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日記 〈瞿塘峽.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八月十日〉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天──天和水一樣渾。河裡有條大龍把水攪渾了。大龍有很粗很粗的尾巴,還有數不清的毛臂,東刷一下,西刷一下,把河水刷得好高,好白,好亮,就是在濛濛亮的黃昏也看得見。
我從黛溪的棧房窗口可以看到對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頂──一把很尖的黑劍一直刺上去。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峽裡一下子黑了。
河邊一個火把亮起來了。日本飛機炸了半邊身子的輪船還擱在河上,黑黑的像條死牛。河邊幾點燈光也亮起來了。那兒靠著幾隻木船。我們在新崩灘撞壞的木船就靠在那兒修理。
黛溪鎮是一條細細的小鏈子,掛在很高的山岩上。河邊沒有河壩,人一下船就上梯子。在岩邊鑿成的梯子,很陡很窄。我在梯子上爬上來的時候,就不敢抬頭看山頂,一看就會栽到河裡餵大龍了。
火把從河邊跳上了梯子,一顛一顛跳得好高興。過了一會,我才看出是一匹馬在跳;騎馬的人拿著火把。
火把從我窗邊亮過去了。我看見一匹棗紅馬。
我和老史從恩施「私奔」到巴東。(我十六。她十八。她偏偏要我叫她老史!)我們滿以為一到巴東就可以跳上輪船。船一鳴就到了重慶。到了重慶就是咱家的天下了──那是老史的話。她說的時候還拍拍胸。她用緊身背心把胸脯繃得平平的。其實,她的胸脯像兩個小饅頭。她還向我保證:「重慶!嘿!好大的城!抗戰中心呀!怕什麼?流亡學生招待所管吃管住,升學,找工作,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一同在恩施山窪子裡的中學讀書。我不知道的事老史卻知道!
我們到了巴東,才發現輪船全被徵調運軍火和新兵去了。德國已經向盟國投降了;日本鬼子亡命了,在湘西鄂北又發動大戰了。巴東一時沒有客船上重慶,只有一艘貨船到巫山。我們就坐上了貨船;到了巫山,碰上一條木船運棉紗到奉節。我們又坐上木船。「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坐木船過瞿唐,那才夠刺激吶!
木船在新崩灘就撞壞了;現在擱在黛溪修理。
老史在棧房外面打聽木船什麼時候修好,什麼時候開船。棧房天井裡駐著一批新兵,第二天就要開到第五戰區去。
我坐在窗口把衣服脫了,只剩下胸罩和三角褲。河上的霧撲上來,很軟很軟的毛,一點點濕,一點點涼,搔在身上癢乎乎的。河上很黑,我沒有點燈,什麼也看不見。河邊的幾點燈光也熄了。跟前就是一塊沒有邊的黑布。我用想像在黑布上畫著玩:
綠汪汪的玉辟邪,兩隻角,兩個翅膀,一個翅膀缺了口,像獸,又像鳥,爬在黑布上。
玉辟邪活了,在黑布上動起來了,翅膀一拍一拍的,越拍越大了……
「喂,喂!」
我一轉身,門口黑地裡閃著兩隻眼睛和一排牙齒。
我大叫。
「不要叫,不要叫。我是新抽的壯丁,明天一大早上火線。我只要在你房裡躲一夜。」
我仍然叫著,聲音走了腔,要停也停不住。
我停住的時候,那個人不見了。兩隻眼睛和一排牙齒還在黑地裡閃呀閃的。
叭,叭,叭,鞭子在天井裡抽起來了。
「排長,饒命吧!我該死呀!我這輩子也不開小差了呀!」
紙窗子上現出天井裡人的影子:半截倒吊的身子,頭往上一抽一抽;另一個人抽著鞭子。還有一堆人頭朝上望。
※※※
「老史,」我頓了一下,望著手裡的玉辟邪,拇指那麼大,一個翅膀缺了口。「我不想到重慶去了。我想回家。」
「沒出息,這一路的驚險把你嚇住了?」
「不是。」
「就是刀山你也得上呀!知道嗎?你偷跑的事現在一定傳遍了恩施城!你回去了還有好日子過嗎?你媽媽也不會饒你呀!她無緣無故都會借酒發瘋,把你的腳後跟打得皮破血流;現在你和我一起跑了。她豈不要你的命!」
「她也不至於那樣吧!我一離開家,就不再恨她了。再說,我還有爸爸。爸爸對我總是很好的。」
「小桑,你別生氣!你爸爸也算個男人嗎?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爸爸連個老婆都管不了,由她作威作福,他就戴著一頂綠帽子在書房打坐!那也是男人嗎!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不是個男人呀!」老史笑起來了。「你自己說的,你爸爸當軍閥時候打仗傷了要害……」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老史,那個沒有什麼好笑的。」
「女兒談爸爸的生殖器官有什麼關係?」
「我總覺得……」我摸弄著玉辟邪。
「總覺得有罪,對嗎?」
「嗯。我指的可不是爸爸的要害!」我自己也笑起來了。「我指的是手裡這塊玉。我走的時候把它偷走了。爸爸一定好傷心。」
「兵荒馬亂,珠寶也不值錢了。何況還是一塊破玉?」
「這可不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呀,老史!這塊玉是我曾祖傳下來的。辟邪本是古代墳前的石獸,用來驅鬼避邪。曾祖是個獨子,生得單薄,從小就戴著這塊玉,一直活到八十八。他死的時候囑咐玉辟邪傳結爺爺,不要用來給他陪葬。爺爺也是個獨子,一輩子也戴著這塊玉,活到七十五,又把這塊玉傳給爸爸。爸爸又是個獨子。他把玉辟邪當錶墜子,我總記得他穿一身白紡綢褂褲的樣子;德國金殼子錶在一邊口袋裡,玉辟邪墜子就在另一邊口袋裡,中間吊著金鏈子,和白紡綢袖子褲子一起摔呀摔的。他沒事就把玉辟邪從口袋裡摸出來,捧在手裡揉著揉著,一塊玉都給他揉活了。我望著他那樣子揉的時候,你猜我想的是什麼?」
老史沒有說話。
「我想的是曾祖死的樣子!怪不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他身穿黑緞子長袍馬褂;頭戴黑緞子瓜皮帽,帽頂上有個朱紅小墜子,腳上是千層底的黑緞子鞋;刀頭大耳,長下巴,濃眉毛,閉著眼睛躺在朱紅棺材裡。玉辟邪就捏在他手裡!」
「現在你弟弟又是個獨子,將來你爸爸要把玉辟邪傳給他了,也沒有你的份呀!」
「就是嘛!我碰都不准碰!我小時候傷心得哭了好幾場。那時候還沒有打仗,我們家還住在南京。媽媽從爸爸口袋裡把玉辟邪拿走了。她說桑家傳宗接代的玉應該歸她保管,爸爸把玉拿在手裡那樣子玩法,總有一天會把玉砸壞。她把玉辟邪拿去鑲了個別針。我就愛那些玩意兒,你知道。我總想把別針別在自己衣服上。有一天,我看到別針放在媽媽梳妝枱上。我的手剛碰上去,媽媽就叭的一下打過來;我的手就把玉辟邪掃到地上了,一個翅膀摔缺了口。她把我關在堆破爛的閣樓裡,罰我跪在地板上。
「閣樓裡好黑。我跪在地板上哭。撥浪鼓蹦咚蹦咚響起來了。我不哭了,從地板上爬起來。窗子外面是下面一層樓的屋頂。我從窗口爬出去,站在屋頂上找撥浪鼓。貨郎兒從對面街上的路燈底下走過去了;撥浪鼓也不搖了。我從窗台上拿起一個破花瓶向貨郎兒打過去,連忙從窗口鑽進了閣樓。貨郎兒在街上媽呀娘的大罵。我跪在地板上樂得咯咯笑。突然,閣樓的門打開了。
「媽媽站在門口,背後有一條很窄的樓梯,好黑好黑,樓梯成了個黑影子。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敞著衣服領子,露出頸子上一道很租的紅印子。玉辟邪就別在她的大襟上!「我就默默唸著爸爸教我的《兒歸行》:
兒歸兒歸,兒胡不歸,而以鳥歸?
