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波亭
蕭秋水聽得了第二聲洪華的大叫,使全力掠出牢外,也沒留意裘無意就在黑暗石室中。
他掠到了那機關密室中,洪華才走了那幾步,沸油正當頭淋下,洪華不及避躲。
蕭秋水大喝一聲:「洪華!」飛撲而出,砰地撞飛了洪華,他的人也收勢不住,跌了出去!
然後他便聽到兩人的慘嚎聲。
──其中一人,竟是小邱!
蕭秋水用掌一按牆壁,已將去勢消盡,閃電般折回室中,只見二人糾纏在一起,早已被沸油灼死,其中一人,便是邱南顧!
蕭秋水發狂地狂喊了一聲:
「小邱!」
一掌打飛了杭八的屍身,抱住了邱南顧;這時邱南顧身上的沸油仍極燙,蕭秋水在悲痛之餘,也根本沒運功抵禦,被灼傷數處,但他渾然未覺。
在這一剎那,蕭秋水有很多感覺:他想起昔日在甲秀樓時,邱南顧和鐵星月出現的情形;想起那烏江之役時所濺起的水花;想起邱南顧「鐵口」與人鬥嘴的情形;想起華山重逢的歡悅,麥城抗敵的悲豪──可是他懷中的人,已經沒有了生命,沒有了回憶,沒有了一切一切,來不及挽回一切一切──
洪華這時又衝了進來。
邱南顧死了,他固然悲傷,可是他沒有料到,竟在這時候,看見了蕭大哥!
──蕭大哥!
※※※
官兵越來越多,群俠已漸漸支持不住了。
就在這時,官兵方面,又多了兩個強援。
騰雷劍叟和斷門劍叟。
這兩個劍叟,一個一上來就找上了「千手劍猿」藺俊龍,一個纏住了柴華路。
「千手劍猿」本已手忙腳亂,但見斷門劍叟纏了上來,劍法奇佳,好勝心大起,便與之搏劍,但身上又多了旁人趁機偷襲的傷痕。
藺俊龍喝道:「老不死的,有種的跟我平時打過,現在逞不得英雄──」
斷門劍叟聽了便收劍道:「好,等一對一時,再跟你比過。」
但一時他又不知攻誰是好,在丹霞山之役中,這些人大部分跟他都共過患難。
騰雷劍叟雖僅剩一臂,但劍法不減,將柴華路迫得手忙腳亂,李黑搶身過來救,一腳勾中騰雷劍叟雙腿彎裡的「委中穴」。
騰雷登時一軟倒下,但是李黑這一分神,十七八個凶神惡煞的禁軍,刀槍齊下,眼看李黑便要沒了性命,就在這時,只聽霹靂一聲,一劍飛刺而下,居然連出十八劍,還快過官兵們一槍刺下的速度!
那十七八人手上「靈道穴」一齊被刺,兵器「嗆嗆琅琅」,紛紛落地,李黑瞪大雙眼,張大了口,叫道:
「大哥!」
這一聲叫喚,使群英大震。
一時間,眾俠抖擻精神,蕭秋水以觀柳隨風武藝時所悟即創的快劍:「閃電驚虹」,連創數十人,士氣大振,胡福金刀虎虎橫掃,邊大叫道:
「大哥,你來了!」
鐵星月猛抓起一個人,當作武器橫掃出去,嚷道:「你他媽的可來了!」
話未說完,忽見洪華,就木然站在蕭秋水背後,雙手橫抱住一人:
鐵星月摧心裂肺地叫了一聲:
「邱鐵口!」
不顧一切,便奔了過來,其他群俠,也驚見邱南顧之死,悲憤若狂,殺出一條血路,直向蕭秋水、洪華、邱南顧屍身處奔赴。
藺俊龍雖然一把年紀,但對蕭秋水甚服,他沒注意到邱南顧死了,只管喊道:
「大哥,你來了,我這可見到你的心上人了,好漂亮唷,白白、美美、雪雪──唷唷!」
最後「唷唷」一聲,不是形容,而是屁股挨了一刀所發出的聲音。
蕭秋水精神一震,陡問:「唐方?」
──唐方也在?
