再過幾秒鐘,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了。
我該對她說些什麼呢?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出能說些什麼,唯一想得到的只有:「麥肯娜小姐,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跟妳說幾句話?」除此之外,我根本想不出別的話好說。光是一想到要說那些話,我立刻就渾身起了一陣寒顫。要是有個素昧平生的人忽然冒出來,一開口就對她說出那句蹩腳的臺詞,你能指望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的腦袋已經夠亂了,那一剎那,這種無謂的想像卻使得我的腦袋更加混亂。她排演完畢之後,想必已經很累了,很緊張,或許還有點不高興。萬一她排演得不順利,會怎麼樣?萬一她剛剛和羅賓遜或是她媽媽吵架了,會怎麼樣?我忽然感到彷彿腦袋裡的障礙愈來愈多,整個腦袋似乎快要炸開了,每一道障礙彷彿都在告訴我,只要我一開口說出那些彆腳的臺詞,她大概連一句都懶得聽完,就會對我說聲不好意思,然後當著我的面用力把門關上,從此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頭昏眼花愈來愈嚴重。
很久以前,八歲那一年,有一次我在康尼島上迷了路。當時的感覺,幾乎就跟此刻我愈來愈靠近她的感覺一樣──莫名的焦慮,毫無由來的恐懼,緊張得神經都快要錯亂了。此刻,我的感覺幾乎就是這樣。我怎麼有勇氣面對她呢?千辛萬苦跑到這裡來,結果卻只能對她說出那些老掉牙的陳腔濫調,毀掉這期待已久的一刻。萬一真是這樣的結局,我一定會崩潰。絕望之餘,我拚命回想不久之前在書上看到的那段描述。書上說,住在飯店這段期間,她遇見了一個人,而那個人是──
那一剎那,我猛然停住腳步,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心頭一陣狂跳,彷彿有個瘋子拿了一根大鐵鎚在我胸口重重一擊。因為我忽然想到──
她會不會已經遇見了某個人,此刻兩個人已經在一起了?
那位小弟沒有注意到我忽然停下來。他已經走到我前面好幾公尺的地方,走進左邊一扇開著的門,然後人就不見了。我還是站在那裡動彈不得。那本書裡提到過,她曾經和一個男人有過「科羅納多島的一段情」。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幻想那個男人就是我,所以我才認定,我一定能夠征服時間找到她。然而,此刻,我忽然想到一個畫面:我看到她打開門,可是房間裡卻有另一個年輕人和她在一起。一想到那種畫面,我心頭立刻怦怦狂跳,胸口一陣刺痛。
這時候,那位小弟又回來了,臉上一副疑惑的表情。我咬緊牙根,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裡喃喃說了一句:「我只是想看看廣場。」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得到我的聲音,不過,我心裡明白,就算他聽到了,一定也知道我是在鬼扯。
但他只是點點頭說:「是的,先生。」然後他朝門口那邊比了個手勢。「先生,從這邊走。」
我朝他走過去,全身僵硬,感覺自己的動作彷彿是一個一百歲的老人。我忽然覺得,我心中懷抱的希望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了。此刻,我還繼續往前走,只是因為我沒有勇氣放棄。
進了那扇門,裡面是一間交誼廳,再往裡面走有四間客房。一想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何等凶險的場面,我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已經無心去留意裡頭是什麼樣的裝潢擺設。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很緩慢,但很劇烈。我感覺到太陽穴一陣抽搐。我腦海中似乎還有某個角落沒有受到絕望情緒的侵擾,隱隱約約有個聲音在告訴我,萬一我在她面前昏倒了,那麼,說不定這就是自我介紹最好的方式,比我想破了腦袋都管用。
我跟著那位小弟走到其中一扇房門前面。我看到門上有一個厚重的橢圓形金屬牌,上面刻著41這個數字。他擡起手,用指關節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那一剎那,我忽然一陣抽搐,感覺腳底下的地面彷彿開始搖晃,看到牆面彷彿變成軟軟的凝膠一樣起伏變形。我腦海裡有一個平靜的聲音告訴我,勇敢面對吧。我伸手扶住牆壁。