鳥鳴山中聲愴悲。
「《兒歸行》裡的後母虐待前娘的兒子,她自己的兒子就變成了鳥。我認為媽媽也是後母,弟弟是後母的兒子。《兒歸行》就是符咒。只要我一唸《兒歸行》,弟弟就會變成鳥。我心裡想:總有一天,我會把玉辟邪砸碎!」
「現在你又想把玉辟邪送回去了!」
「嗯。」
「小桑,我認為你偷得好!賠了夫人又折兵。你家是賠了女兒又折玉。痛快!你媽媽受了這個刺激,也該反省一下,做個好女人了!」
「我們的船修好了嗎?」
「還沒有。」
「天啦!等到哪天為止呢?」
※※※
黛溪只有一條街,一條石板路在山岩上爬上去,兩旁全是做水上生意的舖子:賣縴繩的,賣燈籠火把的,茶館,小飯館,雜貨店。我和老史在小飯館吃擔擔麵。老闆娘聽說我們的木船在新崩攤上撞壞了,船修好了就要開到奉節去,她嘖了幾聲。
「新崩灘還不算險呀!再上去還有黃龍灘,鬼門關,百牢關,龍脊灘,虎鬚灘,黑石攤,灩澦堆。有的是枯水灘;有的是洪水灘。枯水灘逢枯水險;洪水灘逢漲水險。逃過了枯水灘,就逃不過洪水灘;逃過了洪水攤,就逃不過枯水灘……」
老史把我從飯館裡拉出來了。
「我知道,小桑,你再聽老闆娘講下去,你就不會上船去重慶了。」
「我真的不想上船了;我要想辦法從旱路回恩施去。」
老史長長嘆了口氣,「小桑呀小桑!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我不知道外面是這個樣子。」
「好吧!你回去吧!我一個人上重慶!」她頭一扭就走了,沿著石板路向上爬。
我只好跟著她走。我們爬到石板路盡頭就停住了。那兒有一個吊橋,過去又是一重重的山,下面是個很深的山谷,山谷裡有條溪,水流得很響,我們站在山上也聽得見水打石頭的聲音。溪裡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六七個光著身子的孩子在溪裡玩,有的在石頭上跳來跳去,有的站在石頭上用小石子打水飄,有的在游水,有的在釣魚。一個孩子坐在石頭上吹笛子,吹的是「蘇武牧羊」。河上的霧很大。對河的山一大半在霧裡,只剩下黑黑的劍梢插在天上。
「怎麼樣,過橋吧?」流亡學生在我們背後走來了。
他剛從淪陷區跑出來,和我們一道在巫山搭上木船,要到重慶去參加遠征軍。他和船伕縴伕一樣打著赤膊,亮出他又黑又壯的胸膛。我們還沒有談過話。我卻夢見過他。我夢見我生了個孩子,他就是孩子的爸爸。我醒來時候兩個奶頭是癢癢的,孩子吮著奶頭大概就是那樣子癢法,癢得要人把奶頭吮一下,我又夢見過他一次:江邊一個火把亮了,照著一頂花轎在筆直的石梯子上抬上來。花轎在我窗前停下來了。我跑出去掀起花轎的門簾子,坐在裡面的竟是流亡學生!我把那夢講給老史聽,她笑了一陣,突然停住了。她說夢人坐轎,人就會死,轎子就是棺材,我說糟了,我們還要和他一同坐船過瞿塘呢。
「我在茶館喝茶,看見你們倆,在這兒看橋。」流亡學生說話了。
「你好像總是在我們後邊盯梢。請問,你到底打什麼主意呢?」老史把兩隻手插在黑布西裝褲袋裡,把她那一頭短髮向上一甩。
「你這人!我好心沒好報!我跑來是想侍候你們兩位小姐過那個破吊橋呀!你看那吊橋,幾根鐵鏈子吊著幾塊朽木板。我剛才一個人過去了一趟。真險!走到橋中間,木板裂得格吱響。下面的水轟轟轟的,人一掉下去就完了!」
「那也是你自己找死!」
「請問,史小姐,我哪點得罪了您?」流亡學生笑著。
「對不起,我的名字叫史──丹──。歷史的史──;丹青的丹──。」
「好,史──丹──。對吧?我得和你交個朋友。」
「我嘛?」我說話了。
「你──嘛!」他笑著望著我。「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史丹喊你小桑小桑,肉麻兮兮!」
「我也不要你那樣子叫我!天下只有一個人叫我小桑。你就叫我桑青好了。」
「好,史丹,桑青。這個吊橋你們一定要過一趟。剛才我過了一趟因為我想到一條吊橋的故事。每個人過那吊橋的體會也許不同。我是要去體會一下,一個人吊在那麼一條原始的橋上到底是什麼滋味?」
「到底是什麼滋味呢?」
「一個人吊在那兒,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四面是黑壓壓的山,下面是轟轟的水,你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係了。你好像是從開天闢地就吊在那兒的。你就會問自己:我到底在哪兒?我到底是什麼人?我活著為什麼?你要找肯定的答案,就是為了那個去死你也甘心的。」流亡學生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兩根很長的細線,搭在兩個山頭上。
※※※
「轟──」山谷裡一把火花直向我們衝上來。
「好哇!」山谷裡的孩子們拍手大叫。
「喂──」流亡學生向他們大叫。「你們炸死了人可要賠命的呀!」
老史把他胳臂拉了一把。她說棧房老闆告訴她,那群孩子誰也不敢招惹。他們一共十一個。全只有十三、四歲,住在吊橋那邊的林子裡。誰也不知道他們打哪兒來的,只知道他們全是孤兒,沿江討飯,走一陣歇一陣,要走到重慶去抗戰救國。他們殺人不眨眼。巴東有一個撐船的人死了,溪邊沒有渡船,又沒有橋。那群孤兒就撐船渡人。有個過渡的人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在船上燒起悶香,把那人悶昏了,拖到林子裡切開肚子,在肚子裡裝進鴉片煙,把人放在棺材裡。他們就裝著出殯走私鴉片到巫山去。
孩子們仍然在河裡笑著罵著叫著。吹笛子的孩子爬上山了。他赤裸的身子只圍了一小塊花布;布破成了一條條的繸子;胸前用紅線吊了個哨子。他跳到吊橋上,不從橋上走過去,偏要揪著垂直吊著的鐵鏈子,在一根一根鐵鏈子上蕩過去,笛子橫著銜在嘴裡。他蕩到橋中間,一隻手揪著鐵鏈子,一隻手拿下嘴裡的笛子,向山谷的孩子長長吹了一聲哨子,然後大叫:
「龜兒子!要開同樂晚會啦!」
「就來啦!釣魚打牙祭呀!」
他又揪著鐵鏈子蕩走了。破布繸子在他身上飄了起來。
山谷的孩子爬上來了。一個個跳上了吊橋,也揪著鐵鏈子向對岸蕩過去了。他們也全光著身子,腰上圍了一小塊破布。天快黑了。霧大起來了。他們蕩著蕩著,在霧裡蕩走了。
「喂,是好漢,在鏈子上蕩過來!」孩子的聲音從霧裡對著我們叫出來。
「好,來了!」流亡學生跳上橋,也揪著鏈子蕩走了。
「走吧!我們總不能示弱呀!」老史向我說著頭一擺,就走上吊橋。
我跟著她走上橋。橋下的水叫得更響了。橋也搖得更厲害了。我兩手扶著橋欄站住等橋停下來。
流亡學生揪著鐵鏈子轉身大叫:
「不要停!走呀!你停不了!橋搖得快,你就走得快!你的腳步和橋的擺動配合起來就好了!」
我又扶著橋欄向前走。人搖橋,橋搖人。我越走越快。山,水,光身子的孩子,流亡學生,老史,全攪在一起了,有時重疊,有時交錯。我要停也停不了,最後跑了起來,跑到對岸,橋還在那兒搖擺。
※※※
謝天謝地,船終於修好了。我和老史唱著「松花江上」跳上了船。十二個船伕搖槳,船老闆掌舵。船上還有六個人:老先生、桃花女和她的孩子、老史和我、還有那個流亡學生。
※※※
我們在虎鬚灘上活過來了。
※※※
灩澦冒石,黑石下井。我們在黑石灘上活過來了。
※※※
木船在峽裡向上水走。一邊是白鹽山,一邊是赤岬山。兩邊的山往天上衝,好像要在天上會合了,只留下一條很窄的青天帶子。太陽在中午幌一下子就不見了。太陽照在山岩上又白又亮,好像用小刀子一刮就會掉下鹽來。河上的霧就像鹽,我伸出舌頭舔舔,又沒舔著什麼。江水從天上倒流下來,船在水坡上在上爬,爬上水坡,前面又堵著一座大山,好像沒有路了,左一轉,右一轉,又轉到大江上了。
船老闆說每年六月漲水的時候,那一帶根本沒有上水船。今年六月還沒有漲水,是我們的運氣好。雲行南,水漲潭,雲行北,好曬麥。現在雲向北移,等著水生骨頭吧!
