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懷抱天下
這時少室山上的和尚與道士,全都震訝於燕狂徒的蓋世神功。只有燕狂徒自己心裡,有一陣凄然,因為他發覺自己的功力,真個大不如前了。蕭秋水也有些感覺得出來,雖然燕狂徒博學精微,以少林、武當的武功三兩招使制住了地眼神僧,但是這比起昔日在擂台下燕狂徒的三聲大喝,震死大永老人,真不可同日而言。
卓非凡道:「前輩神功絕世,還請前輩點撥在下幾招。」說著刷地拔劍,斜架於肩胸之前,動作十分瀟灑利落。
燕狂徒笑道:「你不服氣?」
身子忽平平昇了起來。
燕狂徒昇起了六七尺高,笑道:「聞說『劍若游龍』卓非凡,最高的是劍法,然後是輕功,第三種功夫還不知道,我就跟你比輕功、比劍法!」
「比輕功?」卓非凡瞟了他的雙腿一眼,誠懇地道:「以劍法決勝負便好了。」
燕狂徒笑道:「你是怕我雙腿不能動,比不過你?」
卓非凡不卑不亢地道:「若前輩雙腿自如,在下自然不是對手。」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你不想占我的便宜──但你可曾聽說過,少林派有一種輕功,叫做『一葦渡江』?」
地眼好不容易才透過一口氣,聞言又變色道:「『一葦渡江』只是敝派其中一招名稱,哪裡是什麼輕功?」
燕狂徒搖首道:「那你的見識,未免太窄了。如果天正在,他就會知道,『七十二絕技』外,輕功便要以『一葦渡江』見長。」他一面說著,一面就運功力;在關廟,他就是因真氣走岔了,所以無法使出「一葦渡江」來,險些吃了大虧。
待他功力運行了一轉,神功斗發,便道:「你不信麼?我試給你看!」
倏然縱身撲向卓非凡。
卓非凡大驚,驀然一掌拍出。
他出掌輕忽,但變幻莫測,暗蓄強勁,實得武當內家拳的精萃。
燕狂徒忽然半空一折,掠向一名僧人,在間不容髮從容閃過卓非凡一掌。
那僧人是少林的高手,摸杖便砸,但一杖砸下去,才警覺自己手中已沒有了禪杖。
禪杖不知何時已被奪去。
燕狂徒並沒有對付他,卻用禪杖一點地,又撲向卓非凡。
卓非凡正想拔劍,禪杖尾已敲向他右腕「內關」穴去。
卓非凡不及拔劍,唯有飛退。
燕狂徒大笑一聲,「登」地一響,禪杖折而為二,他左手執杖首,依然追擊卓非凡腕穴「外關」,右手持杖尾,往地上又是一點,直追而去!
卓非凡的輕功叫做「千里不留痕」,一旦使出來,快如急煙,呼嗖地直溜了過去,躍過廟牆,直入寺中,左穿右插,未撞上一物。
他逃得快,燕狂徒卻追得更快。
他雙腿雖不能行,但每次借杖尾之力一點,即能趕上,他右手禪杖,始終不離卓非凡手腕穴道三寸之遙,卓非凡也一直未能將劍拔出來。
兩人一進一退,無疑是等於較量起輕功來。
只是其他的少林、武當子弟,在後面無論怎樣追趕,都是望塵莫及。
兩人一追一逃,到了一處院子,這裡是一般下等做粗重工作、不入禪房的閒雜和尚居處,這些和尚一般來說,不是犯了戒規,就是頑冥不靈,或垂垂老矣,或痴呆愚騃,所以這裡便是他們自生自滅的地方。
當燕狂徒和卓非凡一先一後掠進來時,大部分僧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見兩個人如蝴蝶飛來飛去,直是差愕難解。
只有四五個又老又癟的乾瘦老頭兒,逕自在澆水淋花,挑糞劈柴,對場中兩人的輕功,宛似未見。
※※※
無論卓非凡如何騰挪閃移,都無法逃脫燕狂徒的緊迫不捨。
他的內功純厚,迄此也不免有些急促了,但燕狂徒一點也不氣喘──他只把拐杖輕輕一點,立即就能借力飛躍,而且控縱自如,絲毫不耗力氣。
他現在才知道少林「一葦渡江」的出神入化。
「少林派的內家借力打力,真正發揮時,以佛徹道,覺迷為悟,比武當的內家罡氣還能持久,你這可知道了吧?」燕狂徒一面追擊,一面說話:
「我因不耗力,才能說話,你武當內家氣息,可能做到這點?取他人之長以補已短,怎能坐井觀天!」
卓非凡汗涔涔下,眼角忽瞥見一青年已在院裡一個角落,看著自己,他認識這青年便是在寺門外,跟燕狂徒一起來的,心中不禁一凜,怎麼這青年的輕功比自己還利害?!他素來謙沖,但內心頗為自負,今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膽意一挫,燕狂徒的杖尖便打中了他上臂的「臂儒穴」。
燕狂徒一擊即中,一中便收,又坐了下來,將雙杖一丟,笑道:
「我點你穴道用的是什麼武功?」
