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針鋒</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針鋒</h3><br /><br />  一<br /><br />  波波已坐了下來,就坐在沈春雪剛才坐的地方。但她絕不是沈春雪那樣的女人,她坐的姿勢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樣。沈春雪坐在這裡的時候,總是低著頭的。波波絕不低頭。她好像永遠都在準備著去抵抗各種壓力和打擊。黑豹正坐在她對面,凝視著她,彷彿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她這個人。他們本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但是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一直都不瞭解她。男人又幾時真正瞭解過女人?<br /><br />  「你是不是在後悔?」黑豹忽然問。「後悔?」波波居然笑了笑道,「我為了什麼要後悔?」「因為你本不該來的。」「我已經來了。」波波道,「而且我想要做的事,現在也全部已做到。」「哦?」「我想要輛汽車,現在我已有了輛汽車,」波波居然還在微笑,「我本是來找我爸爸的,現在我已找到了他。」「你真的不後悔?」「後悔什麼?」「後悔看到了他那種樣子,後悔知道了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黑豹冷冷的說。「他是我的爸爸,他無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都應該知道。」波波的態度更堅強。<br /><br />  「你也不後悔遇見了我?」波波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後悔。」黑豹凝視著她,忽然也笑了笑,轉頭吩咐:「請我的弟兄們進來。」兩分鐘之後,門就開了。幾個人微笑著走進來。波波並沒有看清楚他們一共有多少人,只看清了其中兩個人。胡彪胡老四,和那個用小刀的「拚命七郎」。這兩個人她永遠也忘不了。「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黑豹微笑著:「為了我,隨便什麼事他們也肯做的。」<br /><br />  波波忽然也笑了:「他們的戲也演得很好,為什麼不改行去唱戲?」胡彪看著她,目中忍不住露出驚異之色,他實在想不通這個小丫頭為什麼直到現在還能笑得出。波波也在看著他,又笑了笑:「你們的傷好得倒真快。」胡彪也笑了笑,道:「趙小姐雖道沒有看過戲,唱戲的時候,連剛被打死的人也隨時都會跳起來的。」「現在你們的戲已唱完了?你們居然還敢留在這裡,我真佩服得很。」「我們為什麼不敢留在這裡?」「現在他已用不著你們再唱戲了,你們難道是猜不到他以後會怎樣對付你們?」波波淡淡的微笑著:「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br /><br />  「我是個怎麼樣的人?」黑豹忽然問。「你是個不是人的人。」波波淡淡的接下去:「你若有老子,為了爬得更高些,你連老子都會殺了的,何況兄弟?」黑豹大笑,大笑著走過來,突然一個耳光重重的打在波波臉上。波波連人都已幾乎被打倒,但卻還是昂起了頭,在微笑著:「你打我,我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知道你打我,只不過因為我看穿了你。」黑豹的臉色已鐵青。<br /><br />  「女人是個天生的賤種,賤種都喜歡做婊子的。」那笑的時候表情也很殘酷的人忽然道:「大哥為什麼不讓她做婊子去。」黑豹又笑了:「這倒是個好主意,只不過今天晚上我還想用她一次。」「我既然是個婊子,誰用我都沒關係。」波波忽然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她豐滿結實的乳房:「你這些兄弟既然對我有興趣,我現在就可以免費招待他們一次。」胡彪的喉結上下滾動著,眼睛盯著她的胸,臉上已不禁露出貪婪之色。黑豹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抱到後面去。波波已疼出了眼淚,卻還是在大笑:「你為什麼不讓他們來?你難道還在吃醋?……你這種畜牲難道也會吃醋?」<br /><br />  後面就是臥房。柔和的燈光,照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黑豹用腳跟踢上門,將波波用力拋在這張床上,波波的人又彈起,又落下。她還是瘋狂般大笑著,笑得連乳房都已因興奮而堅挺。「你那個兄弟說得不錯,我本來就是個天生的婊子,我喜歡做婊子,喜歡男人來用我。」黑豹握緊雙拳,站在床頭,瞪著她,冷酷的眼睛中似有火焰在燃燒。他突然撲過去,壓在她身上。波波喘息著:「各種各樣的男人我都喜歡,只有你讓我噁心,噁心得要命。」她突然用力挺起膝蓋,重重的撞在他小腹下。黑豹疼得整個人都彎了起來,然後他的手就又摑在波波的臉上。波波的嘴角已被摑出了鮮血。<br /><br />  她想跳起來,衝出去。黑豹卻已抓住了她的衣服,從上面用力撕下去,她健康結實的胴體,立刻赤裸裸的暴露在燈光之下。她已無法抵抗。黑豹已野獸般佔有了她。她咬著牙,忍受著,既不再推拒,也不迎合。但黑豹卻是一個很強壯的人,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呻吟……然後她的反應突然變為熱烈,呻吟著輕輕呼喚:「羅烈……羅烈……」<br /><br />  黑豹突然冷了,全身都已冰冷僵硬。波波反應更熱烈,但是他卻已無能為力。他突然用力推開她,站起來,就這樣赤裸裸的走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砰」的,門又關起。波波看著他走出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就在她開始笑的時候,她眼淚也慢慢的流下來……「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比死好。」這是她自己說的話,她隨時都在提醒自己。她在心裡發誓:「我一定要活下去。」「我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看著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br /><br />  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氣。有希望就有勇氣。波波心裡還有希望,她相信羅烈一定會來找她,正如她相信這漫漫的長夜總有盡時,天一定會亮的。她已擦乾了臉上的血和淚,準備來迎接這光輝的一刻。天當然會亮的。但羅烈是不是會來?是不是能來呢?<br /><br />  二<br /><br />  天亮了。天地間一片寧靜,沒有小販的叫賣聲,也沒有糞車的喧嘩聲,甚至連雞啼聲都聽不見。這裡本是個高尚而幽靜的住宅區。黑豹坐在金二爺那張柔軟的絲絨沙發裡,面對著窗口,看著窗外的晨曦漸漸升起。在鄉下,這時他已起來很久了,已吃過了三大碗糙米飯,準備下田去。他記得那時候總喜歡故意多繞一點路,去走那片柔軟的青草地。他總是喜歡赤著腳,讓腳心去磨擦那些上面還沾著露水的柔草。那時在他幻想中,這片柔軟的草地,就是一張華貴的地毯,這一片青蔥的田園,就是他豪華的大客廳。他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真的坐在一個鋪著地毯的豪華客廳裡──什麼事也不必做,只是動也不動的坐著,看著東方的第一線陽光照射大地。<br /><br />  現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實現。這客廳裡的佈置豪華而富麗,地上鋪著的地毯,也是從波斯來的。他現在是不是已真的滿足?是不是真的很快樂?他赤裸裸的坐著,讓自己的腳心去磨擦地上華貴的地毯。他忽然希望:這張地毯是一片柔軟的草地,忽然希望:自己還是以前那個淳樸而又充滿幻想的男孩子。人心是多麼不容易滿足啊?<br /><br />  臥房的門是開著的,他已有很久沒有聽見波波的聲音。「她是不是已睡著了?」在這種時候,她還能睡得著?