船就要到白帝城了。過了白帝城只有十里就是目的地奉節了。
十二個船伕在船的兩邊搖著槳,哎──嗬,哎──嗬,喘著氣唱歌似的,黑汗在赤膊上流,把白布褲子也流濕了,緊緊貼在腿子上,腿肚鼓起像縋子。
「船客小心!快到黃龍灘啦!」船老闆在船頭大叫。「請船客不要出艙!坐下來!不要走動!」
一排縴伕拖著我們的木船上灘了。他們有時在山岩上走,有時在岸邊水裡走,縴繩從背後搭在肩上,肩上墊著布,兩手拖著胸前的縴繩,身子越彎越低,一面走一面嗨吆嗨吆唱著,和船伕哎嗬哎嗬一起一落。他們唱的又快樂又痛苦。整個山谷也唱著,好像要幫著他們把船從灘上拉過去。沒有用,灘上的白沫翻著翻著,一大蓬白浪就翻起來了,亡命向木船撲下來。這時候,縴伕船伕全不唱了。船伕扶著槳定定望著撲來的大浪;縴伕就用整個人去拖縴繩,弓著身子,彎著腿,頭向天仰著。拖看拖著,人就釘在山岩上了。船就釘在灘上溜溜直轉。桅桿上繫著的縴繩嘣嘣響。
鼕鼕──鼕──鼕──
船老闆打著鼓。
也沒有用。人仍然弓著身子彎著腿朝天望著。船仍然在灘上溜溜轉。一個大浪過去了,又來了一個大浪。船還是釘在那兒轉。鼓鼕鼕打的更急了,船轉的更快了,好像是鼓打著船轉。
嘣的一下,縴繩斷了。
縴伕們站在山岩上朝著江水大罵。
船顛上一個浪頭,搖晃了幾下,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衝下去了。
咔嚓一下,船猛然停住了。
鼓停了。
縴伕的罵聲停了。
木船擱在一堆石頭上了。
※※※
擱淺第一天。
兩排石頭冒在水上,像兩排牙齒,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黑色。我們的船就在兩排牙齒縫裡擱得穩穩的。牙齒的四周有許多漩渦。我們站在船上向漩渦扔一根筷子,一旋就給吞進去了。漩渦外面的江水蕩蕩地流。一條條下水船流走了,在山岩腳下一轉灣就不見了。
縴伕們又拉著別的船上灘了。船在灘上掙扎過去了。縴伕坐在山岩上一個小土地廟旁邊抽旱煙袋。
「他媽的!為什麼我們的船過不了灘?別的船都過去了,」流亡學生在船頭向岸上的縴伕揮手大叫。「喂──」
船和縴伕之間轟起一陣大浪。
「喂──」
沒有反應。
船伕們蹲在船頭望著他。
「喂!艙裡的船客都出來呀!」流亡學生向艙裡大叫。「我們不能困在這兒等死呀!出來商量個辦法吧!」
桃花女抱著孩子出艙了。她上船那天穿著一件桃花衫子,敞著領子,大襟扣子也不扣,好像隨時要脫衣服的樣子。我和老史就叫她桃花女。
老先生也跟著她出去了。
我和老史從艙裡鑽出去的時候,流亡學生拍了個巴掌。「好!全體船客到齊了!我們必須向岸上來個集體喊話!灘的聲音太大了!」
老先生咳了一陣子,咳出一泡濃痰,呸的一下吐在江裡。「對不起,我只能作喊話狀助陣,我可不能大叫。」
「你肺裡有毛病嗎?」流亡學生問。
老先生鬍子一翹。「胡說八道!我這麼咳咳嗆嗆二十幾年了。從來沒人敢說我有肺癆!咳!」他狠狠又咳了一泡痰吐在江裡。
「喊就快喊吧!」我說完就向岸上的縴伕叫了起來。「喂──」
「喂──」老史跳起來和我一起叫。
「喂──」沒有反應。老史從甲板上拿起一個破碗向岸上扔去。「龜兒子!聾了嗎?」
碗在石頭上打碎了。
桃花女坐在船板上,抱著孩子餵奶。孩子吸著一個奶,手在另一個奶上拍拍打打,配著吸奶的嘖嘖聲,好像給自己打拍子,又像是要把奶拍出來,──一滴一滴,滴在孩子胖嘟嘟的臂膀上。桃花女就讓奶那樣子滴下去。她笑著說:「別的我不行。我們鄉下人就會大喊大叫。嗨──喲──」
「嗨──喲──」山也叫起來了。
岸上的縴伕果然聽見了,轉身望著我們的船。
「唱!唱!別停!」老先生向桃花女招手:「你一叫就像唱歌一樣!你不唱他們就不理咱們了!」
「嗨──喲──」
「嗨──喲──」
「放──竹──排──呀!」流亡學生叫了一句。桃花女、老史,老先生和我跟著叫。「放──竹──排──呀!」
「放──竹──排──呀!」大山開玩笑地學我們叫。
岸上的縴伕向我們搖頭擺手。
「那──伊那──呀──」
「那──伊那──呀──」
「砍──竹──呀!」我們一起指著山上的竹子。
「砍──竹──呀!」
縴伕們又搖頭擺手。
「呀──那──呀──那──呀──」
「呀──那──呀──那──呀──」
「砍──竹──編──竹──排──呀!」
「砍──竹──編──竹──排──呀!」
縴伕們根本不理我們了。船伕們蹲在船頭吃飯了。
「竹排有啥子用?」船老闆說。「四面八方都是灘!竹排過不來呀!」
「我們這條船怎麼衝過來,擱在這兒的呢?」
「命大!」船老闆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先生說。「再向岸上唱吧!」
「嗬──嗨──呀──」
「嗬──嗨──呀──」
「報──告──縣──政──府──呀!」
「報──告──縣──政──府──呀!」
兩個縴伕在山路上向上爬。
「好,那兩個人去報告縣政府去了!」老先生說。「再唱吧!」
「你就會發號司令!你自己又不放聲叫!」流亡學生說。
「算了吧!」老史說。「生死關頭,不要鬧內訌。」
「嘿──那喲──嘿──」
「嘿──那喲──嘿──」
「派──救──生──艇──來──呀!」
「派──救──生──艇──來──呀!」
山路上走著的兩個縴伕停住了,轉身朝我們望。
「好,他們答應了。」老先生說。「再唱一遍吧!」
「那那──路──啊──」
「那那──路──啊──」
「派──救──生──艇──來──呀!」
「派──救──生──艇──來──呀!」
兩個縴伕又轉身向山上爬去了,根本不理我們了。
又有幾個縴伕也站起來走了。
「我在三峽撐了一輩子船,只看見打翻的船,從來沒有看見過啥子救生艇!」船老闆叭叭抽著旱煙袋。
一條木船在浪上顛來了。
「那──那嗨──喲──」
「那──那嗨──喲──」
「救──命──呀──」
「救──命──呀──」
那條木船迎著另一個大浪跳上去了,在浪頭上晃了幾下,吱的一下溜下來了。
「奉節有空襲警報啦!」那條船上的人向我們叫。一叫完,船就溜過去了,一轉彎就不見了。
一隻輪船從上游開下來了。
「我有個好主意!」流亡學生說著跑進艙裡去了。
他出來站在艙口把一件桃花衫子的領用下巴壓在胸前,拾起一隻袖子,在衫子腋下輕輕搔著搔著。衫子的胸部給風吹得圓鼓鼓的。
桃花女格格笑。「死鬼!搔得我渾身直癢!」
流亡學生拎起桃花衫子向我們揮了一下。「我就用這件花衫子做指揮棒,大家一起來唱歌吧!輪船老遠就可以看見這件花衫子,就可以聽見我們的歌聲了。唱吧!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喂,喂,別忙!這種新時代的歌,我可不會唱!」老先生說。
「那就唱一首老歌吧!鳳陽花鼓!」我說。
「好!」老史跑過去拿起鼓槌,鼕鼕敲了幾下大鼓。
我們一起唱著。
左手鑼,右手鼓,
手把著鑼鼓來唱歌,
別的歌兒我也不會唱,
只合唱個鳳陽歌!
唱一唱來,伊呼呀呀嘿!
流亡學生揮著桃花衫子。老先生用筷子敲銅臉盆。我用兩根筷子摔蓮花落。老史打鼓。桃花女抱著孩子一邊唱一邊扭來扭去。
輪船溜到我們對面了。
「擱淺啦!救命呀!」我們突然停住歌唱,一起大叫起來。「擱淺啦!救命呀!擱淺啦!救命呀!」
輪船上的人靠著船欄望著我們。兩三個人向我們揮揮手。船吱的一下溜走了。
水打著石頭轟轟響。
「腳底下人!唱也沒有用呀!」船老闆仍然叭叭抽著旱煙袋。「就是輪船也不敢過來呀!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撐船的人分成兩班,日夜輪流值班看水位,隨時準備掌舵。水一漲過石頭,船一漂起來,掌舵的人把舵掌穩,船就會順著水漂下去了。水漲起來了,要是沒有人掌舵,船就會衝到那些大石頭上,我們就都完了。」
木板,簍子,盆子,箱子,還有許許多多東西,在江上漂下去了。
「上頭的灘又有船打翻了!」船老闆望著冒在水上黑黑的蛀齒。「下雨就好了!下雨水就漲了,水漲我們就得救了!」
岸上燃起了一堆野火。
天黑了。
※※※
擱淺第二天。
太陽照在牙齒一樣的石頭上。牙齒四周的江水開水一樣翻滾著。
「竹篷子乾得響啦!」船伕在船頭說。
※※※
竹篷子就是我們的船艙,矮矮弓形的頂,兩邊有兩排木板舖。船伕佔船頭的一半;那一半總是空著的──他們日夜在甲板上。船客佔船尾的一半。我們日夜就在舖上過日子。老先生和流亡學生在一邊,我、老史、桃花女在另一邊。「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間隔著很窄的走道。老先生說船上人擦人,簡直是「男女授受不親」,因此,男人不准打赤膊;女人不准敞胸露背。他自己的竹布褂子,一排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流亡學生可不聽那一套,永遠打著赤膊;桃花女也不聽那一套,永遠敞著大襟露出一塊白胸脯。老先生把水煙袋筒子打得夸夸響。「你們這些年輕人!」
老先生在船尾的艙口坐了一天了,一直望著岸上的小土地廟,捧著沒有煙絲的水煙袋,偶爾咕咕嚕嚕抽幾口空煙。
流亡學生在只容得下一個人的走道上走來走去。
我、老史、桃花女坐在「女生宿舍」望著艙外的水。
「喂,流亡學生,你走了半天了!數到一百了嗎?」老史說話了。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史丹,輪到你來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來走去。
沉默。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要讓位了!小桑,輪到你來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來走去。
沉默。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桃花女,輪到你了!」
桃花女抱著孩子在走道上走來走去。
沉默。
「漲啦!漲啦!漲啦!漲啦………」老先生突然小聲說著。
「漲啦?水真漲啦?」我和老史從舖上跳下來,跑到艙口,搶著伸頭往外看。
「誰說漲啦?」老先生把水煙袋的筒子夸夸打了一下。
「您不是說漲了嗎?」
「大驚小怪!水漲了我還守在這兒嗎?就是沒漲,我才念叨呀!今日早上那小土地廟就在水邊兒上。看著看著水就要漫上去了。現在那小土地廟還是安安穩穩地在水邊兒上!七月是瞿塘漲水的季節。現在正是七月半,瞿塘的水還沒有漲!咱們就這樣子困在這個百牢關啦!」
「喂,我數到一百零五啦!」桃花女笑著。
「歸你讓我了!」流亡學生從舖上跳下來,在走道上來回走著。「百牢關!那個名字就叫人洩氣!喂,船老闆!」他向船頭大叫。「百牢關離白帝城還有多遠呀?」
「撐船的人就從來沒聽見過啥子百牢關!」
「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呢?」
「這地方靠近黃龍灘,啥子名字也沒有!你愛叫啥子就叫啥子!」
「就叫它牙齒關吧!」流亡學生小聲自顧自說,仍然在走道上走來走去,突然又大叫起來。
「船老闆,這地方到底離白帝城有多遠呀!」
「只有幾里路呀。再上去就是鐵鎖關,龍脊灘,魚腹浦,再就是奉節了!」
「船老闆,這兒看得見白帝城嗎?」老先生問。
「看不見,赤岬山擋住啦!」
「看得見白帝城就好啦!」
「老先生,」流亡學生笑了。「看得見白帝城也沒有用呀!我們還是一樣擱在這兩排牙齒上呀!」
「看得見白帝城就看得見人煙啦!」
「自從船擱淺以後,我們也看見過人的呀!縴伕。木船上的人,輪船上的人,他們全救不了我們。」
「我坐在這兒一整天了,岸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好了!」老史從艙口向外看。「有條木船來了!」
我們五個人一起湧到船頭。
木船上的人向我們揮手叫著什麼話。水打在石頭上的聲音太響了。我們聽不清他們叫的什麼。
「『大批』?」
「『來了』?」
「一定是『大批救生艇來了』!」
「一定是『大批救生艇來了』!」
那條船在江上溜走了。
「大批救生艇?大批日本飛機來啦!」船老闆說。
所有的人都鑽進艙裡。
遠處有隱約的隆隆聲。
「這不是日本飛機,是打雷。」
「對!是打雷,要下雨了。」
「下雨就漲水了。」
我們在艙裡小聲說著話。
隆隆聲大起來了。高射炮也響了。機關槍打在水上吱──吱──冒著氣。果然是日本飛機!
