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絕不低頭》古龍</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絕不低頭》古龍</h3>《二○一五年十一月六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大都市<br /><br />  一<br /><br />  「波波」。汽車來了。「波波」也是個女孩子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替自己取這名字,也許是因為她喜歡這兩個字的聲音,也許因為她這個人本來就像是輛汽車。有時甚至像是輛沒有剎掣的汽車。<br /><br />  汽車從她旁邊很快的駛過去,「波波」。她笑了,她覺得又開心,又有趣。這城市裡的汽車真不少,每輛汽車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歡迎。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見過一輛汽車。那時她剛從一個山坡上滾下來,「波波」,一輛汽車剛巧經過這條山路,若不是她閃避得快,幾乎就被撞上了。她還聽見一個繫著黃絲巾的女孩在罵:「這個野丫頭大概還不知道汽車會撞死人的。」<br /><br />  波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愉快、很興奮,因為她總算看見一輛真的汽車了。她看著那條在風中飛揚著的黃絲巾,心裡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女孩子。她發誓,自己遲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車上,像那個女孩子一樣。只不過假如有人險些被她撞倒的時候,她非但絕不會罵這個人,而且一定會下車把這個人扶起來。<br /><br />  所以她到了這個城市。她早已聽說這是全中國最大的城市,汽車最多,坐汽車的機會當然也比較多。但這還並不是她偷偷從家鄉溜出來的最大原因。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親。在他們的家鄉裡,趙大爺早已是位充滿了傳奇性的名人。<br /><br />  有人說他在關外當了紅鬍子的大當家,有人說他在這大城裡做了大老闆,甚至還有人說他跟外國人在做販毒的生意。無論怎麼說,趙大爺發了大財,總是絕沒有人會否認的。所以趙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張數目不小的匯票外,簡直就看不見她丈夫的影子。波波這一生中,也總共只見到她父親四五次。但她還記得她父親總穿著馬褂,叼著雪茄,留著兩撇小鬍子,是個像貌堂堂,很有威儀的人。她相信她父親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總是很容易找得到的。所以她來了。<br /><br />  二<br /><br />  霓虹燈還亮著。霓虹燈的光,為什麼會閃得如此美麗,如此令人迷惑?波波也覺得有趣極了。她心裡在想「這次我來了,無論遇著什麼事,我都絕不會後悔的!」她這句話說得真是太早些!<br /><br />  三<br /><br />  忽然間,天地間已只剩下繁星在閃爍。汽車呢?霓虹燈呢?波波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她已面對揚子江,就像大海那麼浩翰壯麗的揚子江。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船停泊在碼頭外,在深夜裡,碼頭永遠是陰森而黝暗的。碼頭上堆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麻包和木箱。巨大的鐵鉤,懸掛在天空中,幾乎就像月亮那麼亮。明月也如鉤。<br /><br />  「麻袋裡裝的是什麼?可不可以弄破個洞看看?」世界上有種人,是想到什麼,立刻就會去做什麼的,誰也沒法子阻攔她,連她自己都沒法子。波波就是這種人。她剛想找件東西把麻袋弄破一個角,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就像是馬蹄踏在泥漿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斬肉。聲音是從右面一排木箱後傳來的。她趕過去看,就看到了一樣她這輩子連做夢沒有想到過的事。<br /><br />  木箱後有二三十個人,都穿著對紮短褂,紮腳長褲,有的手裡拿著斧頭,有的手裡拿著短刀,還有的手裡拿著又粗又長的電筒。那種奇怪的聲音,就是刀刺入肉裡,斧頭砍在骨頭上,電筒敲上頭顱時發出來的。這群人已絕不是人,是野獸,甚至比野獸更凶暴、更殘忍。就算是刀刺入肉裡,就算是斧頭砍在骨頭上,也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要倒下去,就倒下去,還可以拚命,就繼續再拚命。<br /><br />  他們真的是人?人對人為什麼要如此殘酷?波波想不通,她已經完全嚇呆了。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衝出去,用盡平生力量大吼!「你們這些王八蛋全給我住手!」忽然間,高舉起的斧頭停頓,剛刺出的刀縮回,電筒的光卻亮了起來。七八隻大電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波波被照得連眼睛都張不開了,但胸膛卻還是挺著的。有幾隻電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她也看不出別人臉上是什麼表情,用一隻手擋著眼睛上,還是用那種比梅蘭芳唱生死恨還尖亮的嗓子,大聲道:「這麼晚了,你們為什麼不回家中睡覺?還在這裡拼什麼命?」<br /><br />  拿著斧頭的,被砍了一斧頭的,拿著刀的,挨了幾刀的,臉上已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全都怔住了。