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喜鵲</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喜鵲</h3><br /><br />  一<br /><br />  太陽剛剛升高,溫度也漸漸升高。但荒木卻好像在冷得發抖,那張四四方方的臉,除了鼻尖上一點汗珠外,似已完全乾癟。但荒木卻好像是條剛從冷水裡撈出來的拳獅狗。站在旁邊看的人,有的已忍不住偷偷地在笑,而且並不怕被荒木聽到。這日本人實在並不是個受歡迎的人物。黑豹微笑道:「現在我已說出了你的秘密,你完全聽懂了麼?」荒木忽然狂吼一聲,撲了過去。拳獅狗似已突然變成瘋狗。但瘋狗咬起人卻是很可怕的,何況一個柔道高段,就算不在真的瘋狂時,也同樣很難對付。<br /><br />  黑豹靜靜的站在那裡,等著他,目中充滿了自信。柔道的真義本來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現在荒木已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主動採取攻擊,一雙手鷹爪般去抓黑豹的臂和肩。他的出手當然很快,卻還不夠快。黑豹一翻身,右腿反踢他的下腹,荒木獰笑,正想去抓黑豹的足踝。誰知黑豹的身子突又的溜溜一轉,一個肘拳,重重的打在他肋骨上。他立刻聽到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他的人也被打得飛了出去。黑豹的雙足已連環踢出,踢他的咽喉。他乘勝追擊,絕不容對方有半分鐘喘息的機會。<br /><br />  但這次他卻也犯了個錯誤。他低估了荒木。荒木的身子本來已被打得踉蹌倒退,好像再也站不穩的樣子。可是突然間他已站穩,他的手突然間已抓住了黑豹的腳。對一個像荒木這樣柔道高段來說,無論什麼東西只要被他搭上一點,就好像已被條瘋狗一口咬牢。他反手一擰。黑豹立刻就身不由主在空中翻了個身,接著,就「叭」的被摔在地上。他似已被摔得發暈,連站都站不起來。荒木獰笑著,一腳踏上他背脊,似乎想將他的脊椎骨踩斷。<br /><br />  誰知就在這時,黑豹突又翻身出手,閃電般擰住了他的足踝。就像他剛才對付黑豹的法子一樣。黑豹的手將他足踝向左一摔,他整個人就跟著向左邊翻了過去。但黑豹並沒有將他摔在地上。黑豹自己還躺在地上,突然一腳踢出,就在他身子翻轉的一瞬間,踢中了他的陰囊。荒木狂吼,身子突然縮成一團,全身上下所有能夠流出來的東西,立刻全部流了出來。高登皺了皺眉,後退了兩步,用口袋裡斜插著的絲巾掩住鼻子。除了荒木自己外,每個人都嗅到了他的排泄物的臭氣。黑豹剛放開了他的足踝,他就已倒下去,像蝦米般蜷曲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痙攣。忽然間,他蜷曲著的身子又一縮一伸,然後就完全不動了。黑豹的那一腳不但是迅速準確,而且力量也大得可怕。在旁邊看著的打手們目中都不禁露出恐懼之色。<br /><br />  他們打過人,也挨過打。但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過如此狠毒的手腳,心裡都不禁在暗中慶幸,自己沒有遇見過黑豹這樣的對手。黑豹已慢慢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這日本人的確有兩下子。」高登嘆了一口氣:「我剛才真怕你一下子就被他摔死。」「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麼?」黑豹笑了笑:「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打人,是挨打!」「挨打?」「我在沒有學會打人之前,就已學會挨打。」「你學的時候那種滋味一定不太好受。」高登也笑了。「不肯學挨打的人,就最好也不要去學打人。」黑豹淡淡道:「你想打人,就得準備挨打。」<br /><br />  這道理本來很簡單,只可惜越簡單的道理,有很多人反而越不能明白。高登的笑容中又露出那種殘酷的譏諷之意:「我從來不打人的,我只殺人!」想殺人的人,是不是也應該隨時準備被殺呢?<br /><br />  二<br /><br />  九點五十分。黑豹帶著高登走入了金二爺私人用的小客廳。范鄂公還靠在沙發上養神。「聽說你有樣秘密告訴荒木。」這小客廳的隔音設備很好,樓下的動靜,樓上並沒有聽到。「是什麼秘密?」金二爺又問。黑豹淡淡的回答:「我告訴他,他父親是個雜種,他母親是個婊子。」金二爺皺起了眉:「他怎麼說?」「他什麼都沒有說,」黑豹的聲音更冷淡:「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金二爺似也怔住,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吸了口雪茄,再慢慢的噴出了口煙。他的臉又隱藏在煙霧裡。<br /><br />  「你就算要殺他,也應該等到明天。」「哦。」「你應該知道今天他還有用。」「他早已沒有用。」「為什麼?」「因為我已找到了個更有用的人。」「是他?」金二爺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站在黑豹的身後的高登。高登穿著套薄花呢的雙排扣西裝,顯然是上等手工剪裁的。他用的領帶和手帕也全都是純絲的,腳上穿著義大利皮匠做的小牛皮鞋子。金二爺看著他冷笑:「就是這個花花公子。」「不錯,」高登搶著替自己回答:「就是我這個花花公子。」<br /><br />  「我要我的是個懂得怎麼樣殺人的人,不是個夜總會領班。」「夜總會領班有時也會殺人的。」「你能殺得了誰?」「只要是人,我就能殺。」高登的聲音也同樣的冷漠。「譬如說……」「譬如說你,」高登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我隨時都能殺了你。」他的手一抬,手裡已多了柄槍。金二爺的臉色似已有些變了,但神態卻還是很鎮定:「你為什麼不往後面看看?」門口已出現了兩個人,兩個人手裡都有槍,槍口都對著高登。「他們就算殺了我,我臨死前還是一樣可以殺你。」高登的聲音還是很冷淡:「想殺你這種人,當然要付出點代價的。」<br /><br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轉身。只聽槍聲兩響,門口兩個人手裡的槍已跌了下去,高登這兩槍正打在他們的槍管上。金二爺突然大笑,「好,好得很,神槍高登果然名不虛傳!」他忽然站起來,就像對黑豹一樣,拍著高登的肩:「其實你一進門,我就已知道你是誰了。」「但你卻不該冒險的。」「冒險?」「你本不該讓我這種人帶著槍走到你面前來。」「但你是黑豹的朋友。」金二爺的態度和平而誠懇:「他的朋友隨便身上帶著些什麼,都隨時可以來找我的。」「我並不是他的朋友。」「你不是?」金二爺皺起眉。