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間》約翰.史坦貝克
《二○一四年二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從梭利戴德往南沒幾里的工夫,薩利納斯河靠著山邊的崖岸顯得又綠又深地流著,流著。水還是暖的,因為它湍急地從被陽光曬得熱辣辣的黃沙上穿過,才到達這狹窄的水潭。河的一邊,金色的山坡蜿蜒地伸向那崚嶒而巍峨的加比蘭群山,而在窪谷的這一邊,水樹相接──每年春天楊柳都長得又蒼翠又鮮艷,把它們長得靠下面的一簇簇的葉子捲進冬潮沖來的浮渣中去;長著白色的、斑駁的低斜枝椏,足有合抱那麼粗的槭樹從這水潭上空彎拱而過。沙灘上樹底下,落葉積得厚厚一層,而且是那麼乾脆,一條蜥蜴走過就會嗄嗄的大聲響起來。一到傍晚,兔子便從樹林走出來,坐在沙上。漬濕的窪地被浣熊夜行的足跡蓋過,還有散落在各處的從農場裡出來的狗的腳印,和黑夜裡跑來飲水的鹿楔子般裂開的足痕。
穿過許多柳樹,在槭樹的樹林中,有一條小路,那些從附近各個農場跑到這深潭來游水的孩子們早已熟悉這條小路,除此之外,熟悉這條小路的,還有那些傍晚時分非常疲憊地從公路上走下來,靠水邊胡亂睡一夜的流浪漢。有一堆多次燒火積成的灰堆在大槭樹一枝貼地的橫枝前面堆著;人們早已把這一枝樹枝,坐得滑溜溜的了。
一個熱天的傍晚,林葉間拂蕩著微風。夕陽已斜到了山頂,正往山腰落下去。兔子坐在沙灘上,那樣寧靜,好像幾座銀灰色的小石雕。不一會,一陣腳踩在乾脆的槭樹葉上發出來的聲響從公路那邊傳了過來。兔子悄悄地躲了起來。一隻長腳鷺呼的一聲飛到空中,又嘭的一聲衝到了河裡。這地方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有兩個人出現在小路上,向碧潭旁的空地走過來。他們一前一後地在小路上走著,到了潭邊的空地停下來時,還是一個緊跟在另一個的後頭。這兩個人穿的都是斜紋棉布褲子,上衣也是斜紋布的,黃銅鈕扣。兩人都戴著黑色的、沒了樣子了的帽兒,肩上各掛著一個綁得緊緊的毛氈包捆。領頭的那個人短小精悍,臉龐黧黑,一副堅實而尖削的樣子,臉上有著一雙顯得焦慮不安的雙眼。他的每一部分都是清晰的:細長的手臂,細小而有力的雙手,薄薄的、骨稜稜的鼻子。那個在他後面跟著的人同他剛好相反,大個子,肩膊寬闊而向下傾斜;臉孔粗糙,一雙大而浮白的眼睛;他走路的樣子很吃力,就像一頭熊提起它的腳掌來似的,慢慢地用力舉步。走路時他的雙臂並不前後擺動,而是隨便地垂著,只是由於沉重的雙手像鐘擺般自然搖動著,才牽動了手臂。
領頭的那個人突然在空地上停了下來,差點兒被後頭的那一個撞上。他除下帽子,用食指將帽子裡邊皮帶上的汗滴揩了揩,然後又「嗒」的一下將汗水彈了出去。他那大個子夥伴將毛氈包捆卸了下來,接著便猛地彎下腰去喝碧潭面上的水;往肚裡大口大口地灌水,鼻孔像一匹馬飲水時那樣子在水裡發出咕冬咕冬的響聲。小個子著急地走到他身旁。
「天啊!」他尖聲說。「雷尼,你別喝這麼多吧。」雷尼仍咕冬咕冬地在潭裡喝著。小個子搶上去將他的肩膀搖了搖,「雷尼,你會像昨天夜裡那樣病倒了。」