假如這世界真是個人吃人的世界,他們就正是專吃人的。他們流血、拚命、動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聲,甚至連眉頭都不會皺。但現在他們已皺起了眉。一個臉上長滿青滲滲鬚渣的大漢,手裡緊握著他的斧頭,厲聲問:「朋友是哪條路上的,為什麼來蹚這淌渾水。」波波笑了。在這種時候,她居然笑了。<br /><br />  「我不是你們的朋友,在這裡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也沒有掉下水,只不過剛巧路過而已,你們難道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了?」別人實在看不出來。這丫頭長得的確不難看,假如在平常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很有興趣。但現在並不是平常時候,現在是拚命的時候,為了十萬現大洋的「貨」在拚命。十萬以下的貨,「喜鵲」是絕不會動手的。若在十萬以上,就算明知接下這批貨的是「老八股」,還是一樣要拚命。「喜鵲」能夠竄起來,只因為他們拚命的時候,就是真拚命!所以他們拚命的時候,就算有人膽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絕不敢來管他們的閒事。<br /><br />  「老八股」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們有些老古董,而是說他們的資格老。事實上,「老八股黨」正是這城市陰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勢力。他們的天下,是八個人闖出來的。八個人漸漸擴張到八十個,八百個……現在闖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雖然已在半退休的狀況,但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業,還是掌握在他們的手裡。他們有八位得意弟子,叫「大八股」,那臉上長滿了青滲滲的鬍渣子大漢,「青鬍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他的人就像他的斧頭一樣,鋒利、殘酷,專門喜歡砍在別人的關節上。現在他顯然很想一斧頭就砍斷這小丫頭的關節。<br /><br />  「你真是路過的?」波波在點頭。「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從來的地方來,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頭,好像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很高明。青鬍子老大冷笑:「這麼樣說來,你也是在江湖上走過兩天的人。」「何止走過兩天?」波波的頭昂得更高:「就是千山萬水,我也一個人走了過來。」她並沒有吹牛。從她的家鄉到這裡,的確要走好幾天的路,在她看來,那的確已經是千山萬水了。<br /><br />  青鬍子的臉色也變得嚴肅了起來,無論誰都知道,一個女孩子若敢一個人出來闖江湖,多多少少總有兩下子的。江湖人對江湖人,總得有些江湖上的禮數。「卻不知姑娘是哪條路上的?」「水路我走過,旱路我也走過。」「姑娘莫非是缺少點盤纏?」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塊現大洋:「盤纏我有的是,用不著你操心。」青鬍子整張臉部發了青。「難道姑娘想一個人吞下這批貨?」「那就得看這是什麼貨了!」波波又在笑:「老實說,現在我的確有些餓,就算要我一口香下個雞蛋,也不成問題。」這丫頭似通非通,軟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裝糊塗。<br /><br />  青鬍子老大的眼睛裡現出了紅絲。「你究竟是什麼人?」「我叫波波!」「波波?」「不錯,波波,你難道沒聽見過?」「沒有。」「汽車你看見過沒有?」「汽車?」波波用一雙手比著,好像在開汽車:「波波,波波,汽車來了,大家閃開點。」這丫頭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有神經病了還是在故意找他們開心,吃他們豆腐?波波卻笑得很甜:「我就是輛小汽車,我來了,所以你們就得閃開,不許你們再在這裡打打殺殺的。」小汽車。這丫頭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輛小汽車。<br /><br />  也不知是誰在突然大喝:「跟這種十三點嚕嗦什麼?先把她廢了再說!」「你們自己打自己難道不夠?還想來打我?」波波雙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們誰敢來動手!」的確沒有人過來動手。誰也不願意自己去動手,讓對方佔便宜。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來動手,為什麼還不快滾?」她實在是個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br /><br />  青鬍子老大突然向旁邊一個穿白紡綢大褂的年輕人道:「胡老四,你看怎麼樣?」胡老四就是「喜鵲幫」的老四胡彪,一張臉青裡透白,白裡透青,看來雖然有點兒酒色過度的樣子,但手裡的一把刀卻又快、又準、又狠。「你看怎麼樣?」胡彪反問。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說出來。青鬍子老大沉聲道:「咱們兩家的事先放下,做了這丫頭再說!」胡彪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好!」一個字也是一句話。江湖上混的人,說出來的話就像是釘子在牆上,一個釘子一個眼,永無更改。<br /><br />  波波忽然發現所有的人都向她圍了過來。遠處也不知從哪裡照著來一絲陰森森的燈光,照在這些人臉上。這些人的臉好像全都變成了青的,連臉上的血都變成了青的。