這時候,我背後突然冒出女人尖銳的聲音。她問:「你們要找麥肯娜小姐嗎?」那一剎那,「心膽俱裂」這句成語差一點就變成真的。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猛一轉身,差一點就跌倒,連忙又伸手扶住牆壁。我看到一個胖胖的小姐瞪大眼睛看著我們。說起來很荒謬,人在驚慌失措的時候,偏偏會去注意到那些最愚蠢的東西。此刻,我真正注意到的,是她嘴唇上的裂痕。
「是的。她在嗎?」那位小弟問。
「她剛剛出去了。」那位小姐裝模作樣地瞄了我一眼。
「妳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嗎?」他問她。
「我好像聽到她跟她媽媽說,她要到海灘那邊去散散步。」
「謝謝妳。」我嘴裡喃喃說了一句,然後就走了。從她旁邊經過的時候,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洗衣皂的香味。我朝門口那邊走過去,心裡暗暗祈禱,但願我走路的模樣沒有我想像中搖晃得那麼厲害。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以為我喝醉了。
「先生,你想留個話,請這位小姐轉告嗎?」那位小弟問。此刻,我忽然感覺背後那個聲音突然變得虛無縹緲。
「不用了。」我一邊說,一邊擡起手,拚命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能留什麼話呢?有什麼話能夠讓她覺得還有那麼一丁點意義呢?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交誼廳門口,向左轉,開始沿著那條通往飯店北側的步道往前走。噢,老天,我忘了給他小費了。可是我轉念一想,忽然想到我身上只有兩張紙幣。
我看著那座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心裡想,「歷史文物廳」的牌子跑到哪裡去了?我轉身回到走廊上,繼續往前走,經過那座小電梯門口。這麼說來,這部電梯早在一八九六年就有了。電梯門口那位年輕的服務生一直盯著我看。從他的表情看來,我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是一副心煩意亂的模樣。我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門口,感覺兩條腿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拉開門,走到外面去。
我抓住欄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門廊的階梯,涼颼颼的海風迎面吹來,我不由自主地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知道她此刻正在海灘散步,我內心忽然感到很安慰。一方面是因為,我可以不用在她的房間裡和她見面,一方面也是因為,換個地方見面,至少多了那麼一絲絲的希望。我在書上讀到過,她熱愛散步,而此刻,她果然真的在散步,證明書上說的沒錯。
只可惜,我心中那一絲絲的安慰也已經快要煙消雲散了。我在海灘上遇見她的機率實在渺茫得可憐。我有一種感覺,那是我最後一線希望了。要是現在我沒辦法見到她,那麼,她很快就會去吃晚飯,接著說不定又要繼續排演,然後她就要休息了。
我沿著海灘步道慢慢往前走,走起路來有點搖搖晃晃。蜿蜒的步道綠樹夾道,樹上的枝葉濕答答的滴著水。看到那些樹,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沒有注意到,原來有那麼多跡象顯示剛剛下過雨。我走過空盪盪的網球場,走上那條通往海灘的步道。夕陽已經快要隱沒在遠方的海平線上了,只剩下一彎紅澄澄的光弧。遠方的半島上烏雲密佈,夕陽餘暉染紅了下層的雲。沿著步道豎立著一整排的金屬燈柱,燈柱頂端的燈泡已經點亮了,乍看之下有如一輪輪皎潔雪白的明月。我經過一條木板長凳,有一個人坐在長凳上。那人戴著一頂黑色的高禮帽,叼著一根雪茄吞雲吐霧。我忽然想到,那個人會是羅賓遜嗎?要是他把她盯得很緊,那該怎麼辦?就算我見到了她,他也會千方百計不讓我跟她講話。
我一邊走,一邊掃視著前面左邊的海灘。這裡距離海灘還不到二十公尺,比我印象中要來得更近。接著,我又想到,要是她不在那裡呢?但緊接著我立刻又換了個角度想,要是她真的在那裡呢?我邊走邊想,眼睛拚命搜尋著她的蹤影。其實,我真不知道自己走路的模樣究竟像不像在走路。
走了一會兒,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下,轉身背對著風。風雖然不大,可是卻冷颼颼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在天空的襯托下,整個飯店像是一團巨大無比的黑影,彷彿一座童話中的城堡,燈火輝煌,令人驚嘆。