卓非凡神色慘然道:「是武當派『三十九橋齊點頭』。」
原來武當計有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廟、三十九橋、十二亭、二十七峰等勝景,適才燕狂徒施的就是「三十九橋點頭」的點穴法一直將他封住。
燕狂徒一笑,隔空「嗖」地一指,將卓非凡臂上穴道解開,道:
「這是『參合指』。」
這時部分少林、武當高手,已然趕到,氣喘咻咻的看場中情形,卓非凡雖然瀟脫嶔奇,也不免勘不破這點,當下將頭一昂,向燕狂徒抱拳道:
「前輩武功,實遠勝在下,但少林武當二派的武功,各有其宗,萬萬不可混在一起。」
燕狂徒怒道:「瞧你還算個聰明人,怎麼如此糊塗!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拔你的劍吧!」
卓非凡端然道:「在下縱然拔劍,也斷非前輩之敵──這一場不必比了。少林武當的武功,只要苦練,便成大器,今日若少林和敝教掌門尚在,便不致令前輩失望了。」言下之意是,我的武功不及你,但並非武當、少林的武功不如你,若天正、太禪在,就不致如此一敗塗地了。這番意思,燕狂徒自是聽得懂,而且聽得怒不可遏;這時大部分的僧道,已趕了過來。
燕狂徒咆哮道:「難道你們真的要等別人率先融會貫通你們兩派武功,過來殺了你們,才能覺悟!」
只見僧道們個個神色冷然或木然,或譏誚之色,或惶恐之顏;卓非凡淡淡地道:
「少林、武當二派武功深遠廣博,舉天之下,只怕除前輩之外,又有誰能盡學?前輩是杞人憂天了。」
一人懶洋洋地道:「何止是杞人憂天,簡直是胡說八道。」
又一人粗聲粗氣地道:「何止胡說八道,是痴人說夢話。」
又一人蒼濁的聲音道:「何止痴人說夢話,簡直是滿口胡柴!」
又一人急急忙地道:「不是!不是!是亂吹法螺!是亂吹法螺!」
又一人淡淡閒閒地道:「我說都不對,是吹牛皮,吹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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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五個和尚,看來耳又聾、人又老,眼睛都老得快睜不開了,駝背哈腰,顯得痴愚無比,燕狂徒卻整個人沉靜了下來,像冷硬的岩石一般地,他問:
「誰是抱殘?」
此語一出,眾皆大震。抱殘是寺中高僧,輩份猶在死去的天正之上,但已足有數十年未現法蹤,難道竟是在這做下濫粗作的雜僧?
只見一個老人,雙手正合抱著一捆柴,道:
「抱殘?我是抱滿懷冰雪啊!」
燕狂徒雙目似毒劍一般地盯著他,道:
「你是抱雪?」
那僧人哈哈大笑,便是不答之答。另一個僧人卻道,「抱殘?何必一定要抱殘?老衲抱月,可不可以?」
燕狂徒的態度居然十分莊重,道:「可以。」
另一個僧人道:「他叫抱月既然可以,我叫抱花當無問題了?」
燕狂徒也答道:「沒有問題。」
又一個僧人道:「他無問題,那我叫抱風,不會惹著你吧?」
燕狂徒便道:「不會。」
剩下一個又老又懶又疲又矮的白鬚子老僧嘆道:「既有『風花雪月』,那老僧只好是抱殘了。」
燕狂徒道:「風花雪月,到頭來還是要凋殘的。」
抱殘眯著眼睛道:「紅塵俗世,又有哪樣不凋不殘的?要殘的──總是要殘的。」
※※※
燕狂徒和「風花雪月殘」五僧的對話,嚇壞了一眾僧侶道士。
原來抱殘一代,是天正大師的師叔伯輩,在少林位份甚高,跟燕狂徒是屬同一時代。這現下的「懷抱五僧」,是當年之時,吒叱風雲,少林派中五大高僧,如今隔了數十年,居然未死,卻還在寺中澆花淋水,一念及此,不少曾對這五個看來又老又聾又啞又沒用的頤指氣使、吆喝斥罵的管事僧人,都嚇得雙腿不住打哆。
燕狂徒知這五老非同小可,而今自己雙腿不便,又武功減半,實不可輕敵,但他生平素來好勝,敵強愈強,當下依然故我,道:
「沒想到你們五人居然還沒死。少林寺的實力,可不能輕視啊。」
抱殘懶洋洋一笑道:「豈止少林而已?武當九疑、九死、九生三人,也不是一樣沒死!」
卓非凡一聽,幾乎喜得跳了起來,顫聲問:「神僧說的,可是真的?」原來卓非凡的武功,直接由大師兄守闕指點。他入門較晚,悟心奇高,才有今天名譽地位。他卻知除了太禪之外,武當先輩中還有當年五大長老,其中鐵騎、銀瓶已死,卻未料九生、九死和九疑「三九真人」尚在人間!
