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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雲走在街上,初春的陽光像一隻溫暖的手,在輕撫著她的頭髮和肩膀。雨季似乎過去了,馬路是乾燥的,陽光斜射在街邊的櫥窗上,反映著點點耀眼的光華。盼雲把那件黑色有毛領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熱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觸到麂皮外套的毛領,狐貍皮,軟軟長長的毛,軟軟的,軟軟的,一直軟到人的內心深處去。在她那內心深處,似乎有個多觸角的生物,被這柔軟的皮毛一觸,就緊縮成了一團,帶給她一陣莫名的悸痛。這才驀的想起,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歐洲蜜月旅行時,文樵買給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羅倫斯。蜜月,文樵,歐洲,佛羅倫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鴿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風,街頭有人賣烤栗子,從不知道烤栗子那麼好吃。握一大把熱熱的烤栗子,笑著,叫著,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這是多遙遠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像一個夢,一個沉浸在北極寒冰底層的夢。她皺緊眉頭,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識的咬緊牙關,心頭的悸痛已化作一團煙霧,把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得牢牢的。<br /><br />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兩個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監牢內,永遠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動在台北的陽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鎖,那陰暗晦澀,那淒楚悲涼的監獄--你走不出了,永遠永遠。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陣潮濕,頭腦裡有一陣暈眩,陽光變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氣,她深呼吸,深呼吸,這是楚鴻志的處方。你該相信你的醫生,深呼吸。楚鴻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脫一個囚犯?她吐出一口長氣,眼光無意識的轉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兒是一排商店,一家鳥店,有個會說話的鸚鵡吸引了許多路人,那鸚鵡在嘰哩咕嚕口齒不清的反覆尖叫著:<br /><br />  「再見!再見!再見!」<br /><br />  再見?這就是那笨鳥唯一會說的話?再見?人類的口頭語,再見,再見,笨鳥,難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見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生氣的搖頭,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麼災難似的快步走過那家飛禽店,然後,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兒,有一個鐵籠子,鐵籠內,有隻雪白雪白的長毛小狗,正轉動著烏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憐的神情,對她凝望著。<br /><br />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停在鐵籠前面,那長毛的小東西祈憐似的瞅著她,緊閉的小嘴巴裡,露出一截粉紅色的小舌尖,可愛得讓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傢伙伸出一隻小爪子,無奈的抓著鐵籠,輕輕的聳著鼻子,身體發顫,尾巴拚命的搖著--她的眼眶又濕了。小東西,你也寂寞嗎?小東西,你也在坐牢嗎?小東西,你也感覺冷嗎?--她抬起頭來,找尋商店的主人。「喜歡嗎?是純種的馬爾吉斯狗。」一個胖胖的女主人走了過來,對她微笑著。「本來有三隻,早上就賣掉了兩隻,只剩這一隻了,你喜歡,便宜一點賣給你。」<br /><br />  老板娘從鐵籠中抓出那個小東西,用手托著,送到她面前去,職業化的吹噓著:「牠父親得過全省狗展冠軍,母親是亞軍,有血統證明書。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馬爾吉斯狗,多少錢?」一個男性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同時,有隻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個小東西。她驚愕的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一張年輕的、充滿陽光與活力的臉龐,一個大男孩子,頂多只有二十四、五歲。穿著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藍色的牛仔布夾克,身材又高又挺,滿頭濃發,皮膚黝黑,一對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著嘴,微笑著,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的小動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別人也對這動物感興趣。「你要嗎?」老板娘立刻轉移了對象,討好的轉向那年輕人。「算你八千塊!」「是公的母的?」年輕人問。<br /><br />  「母的。你買回去還可以配種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輕人揚起眉毛,拿著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條皮帶子做的項鍊,皮帶子下面,墜著一件奇怪的飾物--一個石頭雕刻的獅身人面像。他舉著小狗,對小狗伸伸舌頭,小東西也對他伸舌頭,他樂了,笑起來。那獅身人面像在他寬闊的胸前晃來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櫃台上。「五千塊!」他說,望著老板娘。<br /><br />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說。<br /><br />  「五千,多一塊不買!」他把雙手撐在櫃台上,很性格,很篤定。「六千!」老板娘堅決的說。<br /><br />  「五千!」他再重複著,從口袋裡掏出皮夾,開始數鈔票。「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就走了!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賣給你了。要好好養呵,現在還小,只給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撿到便宜了,別家這種狗呵,起碼要一萬--」<br /><br />  老板娘接過鈔票,年輕人抱起小狗轉身要走了,好像盼雲根本不存在似的--盼雲忽然生氣了,有種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想也沒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攔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陽光而去的年輕人。<br /><br />  「慢一點!」她低沉的說:「是我先看中這隻狗的!」<br /><br />  「呃?」那年輕人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這時才發現盼雲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聲問:「那麼,你為什麼不買?」「我還來不及買,就被你搶過去了!」<br /><br />  「這樣嗎?」年輕人望著她,打量著她。眼光中有種頑皮的戲謔。「你要?」他問。率直的。<br /><br />  「我要。」她點點頭,有些任性,有些惱怒。<br /><br />  「好。」年輕人舉起狗來:「八千塊,賣給你。」他清晰而明確的說。「什麼?」她詫異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八千塊!我把這隻小狗賣給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故意說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嗎?」<br /><br />  「五千是我買的價錢,八千是我賣的價錢。」年輕人聳聳肩,獅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躍。她瞪著他,模糊的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獅身人面」的傢伙。