<br /><br />  「我沒有朋友,我從來也不信任任何人。」高登說的話就像是他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這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件事。」「你信任什麼?」這句話金二爺其實根本就不必問的。「錢。」高登的回答直接而扼要:「無論是金幣,是銀幣,還是印刷在紙上的鈔票,我都同樣信任。」金二爺笑了。他微笑著吸了口雪茄,再噴出來,忽然問道:「你要多少?」這句話也同樣問得直接而扼要。<br /><br />  「十萬。」高登拿出了那張支票:「這本是我應該拿到的,我並沒有多要。」「你的確沒有多要。」金二爺連想都沒有想:「只要事成,這張支票隨時都可以兌現,」高登不再說話。他很小心的折起了這張支票,放進他左上方插絲巾的衣袋裡。金二爺已轉過身,面對黑豹,微笑道:「我說過我有樣禮物送給你。」黑豹也笑了笑:「我剛聽說。」「你現在想不想看看?」黑豹點點頭。金二爺微笑著拍了拍手,左面的門後面,立刻就有個人被推了出來。一個穿著白緞子低胸禮服的歐亞混血種女人,有一雙淺藍色的美麗眼睛。只不過現在她眼角已因悲憤、恐懼、和疲倦而露出了皺紋。梅子夫人。<br /><br />  「她並沒有準備等著去參加她女兒和丈夫的葬禮,天還沒有亮,就已想帶著梅律師的全部家當走了。」金二爺笑得很得意。「她的動作的確已夠快,不幸我比她還快了一步,我知道你對她有興趣。」黑豹冷冷的看著這個女人,臉上連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金二爺卻在看著他,已皺起了眉:「也許我想錯了,你如對她並沒有興趣,我就只好叫她到棺材裡去陪她的女兒和丈夫。」梅子夫人抬起頭,乞憐的看著黑豹,好像恨不得能跪下來,求黑豹要了她。現在,她的白種人優越感已完全不見了,現在她才明白中國人並不是她想像中那種懦弱無能的民族。只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br /><br />  「她本來的確不能算是個難看的女人,只可惜現在已太老。」黑豹的聲音和他的眼睛同樣冷酷,「現在我對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在她小肚子上踢一腳。」梅子夫人整個人都軟了,好像真的被人在小肚子上踢了一腳。「但是我對她還有別的興趣。」高登忽然道。「你?」黑豹在皺眉。「只要你不反對,這份禮物我可以替你接受。」黑豹忽又笑了:「我知道這兩天你很需要女人,老女人也總比沒有女人好。」「我可以帶她走?」「隨時都可以帶走。」高登立刻走過去,拉住梅子夫人的臂。「我現在就帶她回旅館,你們一有消息,我立刻就會趕來。」他好像覺得時間很寶貴,這句話沒說完,已拉著梅子夫人走了出去。他走出去的時候,田八爺恰巧上樓。<br /><br />  三<br /><br />  田八爺的臉色蒼白,一雙手不停的微微發抖,連香煙都拿不穩。「喜鵲已派人來跟我聯絡過,他也正想跟我們當面談條件。」「好極了。」金二爺的眼睛裡又發出光:「你們是不是已約好了時間和地方?」田八爺點點頭:「時間就在今天晚上七點,地方是元帥路的那家羅宋飯店。」「他準備請我們吃晚飯?」金二爺在微笑著問田八爺,「難道他還不知道元帥路那邊是你的地盤?」「他知道,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我把那一帶的兄弟全撤走之後,才肯露面。」田八爺眼睛裡又露出那種狐狸般的笑:「但他卻不知道,那間羅宋飯店碰巧也是我開的。」<br /><br />  金二爺突然大笑,彎下腰去大笑,笑得連眼淚都幾乎快要流了出來。「喜鵲是吉鳥,殺之不祥。」范鄂公忽然張開眼睛,微笑著道,「所以你們在殺了他之後,千萬莫要忘記洗洗手。」「只要洗洗手就夠了!」金二爺笑得更愉快。「除非你們是用腳踢死他的。」范鄂公悠然道,「那就得洗腳了。」金二爺又大笑。他很少笑得這麼開心過。<br /><br />  四<br /><br />  十二點五分。黑豹仰面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條壁虎,突然掉下來,掉在他身上,很炔的爬過他赤裸的胸膛。他連動都沒動。壁虎沿著他的臂往下爬,他還是靜靜的看著。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才突然握緊──他一向是個很能等待的人。若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他是絕不會去做的。現在他已等了一個小時。波波不知在什麼時候出去的,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直到他將這條死壁虎擲出窗外時,波波才推開門,看見了他。<br /><br />  她立刻笑了:「你在等我?」黑豹沒有開心的笑。「你生氣了,你一定等了很久。」波波關上門跑回來,坐在他床邊,拉起了他的手,甜蜜的笑容中帶著歉意。她脖子上已圍起了一條鮮艷的黃絲巾──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要做到。「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可是我實在悶得要命。」波波在逗黑豹開口:「你看我這條圍巾漂不漂亮?」「不漂亮。」波波怔了怔,好像已有點笑不出來。<br /><br />  黑豹卻又慢慢的接著說了下去:「我看什麼東西部沒有你的人漂亮。」波波又笑了,眸子裡閃起了春光般明媚,陽光燦爛的光。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她的手正在輕撫著黑豹赤裸的胸膛。那種感覺就好像壁虎爬過他胸膛時一樣。黑豹看著她,也沒有動。「你好像已經有點不喜歡我了。」波波燕子般呢喃著,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你連碰都沒有碰我。」她的確是個很敏感的女孩子。<br /><br />  「今天晚上七點鐘之前,我實在不敢碰你。」黑豹彷彿也覺得很遺憾。「為什麼?」「七點鐘我有事,」「又是那位金二爺的事?」「嗯。」「究竟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波波的小嘴又噘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黑豹淡淡道,「只不過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來了。」「回不來了?」波波跳了起來:「難道有人想殺你嗎?」「以前也曾經有很多人想殺我,現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進了棺材。」