波波還是用雙手插著腰,但心裡卻多少有了點恐懼:「你們敢怎麼樣?」沒有人回答。現在已不是動嘴的時候。動手!<br /><br />  突然間,一條又瘦又小的青衣漢子已衝了過來,手裡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他看來並不像是個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卻像是條山貓。他手裡的刀除了敵人的要害外,從來不會刺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他自己知道,像他這種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別凶、特別狠。波波居然一閃身就避開了,而且還乘機踢出一腳,去踢這漢子手裡的刀。她也沒有踢到。但這已經很令人吃驚,「拚命七郎」的刀,並不是很容易躲得開的。<br /><br />  已有人失聲而呼!「想不到這丫頭真有兩下子!」波波又再昂起了頭,冷笑著道:「老實告訴你們,石頭鄉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這句話也說得並不能算太吹牛。她的確是練過的,也的確打過很多想動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們落荒而逃。但那並不是因為她真的能打,只不過因為她有個名頭響亮的爸爸,還有個好朋友。別人怕的並不是她,而是她這個朋友和趙大爺的名頭。只可惜這裡不是石頭鄉。<br /><br />  青鬍子老大和胡彪對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這丫頭的份量。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樣。胡彪冷笑。「老七,你一個人上!」他已看出就憑「拚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夠對付這丫頭了。有面子的事,為什麼不讓自己的兄弟露臉?「拚命七郎」的臉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的看著波波。波波也在冷笑,「你還敢過來了」「拚命七郎」不開口。他一向只會動刀,不會開──他並不是個君子。<br /><br />  他的刀突又刺出。波波又一閃,心裡以為還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將這一刀避開。誰知一刀竟是虛招。刀光一閃,本來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間就已到了她咽喉。波波連看都沒有看清楚,除了挨這一刀,已沒有別的路好走。就在這時候,突然有樣東西從黑暗中飛過來,「叮」的,打在刀背上。刀竟被打斷了。一樣東西隨著半截鋼刀落在地上,竟只不過是把鑰匙。<br /><br />  四<br /><br />  「拚命七郎」的刀,是特地託人從北京帶回來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煉精鋼。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據說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飛的蒼蠅。但這柄鑰匙卻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斷了這柄百煉精鋼的好刀。「拚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張臉,現在也突然變了。波波的心卻還在「噗通噗通」的跳。<br /><br />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木箱子的黑影裡,站著一個人,一個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見他的臉,但卻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可怕。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輩子幾乎從來就沒有怕過任何人。她當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帶著種可怕的殺氣,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可怕的。連「拚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br /><br />  「你是誰?」黑暗中這個人發出的聲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滾,喜鵲幫的人,全都給我滾!」突然有人失聲而呼:「黑豹。」「老八股黨」的人精神立刻一振。胡彪的臉色卻變了,揮了揮手,立刻有十來個人慢慢的往後退。剛退了兩步,突又一齊向黑暗中那個人大吼著衝了過去。十來個人,十來把刀。最快的一把刀,還是「拚命七郎」的刀──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身上當然不會只帶一柄刀。黑暗中這個人的一雙手卻是空的,只不過有一串鑰匙。鑰匙在「叮叮噹噹」的響,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老八股黨」的弟兄們已準備替他先擋一擋這十來把刀。青鬍子老六卻橫出了手,擋住了他們,冷笑著道:「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們再出手。」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有一個人慘呼著倒下去。<br /><br />  動也不動的站在黑暗中的這個人,忽然間,已像是豹子般躍起。他還是空著手的。但他的這雙手,就是他殺人的武器。