老史趴在舖上,蒙著被子,連連叫著:「小桑!小桑!快躲到被子裡來!」
流亡學生把我一把扳在地上。我和他本來都是站在走道上。
我們身子貼著身子。他打著赤膊。我聞著他胳肢窩的體氣。老史的胳肢窩也是那樣的氣味──羶味加上汗氣。但從他身上發出來就叫人心跳。我也感覺到他胳肢窩的毛。難怪媽媽喜歡有毛的男人──我從她房門外面過聽見的。流亡學生胳肢窩裡一大叢黑毛(我想一定是黑的!)搔在我臂膀上,日本飛機我也不怕了。
飛機飛遠了。
我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老史坐在舖上。她狠狠盯著我們。
「剛才過去的那條船在轉彎的地方翻了!」船老闆在船頭說話了。
「人呢?」流亡學生急急地問。
「全死啦!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日本飛機關槍打死了!」
「全世界的人都該死!」老史望著流亡學生。
我回到「女生宿舍」。老史反著一隻手背。
「我給你搔!」我把手從她背後伸進她襯衫裡,在她背上搔著。
「好,再往上一點,靠近胳肢窩。」
我搔著她胳肢窩和背部相連的地方。
她格格笑。「癢死了!輕一點!哎喲!癢死了!」
她胳肢窩只有稀稀幾根毛。
流亡學生在走道上走來走去,突然抬起頭說:「上有日本飛機,下有瞿塘峽!多少船翻了,多少人死了!船翻了沒人管,人死了也沒人管!這簡直是把人命當兒戲!」
「請問,」老先生說話了。「我不懂你的話。誰把人命當兒戲呀!」
流亡學生楞了一下:「誰?政府呀!」
「幾千年了,三峽就是這麼個險法,政府又有什麼辦法呢?」
「現在可是二十世紀呀!老先生!你聽見過有一種叫直升飛機的新發明嗎?只要有一架直升飛機就可以把我們這一船人一下子全飛走了!三峽這種地方應該有三峽救濟站呀!我們一到重慶就應該聯名在報上抗議!我們有資格抗議!我們就是峽裡的犧牲者!」
桃花女坐在舖上笑了。「聯名抗議!我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呢!」
「我代你寫!」老史說著望了我一眼。我把手從她的襯衫裡抽了出來。
「女子無才便是德!」老先生坐在舖上搖頭擺尾,說完咳嗆得直喘氣。
我和老史抿著嘴笑。老史咕嚕著:「報應!」
流亡學生望著先生搖搖頭,然後轉身對桃花女說:「我把你名字寫在紙上,你天天照著描,到了重慶,你也會寫自己名字了!」
「算啦!算啦!麻煩死啦!」桃花女把手一招。「我就打個手印吧!到了重慶,我男人也可以代我寫名字了!」
「到了重慶,我一定要在泥地上打個滾!」老史說。
「到了重慶,我一定要在大街上走他三天三夜!」我說。
「到了重慶,我要在山上跑他三天三夜!」流亡學生說。
「到了重慶,我要打三天三夜麻將!」老先生說。
「嗨!好大一條魚!」桃花女望著一條大魚從河裡跳到甲板上。
「好兆頭!白魚跳舟!」老先生大叫:「咱們準可活過這一關!」
艙裡五個人全轉身看岸上的土地廟。
土地廟仍然在水邊兒上。
水還是沒有漲。
「那個土地廟看著叫人生氣,例不如把它砸掉!」流亡學生說。
「你說這話就該遭雷打!」老先生翹著鬍子。「魚呢?剛才那條大魚呢?」
「船伕把牠放在水桶裡了,明天殺了吃鮮魚!」
「不可吃!不可吃!那條魚決不可吃!」老先生走到船頭,兩手從桶裡捧起魚,跪在船邊,手像兩片蚌殼似地張開了。
魚溜到江裡去了,噗通一聲,閃了幾下就不見了。
老先生仍然跪在船邊,兩手仍然像蚌殼似地張開,手掌朝天,好像向天祈求的樣子。
※※※
「開飯啦!」船老闆在船頭叫。「對不起!從今天起,飯要定量分配了!一人一餐一碗飯!」
河裡兩排牙齒咧得更開了──石頭也餓了!
※※※
「一碗飯還填不了我的牙齒縫!」流亡學生把筷子向簸畚裡一扔。「我從淪陷區跑出來,沒給日本人殺死,沒給炮彈打死,沒給炸彈炸死,現在困在這堆怪石頭上挨餓!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這麼想。」我坐在舖上自言自語。
「小桑,」老史坐在我旁邊。「在黛溪的時候,我應該讓你回家去。」
「現在就是能夠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到重慶去。」
「為什麼?」
「經過了這一關,我還怕什麼?現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些什麼罪過。這是自作自受自遭殃!」
「我突然也想起許多對不起人的事。有一次我爸爸打了我,他一轉身,我就咬著牙說:『我恨不得你死掉!』」
「我也那樣子咒過我的爸爸、媽媽、弟弟。『我恨不得你死掉!』」
「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亡學生在走道上走來走去。「到了重慶,第一件事就是招待記者,揭露三峽的嚴重問題!現在請你們每個人把地址留下來,以後好聯絡。」
「留給什麼人?」桃花女坐在舖上,敞著一個奶子。孩子在她懷裡拍著奶玩一陣,抓著奶吸一陣。
我們全楞住了,互相望著。我第一次想到:我能夠活著到重慶嗎?只要我能夠活著,我一定重新做人。
「也許我們全完蛋了。」老史小聲說。
「呸!」老先生坐在舖上向一旁乾呸了一聲,好像那一呸就把老史的話取消了。「童言無忌!好,好,咱們來交換地址吧!到了重慶,我要叫一桌魚翅席請你們大家來好好慶祝一下!」
「哎呀呀!要地址就難住我了!」桃花女笑。「到了重慶,找到我男人,才有地址呀!」
「你沒有你男人地址嗎?」
「沒有。」
「他不給你寫信嗎?」
「他給他媽寫。」
「那你算回什麼事呢?」
「我是他老婆。我從小就過門了。我把他帶大的。他小我七歲。他去重慶讀書,我就在家侍候婆婆,養兒子,在田上做活,織布,摘茶葉,打柴。我過什麼日子都可以!婆婆的打罵我也受得了,只要他好好的。重慶有人回來說他在外頭有人了!這個可不行!我對婆婆說我要到重慶去。她不肯放我走,連街也不准我上!我就抱著兒子,帶了幾件換洗衣服跑出來了。我只聽說我男人在合江國立二中讀書。到了合江我就到他學校去找他。見了面,他好,一輩子的夫妻!他不好,他走他的陽關大道,我過我的獨木小橋!」
「你這兒子是他的嗎?」老先生問。
「不是他的,也不是你老人家的呀!」桃花女噗哧笑了,舉起兒子對著老先生。「寶寶,叫爺爺!爺爺!」
「爺爺!」老先生用兩根手指捻著半白的鬍子。「我還沒有那樣子老法吧!」他咳嗆了一陣子。
「你們要地址,我也拿不出來呢!民國二十六年六月間我從北平到上海看朋友;七月七號蘆溝橋事變,二十八號北平就淪陷了。這些年我一直跟著朋友家東逃西逃。這個仗哪一天了呀?我不能靠朋友一輩子呀!我就離開他們一個人在重慶和巴東之間跑單幫。這次到了重慶住在哪兒呢?現在可不知道!」
「我的住址是重慶大隧道。」老史冷冷地說。
「開玩笑!」流亡學生說。
「不是開玩笑,」我接著說。「她媽早死了。她跟她爸爸從淪陷區跑出來。她去恩施讀聯中;他到重慶去做生意。三十年夏天日本人大炸重慶,一萬多人在大隧道裡悶死了。她爸爸就在裡面。」
「對,對,有名的大隧道窒息慘案!」老先生那口吻好像老史的爸爸也從此有名了。
流亡學生轉身望著我。
「我也沒有地址,我的家在恩施。我跑出來了。」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老先生從竹布褂子口袋裡拿出一個金殼子錶,看了一下時間,又把錶放進口袋裡。我突然想到爸爸錶鏈子上的玉辟邪,想到曾祖在棺材裡抓著的玉辟邪。老先生盯著我:「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我離開北平以後我老婆死了。現在我女兒生死如何還不知道呢!人都有個根呀!過去是你的根,家是你的根,父母是你的根,這次打仗咱家的根都給拔了!你幸虧還有個根!你非回去不可!我要通知你爸爸,叫他把你押回去!」
「你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我坐在舖上,一隻手撐著下巴,望著他笑。
老先生一急又咳嗆了起來,一根指頭不住地指點著我。「你們這些年輕人!你們這些年輕人!」
「和我爸爸的口吻一樣!」流亡學生笑著。「我爸爸有七個老婆!我媽是結髮。我爸爸對他七個老婆一律平等;軍事管理!他叫她們老二,老三,老四……誰先到他家誰就排在前面。老二是丫頭收上的,比老七還小五歲。七個老婆每人三十塊月規錢;春夏秋冬每人一套新衣服。每個月帶著七個老婆去旅館洗一次澡,打一場牌;七個老婆加上他自己,正好兩桌!他輪流在七個老婆房裡過夜,一個人一夜,正好一星期!七個老婆有四十幾個孩子,他自己也分不清哪個孩子是哪個老婆生的。七個老婆大姐二姐的叫著,和和氣氣,彼此從不爭吵,就因為她們全反對那一個男人:七個女人的房間一個挨一個,全都很陰暗,四周的大樹遮住了。日本人轟炸南京,炸彈不偏不倚,正好從房子正中間投下去,中間就變成了天井,房間照著天光,突然亮起來了。那一次轟炸,我媽給炸死了。六個姨娘哭得好傷心;我爸爸沒有流一滴眼淚。日本人來了,我爸爸當了官。我叫他漢奸;他罵我逆子!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有他的通訊地址!」
天邊滾著悶雷。大概要下雨了。我們互相望著,臉全亮了。
※※※
擱淺第三天。
「有雷無雨,龍王鎖龍門啦!」船老闆在船頭叫。「從今天起,一人一天只有一杯清水喝!船上的明礬只剩下兩小塊了!」
※※※
擱淺第四天。
雨、雨、雨,我們談雨,求雨,卜雨,夢雨。下雨水漲,船就可以在牙齒縫裡漂起來了。
「口好渴!」
什麼人說口渴,我就更渴。峽裡的太陽只晃那麼一下子,人就那麼渴法。難怪后羿要射掉九個太陽!