「這次呢?」黑豹笑了笑:「這次進棺材的人,很可能是我。」波波眼睛裡充滿了憂慮:「這次究竟是什麼人想殺你?」「不是他想殺我,是我一定要殺他。」黑豹的表情又變得很冷酷,「但是我卻未必能夠殺得了他。」「他究竟是誰?」「喜鵲。」黑豹目光遙望著窗外一朵白雲:「今天晚上我跟喜鵲有的會。」<br /><br />  「喜鵲!」波波顯得更加憂慮,「他真的有那麼可怕?」黑豹嘆了口氣:「也許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可怕。」「你能不能不去會他?」「不能。」「為什麼?又為了那金二爺。」波波咬著嘴唇,「我真想問問他,為什麼總是喜歡叫人去殺人?為什麼總是喜歡叫別人去替他拚命。」黑豹淡淡道:「說不定你以後會有機會的。」<br /><br />  黑豹已睡著。波波不敢驚動他,她知道他要保存體力。屋子裡靜得很。她坐在那裡發著怔,忽然間,她已懂得憂愁和煩惱是怎麼回事了。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會死。她的父親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汽車雖然就停在樓下,黃絲巾雖然已圍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她現在已全部不想要。現在她只求能過一種平靜快樂的生活,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險和不幸。現在她終於明白這才是人生中最珍貴的,遠比一萬輛汽車加起來還要珍貴得多。她好像忽然已長大了很多。但現在距離她第一步踏上這大都市時,還不到四十個小時。<br /><br />  五<br /><br />  十二點十分。梅子夫人垂著頭,坐在高登的套房裡,臉上顯得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登已出去了很久,一帶她回到這裡來,立刻就出去了。他根本也連碰都沒有碰她。她不懂這男人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辦。她並不是完全沒有為她的女兒和丈夫悲痛,只不過她從小就是個很現實的女人,對已經過去的事她從來不願想得太多。因為她不能不現實。現在她心裡只在想著這間套房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主人。她的命運已被握在這男人手裡。但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當面羞侮過她,他要她來,是不是為了要繼續羞侮她?她不敢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br /><br />  因為這時高登已推開門走了進來,將手裡拿著的一個很厚的信封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信封裡是你的護照、船票、和旅費。」高登的聲音還是很冷淡:「護照雖然是假的,但卻絕不會有人看得出來,旅費雖然不多、但卻足夠讓你到得了漢堡。」梅子夫人已怔住。她看著這個男人,眼睛裡充滿了懷疑和不安:「你……你真的肯放我走?」高登並沒有回答這句話:「你當然並不一定要到漢堡去,但漢堡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可以照顧你,信封裡也有他們的姓名和地址。」梅子夫人看著他,實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這麼樣的人。她對男人本來早已失去信心。<br /><br />  「船四點半就要開了,所以你最好現在就走。」高登接著說道:「你著到了漢堡,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梅子夫人在聽著。「到漢堡監獄去看看我一個叫羅烈的朋友,告訴他叫他放心,就說我的計劃已接近成功,而且還替他找到那個傻小子了。」「傻小子?」梅子夫人眨著眼。「不錯,傻小子。」高登嘴角有了笑意:「你告訴他,他就會明白的。」「我一定會去告訴他,可是你……你對我……」梅子夫人垂著頭,欲語還休。「我並不想要你陪我上床。」高登的聲音又變得很冷淡,「現在金二爺也正好沒有心思注意到別的事,所以你最好還是炔走。」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滿了淚水。那是感激的眼淚。她從來也沒有這麼樣感激過一個男人。以前雖然也有很多男人對她不錯,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有野心的。她忽然站起來,輕輕的吻了這個奇特的男人,她眼睛裡的淚水就流到了他蒼白的臉上……<br /><br />  高登洗了個熱水澡,倒在床上,心裡充滿了平靜和安慰。有力量能幫助一些苦難中的人,的確是種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他希望能安安靜靜的睡一覺。現在還不到一點,距離他們約會的時候還有整整六個小時。<br /><br />  六<br /><br />  六點二十分。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爺私人用的那間小客廳。高登已換了件比較深色的畢嘰西裝,雪白的襯衫配著鮮紅的領帶,皮鞋漆亮。他的確是個很講究衣著的人。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他都像是個正準備赴宴的花花公子。黑豹還是穿著一身黑短褂。薄薄的衣衫貼在他堅實健壯的肌肉上,他全身都好像充滿了一種野獸般矯健剽悍的力量。<br /><br />  高登看著他,目中帶著笑意:「你的確不必花錢在衣服上。」「為什麼?」「像你這種身材的人,最好的裝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脫光。」黑豹也笑了。金二爺看著他們,臉上也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他希望他們密切合作。假如他們能永遠在他身旁保護他,他也許能活到一百二十歲的。<br /><br />  「時候快到了吧。」田八爺一直在不停的踱著方步,現在卻忽然停了下來,神情顯得焦躁而且不安。金二爺卻還在微笑著,對這件事,他幾乎已有十成把握。「我們六點三刻走,六點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裡,我們不必去得太早。」田八爺只好點點頭,又燃起了一根香煙。「你能不能把那邊已佈置好的人再說一次。」金二爺希望他的神經鬆弛些。