他的出手狠辣而怪異,明明一拳打向別人胸膛上,卻又突然翻身,一腳踢在對方的胸膛上。然後就又是一串骨頭碎裂的聲音。「拚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間,手臂已被撐住。接著,就又是「格」的一響。「拚命七郎」額上已疼出冷汗,剛喘了口氣,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著牙衝過去。他打架時真是不要命。只可惜他的刀還沒有刺出,他的人已經被踢出一丈外。<br /><br />  胡彪終於也咬了咬牙,揮手大呼,「退!」十來個人還能站著的,已只剩下六七個,六七個人立刻向後退。青鬍子老六揚起斧道:「追!」「不必追!」這個人還站在黑暗裡,聲音也是冷冰冰的。青鬍子瞪起了眼:「為什麼不追?」「二爺要的是貨,不是人!」青鬍子老大怒聲道:「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是誰在管的?」黑衣人道:「本來是你。」青鬍子老大道:「現在呢?」黑衣人的聲音更冷,「現在我既然已來了,就歸我管。」青鬍子大怒:「你是裡面的人,誰說你可以管外面的事?」「二爺說的。」青鬍子突然說不出話了。黑衣人冷冰冰的聲音中,好像又多了種說不出的輕蔑譏嘲之意:「但功勞還是你的,只要你快押著這批貨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青鬍子怔在那裡,怔了半天,終於跺了跺腳,大聲吩咐:「回去,先押這批貨回去!」<br /><br />  五<br /><br />  風從江上次過來,冷而潮濕。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鐵鉤,卻還是低垂在江面上。月色淒迷。遠處有盞燈,燈光和月光都照不到這神秘的黑衣人的臉。他靜靜的站在那裡,面對著波波,只有一雙眼睛在發著光。這雙發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著波波。波波忽然感覺到有種無法描敘的壓力,壓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過了很久,她總算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不必。」「……」波波忽然覺得已沒什麼話好說了。她本是個很會說話的女孩子,但這個人的面前,卻好像有道高牆。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br /><br />  誰知道奇怪的人卻突然說出了一句讓她覺得很奇怪的話,「你不認得我了?」波波怔了怔:「我應該認得你的?」「嗯。」「你認得我?」黑衣人的聲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溫暖的感情,甚至彷彿在笑:「你是輛小汽車!」波波張大了眼睛,看著他,從頭看到腳,以腳再看到頭。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線照在他臉上。他的臉輪廓分明,嘴很大,顴骨很高,不笑的時候,的確很可怕。但波波以前卻看過他的笑,時常都看到他在笑。<br /><br />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她突然衝過去,捉住了他的手:「原來是你,你這個傻小子!」江上的風雖然很冷,幸好現在已經是三月,已經是春天了。何況,一個人的心裡若是覺得很溫暖,就算是十二月的風,在他感覺中也會覺得像春風一樣。波波心裡就是溫暖的。能在遙遠而陌生的異鄉,遇見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豈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br /><br />  江水在月光下靜靜的流動,流動不息。時光也一樣。你雖然看不見它在動,但它卻遠比江水動得更快。波波輕輕的嘆息:「日子過得真快,我們好像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面了。」「七年,七年另三個月。」波波嫣然笑道:「你記得真清楚。」「我離開石頭鄉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還記得你們來送我。」他的目光深沉而遙遠,好像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塊形狀很奇特的大石頭。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塊石頭下分手的。<br /><br />  波波的眼波彷彿已到了遠方。「我也記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嗯。」「我要你在我家過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年不是我過的,是你們過的。」「為什麼?」他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卻更深沉。一個貧窮的孤兒,在過年的時候看著別人家的溫暖歡樂,心裡是什麼滋味?他知道,波波卻絕不會知道。<br /><br />  波波在笑,她總是喜歡笑,但這次卻笑得特別開心:「你還記不記得,有次你用頭去撞那石頭,一定要比比是石頭硬,還是你的頭硬。」這次他也笑了。波波又接著道:「自從那次之後,別人才開始叫你的傻小子的。」「但現在卻沒有人叫我傻小子了。」「現在別人叫你什麼?」「黑豹!」</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絕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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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低頭》古龍