這時候,我突然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彷彿某種預兆,覺得自己好像走太遠了。我忽然覺得,我似乎必須緊緊地守住飯店,才有辦法留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而此刻,我已經愈飄愈遠了,快要回一九七一年了。我閉上眼睛,拚命壓抑那種時空移轉的恐懼。過了好久,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睜開眼睛,再看飯店一眼。還好,飯店還是原來的樣子。
接著,我轉身看向那片窄窄的海灘。突然間,我看到她了。
可是,我能夠確定那就是她嗎?從這裡看過去,只看得到一大片深暗的藍色海面,幾乎看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換成是平時,光憑那微小的身影,我絕對不可能認得出她。但此刻,我知道那一定就是伊莉絲。
第一眼看到她,我立刻全身起了一陣寒顫,心頭怦怦狂跳。此時此刻,我內心最深的恐懼,就是很怕眼前的一切會突然消失。好不容易找到她了,我多麼害怕突然又被拖回一九七一年。此外,就算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跟她說話,我又好怕她不相信我說的故事,對我嗤之以鼻。我曾經異想天開,希望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信心會更加堅定。但實際上正好相反。我站在這裡,絞盡腦汁想著,究竟該怎麼說,她才會相信她碰上的人不是瘋子。此刻,我的信心幾乎蕩然無存。
我看著她撩起長裙走在沙灘上,逐漸走向海邊的浪濤,那一刻,我的腦袋似乎愈來愈遲鈍,全身發冷。她愈走愈近,那種情景彷彿電影中那種如夢似幻的慢動作,彷彿自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時間就突然凝結了,幾秒鐘彷彿變成好幾分鐘,幾分鐘彷彿變成好幾個鐘頭。「第一時間」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彷彿再度跳脫了時間的界限,只能看著她慢慢靠近我,而那個過程卻是漫長如永恆,永遠走不到。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然而,從另一個比較令人喪氣的角度來看,一想到在那個永恆漫長的過程中,我們可能永遠見不到面了,那真是一種無比的折磨。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就像鬼魂一樣。我看到她慢慢朝我走過來,也許等一下她會從我身邊經過,可是她卻看不到我,因為在她眼裡,我並不存在。
後來,我開始朝著她行進的方向走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往前走的。我開始往下走,走過那片高度大約一公尺半的斜坡,走到沙灘上,然後窸窸窣窣地踩過濕濕的沙子,走到水邊。或許就在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夕陽餘暉漫渙迷濛,遠處的海平面上雲靄連綿,洛瑪角半島峰巒起伏,眼前的景致如詩如畫,使得那一刻感覺上更像置身在虛無縹渺的夢境中。我們兩個同時走向對方,周遭的一草一木恍如幻影,這時候,我愈來愈看不清眼前的景物,而她的身影偶爾會從我眼前消失。我忽然想到,在那部老電影「梟河橋上」(改編自安布羅斯.皮爾斯短篇小說〈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那位士兵慢慢走向他的愛人,可是卻永遠走不到她面前,因為那是他垂死前所看到的幻象。而此刻,彷彿在同樣飄渺無盡的幻影中,伊莉絲.麥肯娜和我同時朝對方走過去,和緩的波浪一波波沖刷著沙灘,窸窸窣窣的浪濤聲連綿不斷,彷彿遠處呼嘯的風。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看到我的。她走到水邊,停住腳步,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晚霞的迷濛光暈襯托著她的身影,那一剎那,我很確定她看到我了。雖然我看不見她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臉,甚至也不知道她發現我靠近的時候,心裡有什麼感覺,然而,我知道她在看我。她會害怕嗎?我一直沒有想到,當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可能會緊張。我一直認為,我們是註定要相見的,所以我從來不曾想過,她可能會緊張。現在,我終於想到了。萬一她拔腿就跑,尖叫著喊救命,那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