她以前的確是個很貪睡的小姑娘,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一倒下去,就立刻能呼呼大睡。那時他和羅烈就總會笑她,是條小睡蟲。「小睡蟲將來嫁了人後,若是還這麼樣貪睡,她丈夫一定會被她活活氣死。」那時波波就會紅著臉,跳起來打他們。「我這一輩子永遠也不嫁人。」往事就彷彿窗外的晨霧一樣,那麼縹緲,又那麼真實。<br /><br />  黑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起了羅烈,想起了波波剛才在興奮時呼喚的聲音。「羅烈……羅烈……」黑豹雙手突然握緊,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憶。就在這時候,門外已有人通報:「大通銀行的朱董事長來了。」黑豹沒有動,也沒有站起來迎接,只簡短的吩咐:「叫他進來。」<br /><br />  朱大通夾著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站在黑豹面前。他顯得有些不安。面對著他的,是一個赤裸著的,年輕而強壯的男人胴體。這對他無疑是種威脅。他忍不住俏俏的將腹部向後收縮,希望自己看起來能顯得年輕強壯些。黑豹突然笑了。他微笑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刺和輕蔑,他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像是一條豬。你只要能讓他吃得飽,睡得足,他就永遠不會想衝出他的豬欄來。但是豬也有豬的好處,豬不咬人。<br /><br />  「今天你起得早。」黑豹的聲音雖不客氣,卻已很柔和。「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沒有睡。」朱大通掏出塊雪白的手帕,不停的擦著汗:「我通宵都在整理帳目。」「什麼帳目?」「金老二他們三個人的存款帳目。」朱大通從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疊文件,雙手送到黑豹面前:「現在我已將他們都轉入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在這些文件上簽個字就算過戶了。」黑豹目中露出滿意的微笑:「為什麼一定要我簽字,你知道我是個粗人,一向懶得寫字。」「其實不簽字也沒關係。」朱大通陪著笑,盡力將自己的視線避過他身上突出的地方:「但他們存款的數目,還是要你看一看。」「我不必看,我相信你,」黑豹的微笑更親切:「我們本來就已經是老朋友。」<br /><br />  朱大通也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可保住。「只要我以後提款也像他們以前一樣方便,我們的交情一定會更好。」黑豹淡淡的提醒他。朱大通立刻保證:「只要你吩咐,無論多大的數目,十分鐘之內我就可派人送到府上來。」黑豹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喜歡聽這種話,財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種安全而溫暖的感覺。「現在我就要十五萬,要現鈔,你最好能在八點鐘以前送來。」<br /><br />  七點四十分。十五萬現款已送到。黑豹已沖了個冷水澡,穿起了衣裳,還是一套純黑色的衣裳。他希望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印象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條剽悍殘酷的黑豹,若有人惹了他,他隨時都能連皮帶骨將這人吞下去。<br /><br />  臥房的門還是關著的,裡面還是沒有聲音。黑豹走過去,想推開門,突又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現在他已只剩下一件事還沒有解決,他自信一定可以將這件事處理得很好。樓下的兄弟一個個全都顯得活力充沛,精神飽滿,因為昨天晚上雖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但卻並沒有狂歡,也沒有慶功宴。那要等到端午節時再合併舉行。他相信到了那時候,這大都市裡已不會再有一個敢跟他作對的人。外面陽光燦爛,空氣新鮮。黑豹大步走了出去,深深的吸了口氣,覺得全身部充滿了力量,足以對付任何人,任何事。<br /><br />  三<br /><br />  八點正。黑豹已到了百樂門大飯店的四樓,正在敲高登的房門。他右手提著個黑皮箱,裡面裝的是十五萬現款,左手裡的鑰匙輕響如鈴聲。聽到了這種聲音,高登就知道黑豹來了。但高登並沒出來迎接,甚至沒有來開門。他正坐在靠牆的一張沙發上,享受他歐洲大陸式的早餐。他西裝筆挺,頭髮和皮鞋同樣亮,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你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見他,他看來都新鮮得像是個剛生下來的雞蛋。桌子上擺著煎蛋和果汁,他的槍並沒有在桌上。他吞下最後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說:「門是開著的。」<br /><br />  然後黑豹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黑豹跟他看來永遠是不同的兩種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鷹,飛刀和子彈,性質種類雖不同,卻同樣殘酷,而且同樣足以致命。「你很守時,」高登看著他,目中帶著笑意:「而且很守信。」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為你是高登。」「我沒有等你一起吃早點,我知道你寧願吃奎元飯館的麵。」「蝦爆鱔麵,」黑豹微笑著道:「我建議你臨走之前,不妨去試一試。」<br /><br />  「這次恐怕來不及了,下午兩點有班船,我已訂好了艙位。」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來的時候,我一定不會錯過的。」「是不是兩個艙位?」黑豹忽然問。「兩個艙位?」「你難道不帶梅子夫人一起走?」高登笑了:「我雖然常常做好事,卻並不是個慈善家,我並不想養她的老。」黑豹也笑了:「難怪你今天早上看來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種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個晚上,精神絕不會這麼好的。」「你若也想試試,以後不妨到三號碼頭那一帶的酒吧裡去找她,」高登說謊的時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證你一定可以找得到。」「這輩子恐怕來不及了,」黑豹笑著說:「等她下輩子再投胎時,我一定不會錯過的。」高登大笑:「想不到你這種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歡有幽默感的人。」<br /><br />  「我也喜歡你,」黑豹放下手裡的皮箱:「所以這裡不是十萬,是十五萬。」「十五萬?」「另外的五萬,就算是我送給你的車馬費。」高登輕輕的嘆了口氣:「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萬塊隨隨便便的送給別人。」「你不是別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況我還要托你帶個訊給羅烈。」「我一定帶到。」「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到這裡來,這裡的飯足夠我跟他兩個人吃的。」高登笑容中彷彿帶著點諷刺:「我也會告訴他,他若在這裡殺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所以你也該回來。」「這裡的飯夠不夠我們三個人吃?」黑豹又笑了:「你總該知道這裡不但有蝦爆鱔麵,也有火腿蛋。」「你的話我一定會記住。」高登站起來,好像已準備送客。