《二○一五年十一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大都市

  一

  「波波」。汽車來了。「波波」也是個女孩子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替自己取這名字,也許是因為她喜歡這兩個字的聲音,也許因為她這個人本來就像是輛汽車。有時甚至像是輛沒有剎掣的汽車。

  汽車從她旁邊很快的駛過去,「波波」。她笑了,她覺得又開心,又有趣。這城市裡的汽車真不少,每輛汽車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歡迎。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見過一輛汽車。那時她剛從一個山坡上滾下來,「波波」,一輛汽車剛巧經過這條山路,若不是她閃避得快,幾乎就被撞上了。她還聽見一個繫著黃絲巾的女孩在罵:「這個野丫頭大概還不知道汽車會撞死人的。」

  波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愉快、很興奮,因為她總算看見一輛真的汽車了。她看著那條在風中飛揚著的黃絲巾,心裡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女孩子。她發誓,自己遲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車上,像那個女孩子一樣。只不過假如有人險些被她撞倒的時候,她非但絕不會罵這個人,而且一定會下車把這個人扶起來。

  所以她到了這個城市。她早已聽說這是全中國最大的城市,汽車最多,坐汽車的機會當然也比較多。但這還並不是她偷偷從家鄉溜出來的最大原因。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親。在他們的家鄉裡,趙大爺早已是位充滿了傳奇性的名人。

  有人說他在關外當了紅鬍子的大當家,有人說他在這大城裡做了大老闆,甚至還有人說他跟外國人在做販毒的生意。無論怎麼說,趙大爺發了大財,總是絕沒有人會否認的。所以趙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張數目不小的匯票外,簡直就看不見她丈夫的影子。波波這一生中,也總共只見到她父親四五次。但她還記得她父親總穿著馬褂,叼著雪茄,留著兩撇小鬍子,是個像貌堂堂,很有威儀的人。她相信她父親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總是很容易找得到的。所以她來了。

  二

  霓虹燈還亮著。霓虹燈的光,為什麼會閃得如此美麗,如此令人迷惑?波波也覺得有趣極了。她心裡在想「這次我來了,無論遇著什麼事,我都絕不會後悔的!」她這句話說得真是太早些!

  三

  忽然間,天地間已只剩下繁星在閃爍。汽車呢?霓虹燈呢?波波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她已面對揚子江,就像大海那麼浩翰壯麗的揚子江。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船停泊在碼頭外,在深夜裡,碼頭永遠是陰森而黝暗的。碼頭上堆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麻包和木箱。巨大的鐵鉤,懸掛在天空中,幾乎就像月亮那麼亮。明月也如鉤。

  「麻袋裡裝的是什麼?可不可以弄破個洞看看?」世界上有種人,是想到什麼,立刻就會去做什麼的,誰也沒法子阻攔她,連她自己都沒法子。波波就是這種人。她剛想找件東西把麻袋弄破一個角,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就像是馬蹄踏在泥漿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斬肉。聲音是從右面一排木箱後傳來的。她趕過去看,就看到了一樣她這輩子連做夢沒有想到過的事。

  木箱後有二三十個人,都穿著對紮短褂,紮腳長褲,有的手裡拿著斧頭,有的手裡拿著短刀,還有的手裡拿著又粗又長的電筒。那種奇怪的聲音,就是刀刺入肉裡,斧頭砍在骨頭上,電筒敲上頭顱時發出來的。這群人已絕不是人,是野獸,甚至比野獸更凶暴、更殘忍。就算是刀刺入肉裡,就算是斧頭砍在骨頭上,也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要倒下去,就倒下去,還可以拚命,就繼續再拚命。