「飯館裡四個廚子,六個茶房,都是我們的人。」田八爺道,「外面街角上的黃包車伕,擺香煙攤的,賣花的,也全都是,連十字路口上那個法國巡捕房的巡警,也已被我買通了。」<br /><br />  「裡裡外外一共有多少人?」「大概有三十個左右。」「真能打的有多少?」金二爺再問。「個個都能打。」田八爺回答:「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們身上大多都沒有帶傢伙。」「不要緊,」田八爺道,「我這麼樣做只不過防備他們那邊的人混進來,到時候真正動手的,還是高登和黑豹。」他聲音裡充滿自信,因為他對這兩個人手底下的功夫極有信心。這大都市裡,絕對找不出比他們功夫更強的人。<br /><br />  「你想喜鵲會帶哪兩個人去?」田八爺還是顯得有點不放心。「想必是胡彪胡老四,和他們的紅旗老么。」「聽說這紅旗老么練過好幾種功夫,是他們幫裡的第一把好手。」田八爺轉向黑豹:「你以前跟他交過手沒有?」「沒有,」黑豹淡淡的笑了笑,「所以他現在還活著。」田八爺不再說什麼,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敲門聲,有人報告:「外面有人送了樣東西來。」「是什麼?」「好像是一隻喜鵲。」<br /><br />  喜鵲在籠子裡。漆黑的鳥,漆黑的籠子。鳥爪上卻繫著捲白紙,紙上寫著:「不醉無歸小酒家,准七點見面。」田八爺重重的一跺腳:「這怎麼辦?他怎麼會忽然又改變了約會的地方?」金二爺還是在凝視著手裡的紙短函,就好像還看不懂這兩句話的意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要不要我先把羅宋飯店那人調過去,」田八爺道:「兩個地方的距離並不遠。」「不行,」金二爺立刻搖頭:「那邊的人絕對不能動。」「為什麼?」「他突然改變地方,也許就是要我們這麼樣做,來探聽我們的虛實。」金二爺沉思著,慢慢的接下去:「何況這隻鳥的確狡猾得很,事情也許還有變化,我們千萬不能輕舉妄動。」<br /><br />  「那麼你的意思是……」金二爺冷冷的笑了笑:「不醉無歸小酒家那邊,難道就不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又何必怕他?」「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老三的人,現在就是我的人,那裡的黃包車伕領班王阿四,從三年前就開始拿我的錢了。」金二爺冷笑著,忽然轉頭吩咐站在門口的打手頭目金克:「你先帶幾個平常比較少露面的兄弟,扮成從外地來的客人,到不醉無歸小酒家去喝酒,衣裳要穿得光鮮點。」「是。」「還有,」金二爺又吩咐:「再去問王阿四,附近地面上有沒有什麼行跡可疑的人。」「是。」金克立刻就匆匆趕了出去。他也姓金,對金二爺一向忠心耿耿,金二爺交代他的事,他從沒有出過漏子。金二爺又噴出口煙:「我們還是照原來計劃,六點三刻動身,老八你就留守在這裡,等我們的好消息。」<br /><br />  六點五十五分。不醉無歸小酒家和平時一樣,又賣了個滿堂,只有一張桌子是空著的。「我們已調查過所有在附近閒逛的人,絕沒有一個喜鵲那邊的。」王阿四在金二爺的汽車窗口報告。「裡面的十一桌客人,除金克帶來的兩桌外,也都是老客人,他們的來歷我都知道。」不醉無歸小酒家的茶房領班小無錫,人頭一向最熟,他也是跟金二爺磕過頭的。於是金二爺就銜著他的雪茄,帶著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車。<br /><br />  七點正。不醉無歸小酒家裡那張空桌子,忽然出現了一隻鳥籠子。漆黑的鳥籠,漆黑的鳥。滿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閉上了嘴,看著金二爺大步走了進來。本來亂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籠子裡的喜鵲「刮刮刮」的叫聲,好像在向人報告。喜鵲的爪上,也繫著張紙短函。上面寫著:「還是老地方,七點十分。」金二爺冷笑,看著籠子裡的喜鵲:「不管你有多滑頭,現在你反正已在籠子裡,看你還能往哪裡呢?」<br /><br />  七點十二分。本來生意也很好的羅宋飯店,現在店裡卻只有三個客人。因為門口早已貼上了「休業一天」的大紅紙條,今天來的客人們全部吃了閉門羹。但店裡的八個侍役還是全部到齊了,都穿著雪白的號衣,屏著呼吸,站在牆角等。金二爺也在等。他已到了四分鐘,喜鵲還是連人影都不見。金二爺還是紋風不動的坐著,嘴裡的雪茄煙灰又積了一寸長。高登看著他,目中早已露出讚佩之色,就憑他這份鎮定功夫,已無怪他能做這大都市裡的第一號大亨。那喜鵲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br /><br />  七點十四分。羅宋飯店的門突然開了,兩個人門身走了進來,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們的紅旗老么。胡彪的臉色看來還是青裡發白,白裡發青,一看見黑豹,就立刻瞪起了眼睛。紅旗老么卻比較鎮定得多。他也是很精壯,很結實的小伙子,剃著平頭;穿著短褂,一雙手又粗又短,指甲發禿,一看就知道是練過鐵沙掌這一類功夫的。他一雙發亮的大眼睛,正在的溜溜的四下打轉。只看他這雙眼睛,就可以發現他不但功夫好,而且還是個很精明的人。<br /><br />  胡彪的眼睛卻還是盯著黑豹,突然冷笑:「我就知道今天你會來。」黑豹冷冷道:「想不到你的傷倒好得很快。」胡彪冷笑道:「那只不過因為你的手太軟。」「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金二爺皺著眉。打斷了他們的話:「喜鵲呢?」「你先叫這些茶房退下去。」紅旗老么做事顯然也很仔細。「他們都是這飯店裡的人。」金二爺淡淡道:「我又不是這飯店的老闆。」紅旗老么道:「他們不走,我們就沒有生意談。」<br /><br />  金二爺還沒有開口,侍役們已全部知趣的走開了,走得很快,好像誰都不願意惹上這場是非。紅旗老么這才覺得滿意了,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塊紅巾,向門外揚了楊。三分鐘之後,門外就有個穿著黑長衫,戴著黑墨鏡的彪形大漢一閃身就走了進來。他看來比別人至少要高一個頭,但行動還是很敏捷,很矯健。他的年紀並不大,臉上果然長滿了大麻子,再配上一張特別大的嘴,使得他這張嘴看來好像總是帶著種威嚴和殺氣。喜鵲終於出現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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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鵲