<br /><br />  「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誠:「但你若再來,無論大風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他微笑著伸出手:「我們就在這裡握手再見。」高登看著他的手,忽又笑道:「我總覺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險的事。」「為什麼?」黑豹好像覺得很意外。「因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著:「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個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彈一樣危險。」黑豹大笑:「你的確不該冒險,你的手的確比鑽石還值錢,一伸手就能賺十幾萬的人,在這世上的確不很多。」他已準備縮回手。<br /><br />  「但我還是準備冒一次險,」高登看著他:「現在你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機會也並不多。」他終於微笑著伸出手來。他的手修飾整潔,手指細長而敏感。黑豹的手卻是粗糙的,就像是還未磨過的花崗石,又冷又硬。他們的手終於互相握住。黑豹的笑容忽然變得殘忍而冷酷:「你是個聰明人,你的確不該和我握手的。」「為什麼?」高登好像還不懂。「因為我實在不想再看見你這隻手上握著一把槍對著我。」他的手突然用力。他很瞭解自己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崗石,也會被他握碎。<br /><br />  高登卻居然還是在微笑著,笑容中還是帶著一種諷刺之意。然後黑豹就突然覺得手心一陣刺痛,就好像有根針刺入他掌心。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高登後退時,左手裡已多了柄槍,漆黑的槍管冷冷的指著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樣。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卻還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還會咬人。」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會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卻是個吸血鬼送給我的。」他攤開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著戒指,已彈出了一根尖針。針頭上還帶著血。<br /><br />  黑豹嘆了口氣:「你不該用這種東西來對付一個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這個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這根針也就不會彈出來。」高登用手指輕輕一轉戒指,尖針就又彈了回去。「看來你的確是個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嘆息。「所以你覺得很失望?」「的確有一點。」「你失望的,也許並不是因為我還活著。」高登在冷笑。「你認為不是?」高登搖搖頭:「因為你並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過不願我去救羅烈出來。」「你應該知道羅烈是我的好朋友。」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確是的,但是現在卻已不同了。」「有什麼不同?」「現在你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羅烈若是回來了,你的地位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樣穩固。」<br /><br />  「你以為我怕他?」「你不怕?」黑豹突又大笑:「看來你好像真的很瞭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說過,我們本是同一類的人,是殺人的人,不是被殺的人。」「現在我是哪種人呢?」「現在我還不能確定。」高登的聲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殺你。」黑豹看著他:「你還希望我怎麼樣?」「我希望你留在這裡陪我,然後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著,我才放心。」「你也該知道我是個忙人。」高登冷冷的看著他:「死人就不會再忙了。」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像是兩根針,針鋒相對。<br /><br />  過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說:「你說的每句話好像都很有道理。」「因為我說的是實話。」高登道,「實話都是有道理的。」「你難道從來沒有說過謊?」「你聽見我說過謊。」「只有一次。」「哪一次?」「你說你不殺我,是因為我是羅烈的朋友。」黑豹的聲音也很冷。「這是謊話?」黑豹點點頭:「你不殺我,只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握能殺我。」高登又笑了,「我的確沒有把握,可是我手槍裡的子彈卻很有把握。」<br /><br />  「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國有很多種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這種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廢鐵。」「手槍並不是暗器。」「手槍當然不是暗器,但手槍的性質,卻還是跟袖箭那一類的暗器是同樣的。」黑豹說話的姿勢就像是個大學教授:「手槍比袖箭可怕,只因為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速度比袖箭快得多。」高登在聽著,雖然並不十分同意他的話,又不能不承認他說的也有些道理。<br /><br />  「所以子彈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閃避,問題只不過是你能不能有那麼快的動作?」「誰也不會有那麼快的動作,誰也躲不開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高登的臉色已更為蒼白。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躍起,向高登撲了過去。高登的槍也已響起。沒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槍先響?還是黑豹先開始動作。黑豹的動作幾乎也快得像是一顆從手槍裡射出去子彈。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鮮血飛濺,一顆子彈已射入他的腿。但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高登手裡的槍飛出,然後就聽見自己肋骨碎裂的聲音。黑豹的拳頭已擊上他胸膛。這一拳的力量,遠比子彈可怕得多。<br /><br />  高登整個人都被打得重重地靠在牆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他想掏槍,但這時他的動作已遠不及平時快了。黑豹已竄過來,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隻手替他掏出了槍。高登身上永遠帶著四柄槍,最後的一柄槍是藏在褲子裡的。現在連這柄槍都被黑豹搜出來,拋出窗外。然後黑豹就慢慢的後退,坐到後面的沙發上,冷冷的看著他。<br /><br />  高登倚在牆上,掏出口袋裡插著的和領帶同色的絲帕,擦乾了嘴角的血跡。黑豹突然笑了笑:「現在你能不能再從身上掏出一把槍來?」