藺俊龍一怔,陳見鬼尖嚷道:
「唐方姊已來了!」
──唐方唐方你來了?
蕭秋水大呼道:「唐方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
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直如冬天的冰給春陽溫暖的小手敲破般柔美。
蕭秋水望過去,千人萬人中,只望見了她的笑靨。
──唐方!
蕭秋水再也不理會,直奔了過去,他雖然已忘了敵人,忘了攻擊,也忘了抵擋,但他身上自然產生了一種迫人的氣勢和氣流,將要潛近刺殺他的人全部激撞出去,這便是「我無」一訣的極致。
然後他奔到了唐方的面前。
就在這時,火光大熾。
喊殺震天中,又來了一群人馬,反抄禁軍的背後,箭矢、縱火、狙襲,將禁軍鐵桶也似的包圍,打開了一條血路。
原來是裘無意原先安排掩護撤退的武林人物,與丐幫的好漢聯同一起,兜截禁軍後部,好讓救岳將軍的武林高手,能安然出來。
這一來,禁軍陣腳大亂,但是東南方蹄聲大作,火光如日,顯然又有另一批軍馬掩至!
蕭秋水見到了唐方,只見她雙頰如雪樣般白,有幾朵雪花,落在她髮髻上,蕭秋水渾忘身邊的血影刀光,便想用手去替唐方抹拭。
但是他這才想起跟唐方其實並不很熟。只是在浣花劍廬至湘湖江畔一帶時,兩人把短短幾日相聚,當作了七世三生。在所有往後的離別中,兩人更覺得只有深切的懷念。而如今真個見到了,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一忽兒,蕭秋水才想起,便問:「你的傷──好了?」
唐方粲然一笑。蕭秋水忽跳了起來:「我──我要走了!」
唐方一下子接受不了這句話,怔了一怔,問:「你──你去哪裡?」
蕭秋水道:「岳元帥──已押送風波亭問斬途中!」
唐方臉色煞白一片。兩人這才發現,在這短短幾句對話中,已不知有多少官兵向他們掩殺過來,要不是幾名兄弟在那兒苦苦抵擋,他們早已不在人間了。
只聽兵刃交擊中一女音叫道:「蕭大哥、方姊,快走──」原來正是伊小深,帶人殺了進來。蕭秋水一點頭,返身帶領兄弟們,殺出了一條血路。
這時局勢十分混亂,丐幫弟子闖了進來,分散了官兵們的主力,反而被蕭秋水等輕易擊潰。陳見鬼建議道:「不如放把火,燒個乾淨,讓官兵忙著救火也好。」
蕭秋水搖首道:「這樣會把牢房裡的犯人也無辜燒死的。」
鐵星月淚流滿臉,罵道:「燒死就燒死,他們殺了小邱,最多大家一齊死!」
胡福宅心仁厚,堅決地道:「不行!冤有頭,債有主,不可如此!」
李黑眼睛骨溜溜一轉又道:「不如過去把人犯都放出來,讓犯人自己逃獄去,官兵有得忙了,豈不是好!」
洪華這時說話了:「有些犯人真的是犯了罪,如此放了,豈不作孽?」
唐方道:「犯人逃出來,手無寸鐵,會被以為是我們一伙,反而加治重罪,忒害了他們!」
他們一面打出血路,一面大聲交談著,仍是那一般決戰沙場的豪氣。他們衝出大理獄時,軍馬已經馳近,蕭秋水喝令「化整為零」,各部武林好漢,分批而逃。這一來,官兵亂作一團,不知道追哪一批是好。
蕭秋水領唐方、鐵星月、大肚和尚、陳見鬼、李黑、胡福、藺俊龍、洪華、施月、林公子、柴華路這一批,自暗巷中且戰且走,最後被巷戰中所伏的箭矢傷殺了柴華路,只剩十一人,終於殺出了臨安城門。
十一人落荒而逃,奔了一陣,眾人都有些支持不住,蕭秋水停下,只見城中火光映紅了天,城門巍峨,有兩個樵夫般的老年漢子出來觀看,一個眯著滿是魚尾般的眼睛,乾澀地道:
「怎麼啦?是金賊殺進城裡來了?」
另一個沙嘎著聲音道:「殺進城裡來了?哪還打什麼?我們朝廷的大官可不是早就準備開門相迎嗎?」
那原先的老人想了一想,道:「大概不是金賊,而是韃子吧?」
那第二個老人嘀咕道:「反正都一樣,這塊肉誰見了都少不了要分割一點,這塊肉也樂得給人宰割。」
第一個老人這才瞥到蕭秋水等一群人,怕是官兵或是賊兵,忙拉拉他朋友的手暗示他不要多說,他朋友卻是火爆脾氣,反而更大聲道:
「怕什麼!官也苛稅,賊也苛稅,管也死,不管也死,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老丈唉聲低語道:「就怕人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還是回去喝酒吧。」
第二個老人才悻悻然被第一個老人拖進茅屋裡喝酒。這時雪地上只剩下蕭秋水等一群人,雪愈下愈小,但積雪愈來愈深。