雷尼把整個腦袋泡到水裡去,連帽子也泡進去了,過了好一陣子才起來坐到灘岸上,水簌簌地從帽簷滴下來,滴在藍布衫上面,一直流到了脊背上。「好得很啊,」他說,「你也來喝一點吧,喬治。你也來喝個痛快。」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喬治輕輕地將他的包捆取下,放在灘岸上,「我不相信這水是好的,看上去它像是混濁得很呢。」
雷尼嘭的把他那厚大的手掌插進水裡,伸開五指在水裡攪動著,把水撥得發出輕聲的嘩啦響聲;一個個圈子漫開去漫開去,湧過這潭,到得對岸,又湧回來。瞧著水圈子,雷尼說,「瞧,喬治,你瞧我攪的這個。」
喬治走到潭邊跪了下來,飛快地用手捧起一捧水喝了下去。「這就對了,」他贊同地說,「雖然和真正的流動著的水還是不太像,但那不流動的水你可千萬別喝啊,雷尼,」他不無責備地說,「當渴得厲害的時候,我看連陰溝裡的水你也敢喝。」他戽了一捧水澆在自己的臉上,用手揩著,把自己從下頦到頸背抹了一陣。然後,戴上帽子,從河邊一骨碌抽身回來,把一雙膝蓋曲起,用手摟抱著坐在那兒。雷尼緊緊地盯了一會兒,分毫不差地學喬治的樣子。他也將身子收回來,收雙膝曲起用雙手摟抱著它們,一面呆呆地看著喬治,瞧是不是剛好就是這麼個樣子。他把帽緣拉低些,蓋過眼睛,喬治的帽子就是這樣戴著的。
喬治陰沉地凝視著潭水。夕陽將他的眼緣照得發紅。他氣憤地說,「眼看我們是可以趕到農場的,那雜種巴士司機要是知道他講的是怎樣的混話。『打公路往下走一點點便是了,』他說。『往下走一點點』,見鬼,將近四哩路呢,就這麼回事!就這樣,他就不用在農場門口停車了。媽的,他懶得停車。他在梭利戴德停車時,就分明不懷好意的了。趕我們下來,說,『打公路往下走一點點便是了。』肯定比四哩還多,我敢打賭。媽的,這麼個大熱天。」
雷尼膽怯地望了他一眼。「喬治?」
「嗯,你要什麼?」
「我們是到什麼地方去呀,喬治?」
小個子皺緊眉頭,將他的帽緣扯低了些,瞧了雷尼一眼。「又全都給你忘掉了,是不是?我又得給你講一遍啦,是不是?唉唉,主耶穌,你是個飯桶的雜種!」
「我忘了,」雷尼柔聲說。「我拚了命不忘掉它的。對天發誓,我是真的是這樣做的,喬治。」
「好──好吧。我再講一遍給你聽。反正我閒著沒事哩。好些事情都告訴過你,不久你又把它們忘掉了,我又得再講。這樣一來我也好打發日子。」
「拚命又拚命去記,」雷尼說,「可總是記不牢。兔子我記得,喬治。」
「見你的鬼,發瘟兔子。什麼你也記不得,光記得兔子。好,聽著吧,這一次你可得把它記住,別讓我們老是纏不清。我們走到胡亞大街的貧民區裡去登記,眼睛望著黑板你記得嗎?」
忽地一朵快活地微笑出現在雷尼的臉上。「喂,對了,喬治。我記得那……可是,我們後來怎麼啦?我記得有好幾個姑娘走近來,你說……你說……」
「我說個鬼。我們走進莫萊呂岱公司,他們把汽車票和上工證發給我們,你記得嗎?」
「哦,是是,喬治。現在我記起來了。」他迅捷地將手伸到衣袋裡一陣搜尋,慢吞吞地說:「喬治……我找不著我的啦。它準是給我弄丟了。」他很沮喪地朝地上發愣。
「你不會有的,你這雜種白癡。都在我這兒,兩張上工證,想想看,我會把你那張交給你自己帶著嗎?」
雷尼安下了心,咧著嘴笑。「我……我記得是把它放在衣袋裡的。」他的手又插到了袋裡去。
喬治倏地望了他一眼,「什麼東西給你從那衣袋裡拿了出來?」
雷尼乖覺地說:「什麼也沒有……我衣袋裡。」