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並不是個魔術家。」「像你這種人,身上若是已沒有手槍,會有什麼感覺?」「就好像沒有穿衣服的感覺一樣。」高登嘆了口氣,「我現在簡直就覺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個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這譬喻用得很好。」黑豹又開始微笑:「你本該寫小說的。」「我也希望我以前選的是筆,不是槍。」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筆遠比用槍難得多。」「也安全得多。」「的確安全得多。」高登承認,「所以聰明人選擇的都是筆,不是槍。」<br /><br />  黑豹冷冷的看著他:「我現在還可以讓你有一次選擇。」「選擇什麼?」「你可以轉過頭,從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殘酷得就像是一隻食屍鷹,「你也可以用你的拳頭撲過來跟我拚命。」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們的手都是空著的,我們身上都受了傷,所以這本是很公平的打鬥,誰也沒有占誰的便宜。」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個君子。」「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君子是動口不動手的。」黑豹也笑了,「你只動口?」「我只動口,槍口。」高登慢慢的將那塊染了血的絲巾插回衣袋裡,「我不但是個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文明人?」高登淡淡的微笑著:「你幾時看過一個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獸拚命的。」「我的確沒有看過,」黑豹冷笑:「我只看過文明人跳樓。」高登嘆了口氣:「跳樓的文明人倒的確不少。」<br /><br />  他整了整領帶和衣襟,蒼白原臉上,居然帶著那種充滿譏刺的微笑。「你還有什麼話說?」「我只有一樣事覺得很遺憾。」「什麼事?」高登的聲音彷彿忽然變得很優雅:「幕已落了,這裡卻沒有掌聲。」他微微鞠躬,動作也優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謝幕的偉大演員。然後他就從窗口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黑豹的掌聲。「不管是怎麼樣,這個人來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幕既已落了,有沒有掌聲豈非都一樣?<br /><br />  四<br /><br />  九點二十分。黑豹回來的時候,發現波波已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絲絨和旗袍,臉上擦著沈春雪留下的脂粉,甚至連頭髮都用夾子高高的挽了起來。她蹺著腿坐在那裡,故意將修長的腿從旗袍開叉中露出來。她已像是完全變了個人。黑豹冷冷的看著她,突然大吼:「快去洗乾淨。」「洗什麼?」波波眨著眼,盡量在模仿著沈春雪的表情。「洗洗你這張猴子屁股一樣的臉。」「為什麼要洗?」波波媚笑著:「婊子豈非都是這麼樣打扮的?」黑豹握緊雙拳,似已憤怒得連話都說不出來。<br /><br />  「從今天開始,我已準備開業了。」波波用眼角瞄著他:「聽說你認得的有錢人很多,能不能替我介紹幾個好戶頭?」黑豹突然撲過去,擰住了她的手,怒吼道:「你這個婊子,你去不去洗?」「不錯,我是個婊子,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波波咬著牙,忍住疼還是在媚笑著:「你為什麼還要發脾氣?」黑豹反手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波波還是昂著頭:「你可以打我,因為你的力氣比我大,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臉,我還要靠這張臉吃飯的。」<br /><br />  黑豹看著她的臉,厲聲喝道:「你真的要想去做婊子?」波波大笑道:「我本來就是個天生的賤種,天生就喜歡做婊子。」黑豹突然放開手:「好,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我不會滾,只會走。」波波站起來,拉了拉旗袍,昂著頭,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黑豹看著她扭動的腰肢,冷酷的眼睛裡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他咬了咬牙,突然冷笑:「我還有件事情忘了告訴你。」「什麼事?」波波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是不是你現在就想照顧我一次。」黑豹冷笑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若想去找羅烈,你就錯了。」波波也在冷笑,可是她的笑聲卻已嘶啞:「你怕我去找他?」<br /><br />  「你永遠再也找不到羅烈的,」黑豹的笑聲彷彿也已嘶啞:「羅烈也永遠不會再見到你。」波波突然回頭:「我不懂你說的話。」黑豹慢慢的坐下來,神情又變得冷靜殘酷,他是看著敵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時候,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他顯然已有把握。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懼之色,忍不住又問:「你莫非已有了羅烈的消息!」黑豹冷冷道:「你想聽?」波波又咬起嘴唇:「我當然想聽,只要是有關他的消息,我都想聽。」<br /><br />  黑豹臉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瞳孔也已收縮,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羅烈已沒有消息了,從今天以後,誰也不會再聽到他的消息。」「為什麼?」波波的聲音更嘶啞,甚至已經有些發抖。「世上只有一種人是永遠不會有消息的,你應該知道是哪種人。」波波用力搖頭,似已說不出話來。其實她當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死人!只有死人才永遠沒有消息。」她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似已將倒下。她沒有倒下去。她用力咬著嘴唇,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的頭還是拾著的。走出門的時候,她已聽到黑豹的大笑聲。「你放心,你沒有生意的時候,我一定會要我的兄弟去照顧你。」波波突然也大笑,用盡全身力氣大笑:「你也只管放心,我絕不會沒有生意的。」<br /><br />  五<br /><br />  黑豹坐在那裡,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他腿上的槍口已不再流血。這個人全身的肌肉部結實得像鐵打的──他的心也是鐵打的?他聽見波波的腳步聲,很快的奔下樓。他聽見波波在樓下吃吃的笑:「今天我已經開業了,還是住在老地方,歡迎各位隨時去找我。」她的笑聲真大:「只要是黑豹的朋友,我一律半價優待。」黑豹握緊著雙手,突然將手裡的鑰匙,用力往腿上的槍口裡刺了下去。然後他就看著鮮血流了出來……這時正是陰曆三月二十日上午九點四十分,距離端午節還有三十七天。</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絕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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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鋒