洪華將邱南顧的屍身置於雪地上,只見他一邊臉頰,被那遙遠的火光映得慘紅一片,一邊的臉頰,卻給雪光映得慘白,大肚和尚跪下來,喃喃道:
「小邱,小邱,你別玩了,快張開眼睛吧;小邱,小邱,我知道你是個英雄好漢,咱們多少仗都打過了,這小小的仗,我知道你決死不了──你絕對死不了的!」
邱南顧當然不會回答。幾朵雪花飄落在他臉上,他也不曾動彈一下,他確已死了。但大肚和尚始終不相信他已經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說:「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說著嗚咽跪下來,說:
「我們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來吧,不然,我們之間又要少掉一個人了。我們不是說過要一生一世,跟隨著大哥嗎?」
鐵星月「嘩」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悲聲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罵架了,沒有你來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誰罵──」
北風在遠方,還在呼嘯,大地視野,漸漸可見,可是陽光也是深寒的,融不開那雪──
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顧已經死了,所以他逕自道:「一定是我跟你罵架太多,念經太少,你才不甘願起來,我要為你念一千遍經文,你便會起來跟我說話了。」大肚和尚說著,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誠地念起佛經來。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蕭秋水的臂彎裡。
蕭秋水輕輕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離開了蕭秋水身體,只見蕭秋水那如眺遠山的眼神──
蕭秋水跪了下來,他的胸膛還在淌著血,他叩了三個頭,雪凹陷了一塊下去。蕭秋水一字一句地說:
「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現在就去做。」
然後他霍然站起,眾人看去,只見他雙鬢竟開始有了霜白,只聽他說:
「岳元帥已被押解風波亭,我腳程快,先走一步──你們葬好了小邱,立刻趕去!」
蕭秋水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站起來握住唐方的小手,問:「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萬語,都無從說起,一時覺得很苦楚:「老奶奶不會讓我出來──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後一次──」
蕭秋水說:「我要救岳將軍。事了之後,毋論天崩地裂,我都會找到你。」
這幾句話他說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一般斷冰切雪。說完之後,他的人已在尋丈之外,只聽他的一聲話語,仍在風中傳來:
「你等我。」
那聲音震得樹梢的一條冰柱,「卜」地脆落跌碎,銀花花的冰片濺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淚地拾起了一塊,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間融化不見了。
※※※
風波亭大雪。亭上、亭內、亭外,都一片皚白。
一部囚車,正轆轆地到了目的地,那四個馬上的人,都一齊翻落了下來。
前面馬上一人,是個武將,他翻身落地時,凜然有威,落地時幾乎雪陷齊膝。這人步伐極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遙。
但他後面三人,卻正好相反。
這三個人,一個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彷彿給白雪一蓋,都會消失一般;另一個是老太婆,眼色裡有說不出的孤傲之意,雖身著粗布衣,卻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氣態;另一個人卻是個小孩子,紮沖天辮子,樣貌甚是可愛。