  他們真的是人?人對人為什麼要如此殘酷?波波想不通,她已經完全嚇呆了。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衝出去,用盡平生力量大吼!「你們這些王八蛋全給我住手!」忽然間,高舉起的斧頭停頓,剛刺出的刀縮回,電筒的光卻亮了起來。七八隻大電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波波被照得連眼睛都張不開了,但胸膛卻還是挺著的。有幾隻電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她也看不出別人臉上是什麼表情,用一隻手擋著眼睛上,還是用那種比梅蘭芳唱生死恨還尖亮的嗓子,大聲道:「這麼晚了,你們為什麼不回家中睡覺?還在這裡拼什麼命?」

  拿著斧頭的,被砍了一斧頭的,拿著刀的,挨了幾刀的,臉上已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全都怔住了。假如這世界真是個人吃人的世界,他們就正是專吃人的。他們流血、拚命、動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聲,甚至連眉頭都不會皺。但現在他們已皺起了眉。一個臉上長滿青滲滲鬚渣的大漢,手裡緊握著他的斧頭,厲聲問:「朋友是哪條路上的,為什麼來蹚這淌渾水。」波波笑了。在這種時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們的朋友,在這裡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也沒有掉下水,只不過剛巧路過而已,你們難道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了?」別人實在看不出來。這丫頭長得的確不難看,假如在平常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很有興趣。但現在並不是平常時候,現在是拚命的時候,為了十萬現大洋的「貨」在拚命。十萬以下的貨,「喜鵲」是絕不會動手的。若在十萬以上,就算明知接下這批貨的是「老八股」,還是一樣要拚命。「喜鵲」能夠竄起來,只因為他們拚命的時候,就是真拚命!所以他們拚命的時候,就算有人膽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絕不敢來管他們的閒事。

  「老八股」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們有些老古董,而是說他們的資格老。事實上,「老八股黨」正是這城市陰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勢力。他們的天下,是八個人闖出來的。八個人漸漸擴張到八十個,八百個……現在闖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雖然已在半退休的狀況,但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業,還是掌握在他們的手裡。他們有八位得意弟子,叫「大八股」,那臉上長滿了青滲滲的鬍渣子大漢,「青鬍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他的人就像他的斧頭一樣,鋒利、殘酷,專門喜歡砍在別人的關節上。現在他顯然很想一斧頭就砍斷這小丫頭的關節。

  「你真是路過的?」波波在點頭。「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從來的地方來,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頭,好像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很高明。青鬍子老大冷笑:「這麼樣說來,你也是在江湖上走過兩天的人。」「何止走過兩天?」波波的頭昂得更高:「就是千山萬水,我也一個人走了過來。」她並沒有吹牛。從她的家鄉到這裡,的確要走好幾天的路,在她看來,那的確已經是千山萬水了。

  青鬍子的臉色也變得嚴肅了起來,無論誰都知道,一個女孩子若敢一個人出來闖江湖,多多少少總有兩下子的。江湖人對江湖人,總得有些江湖上的禮數。「卻不知姑娘是哪條路上的?」「水路我走過,旱路我也走過。」「姑娘莫非是缺少點盤纏?」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塊現大洋:「盤纏我有的是,用不著你操心。」青鬍子整張臉部發了青。「難道姑娘想一個人吞下這批貨?」「那就得看這是什麼貨了!」波波又在笑:「老實說,現在我的確有些餓,就算要我一口香下個雞蛋,也不成問題。」這丫頭似通非通,軟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裝糊塗。

  青鬍子老大的眼睛裡現出了紅絲。「你究竟是什麼人?」「我叫波波!」「波波?」「不錯,波波,你難道沒聽見過?」「沒有。」「汽車你看見過沒有?」「汽車?」波波用一雙手比著,好像在開汽車:「波波,波波,汽車來了,大家閃開點。」這丫頭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有神經病了還是在故意找他們開心,吃他們豆腐?波波卻笑得很甜:「我就是輛小汽車,我來了,所以你們就得閃開,不許你們再在這裡打打殺殺的。」小汽車。這丫頭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輛小汽車。