  一

  波波已坐了下來,就坐在沈春雪剛才坐的地方。但她絕不是沈春雪那樣的女人,她坐的姿勢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樣。沈春雪坐在這裡的時候,總是低著頭的。波波絕不低頭。她好像永遠都在準備著去抵抗各種壓力和打擊。黑豹正坐在她對面,凝視著她,彷彿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她這個人。他們本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但是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一直都不瞭解她。男人又幾時真正瞭解過女人?

  「你是不是在後悔?」黑豹忽然問。「後悔?」波波居然笑了笑道,「我為了什麼要後悔?」「因為你本不該來的。」「我已經來了。」波波道,「而且我想要做的事,現在也全部已做到。」「哦?」「我想要輛汽車,現在我已有了輛汽車,」波波居然還在微笑,「我本是來找我爸爸的,現在我已找到了他。」「你真的不後悔?」「後悔什麼?」「後悔看到了他那種樣子,後悔知道了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黑豹冷冷的說。「他是我的爸爸,他無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都應該知道。」波波的態度更堅強。

  「你也不後悔遇見了我?」波波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後悔。」黑豹凝視著她,忽然也笑了笑,轉頭吩咐:「請我的弟兄們進來。」兩分鐘之後,門就開了。幾個人微笑著走進來。波波並沒有看清楚他們一共有多少人,只看清了其中兩個人。胡彪胡老四,和那個用小刀的「拚命七郎」。這兩個人她永遠也忘不了。「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黑豹微笑著:「為了我,隨便什麼事他們也肯做的。」

  波波忽然也笑了:「他們的戲也演得很好,為什麼不改行去唱戲?」胡彪看著她,目中忍不住露出驚異之色,他實在想不通這個小丫頭為什麼直到現在還能笑得出。波波也在看著他,又笑了笑:「你們的傷好得倒真快。」胡彪也笑了笑,道:「趙小姐雖道沒有看過戲,唱戲的時候,連剛被打死的人也隨時都會跳起來的。」「現在你們的戲已唱完了?你們居然還敢留在這裡,我真佩服得很。」「我們為什麼不敢留在這裡?」「現在他已用不著你們再唱戲了,你們難道是猜不到他以後會怎樣對付你們?」波波淡淡的微笑著:「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是個怎麼樣的人?」黑豹忽然問。「你是個不是人的人。」波波淡淡的接下去:「你若有老子,為了爬得更高些,你連老子都會殺了的,何況兄弟?」黑豹大笑,大笑著走過來,突然一個耳光重重的打在波波臉上。波波連人都已幾乎被打倒,但卻還是昂起了頭,在微笑著:「你打我,我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知道你打我,只不過因為我看穿了你。」黑豹的臉色已鐵青。

  「女人是個天生的賤種,賤種都喜歡做婊子的。」那笑的時候表情也很殘酷的人忽然道:「大哥為什麼不讓她做婊子去。」黑豹又笑了:「這倒是個好主意,只不過今天晚上我還想用她一次。」「我既然是個婊子,誰用我都沒關係。」波波忽然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她豐滿結實的乳房:「你這些兄弟既然對我有興趣,我現在就可以免費招待他們一次。」胡彪的喉結上下滾動著,眼睛盯著她的胸,臉上已不禁露出貪婪之色。黑豹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抱到後面去。波波已疼出了眼淚,卻還是在大笑:「你為什麼不讓他們來?你難道還在吃醋?……你這種畜牲難道也會吃醋?」

  後面就是臥房。柔和的燈光,照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黑豹用腳跟踢上門,將波波用力拋在這張床上,波波的人又彈起,又落下。她還是瘋狂般大笑著,笑得連乳房都已因興奮而堅挺。「你那個兄弟說得不錯,我本來就是個天生的婊子,我喜歡做婊子,喜歡男人來用我。」黑豹握緊雙拳,站在床頭,瞪著她,冷酷的眼睛中似有火焰在燃燒。他突然撲過去,壓在她身上。波波喘息著:「各種各樣的男人我都喜歡,只有你讓我噁心,噁心得要命。」她突然用力挺起膝蓋,重重的撞在他小腹下。黑豹疼得整個人都彎了起來,然後他的手就又摑在波波的臉上。波波的嘴角已被摑出了鮮血。

  她想跳起來,衝出去。黑豹卻已抓住了她的衣服,從上面用力撕下去,她健康結實的胴體,立刻赤裸裸的暴露在燈光之下。她已無法抵抗。黑豹已野獸般佔有了她。她咬著牙,忍受著,既不再推拒,也不迎合。但黑豹卻是一個很強壯的人,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呻吟……然後她的反應突然變為熱烈,呻吟著輕輕呼喚:「羅烈……羅烈……」

  黑豹突然冷了,全身都已冰冷僵硬。波波反應更熱烈,但是他卻已無能為力。他突然用力推開她,站起來,就這樣赤裸裸的走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砰」的,門又關起。波波看著他走出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就在她開始笑的時候,她眼淚也慢慢的流下來……「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比死好。」這是她自己說的話,她隨時都在提醒自己。她在心裡發誓:「我一定要活下去。」「我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看著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

  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氣。有希望就有勇氣。波波心裡還有希望,她相信羅烈一定會來找她,正如她相信這漫漫的長夜總有盡時,天一定會亮的。她已擦乾了臉上的血和淚,準備來迎接這光輝的一刻。天當然會亮的。但羅烈是不是會來?是不是能來呢?