這三人中的老頭子,落下地去時,雪地上只有如鳥爪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從馬背上翻落下地來,一直到她走路為止,雪地上連一點痕跡也沒有。
那個小孩子,卻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淺的兩道腳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樣。
一直到他走進那亭子時,他的腳步踏上那堅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兩個不深不淺的腳印,就像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個武官,對押囚車的數十名兵卒,態度十分粗暴,但對他身後這三人,卻萬分恭謹,彷彿只要稍微惹怒這三人,就會吃耳光一般。
而他現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頭,緩緩地收手──卻沒見他出手,聽到巴掌響聲時,他已摑了那官將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罵道:
「你奶奶個熊,怎麼不先派兵駐在這裡!難道不知道車中的欽犯是人人極欲得之的麼!」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將,姓楊,名沂中,秦檜令他在「風波亭」中監斬岳飛,他對這三個秦相爺的上賓,畏如蛇蠍,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丟了官還不打緊,連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但那一巴掌實在冤枉,他只得苦著臉道:「是,是,不過──」話未說完,「啪」地臉上又著了一巴掌,這回動手的是那老太婆,可是那老太婆看起來壓根兒沒動過手,也沒有把手收回來。
她的手就一直放在她雙袖裡,神色冷傲,如冬雪寒梅,孤綴枝頭。
只聽她聲音也孤傲如梅,冷冷地道:
「你既無置兵此地,還要強辯什麼『不過』?!」
楊沂中真可謂有冤無路訴,他囁囁道:「是──是──但是──」
那老婆子銀眉陡地一揚,叱道:「既是,又『但是』個什麼勁兒!」
楊沂中更畏懼,囁嚅道:「不是,不是,是,只是──」
那老婆子白眉又是一揚,忽聽亭上一個聲音甚是動人韻味地道:
「只是他真的有駐兵在這兒,而今卻不見了。」
楊沂中張大的嘴巴,那老頭子的頭,疾往上揚了起來,老婆子銀眉又是一聳,那小孩子卻笑嘻嘻,蹲下來拿了一根枯枝,在石板地上所鋪的淺雪畫圖畫。
老婆子冷笑道:「江湖上能有躲在我們三人頭上,而不被發覺,聲音又如此年輕的,除了趙師容,還會有誰?」
只聽那如銀鈴般過去的淡淡笑聲道:「真的,不會再有誰了。」一人飄然而下,落入亭中來,並行禮廝見。
這女子橙色紗衣,卻有些微風霜。那枯老頭疾喝道:「趙師容,你好好地權力幫壓寨夫人不當,跑到這兒來,為的是什麼?」
趙師容嫣然道:「為的還不是一睹『三冠王』的風采。」
孤老頭和老婆子一齊大笑起來:「不是吧?為的是這囚車吧!」
趙師容依然笑道:「能把『三冠王』從關外請動來此地的事兒,小女子也關心得很。」
那老婆子冷冷地道:「那你站在哪一條道上?」
趙師容道:「請求三位高抬貴手的道上。」
老婆子斷然道:「不行!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秦相爺待我們不薄,岳飛不能放!」
趙師容的語音也冷了起來,淡淡笑了一笑,笑意有說不出的譏誚:
「沒想到關外『三冠王』是如此是非不分、好歹不識的人!」
原來這關外「三冠王」,便是本故事《英雄好漢》中所提到的天下輕功第一、第二和第三的三人,即「百里寒亭、千里孤梅、萬里平原」三人。
其實三人之中,「萬里平原」正是三冠王最名符其實的一人,他不但輕功居首,內功和劍法,也是冠絕關外,所以有人說,這關外三冠王中,最主要的冠王,要算「萬里平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