  也不知是誰在突然大喝:「跟這種十三點嚕嗦什麼?先把她廢了再說!」「你們自己打自己難道不夠?還想來打我?」波波雙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們誰敢來動手!」的確沒有人過來動手。誰也不願意自己去動手,讓對方佔便宜。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來動手,為什麼還不快滾?」她實在是個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鬍子老大突然向旁邊一個穿白紡綢大褂的年輕人道:「胡老四,你看怎麼樣?」胡老四就是「喜鵲幫」的老四胡彪,一張臉青裡透白,白裡透青,看來雖然有點兒酒色過度的樣子,但手裡的一把刀卻又快、又準、又狠。「你看怎麼樣?」胡彪反問。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說出來。青鬍子老大沉聲道:「咱們兩家的事先放下,做了這丫頭再說!」胡彪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好!」一個字也是一句話。江湖上混的人,說出來的話就像是釘子在牆上,一個釘子一個眼,永無更改。

  波波忽然發現所有的人都向她圍了過來。遠處也不知從哪裡照著來一絲陰森森的燈光,照在這些人臉上。這些人的臉好像全都變成了青的,連臉上的血都變成了青的。波波還是用雙手插著腰,但心裡卻多少有了點恐懼:「你們敢怎麼樣?」沒有人回答。現在已不是動嘴的時候。動手!

  突然間,一條又瘦又小的青衣漢子已衝了過來,手裡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他看來並不像是個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卻像是條山貓。他手裡的刀除了敵人的要害外,從來不會刺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他自己知道,像他這種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別凶、特別狠。波波居然一閃身就避開了,而且還乘機踢出一腳,去踢這漢子手裡的刀。她也沒有踢到。但這已經很令人吃驚,「拚命七郎」的刀,並不是很容易躲得開的。

  已有人失聲而呼!「想不到這丫頭真有兩下子!」波波又再昂起了頭,冷笑著道:「老實告訴你們,石頭鄉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這句話也說得並不能算太吹牛。她的確是練過的,也的確打過很多想動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們落荒而逃。但那並不是因為她真的能打,只不過因為她有個名頭響亮的爸爸,還有個好朋友。別人怕的並不是她,而是她這個朋友和趙大爺的名頭。只可惜這裡不是石頭鄉。

  青鬍子老大和胡彪對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這丫頭的份量。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樣。胡彪冷笑。「老七,你一個人上!」他已看出就憑「拚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夠對付這丫頭了。有面子的事,為什麼不讓自己的兄弟露臉?「拚命七郎」的臉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的看著波波。波波也在冷笑,「你還敢過來了」「拚命七郎」不開口。他一向只會動刀,不會開──他並不是個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波波又一閃,心裡以為還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將這一刀避開。誰知一刀竟是虛招。刀光一閃,本來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間就已到了她咽喉。波波連看都沒有看清楚,除了挨這一刀,已沒有別的路好走。就在這時候,突然有樣東西從黑暗中飛過來,「叮」的,打在刀背上。刀竟被打斷了。一樣東西隨著半截鋼刀落在地上,竟只不過是把鑰匙。

  四

  「拚命七郎」的刀,是特地託人從北京帶回來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煉精鋼。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據說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飛的蒼蠅。但這柄鑰匙卻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斷了這柄百煉精鋼的好刀。「拚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張臉,現在也突然變了。波波的心卻還在「噗通噗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木箱子的黑影裡,站著一個人,一個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見他的臉,但卻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可怕。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輩子幾乎從來就沒有怕過任何人。她當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帶著種可怕的殺氣,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可怕的。連「拚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你是誰?」黑暗中這個人發出的聲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滾,喜鵲幫的人,全都給我滾!」突然有人失聲而呼:「黑豹。」「老八股黨」的人精神立刻一振。胡彪的臉色卻變了,揮了揮手,立刻有十來個人慢慢的往後退。剛退了兩步,突又一齊向黑暗中那個人大吼著衝了過去。十來個人,十來把刀。最快的一把刀,還是「拚命七郎」的刀──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身上當然不會只帶一柄刀。黑暗中這個人的一雙手卻是空的,只不過有一串鑰匙。鑰匙在「叮叮噹噹」的響,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老八股黨」的弟兄們已準備替他先擋一擋這十來把刀。青鬍子老六卻橫出了手,擋住了他們,冷笑著道:「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們再出手。」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有一個人慘呼著倒下去。