  二

  天亮了。天地間一片寧靜,沒有小販的叫賣聲,也沒有糞車的喧嘩聲,甚至連雞啼聲都聽不見。這裡本是個高尚而幽靜的住宅區。黑豹坐在金二爺那張柔軟的絲絨沙發裡,面對著窗口,看著窗外的晨曦漸漸升起。在鄉下,這時他已起來很久了,已吃過了三大碗糙米飯,準備下田去。他記得那時候總喜歡故意多繞一點路,去走那片柔軟的青草地。他總是喜歡赤著腳,讓腳心去磨擦那些上面還沾著露水的柔草。那時在他幻想中,這片柔軟的草地,就是一張華貴的地毯,這一片青蔥的田園,就是他豪華的大客廳。他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真的坐在一個鋪著地毯的豪華客廳裡──什麼事也不必做,只是動也不動的坐著,看著東方的第一線陽光照射大地。

  現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實現。這客廳裡的佈置豪華而富麗,地上鋪著的地毯,也是從波斯來的。他現在是不是已真的滿足?是不是真的很快樂?他赤裸裸的坐著,讓自己的腳心去磨擦地上華貴的地毯。他忽然希望:這張地毯是一片柔軟的草地,忽然希望:自己還是以前那個淳樸而又充滿幻想的男孩子。人心是多麼不容易滿足啊?

  臥房的門是開著的,他已有很久沒有聽見波波的聲音。「她是不是已睡著了?」在這種時候,她還能睡得著?她以前的確是個很貪睡的小姑娘,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一倒下去,就立刻能呼呼大睡。那時他和羅烈就總會笑她,是條小睡蟲。「小睡蟲將來嫁了人後,若是還這麼樣貪睡,她丈夫一定會被她活活氣死。」那時波波就會紅著臉,跳起來打他們。「我這一輩子永遠也不嫁人。」往事就彷彿窗外的晨霧一樣,那麼縹緲,又那麼真實。

  黑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起了羅烈,想起了波波剛才在興奮時呼喚的聲音。「羅烈……羅烈……」黑豹雙手突然握緊,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憶。就在這時候,門外已有人通報:「大通銀行的朱董事長來了。」黑豹沒有動,也沒有站起來迎接,只簡短的吩咐:「叫他進來。」

  朱大通夾著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站在黑豹面前。他顯得有些不安。面對著他的,是一個赤裸著的,年輕而強壯的男人胴體。這對他無疑是種威脅。他忍不住俏俏的將腹部向後收縮,希望自己看起來能顯得年輕強壯些。黑豹突然笑了。他微笑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刺和輕蔑,他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像是一條豬。你只要能讓他吃得飽,睡得足,他就永遠不會想衝出他的豬欄來。但是豬也有豬的好處,豬不咬人。

  「今天你起得早。」黑豹的聲音雖不客氣,卻已很柔和。「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沒有睡。」朱大通掏出塊雪白的手帕,不停的擦著汗:「我通宵都在整理帳目。」「什麼帳目?」「金老二他們三個人的存款帳目。」朱大通從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疊文件,雙手送到黑豹面前:「現在我已將他們都轉入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在這些文件上簽個字就算過戶了。」黑豹目中露出滿意的微笑:「為什麼一定要我簽字,你知道我是個粗人,一向懶得寫字。」「其實不簽字也沒關係。」朱大通陪著笑,盡力將自己的視線避過他身上突出的地方:「但他們存款的數目,還是要你看一看。」「我不必看,我相信你,」黑豹的微笑更親切:「我們本來就已經是老朋友。」

  朱大通也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可保住。「只要我以後提款也像他們以前一樣方便,我們的交情一定會更好。」黑豹淡淡的提醒他。朱大通立刻保證:「只要你吩咐,無論多大的數目,十分鐘之內我就可派人送到府上來。」黑豹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喜歡聽這種話,財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種安全而溫暖的感覺。「現在我就要十五萬,要現鈔,你最好能在八點鐘以前送來。」

  七點四十分。十五萬現款已送到。黑豹已沖了個冷水澡,穿起了衣裳,還是一套純黑色的衣裳。他希望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印象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條剽悍殘酷的黑豹,若有人惹了他,他隨時都能連皮帶骨將這人吞下去。

  臥房的門還是關著的,裡面還是沒有聲音。黑豹走過去,想推開門,突又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現在他已只剩下一件事還沒有解決,他自信一定可以將這件事處理得很好。樓下的兄弟一個個全都顯得活力充沛,精神飽滿,因為昨天晚上雖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但卻並沒有狂歡,也沒有慶功宴。那要等到端午節時再合併舉行。他相信到了那時候,這大都市裡已不會再有一個敢跟他作對的人。外面陽光燦爛,空氣新鮮。黑豹大步走了出去,深深的吸了口氣,覺得全身部充滿了力量,足以對付任何人,任何事。

  三

  八點正。黑豹已到了百樂門大飯店的四樓,正在敲高登的房門。他右手提著個黑皮箱,裡面裝的是十五萬現款,左手裡的鑰匙輕響如鈴聲。聽到了這種聲音,高登就知道黑豹來了。但高登並沒出來迎接,甚至沒有來開門。他正坐在靠牆的一張沙發上,享受他歐洲大陸式的早餐。他西裝筆挺,頭髮和皮鞋同樣亮,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你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見他,他看來都新鮮得像是個剛生下來的雞蛋。桌子上擺著煎蛋和果汁,他的槍並沒有在桌上。他吞下最後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說:「門是開著的。」

  然後黑豹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黑豹跟他看來永遠是不同的兩種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鷹,飛刀和子彈,性質種類雖不同,卻同樣殘酷,而且同樣足以致命。「你很守時,」高登看著他,目中帶著笑意:「而且很守信。」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為你是高登。」「我沒有等你一起吃早點,我知道你寧願吃奎元飯館的麵。」「蝦爆鱔麵,」黑豹微笑著道:「我建議你臨走之前,不妨去試一試。」