「你沒看到我在討價還價嗎?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則嗎?老板娘的價碼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經到了我手上,由我開價,你要,就拿八千塊來,少一毛錢也不賣!」<br /><br />  她看了他一會兒,他臉上有種近乎開玩笑的嘲弄,和一種有恃無恐的篤定。他算準了,這樣就可以氣走她。而且,這對他是件很好玩的「遊戲」,他微笑著,那笑容頗為得意,那排白牙齒--他笑得像個獅子。<br /><br />  她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的打開皮包,還好,出門的時候曾經在皮包裡放了一疊一萬元的整鈔,銀行的封條還沒撕開。她靜靜的數了兩千元抽出來,把剩餘的八千元往他懷中一塞,順手抱過那隻小狗,看也不看他,轉過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邊,那老板娘正直著喉嚨喊:<br /><br />  「喂喂,小姐,你喜歡狗,我這兒還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還有一隻純種的獅子狗--我賣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衝而去,懷中,緊抱著那溫暖的小身體,她不知道「獅身人面」有多得意,在兩分鐘之內賺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任性的要定了這個小東西!低著頭,她接觸到那小動物友善而楚楚可憐的眼光,她用手指輕摸著那毛茸茸的軀體,心裡開始有些迷迷惘惘起來。為什麼要買這個小東西呢?鍾家會允許她養狗嗎?鍾老太太一向有潔癖,會歡迎這個小動物嗎?假若鍾家不喜歡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給倩雲--倩雲,倩雲從來就不喜歡小動物!<br /><br />  她嘆口氣,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注視小狗,你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著,把下巴埋在那堆鬆鬆的白毛中,眼睛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懷裡去。「嗨!站好,別摔了!」<br /><br />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抬頭,那個獅身人面!<br /><br />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著他,你還想漲價嗎?你還想要回牠嗎?她默默的瞅著他。<br /><br />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睛清亮,唇邊仍然帶著笑意。「看樣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萬塊!」他收住了笑,看著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裡,他的眼神帶著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種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裡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br /><br />  她繼續瞪著他。「怎麼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慣有人還你錢嗎?」<br /><br />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著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家喜歡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環境養牠,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兒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br /><br />  「給你吧!」她簡單的說。<br /><br />  他連著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睛。<br /><br />  「我--不是來跟你搶牠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的說:「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麼喜歡牠,牠是該屬於你--再說,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隻聖伯納或者大丹狗!哈!」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鬆的踏著陽光跑走了。<br /><br />  盼雲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兒。腦子中迴盪著那男孩子的話: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了呢?小狗在她懷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牠開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驚覺的看牠,餓了嗎?小東西?抬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br /><br />  該回去了。一個漫遊的下午,帶回一隻馬爾吉斯狗,回家怎麼說呢?或者,鍾家會喜歡小狗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隻小狗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兒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狗,用手撫摸著牠的頭,她望著那白色的小身體,輕聲說:「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麼名字好呢?」<br /><br />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br /><br />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個好名字!」<br /><br />  「什麼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br /><br />  「啊!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氣!」<br /><br />  「那麼,」文樵看著天空,笑著:「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只好叫斯斯了!」<br /><br />  「胡說八道!」她笑著,他也笑著,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幾乎弄翻了那條小船。<br /><br />  她低俯著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著小狗。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隻了。如果有個孩子!<br /><br />  小狗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頰貼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輕輕的摩擦著:<br /><br />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麼呢?」<br /><br />  她沉思著,嘆了口長長的氣。<br /><br />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著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台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她卻是個遊魂。車子停了,「家」到了。家裡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鍾家二老,還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憐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著小狗走往鍾家大門。<br /><br />  「還有你!」她對小狗說:「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聚散兩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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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兩依依》瓊瑤