老先生提議扶乩卜雨。
流亡學生說他不相信那一套。
桃花女說扶乩是很好玩的事:丁形架子,放在沙盤上,兩個人扶著橫木兩端,在沙盤上畫著畫著;心裡唸著什麼死了的人,那人的魂就來了;丁形架子就自動在沙上畫字,為人卜吉凶,開藥方,解恩怨,甚至和人作詩。魂退了,架子也不動了。
我和老史聽見那一番話馬上叫好,搶著要扶架子為鬼神寫字。老先生說他必須做扶乩人,只有心誠的人才能把鬼神請來。
我們用船上燒過飯的柴灰當沙,裝在一個銅盆裡;把發火的兩根樹枝架成一個丁字。我和老先生扶著樹枝兩頭在柴灰裡胡亂畫著。老先生閉著眼,嘴巴不停地閤動。樹枝在柴灰上越畫越快了。我的手跟著樹枝動。柴灰上畫出了一個個的字:
功
蓋
三
分
國
名
成
八
陣
圖
「杜老!杜老!我念著杜老,杜老果然來了!」老先生拍著腿叫。「杜老晚年住夔州三年,成詩三百六十一首。瞿塘這一帶一草一木盡入詩句。我知道杜老有請必到!」他對著柴灰說,「少陵先生,您老抱負奇偉,愛君憂國,懷才不遇,憔悴奔走於羈旅之間。咱們命運相同。今天這一船人就要向您老請教。咱們困在這個灘上是凶是吉呢?」
凶
多
吉
少
「咱們逃得過這一關嗎?」
不
可
說
「咱們會死嗎?」
不
可
說
「死也好,活也好,咱們在此還要困多久呢?」
十
月
十
日
「天呀!要困那麼久!何時下雨呢?」
沒
雨
沙盤上的樹枝停了。
「杜老走了。杜甫是詩人。咱們再請一個兵家吧!咱們現在困在歷史有名的雄關險灘上,只有兵家的話才可相信。」老先生又閉著眼閤動嘴巴。
我和他又扶著樹枝在柴灰上畫著畫著。
鞠
躬
盡
瘁
死
而
後
已
「好!孔明來了!我知道孔明英魂必在瞿塘一帶,夔州魚腹浦就有孔明推演兵法的八陣圖!」老先生盯著柴灰上的「已」字。「諸葛公,您老一生英烈,一心要恢復中原,重整漢室。現今中國也是三分國:重慶國民黨,延安共產黨,日本人的傀儡政府。咱們這一船人到重慶去,也是因為憂國憂民,要為國家做點事情。現在咱們偏偏困在離八陣圖不遠的灘上。將來是凶是吉呢?」
大
吉
「好!咱們不會困死在這兒嗎?」
不
「好!咱們到得了重慶嗎?」
可
到
「咱們在這兒還要困多久呢?」
一
日
「咱們如何才能從這個險灘上活過來呢?」
吉
人
天
相
「何時下雨呢?」
一
日
「諸葛公,到了重慶,這一船人一定全體步行到武候廟去上香!」
沙盤上的樹枝停了。
老先生放下樹枝,望著柴灰裡的「日」字發楞。過了好一陣他才醒過來。「咱們就困在古跡裡呀!白帝城,八陣圖,擂鼓台,孟良梯,鐵鎖關!這四面八方全是天下英雄奇才留下來的古跡呀!你們知道鐵鎖關嗎?鐵鎖關有攔江鎖七條,長兩百多丈,歷代帝王流寇就用那些鐵索橫斷江口,鎖住巴蜀。長江流了幾千年了,這些東西還在這兒!咱們這個國家太老太老了!」
「老先生,」流亡學生說:「現在不是陶醉在我們幾千年歷史裡的時候呀!我們要從這個灘上逃生呀!」
「我相信明天就會下雨了。一下雨水就漲起來了。」
「您真相信扶乩那一套嗎?」我問:「是您自己用樹枝畫字吧?還是真的杜甫孔明在畫呢?」
「你們這些年輕人!」老先生揪了一下他的鬍子。「我這麼一把年紀!還會騙你嗎?」他頓了一下。「我真的相信天有感應。我來給你們講一個孝子傳上的故事吧。有個叫庾子輿的人,扶父親靈柩過瞿塘。六月水漲,運靈柩的船不能走。庾子輿焚香求龍王退水。水果然退了。庚於輿扶父親靈柩過瞿塘以後,水又漲了。」
「這條船上哪一個是孝子?」桃花女笑著問。
沒有一個人回答。
※※※
「我們在這兒擱淺多久了?」
「五天吧?」
「七天囉!」
「六天!」
「反正是很久很久了。」
「月亮出來了。」
「嗯。」
「什麼時候了?」
「月亮到我們頭頂,一定是半夜了!你的錶呢?」
「錶停了,忘了上了。誰有錶?」
「我有錶。看不見時間。太黑了。」
「好靜啊!只有水打石頭的聲音。」
「其他的人睡著了嗎?」
「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說說話呢?」
「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又渴又餓。」
「一個大浪過去了。」
「我們躺在艙裡看不見浪。」
「我可以聽見。很靜很靜,突然嘩啦一聲,又很靜很靜了──那就是浪。」
「你還聽見什麼嗎?」
「什麼也沒有。」
「他們也在打仗嗎?」
「那個他們?」
「岸上的人。」
「啊!他們不會打到我們這兒來。」
「嗯。他們不會打到我們這兒來。兩面是山。底下是水。上面蓋著天。」
「喂,每個人都說說話好嗎?你們不說話就像死了一樣。」
「說什麼呢?」
「說什麼都可以。」
「這麼靜法,人不說話,很可怕;人說話,也可怕,就像孤魂野鬼在說話一樣。」
「那我就來吹簫吧。」
「好,你吹簫,我來講故事。」
「我就吹《孟姜女》吧。」
「也是個有月亮的晚上,也是這麼靜法,他醒來聞著一股火藥味……」
「哪個他?」
「故事裡的他。他醒來聞著一股火藥味。到處是灰。連月亮也是灰撲撲的。他醒來躺在山坡一棵大樹下。山坡對著嘉陵江。對岸的重慶冒著幾根很粗很粗的黑色煙柱子,影子映在嘉陵江裡,成了頂天立地的黑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間是灰色的,好像整個重慶的灰塵都掀起來了。」
「他從地上站起來,抖掉了身上的灰塵,這才清醒過來:原來他在山坡下邊防空洞裡躲了七天七夜了,日本飛機一批又一批連續轟炸重慶一百五十多個鐘頭了。兩百多人躲在一個防空洞裡。吃,喝,睡,大小便全在洞裡。他受不了,走到洞外山坡上。又一批飛機來了。他來不及跑回洞裡。只聽見轟的一聲,滿天飛沙。他清醒過來,才看見山坡下防空洞門口有人在挖土;防空洞門口扔了一顆炸彈。他拔腳飛跑,好像他不跑就會給人當防空洞裡的死人拖走了。他跑著跑著,也不知道在哪兒跑,也不知道往哪兒跑。只要跑著就行了。突然他聽見一個很低的聲音;『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喂,吹簫呀!別停呀!」
「反反覆覆吹《孟姜女》嗎?」
「嗯,故事也講下去呀!」
「好,那個聲音反反覆覆地說:『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停下來,四周看看,沒有一個人,只有幾座墳,連墓碑也沒有。他向右走,那聲音就在左邊。他向左走,那聲音就在右邊。他向前走,那聲音就在後邊。他向後轉,那聲音就停止了。他總不能向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就走到堆滿死人的防空洞去了。他必須向前走。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聲音就在他背後,簡直就是他自己的腳後跟發出來的。他非停下來不可了。現在他才聽出那聲音是從右邊來的。他向右邊走,那聲音越來越大了。他看到一座裂口的空墳,棺材大概移走了。一個女人躺在坑裡,頭伸在坑外,閉著眼睛,不住地說:『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把那女人從坑裡拖出來。這時候他才看清那女人本來和他躲在一個防空洞裡。他一時分不清那是個被炸死的女鬼呢?還是個死裡逃生的活人?他跑警報總是帶著一瓶水。他就用水把她灌醒了。他問她怎麼從防空洞到了那座空墳裡。她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瞪著眼望著他,突然叫了聲:『子堯!你還不快跑嗎?』他說他的名字叫柏夫。女人說:『別開玩笑!日本兵走了嗎?』他說:『日本飛機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煩了,一個個字重重地說:『我問的是那個要強姦我的日本兵走了沒有?』男人說,『重慶可沒有日本兵呀?』」