  一

  太陽剛剛升高,溫度也漸漸升高。但荒木卻好像在冷得發抖,那張四四方方的臉,除了鼻尖上一點汗珠外,似已完全乾癟。但荒木卻好像是條剛從冷水裡撈出來的拳獅狗。站在旁邊看的人,有的已忍不住偷偷地在笑,而且並不怕被荒木聽到。這日本人實在並不是個受歡迎的人物。黑豹微笑道:「現在我已說出了你的秘密,你完全聽懂了麼?」荒木忽然狂吼一聲,撲了過去。拳獅狗似已突然變成瘋狗。但瘋狗咬起人卻是很可怕的,何況一個柔道高段,就算不在真的瘋狂時,也同樣很難對付。

  黑豹靜靜的站在那裡,等著他,目中充滿了自信。柔道的真義本來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現在荒木已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主動採取攻擊,一雙手鷹爪般去抓黑豹的臂和肩。他的出手當然很快,卻還不夠快。黑豹一翻身,右腿反踢他的下腹,荒木獰笑,正想去抓黑豹的足踝。誰知黑豹的身子突又的溜溜一轉,一個肘拳,重重的打在他肋骨上。他立刻聽到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他的人也被打得飛了出去。黑豹的雙足已連環踢出,踢他的咽喉。他乘勝追擊,絕不容對方有半分鐘喘息的機會。

  但這次他卻也犯了個錯誤。他低估了荒木。荒木的身子本來已被打得踉蹌倒退,好像再也站不穩的樣子。可是突然間他已站穩,他的手突然間已抓住了黑豹的腳。對一個像荒木這樣柔道高段來說,無論什麼東西只要被他搭上一點,就好像已被條瘋狗一口咬牢。他反手一擰。黑豹立刻就身不由主在空中翻了個身,接著,就「叭」的被摔在地上。他似已被摔得發暈,連站都站不起來。荒木獰笑著,一腳踏上他背脊,似乎想將他的脊椎骨踩斷。

  誰知就在這時,黑豹突又翻身出手,閃電般擰住了他的足踝。就像他剛才對付黑豹的法子一樣。黑豹的手將他足踝向左一摔,他整個人就跟著向左邊翻了過去。但黑豹並沒有將他摔在地上。黑豹自己還躺在地上,突然一腳踢出,就在他身子翻轉的一瞬間,踢中了他的陰囊。荒木狂吼,身子突然縮成一團,全身上下所有能夠流出來的東西,立刻全部流了出來。高登皺了皺眉,後退了兩步,用口袋裡斜插著的絲巾掩住鼻子。除了荒木自己外,每個人都嗅到了他的排泄物的臭氣。黑豹剛放開了他的足踝,他就已倒下去,像蝦米般蜷曲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痙攣。忽然間,他蜷曲著的身子又一縮一伸,然後就完全不動了。黑豹的那一腳不但是迅速準確,而且力量也大得可怕。在旁邊看著的打手們目中都不禁露出恐懼之色。

  他們打過人,也挨過打。但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過如此狠毒的手腳,心裡都不禁在暗中慶幸,自己沒有遇見過黑豹這樣的對手。黑豹已慢慢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這日本人的確有兩下子。」高登嘆了一口氣:「我剛才真怕你一下子就被他摔死。」「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麼?」黑豹笑了笑:「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打人,是挨打!」「挨打?」「我在沒有學會打人之前,就已學會挨打。」「你學的時候那種滋味一定不太好受。」高登也笑了。「不肯學挨打的人,就最好也不要去學打人。」黑豹淡淡道:「你想打人,就得準備挨打。」

  這道理本來很簡單,只可惜越簡單的道理,有很多人反而越不能明白。高登的笑容中又露出那種殘酷的譏諷之意:「我從來不打人的,我只殺人!」想殺人的人,是不是也應該隨時準備被殺呢?

  二

  九點五十分。黑豹帶著高登走入了金二爺私人用的小客廳。范鄂公還靠在沙發上養神。「聽說你有樣秘密告訴荒木。」這小客廳的隔音設備很好,樓下的動靜,樓上並沒有聽到。「是什麼秘密?」金二爺又問。黑豹淡淡的回答:「我告訴他,他父親是個雜種,他母親是個婊子。」金二爺皺起了眉:「他怎麼說?」「他什麼都沒有說,」黑豹的聲音更冷淡:「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金二爺似也怔住,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吸了口雪茄,再慢慢的噴出了口煙。他的臉又隱藏在煙霧裡。

  「你就算要殺他,也應該等到明天。」「哦。」「你應該知道今天他還有用。」「他早已沒有用。」「為什麼?」「因為我已找到了個更有用的人。」「是他?」金二爺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站在黑豹的身後的高登。高登穿著套薄花呢的雙排扣西裝,顯然是上等手工剪裁的。他用的領帶和手帕也全都是純絲的,腳上穿著義大利皮匠做的小牛皮鞋子。金二爺看著他冷笑:「就是這個花花公子。」「不錯,」高登搶著替自己回答:「就是我這個花花公子。」