「口袋裡沒有我知道。你把它拿在手上了。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想藏起來?」
「喬治,我什麼也沒拿。我可以發誓。」
「過來,把它給我。」
雷尼將他那隻捏緊的手朝和喬治相反的方向伸出去。「只是一隻老鼠,喬治。」
「老鼠?一隻活老鼠?」
「呃──呃,一隻──只是一隻死了的老鼠,喬治。不是我把它弄死的。我敢發誓!我找來的。它給我找來的時候就是死的了。」
喬治說:「給我!」
「噯,喬治,就讓我帶著它吧。」
「給我!」
終於迫不得已雷尼慢慢地將那隻捏緊的手放了下來。喬治一把將老鼠抓起,將它擲過潭去,落在對岸的樹叢中。「幹嘛你要隻死老鼠?」
「我們一路走的時候,我用大拇指摸它玩兒。」雷尼說。
「嚄,你同我一道走路時,可別玩老鼠。現在咱們是上哪兒去,你記起來了吧?」
雷尼似乎吃了一驚,沒一下,又顯得很難過,他將頭低下去,讓雙膝把臉遮住。「我又忘了。」
「主耶穌,」喬治沉著氣說,「好──看吧,我們就要到一個農場裡去幹活兒了,就像北方的那個我們在那兒幹過活的農場一樣。」
「北方?」
「在韋地。」
「哦,在韋地。是是,我記起來啦。」
「打這裡下去,我們要去的那農場,只剩下小半哩路的樣子了。我們就要去到那兒,就要見到經理。哪,瞧──我把這上工證交給他,你可一句話也別說。你只是在那兒站著,什麼話也別說。要是讓他瞧破了你是個白癡傢伙,活兒我們就得不著了。但他要是先瞧見你扛活,然後再聽見你講話,我們就不愁啦。記得嗎?」
「是,喬治。我一定記住。」
「好啦。那麼你怎麼樣?當我們去到農場看到經理的時候。」
「我……我,」雷尼想了想。因為在用心想,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我……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在一旁站著。」
「好夥計,真是不得了。你再把這說上兩遍、三遍,那你就不會忘了。」
雷尼對自己柔聲地逐字喃喃著:「我什麼話也不說……我什麼話也不說……我什麼話也不說。」
「成啦,」喬治說,「不過還有,千萬別再做,像你在韋地做過的壞事。」
看上去雷尼似乎很困惑:「像我在韋地做過的?」
「噢,連這也給你忘掉了咧,是不是?好,索性我就不提醒你了,免得你再闖出這樣的亂子。」
突然一線理解的閃光出現在雷尼的臉上。他得意洋洋地嚷道:「是他們放我們走的,在韋地。」
「放我們走?發昏,」喬治不耐煩地說,「我們是跑出來的。他們到處搜尋,只除了沒抓到我們。」
雷尼高興地笑出聲來,「你放心好了,這個我倒沒忘掉。」
喬治將身子向後一躺,睡在沙地上,雙手交叉著枕在頭下面。雷尼學著他的樣子,躺下去後又把頭抬起來,看學得像不像。
「天啊,你是個死麻煩,」喬治說,「要是沒有你這條拖在我後頭的尾巴,日子會給我過得多舒服,多快活。我會活得十分愜意,說不定還會找到個大姑娘。」
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後,忽然雷尼充滿希望地說:「喬治,我們就要在農場幹活兒了。」
「對呀,你有得幹的。可是我有一個道理,今天夜裡我們得睡在這兒。」