  動也不動的站在黑暗中的這個人,忽然間,已像是豹子般躍起。他還是空著手的。但他的這雙手,就是他殺人的武器。他的出手狠辣而怪異,明明一拳打向別人胸膛上,卻又突然翻身,一腳踢在對方的胸膛上。然後就又是一串骨頭碎裂的聲音。「拚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間,手臂已被撐住。接著,就又是「格」的一響。「拚命七郎」額上已疼出冷汗,剛喘了口氣,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著牙衝過去。他打架時真是不要命。只可惜他的刀還沒有刺出,他的人已經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終於也咬了咬牙,揮手大呼,「退!」十來個人還能站著的,已只剩下六七個,六七個人立刻向後退。青鬍子老六揚起斧道:「追!」「不必追!」這個人還站在黑暗裡,聲音也是冷冰冰的。青鬍子瞪起了眼:「為什麼不追?」「二爺要的是貨,不是人!」青鬍子老大怒聲道:「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是誰在管的?」黑衣人道:「本來是你。」青鬍子老大道:「現在呢?」黑衣人的聲音更冷,「現在我既然已來了,就歸我管。」青鬍子大怒:「你是裡面的人,誰說你可以管外面的事?」「二爺說的。」青鬍子突然說不出話了。黑衣人冷冰冰的聲音中,好像又多了種說不出的輕蔑譏嘲之意:「但功勞還是你的,只要你快押著這批貨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青鬍子怔在那裡,怔了半天,終於跺了跺腳,大聲吩咐:「回去,先押這批貨回去!」

  五

  風從江上次過來,冷而潮濕。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鐵鉤,卻還是低垂在江面上。月色淒迷。遠處有盞燈,燈光和月光都照不到這神秘的黑衣人的臉。他靜靜的站在那裡,面對著波波,只有一雙眼睛在發著光。這雙發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著波波。波波忽然感覺到有種無法描敘的壓力,壓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過了很久,她總算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不必。」「……」波波忽然覺得已沒什麼話好說了。她本是個很會說話的女孩子,但這個人的面前,卻好像有道高牆。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誰知道奇怪的人卻突然說出了一句讓她覺得很奇怪的話,「你不認得我了?」波波怔了怔:「我應該認得你的?」「嗯。」「你認得我?」黑衣人的聲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溫暖的感情,甚至彷彿在笑:「你是輛小汽車!」波波張大了眼睛,看著他,從頭看到腳,以腳再看到頭。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線照在他臉上。他的臉輪廓分明,嘴很大,顴骨很高,不笑的時候,的確很可怕。但波波以前卻看過他的笑,時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她突然衝過去,捉住了他的手:「原來是你,你這個傻小子!」江上的風雖然很冷,幸好現在已經是三月,已經是春天了。何況,一個人的心裡若是覺得很溫暖,就算是十二月的風,在他感覺中也會覺得像春風一樣。波波心裡就是溫暖的。能在遙遠而陌生的異鄉,遇見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豈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靜靜的流動,流動不息。時光也一樣。你雖然看不見它在動,但它卻遠比江水動得更快。波波輕輕的嘆息:「日子過得真快,我們好像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面了。」「七年,七年另三個月。」波波嫣然笑道:「你記得真清楚。」「我離開石頭鄉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還記得你們來送我。」他的目光深沉而遙遠,好像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塊形狀很奇特的大石頭。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塊石頭下分手的。

  波波的眼波彷彿已到了遠方。「我也記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嗯。」「我要你在我家過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年不是我過的,是你們過的。」「為什麼?」他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卻更深沉。一個貧窮的孤兒,在過年的時候看著別人家的溫暖歡樂,心裡是什麼滋味?他知道,波波卻絕不會知道。

  波波在笑,她總是喜歡笑,但這次卻笑得特別開心:「你還記不記得,有次你用頭去撞那石頭,一定要比比是石頭硬,還是你的頭硬。」這次他也笑了。波波又接著道:「自從那次之後,別人才開始叫你的傻小子的。」「但現在卻沒有人叫我傻小子了。」「現在別人叫你什麼?」「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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