「今兒晚上的簫特別好聽──《孟姜女哭長城》。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呢?」
「哪一個女人呀?孟姜女?還是墳裡的女人?」
「墳裡的女人。快講下去吧!簡宣是現代聊齋!」
「好。那女人坐在地上,重重捶著地上的土說:『這兒不是重慶!這兒是南京呀!我和你剛剛結了婚!日本人剛剛進了城!』男人把口袋裡的錶摸出來,劃了根火柴,把錶殼子上刻的名字『柏夫』給她看。女人說:『別開玩笑啦!子堯!現在是生死關頭,你快逃走吧!日本兵在南京城搜查中國軍人。凡是手掌上有繭的人,車伕,木匠,苦力,日本人就認為是拿過槍桿的人,就要把他們抓走。昨天一天就抓走了一千三百多人。現在南京城的狗都肥起來了,餵狗的屍首太多了。』女人四面看看,又問:『那個日本兵走了嗎?』男人只好說:『走了。』女人指著嘉陵江說:『喏,就在那條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後面走。你知道,子堯,我們剛剛結婚一個多星期,你還沒有辦法碰我。你說我是個石女。』」
「什麼?石女?」
「嗯。石女。石頭的石。」
「快講嘛!故事正到了精采的地方!」
「女人就那樣子講下去。她說:『在那條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後面走。大白天,他一面走,一面脫衣服,沿著小路扔著他的軍裝,馬靴,軍褲,內褲,他脫得精光,只剩下一把刺刀掛在身上。日本兵穿軍裝的時候,人也高一大截。一脫光了,人也變矮了,比我還矮!他把我當個泥人一樣扳來扳去。把我的衣服全剝光了,他才把刺刀扔在地上。就在那個時候,子堯,你就跑來了。記得嗎?你跑出了南京,又跑回來了。日本兵比你矮一個頭。他一看見你,就跳上你的背,兩隻手扣著你的脖子,用牙齒狠狠啃你的後頸窩。你就一隻手伸到背後抓他那個東西。抓也抓不住。太小了。最後算是抓住了,你就用力扯著扯著,扯得他大叫。國際救濟委員會的人趕到了。委員會的主任是個德國人。他叫日本兵走。日本兵仍然啃你脖子。你仍然扯著他那個東西。最後那德國人把胳臂向他面前一伸。日本兵看到他的納粹徽章,連忙從你背上溜下來跑了,連在地上的刺刀衣服也不要了。』」
「後來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呢?」
「你問的哪一個時期的女人?南京大屠殺裡的女人呢?還是重慶大轟炸裡的女人?」
「重慶大轟炸裡的女人。」
「她的丈夫和兒子正在找她。在那批日本飛機來之前,她兩歲的兒子在防空洞裡哭起來了。防空洞裡的人大罵,要把那孩子揍死。孩子的爸爸只好把兒子抱到防空洞外面去。媽媽在防空洞裡坐立不安,便到防空洞外面去找丈夫和兒子。就在那一刻,日本飛機來了,在防空洞門口扔了炸彈。轟炸過後,那女人不知怎麼在那座空墳裡,目前的事全忘了,只記得以前南京大屠殺的事。她丈夫帶著孩子去警察局查死人名單,找一個叫王蟬的女人。那女人在警察局說她就叫王蟬,但她剛剛結婚,還沒有孩子。我看見她丈夫和孩子在那兒,我就走了。」
「你?你講的是故事呢?還是你自己的事呢?」
「我自己的事。在這兒困了這麼久了,那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也就和講故事一樣了!」老先生說。
流亡學生仍然吹著《孟姜女》。
正月裡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點紅燈,
別家丈夫團圓敘,
奴家丈夫造長城,
……
※※※
嘩啦一聲,一個大浪過去了,靜下來了。嘩啦一聲,又一個大浪過去了,又靜下來了。浪裡湧著許多人頭,瞪著眼睛望天,沒有聲音。
一隻大鷹飛來了,在人頭上繞著圈子飛,扇著很大的黑翅膀,從容不迫地扇著,非常莊嚴,又非常優美,簡直就是舞蹈。
老先生和老史突然坐在大鷹的翅磅上,一邊一個,像坐蹺蹺板一樣。大鷹背著他們飛舞。他們向我招手。
流亡學生突然騎在大鷹的背上了,吹起簫來了,和著大浪的舞蹈。
大鷹載著他們三個人,向下水飛走了。
人頭向下水流走了。
我大叫他們停住。我也要騎在鷹背上飛走。
桃花女踩著浪花來了,向我招手,要我和她一起去踩水。
簫聲大起來了。
我從夢裡醒了。原來簫聲是從船尾來的。老史,老先生,桃花女在舖上睡著了。桃花女懷裡摟著孩子。
我在舖上坐起來。
簫聲突然停了。
我走到艙外,繞過堆在船尾的棉紗包。
流亡學生躺在甲板上,打著赤膊。
峽裡很黑很黑。他的手向我伸出來。
我在他身上躺下去了。
他腿上沾著我的處女血。他吐了口唾沫察掉了。
※※※
擱淺第六天。
江上一陣叫喊。
我們從艙裡湧到船頭。只見一條木船從一個浪頭上衝下來了,衝到我們外圍的漩渦上就呼呼地轉。船上的人叫著,女人孩子哭著。船轉得很快很快,像個小陀螺一樣,有一根無形的鞭子抽著它得得轉。
漩渦四周冒著白沫。白沫濺起來了,翻起來了,翻起一道白色的牆,把我們的船和打轉的船隔開了。
白牆嘩啦一下垮了。那條船就像西瓜摔在石頭上一樣裂開了,把船上的人全抖到水裡去了。
又一陣大浪翻起來了。
大浪過去了,水裡的人不見了。
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水蕩走了,太陽蕩走了。
只聽見
鼕……
鼕……
鼕鼕……
鼕鼕……
鼕鼕鼕鼕……
鼕鼕鼕鼕……
鼕鼕鼕鼕鼕鼕鼕鼕鼕
鼕鼕鼕鼕鼕鼕鼕鼕鼕
流亡學生打著赤膊,黑叢叢的腋毛,黑叢叢的鬍鬚,眼睛冒著火,咬著牙,鼓著筋,雙手舉著鼓槌,連人帶槌向大鼓一下又一下捶過去。他捶的不是鼓。他捶著山、天、水。
山,天,水,到處捶得亂響。
「打得好!打得好!得勝鼓!」老先生說。
一隻烏鴉從下水朝我們的船飛上來了。
流亡學生扔了鼓槌,狠狠盯著烏鴉。
「烏鴉當頭過,無災必有禍。」桃花女抱著孩子說。
我抬起一個空瓶子跳起來向烏鴉釘過去。「打死你這個黑妖怪!」瓶子落在石頭上,碎了。
老史又拾起一個破碗釘過去。「王八蛋!滾開!」碗落在石頭上,碎了。
烏鴉在我們頭上繞圈子。
老先生臉漲得通紅,指點著烏鴉。「你以為你嚇唬得了人嗎?噯?你以為我就會困死在這兒嗎?噯?軍閥打仗我沒死。土匪打仗我沒死。日本人打仗我沒死,我就會死在這一堆怪石頭上嗎?呸!」他使勁咳了一泡痰向烏鴉呸的一下吐去了。
