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貓城記》──老舍憂國憤世之作
《貓城記》是老舍一九三○年由倫敦回到已闊別六年的祖國後寫的第二篇長篇小說。寫作時間大約在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間。當時的中國正處於內憂外患,內有軍閥割據,國共內戰。外有日本侵佔了東北三省,其後更在上海製造了一.二八事件,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民不聊生的祖國籠罩著民族危亡的陰影。
面對著國土淪喪,政治黑暗腐敗,人民顛沛流離的情形,為了更方便、更強烈地表達自己憂國憤世的情懷,老舍採用了寓言的體裁,以半人半貓、半現實半幻想、半中國半貓國的隱喻手法,寫下了《貓城記》這篇政治諷刺小說。小說縱橫恣肆、痛快淋漓地鞭撻了當時的黑暗政治,揭露了軍閥政治和統治者的腐敗,嘲諷麻木不仁,自相殘殺的人們,充分表達了作者對國事的失望和憤慨,亦表達了面對民族危亡的強烈愛國熱忱和憂憤之情。
在《貓城記》中老舍假托小說中的「我」乘飛機到火星去探險,飛機墜落在火星上,同行者不幸身亡。「我」孤身一人落入貓國的大蝎手中,看到了貓國的社情、人格、社會各界、外交、軍事經濟和政治的腐敗黑暗的情形,並親身經歷了貓國貓城社會受矮兵侵略,滅國滅族的慘痛景況,從而表達了「我」對貓人社會悲劇的極度憤慨。作者筆下的貓國社會是怎樣的呢?
在貓國,風行的食品是由外國傳來的一種帶有麻醉性的植物──迷葉(隱喻鴉片),開始時是上層的人吃的,他們愈吃愈入癮,皇帝下令定為「國食」。貓國的迷樹林都是由政客軍官地主控制的。大蝎是貓國的重要人物、是個大地主兼政客、詩人與軍官,大地主,因為他有一大片迷樹林,迷葉是貓人食物中的食物,不種迷樹便丟失了一切勢力。作政治需要迷葉,不然就見不到皇帝。作軍官需要迷葉,它是軍餉,作詩必定要的迷葉,它能使人白天作夢。迷葉是萬能的,有了它便可以橫行一世。「橫行」是上等貓人口中最高尚的一個詞,因為普遍的吃迷葉,已使貓人貓國衰弱不堪。
貓城是貓國的首都。這裡濁穢、疾病、亂七八糟、糊塗,黑暗是這個文明的特徵。「一眼看見貓城,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話:這個文明快要滅絕!」「似乎將要剝盡人們的皮肉、使這貓城成個白骨的堆積場。」在這裡,「我所看見的貓國上層統治者,過著腐朽糜爛的生活。大蝎的家中就有十二個妾,一個做過公使的貓人死了以後還留下八個妾,他們出門走路要貓人抬著,他們視貓人如草芥,隨便可以打死貓兵貓人,他們出行時一路上用棍棒開道,大蝎在七八個貓人的頭上,一直的衝入人群去,只聽拍躂拍躂拍躂,兵丁們的棍子就像唱武戲打鼓的那麼起勁,全打在貓人的頭上,人群裂了一道縫。」「根本不把貓國的人當人待。」
貓國的教育更是一團糟,入學就算畢業。「正因為家庭、社會、國家全是糊塗蛋,才會養成這樣糊塗的孩子們。」在教育方面,「我氣憤地看到,那毀滅的巨指按在那群貓人的希望上。」「處處是疑心,藐小、自利、殘忍。沒有誠實、大量、義氣、慷慨!黑暗,黑暗,一百分黑暗。」恨鐵不成鋼的《貓城記》,痛心疾首地揭露了貓國國家的黑暗,「皇上沒有人格,政客沒有人格,人民沒有人格,於是這學校外的沒人格又把學校裡的沒人格加料的洗染了一番。一時沒有人格,人便立刻返歸野蠻,況且我們辦了二百年的學校?」「伸手就打,是上等貓人的尊榮,也是下等貓人認為正當的態度。」作者沉痛地寫道:「這新教育崩潰原因何在?我回答不出。只覺得是因為沒有人格。」
貓城的統治者對普通的貓人隨意的打殺,視如草芥,草菅人命,而對外國人卻恐懼與膜拜。貓國人最放心的是外國人,「每個地主(暗喻軍閥),必須養著幾個外國人作保護者,為他們保護迷林。」外國人在貓城單獨住在外國城裡(比喻租界),貓國的法律管不著外國人。外國人打死人祗須報告一聲,不僅不受貓國當局的懲罰,還要給他道謝。貓人不是採取自強的政策而是採取機會主義的態度,「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外國人先自己打起來。立志自強需要極大的努力,貓人太精明,不肯這樣傻賣力氣。貓國的軍隊祗知搶迷葉和女人。貓人敬畏外國人是天性中的一個特點。」「和外國人打仗是不可能的事。」
