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機器
那天晚上我感到很沉重
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憂鬱而沒有人能夠把鬱悶藏起來
你必須洗去憂鬱
否則到頭來你會拖拖拉拉什麼事也做不了
你必須讓它遠颺
我是說你非這樣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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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位於緬因街岔路上的這家低級酒店演奏小喇叭
別管它的店名叫什麼
它就跟許許多多其他的地下室酒窟一樣
市區的白人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和流行語
聽我們努力地想要吹出自由與純淨的音樂
我們不曾有過的自由與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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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我告訴你的,那天晚上我的情緒低到不能再低
我用白人喜歡的方式吹著
低訴著羅尼沉溺的言語
渴望著
喝他幾杯黃湯,灌飽
摻了烈酒的杜松子酒且滿腹怒氣只為令人震驚的不幸
我沒吃東西也不想吃
在一個饑餓的夜晚我讓自己碎成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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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這個白人在十點鐘出現
占了張靠近舞臺的桌子
坐在那裡慢慢地喝著一杯酒
光是打量我們
一直坐到換晚班了他還在那裡
他動也不動話也不說
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有在聽
我們演奏些什麼
他讓我如鯁在喉,天哪
他令我覺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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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點鐘我爬下舞臺
就在那個時候這個白人站起來伸出手
擱在我的手臂上
「可以跟你聊聊嗎?」他問
我的感覺是我不喜歡
粉白的手這雙手弄皺了我的衣服
「走開,老兄,」我讓他明白
「拜託,」他說,「我必須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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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是個容易生氣的人,叫我湯姆叔叔
哈,你不會錯得離譜
也許是我的腦袋不靈光
但是我跟這位白人先生坐下
告訴他──解釋清楚他的行當
「你失去某個重要的人,」他說。
那句話像腹部的共鳴般一拳打中我
「白人,你知道什麼?」
我感覺到那股憎恨再度在我的心中加速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答
「我只知道你失去某個重要的人
你用你的喇叭對我說了不下百次。」
我感覺到罪惡感在我肚子裡爬著
「我們把事情講清楚,」我說
「別唬弄我,老兄,別給我說些有的沒的。」
「那就聽我說,」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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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不只是音樂
它也是一種語言
發自抗議的語言
誕生自憤怒與絕望的子宮之中在血淋淋的散拍音樂中分裂
一種密語大批受虐者用這種密語
大聲喊出他們的苦難與不安的仇恨
這種語言存在著上百萬種方言與口音
可能是用黃銅管樂低低訴說酸甜苦辣
或用木管樂器湧出瘋狂尖叫
或用響亮的鋼琴敲出心曲
或用繃緊的皮鼓猛力敲出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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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以在暗到最高點的叫囂聲中揭露悲傷的核心
或是大聲喊出新的世紀
它的聲音多得數不清
它的形式無法統計
事實上,它是一場無止盡的調性革命
被詛咒的靈魂發出憤怒的懇求
對抗殘酷的天譴」
「朋友,這種語言我懂,」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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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的──?」我一開口又很快打住
「朋友,你的──什麼呢?」他問
「一個跟你很親的人,我就知道這麼多
但不是女人,你的小喇叭不是為了失去一個女人而傷心
是你的親人,也許是你的父親
或是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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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吐出在我嘴裡蠢蠢欲動的話
「你就要有麻煩了,老兄
不要打斷話題
給我說清楚。」
於是這位白人先生靠過來拋開顧忌
「我有一臺分析聲音的機器,」他說
「它可以把爵士樂的聲波形式
變回原來的意思
如果我對著機器,演奏一首傷心的藍調
從揚聲器裡出來的是人類的情感
它感覺到那股憂鬱
把那股鬱悶轉變成爵士的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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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詢藏在我眼睛背後的老問題
「我怎麼知道你失去某個重要的人?」他問
「我聽過這麼多的藍調與重拍舞曲與輕拍舞曲
用我的機器轉換成憤怒、無望與歡樂之音
所以我現在聽得懂這種語言
你所敘述的故事沒什麼新意
你以為躲在黃銅樂器織就的音樂背後就沒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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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唬弄我,老兄,」我說
我讓我的手指僵在他的手臂上
他一根寒毛未動
「不信的話,來看看,」他說
「聽聽我那臺機器
對著它演奏你的小喇叭
你就會發現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感覺到好像有個低音在我體內直想打哆嗦
「嗯,你來不來?」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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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像鼓點一樣打在屋頂上
白人先生一個轉彎車子開上緬因街
我像啞巴一樣不吭聲坐在他的雙門小轎車上
已經收起來的小喇叭躺在我的大腿上
我聽他放連珠砲般滔滔不絕
就像史黛西在鋼琴上連續不斷地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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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你們這行的頂尖藝人
阿姆斯壯、貝契特、華勒、海恩斯
顧德曼、麥茲羅、斯潘尼爾等幾十個男女好手
為什麼都是猶太人和黑人?
為什麼善於詮釋爵士樂的偉大藝人
都是長期受到嚴重的偏見對待?