他本來正深恐自慮,武林危局日艱,自己無法獨承大任,而今知派內尚有這等高人活著,不禁放下心頭大石,狂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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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狂徒冷冷笑道:「看來兩派留下來的高手,倒還不少,我算是白來了。」
抱殘道:「施主請便,老衲不送。」
燕狂徒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返身用手一拍地上,便要撐躍離去,忽聽蕭秋水急道:
「前輩!」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什麼事?咱們狗拿耗子,還多說些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不能走!──難道眼睜睜讓那朱大天王得逞麼?」
燕狂徒也奇道:「得逞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所料不差,朱大天王已兼而學得了少林、武當兩派之長,如果兩派再不奮發深研,恐怕日後就會為朱大天王所趁。」
抱殘淡淡瞥了蕭秋水一眼,問:「小子是誰?」
燕狂徒冷笑道:「什麼小子,他就是蕭秋水。」
懷抱五老齊齊「哦」了一聲,合什唱偈:「阿彌陀佛。」眾僧都吃了一驚,這個蕭秋水雖崛起不到五年,但名頭甚響。卓非凡心裡也忖道:難怪這青年輕功那麼好,原來是蕭秋水!
抱殘懶洋洋地道:「聞說蕭少俠武功為人,都稱上品,但這信口開河的話兒,還是少說為妙。」
蕭秋水急道:「大師,晚輩所說,句句是實──」
抱殘當即打斷道:「朱大天王手下,的確不乏少林、武當破教出門的叛徒,朱大天王從中學得一些,那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抱月笑道:「就算是燕先生的幾下子,也是仗著武功高強,若單止用少林、武當的武功,只怕要制住我們幾個老骨頭,還難得很哩,更別說朱順水那幾下三腳貓功夫了。」
蕭秋水直是搖頭,正要辯駁,燕狂徒卻霍然回身,冷笑道:「衡山一戰,五位忘了麼?」
抱雪淡淡地道:「沒有忘。三十年前,衡山一戰,老衲師兄弟五人,確是敗在先生手下。但四師弟說的沒錯,若論少林武當武藝,燕先生卻還未必是老僧五人之敵。」
燕狂徒一生好戰好勝,當下冷笑道:「口說無憑,何不試試?」
那五人見燕狂徒要動手,臉上都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這神情既似驚喜,又似期待,亦是十分茫然。
抱殘道:「終於要動手了。」
抱花道:「好久沒動過手了。」
抱風道:「今番不動手,他日只怕沒對手了。」
抱月道:「燕先生值得我們動手。」
抱雪道:「我們正好試試『懷抱天下』。」
燕狂徒不理會他們說些什麼,雙手一展,兩股白茫茫的勁氣,隔空狂飆般湧了過去!
※※※
在一旁的天象,大吃一驚,因為他認得,這白茫茫的掌勁,就是他在少林年輕一輩中,唯一練得的而且最驕人的「大般若禪功」!
──燕狂徒如何練得?
「大般若禪功」是佛門正宗,罡勁未到,勁風疾起,五老如急風中的飛絮一般,擺動不已;倏地五人一齊出掌,五道不同的勁氣,硬生生將白茫茫的罡氣抵住。
但是燕狂徒盤膝的身子,卻平平向五人掠了過去。
五人臉色凝重,一齊坐下,平平出掌,緩緩推出。
燕狂徒也平平降落下來,雙掌依然平推而出。
燕狂徒雙掌的白茫茫罡氣,與五老淡黃色的掌力,宛若一道牆一般,各不相讓,而五老與燕狂徒,就隔著這一道牆。
掌勁的牆。
燕狂徒以一敵五,但白茫茫的掌力,絲毫不顯低弱,反呈高漲。
六人僵在那裡,中間一團厚厚的氣牆。
燕狂徒鬚髮俱張,五人如同朽木。
然而他們彼此都望不見對面。
一張葉落下,無數張枯葉落下。
深秋的楓葉,原已深紅,忽全失去生機,片片落下。
落葉飄近氣牆時,忽然粉碎於無形。
這是什麼殺氣,竟連飄若無物的樹葉,也粉身碎骨?