  「我要我的是個懂得怎麼樣殺人的人,不是個夜總會領班。」「夜總會領班有時也會殺人的。」「你能殺得了誰?」「只要是人,我就能殺。」高登的聲音也同樣的冷漠。「譬如說……」「譬如說你,」高登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我隨時都能殺了你。」他的手一抬,手裡已多了柄槍。金二爺的臉色似已有些變了,但神態卻還是很鎮定:「你為什麼不往後面看看?」門口已出現了兩個人,兩個人手裡都有槍,槍口都對著高登。「他們就算殺了我,我臨死前還是一樣可以殺你。」高登的聲音還是很冷淡:「想殺你這種人,當然要付出點代價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轉身。只聽槍聲兩響,門口兩個人手裡的槍已跌了下去,高登這兩槍正打在他們的槍管上。金二爺突然大笑,「好,好得很,神槍高登果然名不虛傳!」他忽然站起來,就像對黑豹一樣,拍著高登的肩:「其實你一進門,我就已知道你是誰了。」「但你卻不該冒險的。」「冒險?」「你本不該讓我這種人帶著槍走到你面前來。」「但你是黑豹的朋友。」金二爺的態度和平而誠懇:「他的朋友隨便身上帶著些什麼,都隨時可以來找我的。」「我並不是他的朋友。」「你不是?」金二爺皺起眉。

  「我沒有朋友,我從來也不信任任何人。」高登說的話就像是他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這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件事。」「你信任什麼?」這句話金二爺其實根本就不必問的。「錢。」高登的回答直接而扼要:「無論是金幣,是銀幣,還是印刷在紙上的鈔票,我都同樣信任。」金二爺笑了。他微笑著吸了口雪茄,再噴出來,忽然問道:「你要多少?」這句話也同樣問得直接而扼要。

  「十萬。」高登拿出了那張支票:「這本是我應該拿到的,我並沒有多要。」「你的確沒有多要。」金二爺連想都沒有想:「只要事成,這張支票隨時都可以兌現,」高登不再說話。他很小心的折起了這張支票,放進他左上方插絲巾的衣袋裡。金二爺已轉過身,面對黑豹,微笑道:「我說過我有樣禮物送給你。」黑豹也笑了笑:「我剛聽說。」「你現在想不想看看?」黑豹點點頭。金二爺微笑著拍了拍手,左面的門後面,立刻就有個人被推了出來。一個穿著白緞子低胸禮服的歐亞混血種女人,有一雙淺藍色的美麗眼睛。只不過現在她眼角已因悲憤、恐懼、和疲倦而露出了皺紋。梅子夫人。

  「她並沒有準備等著去參加她女兒和丈夫的葬禮,天還沒有亮,就已想帶著梅律師的全部家當走了。」金二爺笑得很得意。「她的動作的確已夠快,不幸我比她還快了一步,我知道你對她有興趣。」黑豹冷冷的看著這個女人,臉上連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金二爺卻在看著他,已皺起了眉:「也許我想錯了,你如對她並沒有興趣,我就只好叫她到棺材裡去陪她的女兒和丈夫。」梅子夫人抬起頭,乞憐的看著黑豹,好像恨不得能跪下來,求黑豹要了她。現在,她的白種人優越感已完全不見了,現在她才明白中國人並不是她想像中那種懦弱無能的民族。只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

  「她本來的確不能算是個難看的女人,只可惜現在已太老。」黑豹的聲音和他的眼睛同樣冷酷,「現在我對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在她小肚子上踢一腳。」梅子夫人整個人都軟了,好像真的被人在小肚子上踢了一腳。「但是我對她還有別的興趣。」高登忽然道。「你?」黑豹在皺眉。「只要你不反對,這份禮物我可以替你接受。」黑豹忽又笑了:「我知道這兩天你很需要女人,老女人也總比沒有女人好。」「我可以帶她走?」「隨時都可以帶走。」高登立刻走過去,拉住梅子夫人的臂。「我現在就帶她回旅館,你們一有消息,我立刻就會趕來。」他好像覺得時間很寶貴,這句話沒說完,已拉著梅子夫人走了出去。他走出去的時候,田八爺恰巧上樓。

  三

  田八爺的臉色蒼白,一雙手不停的微微發抖,連香煙都拿不穩。「喜鵲已派人來跟我聯絡過,他也正想跟我們當面談條件。」「好極了。」金二爺的眼睛裡又發出光:「你們是不是已約好了時間和地方?」田八爺點點頭:「時間就在今天晚上七點,地方是元帥路的那家羅宋飯店。」「他準備請我們吃晚飯?」金二爺在微笑著問田八爺,「難道他還不知道元帥路那邊是你的地盤?」「他知道,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我把那一帶的兄弟全撤走之後,才肯露面。」田八爺眼睛裡又露出那種狐狸般的笑:「但他卻不知道,那間羅宋飯店碰巧也是我開的。」

  金二爺突然大笑,彎下腰去大笑,笑得連眼淚都幾乎快要流了出來。「喜鵲是吉鳥,殺之不祥。」范鄂公忽然張開眼睛,微笑著道,「所以你們在殺了他之後,千萬莫要忘記洗洗手。」「只要洗洗手就夠了!」金二爺笑得更愉快。「除非你們是用腳踢死他的。」范鄂公悠然道,「那就得洗腳了。」金二爺又大笑。他很少笑得這麼開心過。

  四

  十二點五分。黑豹仰面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條壁虎,突然掉下來,掉在他身上,很炔的爬過他赤裸的胸膛。他連動都沒動。壁虎沿著他的臂往下爬,他還是靜靜的看著。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才突然握緊──他一向是個很能等待的人。若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他是絕不會去做的。現在他已等了一個小時。波波不知在什麼時候出去的,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直到他將這條死壁虎擲出窗外時,波波才推開門,看見了他。

  她立刻笑了:「你在等我?」黑豹沒有開心的笑。「你生氣了,你一定等了很久。」波波關上門跑回來,坐在他床邊,拉起了他的手,甜蜜的笑容中帶著歉意。她脖子上已圍起了一條鮮艷的黃絲巾──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要做到。「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可是我實在悶得要命。」波波在逗黑豹開口:「你看我這條圍巾漂不漂亮?」「不漂亮。」波波怔了怔,好像已有點笑不出來。

  黑豹卻又慢慢的接著說了下去:「我看什麼東西部沒有你的人漂亮。」波波又笑了,眸子裡閃起了春光般明媚,陽光燦爛的光。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她的手正在輕撫著黑豹赤裸的胸膛。那種感覺就好像壁虎爬過他胸膛時一樣。黑豹看著她,也沒有動。「你好像已經有點不喜歡我了。」波波燕子般呢喃著,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你連碰都沒有碰我。」她的確是個很敏感的女孩子。