《二○一一年六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絕不是賀盼雲的。

  盼雲走在街上,初春的陽光像一隻溫暖的手,在輕撫著她的頭髮和肩膀。雨季似乎過去了,馬路是乾燥的,陽光斜射在街邊的櫥窗上,反映著點點耀眼的光華。盼雲把那件黑色有毛領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熱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觸到麂皮外套的毛領,狐貍皮,軟軟長長的毛,軟軟的,軟軟的,一直軟到人的內心深處去。在她那內心深處,似乎有個多觸角的生物,被這柔軟的皮毛一觸,就緊縮成了一團,帶給她一陣莫名的悸痛。這才驀的想起,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歐洲蜜月旅行時,文樵買給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羅倫斯。蜜月,文樵,歐洲,佛羅倫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鴿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風,街頭有人賣烤栗子,從不知道烤栗子那麼好吃。握一大把熱熱的烤栗子,笑著,叫著,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這是多遙遠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像一個夢,一個沉浸在北極寒冰底層的夢。她皺緊眉頭,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識的咬緊牙關,心頭的悸痛已化作一團煙霧,把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兩個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監牢內,永遠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動在台北的陽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鎖,那陰暗晦澀,那淒楚悲涼的監獄--你走不出了,永遠永遠。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陣潮濕,頭腦裡有一陣暈眩,陽光變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氣,她深呼吸,深呼吸,這是楚鴻志的處方。你該相信你的醫生,深呼吸。楚鴻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脫一個囚犯?她吐出一口長氣,眼光無意識的轉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兒是一排商店,一家鳥店,有個會說話的鸚鵡吸引了許多路人,那鸚鵡在嘰哩咕嚕口齒不清的反覆尖叫著:

  「再見!再見!再見!」

  再見?這就是那笨鳥唯一會說的話?再見?人類的口頭語,再見,再見,笨鳥,難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見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生氣的搖頭,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麼災難似的快步走過那家飛禽店,然後,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兒,有一個鐵籠子,鐵籠內,有隻雪白雪白的長毛小狗,正轉動著烏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憐的神情,對她凝望著。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停在鐵籠前面,那長毛的小東西祈憐似的瞅著她,緊閉的小嘴巴裡,露出一截粉紅色的小舌尖,可愛得讓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傢伙伸出一隻小爪子,無奈的抓著鐵籠,輕輕的聳著鼻子,身體發顫,尾巴拚命的搖著--她的眼眶又濕了。小東西,你也寂寞嗎?小東西,你也在坐牢嗎?小東西,你也感覺冷嗎?--她抬起頭來,找尋商店的主人。「喜歡嗎?是純種的馬爾吉斯狗。」一個胖胖的女主人走了過來,對她微笑著。「本來有三隻,早上就賣掉了兩隻,只剩這一隻了,你喜歡,便宜一點賣給你。」

  老板娘從鐵籠中抓出那個小東西,用手托著,送到她面前去,職業化的吹噓著:「牠父親得過全省狗展冠軍,母親是亞軍,有血統證明書。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馬爾吉斯狗,多少錢?」一個男性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同時,有隻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個小東西。她驚愕的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一張年輕的、充滿陽光與活力的臉龐,一個大男孩子,頂多只有二十四、五歲。穿著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藍色的牛仔布夾克,身材又高又挺,滿頭濃發,皮膚黝黑,一對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著嘴,微笑著,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的小動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別人也對這動物感興趣。「你要嗎?」老板娘立刻轉移了對象,討好的轉向那年輕人。「算你八千塊!」「是公的母的?」年輕人問。

  「母的。你買回去還可以配種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輕人揚起眉毛,拿著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條皮帶子做的項鍊,皮帶子下面,墜著一件奇怪的飾物--一個石頭雕刻的獅身人面像。他舉著小狗,對小狗伸伸舌頭,小東西也對他伸舌頭,他樂了,笑起來。那獅身人面像在他寬闊的胸前晃來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櫃台上。「五千塊!」他說,望著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說。