就在這時,抱殘稍稍震動了一下。
接著抱月也顫動了一下,然後是抱風、抱雪、抱花──都稍動了一下。
白牆的壓力,忽然減輕。
五老的「大金剛掌力」,立時推進。
但這一推進,如墜深淵。
無底的深淵。
五老腦子裡同時想起武當派有一種登峰造極的內功,叫做「弱水柔易九轉功」。
這種功力源自「道德經」中的一段話: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無不知,莫能行。」
五老所發生的至剛掌勁,一齊被吸住,宛若掉入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然後燕狂徒忽十指急彈,如狂潮一般的指風,自四面八方包圍,將他們吞噬。
自古以來只有以眾圍寡,燕狂徒卻以一人功力,反柔為剛,以弱勝強,包圍五大少林高手。
卻在這決定勝負的剎那,五老的掌力倏然變了。
他們驟然撤去了掌力。
在這狂潮如萬濤排壑之際,居然撤去掌力,是極端荒謬的事,雖則撤去掌力,確能使掌力不致連人帶身而「泥足深陷」。
只是五老撤去掌力的同時,大張雙手,展開懷抱。
燕狂徒以少林「阿難陀指」壓擊,:忽遇到一種至大至剛的動力,「阿難陀指」就消失於無形。
地眼忽然叫道:
「懷抱天下!懷抱天下又重現少林了!」
※※※
「懷抱天下」是什麼,只怕知道的人已不多。
地眼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南宗少林主持和尚大師曾對他說過:「少林正宗禪功之中,以『懷抱天下』,天下莫禦,但當今之世,只怕難有此絕世才華的人練成。」
當時地眼不服,便問道:「連方丈師兄也不成?」
和尚大師搖首道:「不成。」
地眼大師又問道:「那麼北宗方丈呢?」
和尚大師當時這樣說:「天正師兄,才華卓絕,當今少林之中,唯他一人可以練成,怕也要在三十年後了。」
地眼聞言一震道:「三十年後?那時縱然練成,恐怕也──」
和尚大師知他要說什麼,當下接道:「年老力衰,精力不足也是在所難免的事──除非是有同等才華功力的人,共四人以上,可望在二十年內練成──但普天之下,又哪有如許人──」
地眼大師未真個見識過「懷抱天下」的神功,他在少林,已算是識多見廣,其他的人,還是初聞「懷抱天下」的名字!
※※※
這「懷抱天下」一出,燕狂徒就變了臉色。
他雙掌往地上一拍,躍開。這時五老的雙目,一齊睜了開來,精光暴射。
瞧他們的臉色,也不知是欣喜,還是失望。
──他們的「懷抱天下」禪功,確實破了燕狂徒少林、武當合併的武功。
他們理當高興才是。
只是燕狂徒的武功,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懷抱天下」的破解已立,反擊未至,燕狂徒卻說走就走,脫離了禪功的範疇。
──說走就走,這是何等絕世的功力,「懷抱天下」,又焉困之得住?
※※※
燕狂徒雖未被「懷抱天下」擊倒,但確實給這無限禪功擊退。
他撤出禪功的包圍,是用了他的「玄天烏金掌」,擊在地上,發出反震,以地面之力虛接了「懷抱天下」的實擊,以借力退身來引開了「懷抱天下」的虛擊,始能逃過一劫。
他此際若再出手,一番苦戰,未嘗不能敗「懷抱五老僧」。
但他知道他已敗了。
自己要以本身功力,使出少林、武當武功來勝過五老,勝不過,而使其他武功,便算敗了。
燕狂徒一生難得一敗,但敗了絕不賴。
何況他已證實了一切事,五老已將少林武功,練得出神入化,真有高手以少林、武當二派功力來襲,少林也有實力,足可抵擋得住了。
──連他也取之不下,何況他人!
少林既然可以,武當自也有充分的潛力應付。
證實了這點,燕狂徒已不覺有再戰下去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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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老猶自怵心於燕狂徒宛若神人的蓋世奇功,他們卻不知道燕狂徒的功力,因身體一再受重創,已大打折扣,不復當年了。
──否則焉知少林加武當的長處,真的不是少林武功精練的對手?
這就很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