現在,白晝飛快地過去了。只是已經從峽谷離開的太陽的餘暉仍在加比蘭群山的峰巒閃爍著。一條水蛇從潭面游過。它昂著頭,像一個小小的潛望鏡。水流中,蘆葦正在輕輕地擺動著。朝公路那邊的遠處,有人喝了一聲什麼,另一個人也回喝了一句。
一陣一瞬既逝的疾風吹過,槭樹的枝椏颼颼地搖響起來。
「喬治──我們為什麼不趕到農場去,找一頓晚飯來吃?農場裡他們是有晚飯的呀。」
喬治翻了翻身,「沒有什麼理由可以對你說的。我喜歡這兒。明天咱們就得去上工了。我一路上看見許多打麥機。這就是說我們得背麥袋了,得下死勁去背。今天晚上我要躺在這兒,四處望望。我喜歡這樣。」
雷尼雙膝著地支住身子站起來,垂頭望著喬治:「沒有晚飯吃嗎,我們?」
「當然有,只要你肯去拾些枯柳枝回來。有三個豆子罐頭在我的包捆裡裝著。把柴弄來了我給你一根火柴,把火點著。把豆子煮熟,我們就有晚餐吃了。」
「我喜歡茄醬拌豆子。」雷尼說。
「嗯,茄醬我們沒有。拾柴去吧,你。別呆頭呆腦地光顧著貪玩。天就快黑啦。」
雷尼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叢林。喬治還在原先的地方躺著,一個人低柔地吹起口哨來。一陣河水啵啦的響聲從河的那邊──雷尼所面對的方向──傳了過來。喬治停住口哨,仔細聽了聽。「可憐的雜種」,他柔聲細氣地說了一句,接著又吹起口哨來。
過了一會兒,雷尼窸窸窣窣地從樹林裡穿了出來,回來了。他手裡握著一根小楊柳枝。喬治坐了起來。「喂,」他氣唬唬地說,「把那老鼠給我!」
雷尼裝出一副仿佛莫名所以的表情,「什麼老鼠,喬治?我沒有老鼠!」
喬治將手伸出來,「過來,把老鼠給我。你瞞不了我的。」
雷尼猶豫了,往後退了幾步,像是打算脫逃似的。野氣十足地望著那一排樹叢。喬治冷冷地說,「你是把那老鼠給我,還是要我來揍你一頓?」
「給你什麼呀,喬治?」
「給什麼你他媽清楚得很。我要那隻老鼠。」
雷尼很不情願地將手伸到口袋中去。他的聲音十分地輕微。「為什麼我不能要它,我真不懂。它又不是誰的老鼠。我不是偷來的。它是我從路邊拾來的。」
喬治仍然不由分說地伸著手。於是雷尼像一頭不肯把球帶給主人的獵犬,慢吞吞地走近來,又退了回去,又再走近來。喬治一骨碌地把他的手伸過來,隨著這聲響聲,雷尼把老鼠塞到他巴掌裡去。
「喬治,我沒有拿它幹什麼壞事。我只是摸它玩兒。」
喬治站起身來,盡著自己的腕力把老鼠擲到正在昏暗下來的叢林裡去了。隨後,他走到潭邊,把手洗了洗。「你這蠢傢伙。走過河去找老鼠,你想你的腳是濕的我沒看見嗎?」聽見雷尼嗚嗚嗷嗷地哭了起來,他又轉過臉說,「像個小孩似的嗷嗷哭?天哪!這麼一條大漢。」雷尼嘴唇翕動著,淚水不停地從眼眶裡湧了出來。「唉,雷尼!」喬治把手放在雷尼肩膀上,「把老鼠丟了去,不是我要欺負你。那隻老鼠不新鮮,雷尼;再加上它給你玩得皮都裂了。等到你找到一隻新鮮的老鼠,我會讓你放在口袋玩一會兒的。」
雷尼坐到地上,敗興地低垂著頭,「什麼地方還有老鼠我不知道。我記得有位太太常常把老鼠給我──抓到一隻她就給我一隻。可那位太太現在不在這兒。」
「太太?呃?連那位太太是誰也給你忘掉了。那是你自己的卡莉拉姑媽。因為你總是把它們弄死,她再也不會給你了。」喬治揶揄地說。
雷尼悲傷地望著喬治。「它們那麼小,」他辯解說,「我摸著它們玩,沒一下子工夫它們就會咬我的手指頭,我輕輕捏一下它們的頭,它們就死了──這只好怪它們太小了。」
………