  「這次恐怕來不及了,下午兩點有班船,我已訂好了艙位。」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來的時候,我一定不會錯過的。」「是不是兩個艙位?」黑豹忽然問。「兩個艙位?」「你難道不帶梅子夫人一起走?」高登笑了:「我雖然常常做好事,卻並不是個慈善家,我並不想養她的老。」黑豹也笑了:「難怪你今天早上看來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種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個晚上,精神絕不會這麼好的。」「你若也想試試,以後不妨到三號碼頭那一帶的酒吧裡去找她,」高登說謊的時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證你一定可以找得到。」「這輩子恐怕來不及了,」黑豹笑著說:「等她下輩子再投胎時,我一定不會錯過的。」高登大笑:「想不到你這種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歡有幽默感的人。」

  「我也喜歡你,」黑豹放下手裡的皮箱:「所以這裡不是十萬,是十五萬。」「十五萬?」「另外的五萬,就算是我送給你的車馬費。」高登輕輕的嘆了口氣:「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萬塊隨隨便便的送給別人。」「你不是別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況我還要托你帶個訊給羅烈。」「我一定帶到。」「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到這裡來,這裡的飯足夠我跟他兩個人吃的。」高登笑容中彷彿帶著點諷刺:「我也會告訴他,他若在這裡殺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所以你也該回來。」「這裡的飯夠不夠我們三個人吃?」黑豹又笑了:「你總該知道這裡不但有蝦爆鱔麵,也有火腿蛋。」「你的話我一定會記住。」高登站起來,好像已準備送客。

  「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誠:「但你若再來,無論大風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他微笑著伸出手:「我們就在這裡握手再見。」高登看著他的手,忽又笑道:「我總覺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險的事。」「為什麼?」黑豹好像覺得很意外。「因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著:「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個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彈一樣危險。」黑豹大笑:「你的確不該冒險,你的手的確比鑽石還值錢,一伸手就能賺十幾萬的人,在這世上的確不很多。」他已準備縮回手。

  「但我還是準備冒一次險,」高登看著他:「現在你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機會也並不多。」他終於微笑著伸出手來。他的手修飾整潔,手指細長而敏感。黑豹的手卻是粗糙的,就像是還未磨過的花崗石,又冷又硬。他們的手終於互相握住。黑豹的笑容忽然變得殘忍而冷酷:「你是個聰明人,你的確不該和我握手的。」「為什麼?」高登好像還不懂。「因為我實在不想再看見你這隻手上握著一把槍對著我。」他的手突然用力。他很瞭解自己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崗石,也會被他握碎。

  高登卻居然還是在微笑著,笑容中還是帶著一種諷刺之意。然後黑豹就突然覺得手心一陣刺痛,就好像有根針刺入他掌心。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高登後退時,左手裡已多了柄槍,漆黑的槍管冷冷的指著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樣。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卻還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還會咬人。」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會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卻是個吸血鬼送給我的。」他攤開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著戒指,已彈出了一根尖針。針頭上還帶著血。

  黑豹嘆了口氣:「你不該用這種東西來對付一個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這個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這根針也就不會彈出來。」高登用手指輕輕一轉戒指,尖針就又彈了回去。「看來你的確是個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嘆息。「所以你覺得很失望?」「的確有一點。」「你失望的,也許並不是因為我還活著。」高登在冷笑。「你認為不是?」高登搖搖頭:「因為你並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過不願我去救羅烈出來。」「你應該知道羅烈是我的好朋友。」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確是的,但是現在卻已不同了。」「有什麼不同?」「現在你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羅烈若是回來了,你的地位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樣穩固。」

  「你以為我怕他?」「你不怕?」黑豹突又大笑:「看來你好像真的很瞭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說過,我們本是同一類的人,是殺人的人,不是被殺的人。」「現在我是哪種人呢?」「現在我還不能確定。」高登的聲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殺你。」黑豹看著他:「你還希望我怎麼樣?」「我希望你留在這裡陪我,然後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著,我才放心。」「你也該知道我是個忙人。」高登冷冷的看著他:「死人就不會再忙了。」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像是兩根針,針鋒相對。

  過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說:「你說的每句話好像都很有道理。」「因為我說的是實話。」高登道,「實話都是有道理的。」「你難道從來沒有說過謊?」「你聽見我說過謊。」「只有一次。」「哪一次?」「你說你不殺我,是因為我是羅烈的朋友。」黑豹的聲音也很冷。「這是謊話?」黑豹點點頭:「你不殺我,只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握能殺我。」高登又笑了,「我的確沒有把握,可是我手槍裡的子彈卻很有把握。」

  「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國有很多種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這種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廢鐵。」「手槍並不是暗器。」「手槍當然不是暗器,但手槍的性質,卻還是跟袖箭那一類的暗器是同樣的。」黑豹說話的姿勢就像是個大學教授:「手槍比袖箭可怕,只因為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速度比袖箭快得多。」高登在聽著,雖然並不十分同意他的話,又不能不承認他說的也有些道理。

  「所以子彈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閃避,問題只不過是你能不能有那麼快的動作?」「誰也不會有那麼快的動作,誰也躲不開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高登的臉色已更為蒼白。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躍起,向高登撲了過去。高登的槍也已響起。沒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槍先響?還是黑豹先開始動作。黑豹的動作幾乎也快得像是一顆從手槍裡射出去子彈。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鮮血飛濺,一顆子彈已射入他的腿。但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高登手裡的槍飛出,然後就聽見自己肋骨碎裂的聲音。黑豹的拳頭已擊上他胸膛。這一拳的力量,遠比子彈可怕得多。

  高登整個人都被打得重重地靠在牆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他想掏槍,但這時他的動作已遠不及平時快了。黑豹已竄過來,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隻手替他掏出了槍。高登身上永遠帶著四柄槍,最後的一柄槍是藏在褲子裡的。現在連這柄槍都被黑豹搜出來,拋出窗外。然後黑豹就慢慢的後退,坐到後面的沙發上,冷冷的看著他。