  「五千,多一塊不買!」他把雙手撐在櫃台上,很性格,很篤定。「六千!」老板娘堅決的說。

  「五千!」他再重複著,從口袋裡掏出皮夾,開始數鈔票。「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就走了!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賣給你了。要好好養呵,現在還小,只給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撿到便宜了,別家這種狗呵,起碼要一萬--」

  老板娘接過鈔票,年輕人抱起小狗轉身要走了,好像盼雲根本不存在似的--盼雲忽然生氣了,有種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想也沒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攔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陽光而去的年輕人。

  「慢一點!」她低沉的說:「是我先看中這隻狗的!」

  「呃?」那年輕人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這時才發現盼雲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聲問:「那麼,你為什麼不買?」「我還來不及買,就被你搶過去了!」

  「這樣嗎?」年輕人望著她,打量著她。眼光中有種頑皮的戲謔。「你要?」他問。率直的。

  「我要。」她點點頭,有些任性,有些惱怒。

  「好。」年輕人舉起狗來:「八千塊,賣給你。」他清晰而明確的說。「什麼?」她詫異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八千塊!我把這隻小狗賣給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故意說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嗎?」

  「五千是我買的價錢,八千是我賣的價錢。」年輕人聳聳肩,獅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躍。她瞪著他,模糊的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獅身人面」的傢伙。「你沒看到我在討價還價嗎?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則嗎?老板娘的價碼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經到了我手上,由我開價,你要,就拿八千塊來,少一毛錢也不賣!」

  她看了他一會兒,他臉上有種近乎開玩笑的嘲弄,和一種有恃無恐的篤定。他算準了,這樣就可以氣走她。而且,這對他是件很好玩的「遊戲」,他微笑著,那笑容頗為得意,那排白牙齒--他笑得像個獅子。

  她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的打開皮包,還好,出門的時候曾經在皮包裡放了一疊一萬元的整鈔,銀行的封條還沒撕開。她靜靜的數了兩千元抽出來,把剩餘的八千元往他懷中一塞,順手抱過那隻小狗,看也不看他,轉過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邊,那老板娘正直著喉嚨喊:

  「喂喂,小姐,你喜歡狗,我這兒還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還有一隻純種的獅子狗--我賣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衝而去,懷中,緊抱著那溫暖的小身體,她不知道「獅身人面」有多得意,在兩分鐘之內賺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任性的要定了這個小東西!低著頭,她接觸到那小動物友善而楚楚可憐的眼光,她用手指輕摸著那毛茸茸的軀體,心裡開始有些迷迷惘惘起來。為什麼要買這個小東西呢?鍾家會允許她養狗嗎?鍾老太太一向有潔癖,會歡迎這個小動物嗎?假若鍾家不喜歡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給倩雲--倩雲,倩雲從來就不喜歡小動物!

  她嘆口氣,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注視小狗,你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著,把下巴埋在那堆鬆鬆的白毛中,眼睛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懷裡去。「嗨!站好,別摔了!」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抬頭,那個獅身人面!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著他,你還想漲價嗎?你還想要回牠嗎?她默默的瞅著他。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睛清亮,唇邊仍然帶著笑意。「看樣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萬塊!」他收住了笑,看著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裡,他的眼神帶著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種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裡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

  她繼續瞪著他。「怎麼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慣有人還你錢嗎?」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著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家喜歡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環境養牠,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兒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給你吧!」她簡單的說。

  他連著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睛。

  「我--不是來跟你搶牠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的說:「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麼喜歡牠,牠是該屬於你--再說,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隻聖伯納或者大丹狗!哈!」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鬆的踏著陽光跑走了。

  盼雲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兒。腦子中迴盪著那男孩子的話: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了呢?小狗在她懷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牠開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驚覺的看牠,餓了嗎?小東西?抬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該回去了。一個漫遊的下午,帶回一隻馬爾吉斯狗,回家怎麼說呢?或者,鍾家會喜歡小狗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隻小狗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兒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狗,用手撫摸著牠的頭,她望著那白色的小身體,輕聲說:「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麼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個好名字!」

  「什麼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啊!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氣!」

  「那麼,」文樵看著天空,笑著:「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只好叫斯斯了!」

  「胡說八道!」她笑著,他也笑著,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幾乎弄翻了那條小船。

  她低俯著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著小狗。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隻了。如果有個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頰貼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輕輕的摩擦著: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麼呢?」

  她沉思著,嘆了口長長的氣。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著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台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她卻是個遊魂。車子停了,「家」到了。家裡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鍾家二老,還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憐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著小狗走往鍾家大門。

  「還有你!」她對小狗說:「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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