  「今天晚上七點鐘之前,我實在不敢碰你。」黑豹彷彿也覺得很遺憾。「為什麼?」「七點鐘我有事,」「又是那位金二爺的事?」「嗯。」「究竟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波波的小嘴又噘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黑豹淡淡道,「只不過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來了。」「回不來了?」波波跳了起來:「難道有人想殺你嗎?」「以前也曾經有很多人想殺我,現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進了棺材。」「這次呢?」黑豹笑了笑:「這次進棺材的人,很可能是我。」波波眼睛裡充滿了憂慮:「這次究竟是什麼人想殺你?」「不是他想殺我,是我一定要殺他。」黑豹的表情又變得很冷酷,「但是我卻未必能夠殺得了他。」「他究竟是誰?」「喜鵲。」黑豹目光遙望著窗外一朵白雲:「今天晚上我跟喜鵲有的會。」

  「喜鵲!」波波顯得更加憂慮,「他真的有那麼可怕?」黑豹嘆了口氣:「也許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可怕。」「你能不能不去會他?」「不能。」「為什麼?又為了那金二爺。」波波咬著嘴唇,「我真想問問他,為什麼總是喜歡叫人去殺人?為什麼總是喜歡叫別人去替他拚命。」黑豹淡淡道:「說不定你以後會有機會的。」

  黑豹已睡著。波波不敢驚動他,她知道他要保存體力。屋子裡靜得很。她坐在那裡發著怔,忽然間,她已懂得憂愁和煩惱是怎麼回事了。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會死。她的父親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汽車雖然就停在樓下,黃絲巾雖然已圍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她現在已全部不想要。現在她只求能過一種平靜快樂的生活,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險和不幸。現在她終於明白這才是人生中最珍貴的,遠比一萬輛汽車加起來還要珍貴得多。她好像忽然已長大了很多。但現在距離她第一步踏上這大都市時,還不到四十個小時。

  五

  十二點十分。梅子夫人垂著頭,坐在高登的套房裡,臉上顯得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登已出去了很久,一帶她回到這裡來,立刻就出去了。他根本也連碰都沒有碰她。她不懂這男人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辦。她並不是完全沒有為她的女兒和丈夫悲痛,只不過她從小就是個很現實的女人,對已經過去的事她從來不願想得太多。因為她不能不現實。現在她心裡只在想著這間套房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主人。她的命運已被握在這男人手裡。但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當面羞侮過她,他要她來,是不是為了要繼續羞侮她?她不敢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

  因為這時高登已推開門走了進來,將手裡拿著的一個很厚的信封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信封裡是你的護照、船票、和旅費。」高登的聲音還是很冷淡:「護照雖然是假的,但卻絕不會有人看得出來,旅費雖然不多、但卻足夠讓你到得了漢堡。」梅子夫人已怔住。她看著這個男人,眼睛裡充滿了懷疑和不安:「你……你真的肯放我走?」高登並沒有回答這句話:「你當然並不一定要到漢堡去,但漢堡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可以照顧你,信封裡也有他們的姓名和地址。」梅子夫人看著他,實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這麼樣的人。她對男人本來早已失去信心。

  「船四點半就要開了,所以你最好現在就走。」高登接著說道:「你著到了漢堡,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梅子夫人在聽著。「到漢堡監獄去看看我一個叫羅烈的朋友,告訴他叫他放心,就說我的計劃已接近成功,而且還替他找到那個傻小子了。」「傻小子?」梅子夫人眨著眼。「不錯,傻小子。」高登嘴角有了笑意:「你告訴他,他就會明白的。」「我一定會去告訴他,可是你……你對我……」梅子夫人垂著頭,欲語還休。「我並不想要你陪我上床。」高登的聲音又變得很冷淡,「現在金二爺也正好沒有心思注意到別的事,所以你最好還是炔走。」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滿了淚水。那是感激的眼淚。她從來也沒有這麼樣感激過一個男人。以前雖然也有很多男人對她不錯,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有野心的。她忽然站起來,輕輕的吻了這個奇特的男人,她眼睛裡的淚水就流到了他蒼白的臉上……

  高登洗了個熱水澡,倒在床上,心裡充滿了平靜和安慰。有力量能幫助一些苦難中的人,的確是種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他希望能安安靜靜的睡一覺。現在還不到一點,距離他們約會的時候還有整整六個小時。

  六

  六點二十分。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爺私人用的那間小客廳。高登已換了件比較深色的畢嘰西裝,雪白的襯衫配著鮮紅的領帶,皮鞋漆亮。他的確是個很講究衣著的人。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他都像是個正準備赴宴的花花公子。黑豹還是穿著一身黑短褂。薄薄的衣衫貼在他堅實健壯的肌肉上,他全身都好像充滿了一種野獸般矯健剽悍的力量。

  高登看著他,目中帶著笑意:「你的確不必花錢在衣服上。」「為什麼?」「像你這種身材的人,最好的裝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脫光。」黑豹也笑了。金二爺看著他們,臉上也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他希望他們密切合作。假如他們能永遠在他身旁保護他,他也許能活到一百二十歲的。

  「時候快到了吧。」田八爺一直在不停的踱著方步,現在卻忽然停了下來,神情顯得焦躁而且不安。金二爺卻還在微笑著,對這件事,他幾乎已有十成把握。「我們六點三刻走,六點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裡,我們不必去得太早。」田八爺只好點點頭,又燃起了一根香煙。「你能不能把那邊已佈置好的人再說一次。」金二爺希望他的神經鬆弛些。「飯館裡四個廚子,六個茶房,都是我們的人。」田八爺道,「外面街角上的黃包車伕,擺香煙攤的,賣花的,也全都是,連十字路口上那個法國巡捕房的巡警,也已被我買通了。」