「他媽的臭巴子!」流亡學生對著烏鴉跳起來了。「你可嚇唬不了我!你等著瞧吧!我死不了!我要活著攪得天翻地覆,給你一點顏色看看!山呀,水呀,野獸呀!烏鴉呀!你們毀得了人嗎?你們毀了人的身體,毀不了人的精神呀!船打翻了,人淹死了,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千千萬萬的人又生出來了!千千萬萬的人又在灘上活過來了!天下是年輕人的呀!你知道嗎?王八蛋!古代的帝王,多少都經過大難呀!人死不了呀!你知道嗎?王八蛋!人死不了呀!」
老先生拍了個巴掌。「請大家注意!生死關頭!我悶在心裡的話非說不可了!咱們的船老闆簡直是拿人命當兒戲!瞿塘險過百牢關!他自然知道這個危險!他是三峽撐船老手!他的船隻應該裝貨,根本不應該搭客!根本不應該預先收船費!他木船的票價和輪船一樣貴!既已搭客,既已收了錢,他就應該負責!首先負責船客的安全;其次負責船客的飲食。咱們先在新崩灘上撞了船,在黛溪擱了四天。咱們信任船老闆,沒有要他退錢。咱們還是上了船。後來,船又在黃龍灘上斷了縴。在這堆怪石頭上擱了這麼久!現在,在亞洲第一大川,幾千里的長江上,連喝的水也要定量分配!這簡直是天下的大笑話!從出事那天起,船老闆從來沒有採取任何救急行動。不僅如此,船客拚命叫救命的時候,他冷言冷語,黃鶴樓上看翻船!船老闆和船伕全是撐船老手。萬一有何不幸,他們可以在水裡逃生,船客可不能!船老闆加上船伕,他們一共有十三個人。咱們船客只有六個人!而且多是老弱婦孺!咱們是寡不敵眾!也就因為這個道理,我老漢才要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現在,我代表六位船客,包括那個吃奶的船客,請求船老闆解決這一船人的生死問題!」
船伕沒有作聲。船客也沒作聲。
船老闆蹲在甲板上,面不改色,叭了一口空空的旱煙袋:「各位船客!你們腳底下人不懂得川江行船的苦。我們撐船人三面朝水,一面朝天,完全是靠天靠水吃飯。天不下雨,水不漲,我們也沒有啥子辦法!行船,騎馬,都有個危險!人人門口有塊滑石板!沒有人能夠擔保。人有生死,物有損壞,全看老天爺的意思!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命也賠了!現在只有請船客心平氣和,再耐心等一等!」
「天呀!等到哪天為止呀!」
「就是等,也得有飯吃有水喝呀!」
「江裡有的是魚有的是水呀!」船老闆說。「沒有柴火,吃生魚!沒有明礬,喝渾水!我們撐船人可以這樣子活下去,你們艙客就不能嗎?」他把空空的旱煙袋吸得叭叭響。「我們煙絲抽完了,就抽煙油!煙油抽完了,就抽煙灰!」他順手把身邊的大鼓鼕的拍了一下。「不吃生魚的人,也可以啃鼓皮呀!」
「呸!」老先生向船老闆呸了一口吐沫。「我要啃死你!」
船老闆仰天大笑。「人一個,命一條!啃吧!剮吧!宰吧!有啥子好處?水漲了,船漂起來了,你們還要人掌舵呀!」
※※※
「骰子!」我叫了一聲,就從「女生宿舍」跨到「男生宿舍」。老先生坐在舖上,手裡掂著三顆骰子。我搶過骰子擲在舖上。「我們來好好賭一場吧!喂,男生,女生,全到老先生舖上來吧!」
「正中下懷!」老先生一高興,又咳嗆了一陣子。「叫化子做皇帝,快活一天是一天!我這包袱裡還有四瓶大麯,帶到重慶送人的。去他媽的!咱們就喝了吧!」他打開一瓶,骨碌喝了幾口,脫下竹布褂子,也打起赤膊來了;兩三根腋毛從胳肢窩裡翹了出來。
我們五個人一個挨一個坐了一圈。老史一天沒理我。我想挨著他,又想挨著流亡學生。我就擠在他們兩人之間。酒瓶子團著傳下去。我骨碌一口氣喝了好幾口酒。我第一次喝酒。臉燒起來了。心跳起來了。左手搭在老史肩上,右手搭在流亡學生肩上。
三顆骰子放在一個瓷碗裡,擺在圓圈中間。
「我做莊!」我舉起一隻手大叫。
「我做莊!」
「我做莊!」
「我做莊!」
「我做莊!」
「划拳吧!兩個一划,誰贏了就喝酒;贏的人在和下一個人划,最後贏的人做莊!」
「開始吧!兩相好哇!」
「四季財呀!」
「六六順呀!」
「七巧呀!」
「寶一對呀!」
「四季財呀!」
「三桃園呀!」
「寶一對呀!」
「八仙呀!」
「六六順呀!」
「全到了!」
「一頂高升!」
「四季財呀!」
「七巧呀!」
「全到了!」
「三桃園呀!」
「六六順呀!」
「寶一對呀!」
「八仙呀!」
「七巧呀!」
「我贏了!我贏了!」桃花女大叫。「我做莊!你們下注子吧!」
「好!五十!」
「六十!」
「七十!」
「八十!」
「再加個五十!」
「再加個六十!」
「再加個七十!」
「再加個八十!」
「哎呀呀!」桃花女笑著。「越下越多了!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錢呀!好吧!我贏了,再做莊!輸了,退位!我就賭這一把!」她抓起骰子隨手往碗裡一撒,手一揚。
骰子在碗裡打滾。
我喝了一口酒,仍然拿著酒瓶,看見許許多多喝醉了酒的骰子,在碗裡骨碌亂滾。
「五點!」
「多一點我也不要!我只要個六點!」老先生兩手捧著骰子,捧到嘴邊噓了口氣,兩手像蚌殼一樣在下方慢慢張開了。
骰子打在碗裡。
他彎著身子,盯著打滾的骰子大叫:「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啊!三點!」他拉起桃花女的手,把她手裡的酒瓶餵在她嘴裡。她喝了口酒。他又拉起她的手,把酒瓶餵在自己的嘴裡;另一隻手就勢把她摟在懷裡,按著她的臉貼在他赤祼的胸上;手揉臉;臉揉胸;咕咕嚕嚕把酒一口喝完了。空瓶子仍然銜在嘴裡,好像嬰兒銜的交奶瓶。
「老先生,老先生,男女授受不親呀!酒瓶裡的酒光啦!我身上可沒有酒呀!老先生!您老人家是道德人,女人的身子不可以亂摸呀!」桃花女笑著從他懷裡掙脫坐直了身子,髻揉散了,一綹亂髮按在胸前;衣服大襟扣子也掙開了,露出大半個奶子。
骰子又在碗裡滾著響了。
「六點!六點!六點!」老史叫著,在舖上打滾。
我就跟著她滾過去,一翻身騎在她身上,像騎馬一樣在她身上顛著顛著,一面打拍子似地和她一邊叫:「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
她突然不叫了,把我一把扳下去,抱著我在舖上滾,臉擦臉,腿擦腿,滾過來,滾過去。她一面咕嚕著:「你不理我,我就不放你!你不理我,我就不放你!」
「四點!」桃花女大叫。「你擲了個四點!史丹!喂!桑青,歸你擲骰子啦!」
我從老史懷裡掙出來,滾過去,抓起骰子放在嘴裡,呸的一下把骰子吐在碗裡,照樣望著骰子大叫:「六點!我只要六點!來個六點!六點!」流亡學生正趴在我右邊。我就用手捶著他打拍子:「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點!六六六六六六──點!幾點?喂,喂,幾點呀?我得了幾點呀?」
「五點!莊家也是五點!莊家吃你!」
又一瓶酒在圈子裡傳下去。
流亡學生坐起來,用手夾起三顆骰子向碗裡扔。他嗲聲嗲氣唱起歌來了。骰子就自顧自在碗裡滾著。
風吹窗,身兒涼,
風吹柳梢兒呼呀呼呼響,
人家鴛鴦同羅帳,
奴家有夫不成雙,
哎呀呀兒喲,哎呀呀兒喲!