貓國的政權極其腐敗,衙門多,官吏只顧吃迷葉玩女人,外交更是可憎可憐又可笑,在外國軍隊已兵臨城下的危亡之際,外務部長在家裡忙於迎媳婦。唯一有的是堆一些刻著「抗議」兩字的石板。無論發生甚麼事便送去一塊石板,而外國人對貓人的抗議永遠是置諸不理的。當外國矮兵打到城下時,大蝎與政客都嚇昏了,雖然嚇昏了,還沒有忘記了應酬,還沒有忘記了召妓女。皇上和達官貴人紛紛逃走,絲毫不想抵抗。不僅不抵抗,大蝎與其他政客還帶著自己的人馬爭先恐後地向敵人投降:「我們去投降,誰先到誰能先把京城交給敵人,以後自不愁沒有官作。」寫出了上層人士的無恥。
作者在文中寫出了貓國的人只懂自相殘殺,懦弱無能,簡直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自相殘殺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殺人的方法差不多與作詩一樣巧妙了。」「殺人成了一種藝術」。「在古代他們也和外國打過仗,而且打勝過,可是最近五百年中,自相殘殺的結果叫他們完全把打外國人的觀念忘掉,而一致的對內。」在文中,作者憤然寫道:「縱然構成這個文明的分子也帶光的,但是那一些光明決抵不住這個黑暗的勢力。這個勢力,我看出來,必須有朝一日被一些真光,或一些毒氣,好像殺菌似的被剪除淨盡。」
在《貓城記》中作者除了痛斥社會黑暗腐敗外,還對甚麼「貓拉夫司基」、「呀呀夫司基」、「大家夫司基」、「脖子上都帶紅繩的國家夫司基軍」等的內爭導致國力衰弱,讓矮兵乘隙入侵感到深惡痛絕。文中無情地抨擊:「我們的大家夫司基的信徒一著急便喊馬祖大仙,而馬祖大仙根本的是個最不迷信的人。我們的革命家一著急便搬運西方大仙,而西方大仙是世上最沒仙氣最糊塗的只會拿草棍的人。等到問題非立待解決不可了,大家只好求仙。這是我們必亡的所以然,大家糊塗!經濟,政治,教育,軍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國,但是大家糊塗足以亡種,因為世界上沒有以人對待糊塗像畜類的人民。這次,你看著,我們的失敗是無疑的了;失敗之後,你看著,敵人非把我們殺盡不可,因為他們根本不拿人對待我們,他們殺我們正如屠殺畜類,──是毫不客氣的去殺戮的,你看著吧!」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於貓國(隱喻中國)的「一致對內」的軍閥混戰,國共內戰是如何地心碎,如何地痛心疾首。作者接著悲憤地寫道:「矮兵(隱喻日寇)挖好了深大的一個坑。由東邊來了許多貓人,後面有幾個矮兵趕著,就像趕著一群羊似的,趕到了大坑附近,在此地休息著的矮兵把他們圍著,往坑裡擠。貓人的叫喊真足以使鐵作的心也得碎了。可是矮兵們的耳朵似乎比鐵還硬,拿著鐵捧一個勁兒往坑裡趕。矮獸們正在往坑中填土呢。整批的活埋!這是貓人不自強的懲罰。我不知道恨誰好,我只得了一個教訓:不以人自居的不能得人的待遇;一個人的私心便足以使多少多少同胞受活埋的暴刑!」面臨滅亡之際,「貓人還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幹;他們至死還是不明白合作。」「已經剩了兩個貓人,敵人到了,他們兩個打得正不可開交。矮兵們沒有殺他們倆,把他們放在一個大木籠裡,他們就在籠裡繼續作戰,直到兩個人相互的咬死;這樣,貓人們完成了他們的滅種。」活生生的一幅「南京大屠殺」的悲慘景象!作者的憂心確確實實在此文發表的五年後在南京成為了事實,因為中國人的私心、愚昧無知、內爭令到國家衰弱,亦令矮寇有機可乘,一個慘不忍睹的悲劇使老舍的預言成了事實。在這裡,我們看到了老舍先生對中國社會的腐敗黑暗,軍閥割據混戰,國共內戰不休,人民麻木不仁,國人自相殘殺而致瀕臨滅族亡國的極度憂憤。
在《貓城記》的字裡行間,老舍聲嘶力竭地吶喊,憂心如焚的剖析,聲色俱厲地怒斥,那顆淌著鮮血的憂國憂民之赤誠之心躍然紙上。老舍那深沉而痛苦,憤慨且強烈的愛國高尚品格,讀後使人頗有警世之感。
如果說老舍的作品《四代同堂》、《駱駝祥子》、《茶館》等是令人喜愛,回味無窮,深入人心的優秀作品。那麼《貓城記》寫的是三十年代社會的黑暗腐敗,但我們讀起來並不陌生。不僅使人對舊時代的人與事都有深刻的認識,甚至產生共鳴,進而對振奮中華起著積極的作用。聯想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凌晨,老舍帶著憂國憂民的破碎的心,義無反顧地步入太平湖心,對專制政權以死抗爭,他的逝世震驚了整整一代人,他那深沉的,刻骨銘心的民族憂患的意識和強烈的愛國憂民的偉大情操,將滋潤中華民族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