  高登倚在牆上,掏出口袋裡插著的和領帶同色的絲帕,擦乾了嘴角的血跡。黑豹突然笑了笑:「現在你能不能再從身上掏出一把槍來?」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並不是個魔術家。」「像你這種人,身上若是已沒有手槍,會有什麼感覺?」「就好像沒有穿衣服的感覺一樣。」高登嘆了口氣,「我現在簡直就覺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個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這譬喻用得很好。」黑豹又開始微笑:「你本該寫小說的。」「我也希望我以前選的是筆,不是槍。」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筆遠比用槍難得多。」「也安全得多。」「的確安全得多。」高登承認,「所以聰明人選擇的都是筆,不是槍。」

  黑豹冷冷的看著他:「我現在還可以讓你有一次選擇。」「選擇什麼?」「你可以轉過頭,從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殘酷得就像是一隻食屍鷹,「你也可以用你的拳頭撲過來跟我拚命。」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們的手都是空著的,我們身上都受了傷,所以這本是很公平的打鬥,誰也沒有占誰的便宜。」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個君子。」「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君子是動口不動手的。」黑豹也笑了,「你只動口?」「我只動口,槍口。」高登慢慢的將那塊染了血的絲巾插回衣袋裡,「我不但是個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文明人?」高登淡淡的微笑著:「你幾時看過一個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獸拚命的。」「我的確沒有看過,」黑豹冷笑:「我只看過文明人跳樓。」高登嘆了口氣:「跳樓的文明人倒的確不少。」

  他整了整領帶和衣襟,蒼白原臉上,居然帶著那種充滿譏刺的微笑。「你還有什麼話說?」「我只有一樣事覺得很遺憾。」「什麼事?」高登的聲音彷彿忽然變得很優雅:「幕已落了,這裡卻沒有掌聲。」他微微鞠躬,動作也優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謝幕的偉大演員。然後他就從窗口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黑豹的掌聲。「不管是怎麼樣,這個人來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幕既已落了,有沒有掌聲豈非都一樣?

  四

  九點二十分。黑豹回來的時候,發現波波已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絲絨和旗袍,臉上擦著沈春雪留下的脂粉,甚至連頭髮都用夾子高高的挽了起來。她蹺著腿坐在那裡,故意將修長的腿從旗袍開叉中露出來。她已像是完全變了個人。黑豹冷冷的看著她,突然大吼:「快去洗乾淨。」「洗什麼?」波波眨著眼,盡量在模仿著沈春雪的表情。「洗洗你這張猴子屁股一樣的臉。」「為什麼要洗?」波波媚笑著:「婊子豈非都是這麼樣打扮的?」黑豹握緊雙拳,似已憤怒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從今天開始,我已準備開業了。」波波用眼角瞄著他:「聽說你認得的有錢人很多,能不能替我介紹幾個好戶頭?」黑豹突然撲過去,擰住了她的手,怒吼道:「你這個婊子,你去不去洗?」「不錯,我是個婊子,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波波咬著牙,忍住疼還是在媚笑著:「你為什麼還要發脾氣?」黑豹反手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波波還是昂著頭:「你可以打我,因為你的力氣比我大,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臉,我還要靠這張臉吃飯的。」

  黑豹看著她的臉,厲聲喝道:「你真的要想去做婊子?」波波大笑道:「我本來就是個天生的賤種,天生就喜歡做婊子。」黑豹突然放開手:「好,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我不會滾,只會走。」波波站起來,拉了拉旗袍,昂著頭,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黑豹看著她扭動的腰肢,冷酷的眼睛裡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他咬了咬牙,突然冷笑:「我還有件事情忘了告訴你。」「什麼事?」波波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是不是你現在就想照顧我一次。」黑豹冷笑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若想去找羅烈,你就錯了。」波波也在冷笑,可是她的笑聲卻已嘶啞:「你怕我去找他?」

  「你永遠再也找不到羅烈的,」黑豹的笑聲彷彿也已嘶啞:「羅烈也永遠不會再見到你。」波波突然回頭:「我不懂你說的話。」黑豹慢慢的坐下來,神情又變得冷靜殘酷,他是看著敵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時候,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他顯然已有把握。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懼之色,忍不住又問:「你莫非已有了羅烈的消息!」黑豹冷冷道:「你想聽?」波波又咬起嘴唇:「我當然想聽,只要是有關他的消息,我都想聽。」

  黑豹臉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瞳孔也已收縮,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羅烈已沒有消息了,從今天以後,誰也不會再聽到他的消息。」「為什麼?」波波的聲音更嘶啞,甚至已經有些發抖。「世上只有一種人是永遠不會有消息的,你應該知道是哪種人。」波波用力搖頭,似已說不出話來。其實她當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死人!只有死人才永遠沒有消息。」她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似已將倒下。她沒有倒下去。她用力咬著嘴唇,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的頭還是拾著的。走出門的時候,她已聽到黑豹的大笑聲。「你放心,你沒有生意的時候,我一定會要我的兄弟去照顧你。」波波突然也大笑,用盡全身力氣大笑:「你也只管放心,我絕不會沒有生意的。」

  五

  黑豹坐在那裡,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他腿上的槍口已不再流血。這個人全身的肌肉部結實得像鐵打的──他的心也是鐵打的?他聽見波波的腳步聲,很快的奔下樓。他聽見波波在樓下吃吃的笑:「今天我已經開業了,還是住在老地方,歡迎各位隨時去找我。」她的笑聲真大:「只要是黑豹的朋友,我一律半價優待。」黑豹握緊著雙手,突然將手裡的鑰匙,用力往腿上的槍口裡刺了下去。然後他就看著鮮血流了出來……這時正是陰曆三月二十日上午九點四十分,距離端午節還有三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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