「我巴望很快我們就有兔子,喬治。兔子不像這麼小。」
「見你的鬼發瘟兔子。你養一隻活老鼠,大家都信不過你。你卡莉拉姑媽給了你一隻橡膠鼠,你怎麼連摸也不摸一下。」
雷尼說:「橡膠鼠沒什麼摸頭。」
山巒上,落日的餘暉消逝了,朦朧的夜色籠罩著山谷,柳林和槭樹林上都敷上了一層灰黯。一尾大鯉魚浮到潭面來,又詭祕地沉到漆黑的水裡去,只留下好些水圈在潭面上愈湧愈大。高處的樹葉又拂蕩起來,柳絮一陣陣的飄落在潭面上。
「你再去拾些柴禾來,好嗎?」喬治問,「那棵槭樹後面就有許多柴好拾。都是些水推柴。去拾吧。」
雷尼走到樹後面,攬了一把乾樹葉和枯枝回來。柴禾被他拋在一個燒過多次火的舊灰堆上,疊成一小堆,他又這樣來回走了幾趟,拾了更多回來,堆上去。入夜時分,一隻斑鳩展開雙翅颼的一聲從水面掠過。喬治走到舊灰堆旁,點燃乾樹葉。火焰噼哩啪啦地在柴枝中爆響並升了起來。喬治將他的包捆解開,從裡面取出了三個豆子罐頭。他把罐頭靠著火立著,讓它們跟火焰靠得很近,而又不十分碰到火舌。
「這些豆子足夠四個人吃,」喬治說。
雷尼隔著火堆守著喬治。「我愛吃拌上茄醬的。」他忍住口水說。
「嗯,這東西我們沒有,」喬治跳了起來,「我們沒有的,你就偏要。天,我會活得多舒服,要是我是一個人我總能有個活兒幹,又不會出什麼亂子。準什麼岔子都不會出,一到月底,拿到我的五十塊錢,就進城去,愛什麼買什麼。哼,我可以在貓屋裡過夜。愛到什麼地方吃我便到什麼地方吃,在酒館或是什麼別的地方,開個菜單就把它叫了來,只要我想得上來的東西。每個月都媽的這麼幹個痛快。喝上它個一大盅的威士忌,坐在賭場裡,玩幾手牌,或者賭上幾個回合,」雷尼隔著火堆跪著,看著生氣的喬治。他的臉給嚇得明顯地發青。「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呢?」喬治狂亂地講下去,「我得到的是你!什麼活兒你都幹不長,還把我也拖累得把我的活兒丟掉。搞得我只好一年四季,到處奔波。而最糟的還不是這個。你會出亂子。你幹了壞事,我又非得把你救出來不可。」他的嗓門高得簡直像是在吆喝,「你這狗養的白癡,叫我一年四季活受罪。」忽然喬治的態度變得忸怩起來,像小姑娘們互相學對方的樣子時似的,「『只想去摸一下那個姑娘的衣服──就像那老鼠,』你只想摸它玩兒……呵,見鬼,你只是想摸一下她的衣服她怎麼知道?她突然回過身來,你便像抓一隻老鼠那樣,把她一把抓住,她喊起來,我們只好躲到一條水渠裡,躲了一整天,那些傢伙搜得緊,沒辦法,我們只好到天黑才偷偷溜出來,從那個地方離開。這樣的亂子一年四季都鬧──一年四季都出事。我真想能夠把你關在一隻放著上百萬隻老鼠的籠子裡頭,讓你玩個痛快。」突然他的怒氣消失了。隔著火堆他望了望雷尼慘苦的臉孔,然後又愧疚地將目光望著火焰。
天色現在完全黑了下來,可是火光照亮著樹木的軀幹和低處蜷曲的枝椏。雷尼提心吊膽地、緩緩地將身體從火堆對面移過來,直到跟喬治靠得很近,他才蹲了下去。喬治轉了豆子罐頭一下,使它另一面朝著火。雷尼緊靠在他身邊他裝作不知道。
「喬治,」聲音非常地低柔,沒有回答,「喬治!」
「什麼事呀?」
「我只是說著玩的,喬治。茄醬我不要。就準這兒,茄醬就在跟前擺著,我也不吃。」
「你可以吃一點的,要是這兒擺著有。」
「可是喬治,我一點也不吃它呀。我把它統統留給你。讓你把醬在你的豆子上鋪得滿滿的,我連沾也不沾它。」