我認為是因為他們被外在的偏見傷害
將滿腹的激情與痛苦
集中在一個激烈的爆炸性核心
各種分裂,或強烈或緩慢
都是因為這個受到約束的核心
掙脫開來,簡短地表達
其下所受的折磨
呼喊著要用不可解的爵士密碼表達那種釋放。」
他笑了笑。「在此之前是不可解,」他說
「撕扯咆勃①做不到
跳躍藍調和蓬蓬②只會讓問題變複雜
就像在真實的反應外面裹上一層凝膠
只有正統的爵士樂才能破壞壓抑的小齒輪
解放內心深處的悲慟
解放熱情,把自由還給渴望的本質」
「明白嗎?」他問。
我說:「明白。」我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了。
①bop,咆勃爵士樂,一種於一九四〇年代初、中期興起的爵士樂。②mop─mop,爵士樂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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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屋裡,他開了燈,關好門
跨過地板,掀開蓋在機器上的布
「過來這邊,」他說
我懷疑他要大大耍我,
他的機器不過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管子和輪子拼成的垃圾
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線
像一團黑蛇
我俯身看著那堆
「老兄,真的在那裡面,」我說
忍不住露出一個挖苦的笑
他馬上抓來一張唱片,放下
〈神經緊張〉③,首先是阿姆斯壯
「我先放唱片,」他說
註③Heebie─Jeebis,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Armstrong)於一九二六年發行的單曲。④路易斯.阿姆斯壯的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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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其他時候我會跟著書包嘴④的即性吟唱點頭
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裡面有一股沉重的感覺
我連一個苦笑都擠不出來
我站在那裡覺得毫無用處
大師唱著扭曲的英語
咿咿哦哦咿咿嗚嗚
書包嘴用他像福特車的男中音複誦
然後那個白人扳動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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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一秒鐘,所有瘋狂的即性吟唱聲都停了
都敲在我的腦袋裡
出現一個容易生氣的人強忍怒氣一陣發作
就像二十個說不出話的爵士音樂迷在隔壁公寓
開舞會
我感到脊椎一陣涼
我感到內心一陣不安齊聲叫我離開
我明知道白人先生衝著我笑
卻無法回視他
我的心決定在我的胸口撞出一條通路
他才關掉那臺爵士機器
「懂了吧?」他問。
我說不出話來。他讓我興奮
「我用電掌握到爵士的精神奧祕
欸,我可以放很多張唱片給你聽
舉例說明許多不同的心情
這些心情創造出這種複雜的語言
但是我想要你對著我的機器演奏
錄下一分鐘的獨奏
然後我們再用另外那組揚聲器放出來
就會聽到你真正的感覺
除去所有的表面聲音。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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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知道
我無法離開那個地方也逃不了
所以當白人架起他的唱片錄製機
我便打開我的小喇叭,動動嘴唇做準備
緊張一直在我的喉頭攀升
像是有一塊塊的冰堆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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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再次吹出
那份沉重
那份拖延了很久的苦惱
在我身體裡面那股令人消沉的憂鬱
就像一條線上掛著二十個鐵塊
釘了二十個鉤勾住我的五臟六腑
不斷地把我片成一片片
我是演奏給我兄弟羅尼聽的
他可以用一百種死法死一百次
然而他卻死在謀殺帶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以為不用忍受那套舊規矩
他忘了,他像個人一樣大聲回嘴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死了
死在密西西比白種男子的靴下
他們不喜歡他自以為是人
為此把他的腦漿都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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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為這個而演奏
我用力地吹
我一吹完那些東西朝我身上湧回來
像是在黑洞洞的深坑裡尖叫
我感覺到背上披著一件邪惡的外套
每叫一聲那件邪惡的外衣就扣得更緊
直到我無法呼吸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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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喇叭砸在他的機器上
就在這個時候我把那臺機器打翻在地上
唧唧嘎嘎把它踩成無數碎片
「你這個笨蛋!」他這麼說我
「你這個該死的黑鬼!」
一直叫到我離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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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並不知道
我以為我把害我唯一的兄弟喪命的
每一腳都踢了回去
現在事情結束了我可以避開那些話
我應該回敬給白人先生才對
聽著,白人,給我聽好
兄弟,不是你
我不恨你
雖然是你們這種人害我兄弟
躺在墓地裡
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打破你那臺爵士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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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砸了是因為我非這麼做不可
因為你說它辦得到的它真的辦到了
如果我讓它留著
它會剝奪我們唯一擁有的東西
那是屬於我們的東西
誰穿的靴子都無法把它踢走
繩子也無法阻止我們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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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殘暴地對待我們殺害我們
但是聽好了,白人
這些只是插在我們皮下的針
但是如果我讓你繼續使用那臺機器
你就會知道我們所有的祕密
會把我們最後剩下的也偷走
我們會死,再也活不下去
你要什麼都可以拿走,老兄
你會這麼做的,因為你已經這麼做了
但是不要來奪走我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