「對不起,你也是拿小點子的人!你只有三點!」桃花女笑著對流亡學生說,把我們四個人前面的錢一把撈光了。
桃花女連贏三把。
我們的注子越下越大。最後我們把自己拿得出的錢或東西全下下去了。我和老史銀錢不分。我們錢包裡只剩下兩百元了。我下兩百元;她就下錢包。老先生下的是金殼子錶。流亡學生下的是簫。
我們又輸了。只有流亡學生一個人贏了二十元──簫的價錢。他提議換莊。三個輸家全叫好。當然是流亡學生做莊──無論如何,他贏了一把,只有他才可以壓壓桃花女的威風。但是,三個輸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下注子了。
「我有個辦法!」流亡學生說。「我們只賭一把!這一把就賭個你死我活!每個人把最寶貴的東西拿出來。沒有東西就賭人。我是莊家,我贏了,有東西就撈東西,沒有東西就撈人!」
「你要是輸了呢?」
「我只有這個人!隨便你們在我身上幹什麼!割也好,宰也好!」
「天呀!」桃花女笑著。「我最寶貴的東西是我白白胖胖的兒子!」她望望對面舖上睡著的嬰兒。
「你最寶貴的東西是你的身子!」流亡學生湊到她面前,聲音壓得很低,低到每個人都可以聽見。
老先生嘿嘿笑了兩聲:「此話有理!我就賭我的家當吧!四合院的房子一棟!在北平!你贏了,就歸你回去接收!我還指望將來打完了仗回到那四合院裡養老呢!」
「我也賭我的家當!」我叫了起來,跨到「女生宿舍」,從枕頭旁邊的小皮箱裡摸出玉辟邪,又跨回「男生宿舍」。「吶!我家祖傳的寶貝!」
老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要從我手裡把玉辟邪接過去。流亡學生搶先接過去,拿在手裡看了一下,盯著我說:「你就賭這個老古董嗎?」
「嗯。」
「我寧可要你這個人!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
老史把我一把扳在她背後,挺出身子。「喂,流亡學生,我姓史的和你打交道!我就賭她那個人!我贏了,你讓路!你贏了,我讓路!告訴你!你幹的事你自己心裡有數!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麼?」
「小桑!你聽見他的話了嗎?」
「聽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麼?」
「你聽見她的話了嗎?姓史的!」流亡學生說。
「負負得正,兩相抵銷,各歸原位!我不會搶你的寶貝!你到底要賭什麼?說吧!」
「我什麼也沒有!人一個,命一條!」
「好,我贏了,我知道如何對付你!」流亡學生逼過去狠狠望進她眼裡。
「喝酒吧!喝酒吧!最後半瓶了!」老先生舉起酒瓶。
酒瓶圍著傳下去。酒喝完了。骰子響了。
一片叫嚷。
「么二三呀!」
「么二三呀!」
「四五六呀!」
「四五六呀!」
「么二三呀!」
「么點呀!」
「好,一顆骰子停了,么點!」
「好,第二顆骰子停了,又是個么點!」
「乖乖,乖乖,再來個么點吧!」
「乖乖,乖乖,不要聽他的,來個兩點吧!」
「好!四點!要得!莊家只有四點!」
骰子又響了。
「五點!五點!五點!五點!我只要比那個雜種多一點就夠了!五點!五點!啊!也是個四點!」
骰子又響了。
「五點!五點!小東西!聽見沒有!噯?五點!我只要比他王八蛋多一點!就保住我四合院的房子哪!好,一顆停了!六點!又一顆停了,六點!好,就來個豹子吧!再來個六點!六點!六點!好──哇!五點!」
骰子又響了。
「五點!五點!五點!多一點也不要!少一點也不要!只要五點!老天爺!這一輩子我只要贏這一次!只要贏這一次!只要贏這一次!老天爺!老天爺!我只要五點!骰子全停了嗎?幾點?幾點?六點,謝天謝地!」
我只覺得水漂漂,船漂漂,人漂漂,玉辟邪也漂漂的。他們說歸我擲骰子了。我抓起骰子擲在碗裡,擲了個六點。他們說我只抓起兩顆,要我重新擲一次。老史把三顆骰子塞在我手裡。我捏也捏不住,骰子一顆顆滾到碗裡。只聽見老史慘叫一聲:
「完了!完了!」
※※※
莊家流亡學生:四點。
老先生:五點。
桑青:三點。
史丹:六點。
桃花女:四點。
「莊家,我就贏你一點!」老先生說話了。「我要你這小子跪在我面前,三拜九叩,磕九個響頭!」
流亡學生跪在地上。
「不行!不行!」老先生盤腿坐在舖上,像一尊泥菩薩。「你看見過你老子敬祖宗嗎?你老子是跪在舖上向祖宗磕頭嗎!噯?你得規規矩矩跪在地上!頭磕在地上蹦蹦響!」
流亡學生從舖上跳到地上,彎身跪下去。
「喂,小子!且慢!你看見過誰打赤膊磕頭嗎?你非得把衣服穿上不可!」
流亡學生咬咬牙。
我、老史、桃花女樂得哈哈笑。
他穿上襯衣,在兩排舖之間擠下身子,在走道上跪下去。
老先生高高坐在舖上,咳嗆了一陣子,摸鬍子,高聲喊著:「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流亡學生站起來拜了一拜,又跪下去。「四叩首!五叩首!六叩首!」流亡學生又站起來拜了一拜,又跪下去。「七叩首!八叩首!九叩首!禮──成──!」
流亡學生從地上爬起來,指著我說:「我就贏你一點。現在我要和你算賬了!」
「簡單得很!你贏了,這塊玉,拿去!」我從舖上拿起玉辟邪遞給他。
他沒有把玉接過去,望著我說:「這一下子可把我難住了!我是個流浪的人。我只要一雙草鞋,一袋乾糧,一支簫。你這塊玉給了我還是個累贅!再說,」他的聲音變得出奇的柔和,「我欠你一點東西。我就把這塊玉還債吧!」
「你說過的,負負得正,兩相抵銷。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把這塊玉拿去吧!」我那麼說著,要把玉辟邪塞在流亡學生手裡。我明明把玉辟邪捏得緊緊的;一抬手,一晃眼,玉辟邪就從我手裡溜了,掉在地上了。
「啊!」
玉辟邪摔成兩半了。
老先生把兩半玉辟邪拾起來,並在一起,看上去仍然是塊完整的玉。
「這樣也好!你一半,我一半!」流亡學生說,把半邊玉辟邪塞在我手裡。
「好啦!問題解決啦!」老史搓拳摩掌,牙齒磕得直響。「現在歸我和莊家算賬了,我是大贏家,贏你莊家兩點!對不對?我只要贏了你就夠了!我不宰你:不剮你!不啃你!我只要你裝女人唱個《鳳陽花鼓》!」
「好主意!」我也想整整他,把半邊玉辟邪扔到對面舖上,準備來助陣。
我、老史、桃花女三個人把流亡學生的衣服剝了,只剩下一條內褲。我想起他在甲板上赤條條的樣子;他壓在我身上,頭吊在我肩上;我腿上濕濡濡的,那兒還有點痛。我不住地摸他的身子,就像太陽裡一塊好石頭,光光的,暖暖的,硬硬的,男人的身子原來那麼好法!我希望那樣子摸他一輩子,可是,他用力擠進我身子的時候,那滋味並不好受。桃花女居然天天晚上和她男人睡覺,還可以生出一個娃娃!不知道她如何熬過來的?
我們用桃花女的衣服和脂粉把流亡學生打扮起來了:他穿著桃花衫子,藍印花布褲子,頭上紮著藍印花布的包袱,顴骨上兩大團水紅胭脂,兩道很粗很黑的男人眉。
他把一雙黝黑的男人手放在腰上行了個萬福,就拎起桃花女的紅手絹,扭扭捏捏唱起來了。
說命薄,真命薄,
一生一世嫁不到好大夫,
人家的丈夫做官又做府,
奴家的丈夫只會打花鼓。
老先生坐在舖上笑得直咳嗆。我,老史,桃花女笑得在舖上打滾。
流亡學生突然跳到舖上,撲到老史身上:「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也是個女人了!你非得和我親個嘴不可!」他的嘴壓在老史嘴上:手在她身上亂抓亂摸。老史只是嗚嗚的說不出話來。
我撲到流亡學生身上去救老史,只聽見他叫了一聲:「好──哇!」一翻身就把我和老史兩個人全摟在懷裡,一邊一個,手臂扣著脖子,一邊對桃花女說:「你也來呀!我胸上還可以頂一個!」我和老史用拳頭在他胸上亂捶亂打。
他突然放開我們,向桃花女滾過去了,坐起來伸出兩隻手,彎著十個指頭,像獸爪子一樣,向桃花女逼過去,一面說:「好,現在歸我和你算帳了!」
桃花女笑著,扯開的大襟扣子也沒扣上,一綹亂髮仍然搭在胸前。「你要什麼呢?我贏的錢你全拿去好了!」
「我呀!我──要──你──這──個──人!」
她用一根手指頭點他的鼻子:「告訴你,色字頭上一把刀!你這小子!你到底有多少本錢拼!」
「我是贏家!他本錢不夠,我借!」老光生嘿嘿笑。
流亡學生不言不語,一把把她的藍印花布衫子扯開了,撲過去吸她的奶。
老先生撲過去吸她另一個奶。
桃花女格格笑,抖著一對大奶子。「你們在老娘身上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搶我兒子的飯碗!我的奶快乾了!」
孩子在對面舖上哭起來了。
桃花女把兩個男人推開了,跨到對面舖上去抱孩子。
「我有個好主意!老先生請喝酒!我還有兩根煙。我就請抽煙吧!」流亡學生從衣服口袋裡摸出兩支人頭狗的香煙,跨到桃花女的舖上去。
桃花女躺在舖上餵孩子奶。流亡學生點燃一支煙,抓起桃花女右腳,把煙插在她兩個腳趾之間,點燃的一頭冒在腳背上,他就臉貼著她腳板心抽煙,兩手捧著她的腳。
老先生在桃花女左腳上也抽起煙來。
桃花女四仰八叉地躺著,孩子趴在她的奶子上吸得「叭叭」響;兩個男人捧著她的腳抽得「叭叭」響。
桃花女笑著扭著身子:「哎喲,哎喲!死鬼!癢死了!癢死了!哎喲!你們這些色鬼!討不到好死!」
「聽!聽!日本飛機來了!」我聽見一陣轟轟的飛機聲。
※※※
我們筆直坐在舖上。
飛機轟著來了。
峽裡正是日夜不分的那一刻,昏昏的,是晴朗的黃昏,也是陰沉的白天。
船老闆和船伕都在船頭。
「喂!日本飛機來了!請你們都躲在艙裡,不要危害大家的生命!」老先生叫。
沒有反應。
「看!三架一排!一共九架!」船老闆在船頭說。
「他媽的!漢奸!只有漢奸才不怕日本飛機!」流亡學生咬著牙。
江上有條木船來了,船上有人叫喊,還有噹噹的鑼聲。
飛機飛到我們頂上了。我們全趴在舖上。我拉過被子蒙著頭,不管身子。
人的叫聲、鑼聲、飛機聲更大了。
「聽不清呀!再說一遍吧!」船老闆在船頭對著另外那條木船叫。仍然是亂哄哄的人聲,鑼聲,飛機聲。
「日本人投降啦!」船老闆終於叫出來了。
我們全湧到船頭。
轟的一聲,一把火吱的一下衝到天上去了,展出一大蓬五彩火花。一朵蓮花在峽上的天空開放了!
飛機灑著五彩紙屑,向下水飛走了。
另外那條木船,隔著翻滾的灘,載者鑼聲和歡呼向下水溜走了。
「勝──利──啦──勝──利──啦──利──啦──利──啦──啦──啦──」
歡呼的回音和彩紙一起飄著,飄著,落在江上消失了。
「山戴帽啦!要下雨啦!船要漂走啦!」船老闆突然叫了起來。
他那一聲把我們全叫醒了。
幾朵烏雲飄到我們頭上了。
流亡學生仍然一身《鳳陽花鼓》女人打扮,拿起甲板上的鼓槌,向著大鼓摔過去。
鼕……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