喬治還是慍怒地瞪著火堆,「我一想起我的日子要是沒有你,會過得多俐落,我就忍不住生氣。哪怕是一天的平安我也從來都得不到。」
雷尼還是蹲在那兒。他瞧著河對面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喬治,你是要我走開,讓你獨自個兒過活嗎?」
「你他媽能到什麼地方去?」
「呃,我能。我能走到那邊的山裡去,總有個什麼地方會給我找到個山洞。」
「唷?你怎麼會有吃的。連找東西吃的能耐你都沒有。」
「喬治,我能找。我不一定非要吃拌茄醬的好料。我露天躺在那兒,沒有人會來傷害我的。要是有個老鼠給我找到,那便是我的了,沒有誰會要了我的去的。」
喬治飛快地、搜索似地望了他一眼。「你是指的我,是不是?」
「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可以走到山裡去,找個洞。隨便什麼時候我都可以走開的。」
「不,不──你瞧!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雷尼。我需要你留下,和我在一起。我們常常為著老鼠鬧彆扭,那是因為你總是弄死它們。」他停了停,「我告訴你我打算怎麼樣吧,雷尼。只要一有機會,我便給你一隻小狗。你也許不會把它弄死。那比老鼠好得多哩。你摸它摸得重一些也不打緊。」
雷尼並不受誘惑,他覺察到這時正是對他有利的時機。「只消對我說一聲,如果你不要我,我就走開,走到那邊山裡──我自己一個人在這些山上過活。這樣一來,再也不會有人把我的老鼠偷了去。」
喬治說:「雷尼,我要你留著,和我在一起。天哪,你要是一個人住在山裡,你會被別人當作是一匹野狼射死的。不,你留在我身邊。就是死在九泉,你那卡莉拉姑媽也不會高興你獨個兒跑開去的。」
雷尼很慣熟地說道:「講給我聽呀──像你過去那樣講。」
「講什麼給你聽?」
「講兔子。」
喬治生氣地說:「你可不要來擺佈我。」
雷尼懇求道:「喬治,講吧。講給我聽吧。我請求你,像你過去那樣給我講吧,喬治。」
「你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哩,是不是。好吧。我講給你聽,講完了我們好吃晚餐……」
喬治的聲調愈發深沉了。他很有節奏地將那些字句複誦著,一聽就可以知道,那是過去他說過無數遍了的。「像我們這樣在農場做工的角兒,是世界上最孤零的人。他們沒有鄉土。沒有家。他們到一家農場幹活,積下一小注錢,就走到城裡去把它們花得一乾二淨,後來呢,你知道的頭一件事便是,他們又拚死拚活地在另一家農場幹起來了。前頭、日後的事,他們從來就不瞧,一樣也不管。」
雷尼興奮了起來,「就是這──就是這。喂,講講我們是怎麼樣的吧。」
喬治繼續講了下去,「我們可不像那樣。我們有人可以談話,有相互的關懷。我們不會因為沒有可去的地方去,就坐在酒吧間裡把我們的工錢胡亂花掉。別的人們要是給關到了牢裡去,他們就只能眼巴巴地等著腐爛掉,因為沒有人會去關心他們。但我們卻不一樣。」
雷尼插嘴說,「但我們卻不這樣!為什麼?因為……因為你有我關顧你,我有你關顧我,就為的這樣。」他自得地笑了,「接著講下去吧,喬治。」
「你已經把這些都記牢了。你自己也會講了。」