  「裡裡外外一共有多少人?」「大概有三十個左右。」「真能打的有多少?」金二爺再問。「個個都能打。」田八爺回答:「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們身上大多都沒有帶傢伙。」「不要緊,」田八爺道,「我這麼樣做只不過防備他們那邊的人混進來,到時候真正動手的,還是高登和黑豹。」他聲音裡充滿自信,因為他對這兩個人手底下的功夫極有信心。這大都市裡,絕對找不出比他們功夫更強的人。

  「你想喜鵲會帶哪兩個人去?」田八爺還是顯得有點不放心。「想必是胡彪胡老四,和他們的紅旗老么。」「聽說這紅旗老么練過好幾種功夫,是他們幫裡的第一把好手。」田八爺轉向黑豹:「你以前跟他交過手沒有?」「沒有,」黑豹淡淡的笑了笑,「所以他現在還活著。」田八爺不再說什麼,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敲門聲,有人報告:「外面有人送了樣東西來。」「是什麼?」「好像是一隻喜鵲。」

  喜鵲在籠子裡。漆黑的鳥,漆黑的籠子。鳥爪上卻繫著捲白紙,紙上寫著:「不醉無歸小酒家,准七點見面。」田八爺重重的一跺腳:「這怎麼辦?他怎麼會忽然又改變了約會的地方?」金二爺還是在凝視著手裡的紙短函,就好像還看不懂這兩句話的意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要不要我先把羅宋飯店那人調過去,」田八爺道:「兩個地方的距離並不遠。」「不行,」金二爺立刻搖頭:「那邊的人絕對不能動。」「為什麼?」「他突然改變地方,也許就是要我們這麼樣做,來探聽我們的虛實。」金二爺沉思著,慢慢的接下去:「何況這隻鳥的確狡猾得很,事情也許還有變化,我們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那麼你的意思是……」金二爺冷冷的笑了笑:「不醉無歸小酒家那邊,難道就不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又何必怕他?」「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老三的人,現在就是我的人,那裡的黃包車伕領班王阿四,從三年前就開始拿我的錢了。」金二爺冷笑著,忽然轉頭吩咐站在門口的打手頭目金克:「你先帶幾個平常比較少露面的兄弟,扮成從外地來的客人,到不醉無歸小酒家去喝酒,衣裳要穿得光鮮點。」「是。」「還有,」金二爺又吩咐:「再去問王阿四,附近地面上有沒有什麼行跡可疑的人。」「是。」金克立刻就匆匆趕了出去。他也姓金,對金二爺一向忠心耿耿,金二爺交代他的事,他從沒有出過漏子。金二爺又噴出口煙:「我們還是照原來計劃,六點三刻動身,老八你就留守在這裡,等我們的好消息。」

  六點五十五分。不醉無歸小酒家和平時一樣,又賣了個滿堂,只有一張桌子是空著的。「我們已調查過所有在附近閒逛的人,絕沒有一個喜鵲那邊的。」王阿四在金二爺的汽車窗口報告。「裡面的十一桌客人,除金克帶來的兩桌外,也都是老客人,他們的來歷我都知道。」不醉無歸小酒家的茶房領班小無錫,人頭一向最熟,他也是跟金二爺磕過頭的。於是金二爺就銜著他的雪茄,帶著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車。

  七點正。不醉無歸小酒家裡那張空桌子,忽然出現了一隻鳥籠子。漆黑的鳥籠,漆黑的鳥。滿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閉上了嘴,看著金二爺大步走了進來。本來亂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籠子裡的喜鵲「刮刮刮」的叫聲,好像在向人報告。喜鵲的爪上,也繫著張紙短函。上面寫著:「還是老地方,七點十分。」金二爺冷笑,看著籠子裡的喜鵲:「不管你有多滑頭,現在你反正已在籠子裡,看你還能往哪裡呢?」

  七點十二分。本來生意也很好的羅宋飯店,現在店裡卻只有三個客人。因為門口早已貼上了「休業一天」的大紅紙條,今天來的客人們全部吃了閉門羹。但店裡的八個侍役還是全部到齊了,都穿著雪白的號衣,屏著呼吸,站在牆角等。金二爺也在等。他已到了四分鐘,喜鵲還是連人影都不見。金二爺還是紋風不動的坐著,嘴裡的雪茄煙灰又積了一寸長。高登看著他,目中早已露出讚佩之色,就憑他這份鎮定功夫,已無怪他能做這大都市裡的第一號大亨。那喜鵲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七點十四分。羅宋飯店的門突然開了,兩個人門身走了進來,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們的紅旗老么。胡彪的臉色看來還是青裡發白,白裡發青,一看見黑豹,就立刻瞪起了眼睛。紅旗老么卻比較鎮定得多。他也是很精壯,很結實的小伙子,剃著平頭;穿著短褂,一雙手又粗又短,指甲發禿,一看就知道是練過鐵沙掌這一類功夫的。他一雙發亮的大眼睛,正在的溜溜的四下打轉。只看他這雙眼睛,就可以發現他不但功夫好,而且還是個很精明的人。

  胡彪的眼睛卻還是盯著黑豹,突然冷笑:「我就知道今天你會來。」黑豹冷冷道:「想不到你的傷倒好得很快。」胡彪冷笑道:「那只不過因為你的手太軟。」「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金二爺皺著眉。打斷了他們的話:「喜鵲呢?」「你先叫這些茶房退下去。」紅旗老么做事顯然也很仔細。「他們都是這飯店裡的人。」金二爺淡淡道:「我又不是這飯店的老闆。」紅旗老么道:「他們不走,我們就沒有生意談。」

  金二爺還沒有開口,侍役們已全部知趣的走開了,走得很快,好像誰都不願意惹上這場是非。紅旗老么這才覺得滿意了,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塊紅巾,向門外揚了楊。三分鐘之後,門外就有個穿著黑長衫,戴著黑墨鏡的彪形大漢一閃身就走了進來。他看來比別人至少要高一個頭,但行動還是很敏捷,很矯健。他的年紀並不大,臉上果然長滿了大麻子,再配上一張特別大的嘴,使得他這張嘴看來好像總是帶著種威嚴和殺氣。喜鵲終於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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