「不,你講。總有一些我給忘掉了。講吧,下面怎麼樣。」
「唔。有一天──等我們把錢聚起來,就可以弄到兩畝地,一間小屋,還有幾隻豬,一頭母牛,還有……」
「還有在自己的土地上住著,」雷尼提高嗓門叫起來,「兔子也有了。講下去吧,喬治!講講籠裡的兔子,我們園子裡有些什麼,講冬天裡的火爐和雨吧,講牛奶擱著多厚的奶油,你割也很難割得開。講這些吧,喬治。」
「你為什麼不自己講呢?這些你全都知道了呀。」
「不……你講。我講起來就走樣了。講下去吧……喬治。講我是怎樣看管那些兔子的。」
「唔,」喬治說,「將來我們有一大塊菜園,有一隻兔籠,還有好些小雞。冬天下雨的時候,我們就會說,他媽的別去幹活了。在爐子上生起火,圍著爐子坐著,聽雨點打在瓦面上發出來淅瀝淅瀝的響聲……媽的!」他將一把小刀從口袋掏出來,「我沒空講了。」他把小刀從一個豆子罐頭的頂上戳了進去,鋸開罐頂,將罐頭遞給雷尼。接著又將第二罐打開,又從口袋裡拿出兩隻湯匙來,並且將其中一隻遞給雷尼。
他們坐在火旁,口中塞滿了豆子,使勁地嚼了起來。幾粒豆子從雷尼嘴角邊溜了出來。喬治用湯匙比了個手勢,說:「明天經理問你話,你說些什麼呢?」
雷尼停下來不嚼了,將豆子吞嚥了下去。他的臉顯得很是緊張。「我……我……一句話也不說。」
「好夥計!這就對了,雷尼!你說不定還要更光彩哩。咱們那兩畝地一到手,我就立刻把兔子交給你來管。你要是記得穩這麼個樣兒,不出岔子,那更行。」
雷尼自豪得給豆子嗆住了。「我記得穩的。」他說。
喬治再次拿他的湯匙比手勢,「瞧,雷尼。我要你瞧這四周圍。這個地方你記得住吧,行不行?打那條沿著河邊的路走,只有小半哩路就是農場。」
「肯定啦,」雷尼說,「這個我會記得住的。一句話也沒講我不是記住了嗎?」
「你當然記得。喂,你瞧。雷尼──要是你又闖了禍,鬧出從前你鬧的亂子,我要你立刻就跑到這裡來,躲在這些樹叢裡面。」
「躲在這些樹叢裡面,」雷尼逐字地說著。
「躲在這些樹叢裡面,直到我來找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喬治。躲在這些樹叢裡面,直到你來找我。」
「但你可別再闖禍了,要是再闖禍,兔子便不給你管了。」吃空了的豆罐被他扔進了樹叢中。
「我不會闖禍,喬治。我一句話不講。」
「好,把你的包捆拿過來,靠近火堆。在這兒睏個覺好極了。瞧著上面,樹葉子好多。用不著再添柴火,讓火自己慢慢兒滅了吧。」
他們在沙上鋪好床,火舌從火堆上墜下去的當兒,光圈漸漸地縮小了下去;蜷曲的枝椏隱沒了,只餘下微弱的光將樹身的輪廓照了出來。黑暗中,雷尼問道:「你睡著了嗎?喬治。」
「沒有。你要說什麼?」
「各式各樣顏色的兔子都有那才好哪,喬治。」
「我們肯定會有的,雷尼。」喬治耐著瞌睡說。
「紅的、青的、藍的兔子,全都有啦。有好幾百萬隻呢。」
………
「一隻隻都長毛,喬治。就跟我在薩克拉門托的在集市上看到的一樣。」
「一定,一隻隻都長毛。」
「喬治,我也是可以走開的,我找個山洞住。」
「你也可以走到閻王那兒去,」喬治說,「現在,別出聲吧。」
火堆上赭紅的光漸漸地黯淡下來了。河邊的山坡上一隻狼在嗥叫,對岸有隻狗也應聲吠了起來。槭樹葉在輕微的夜風中拂蕩,颯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