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一九四四年五月三十日,星期二
十一
弗立克在黎明時分離開倫敦,開的是一輛文森特彗星牌摩托車,它有一個非常強大的五百毫升引擎。路上空寂無人。汽油供應實行嚴格配給制,駕車者可能會由於沒必要的旅程而被關進監獄。她開得非常快,這很危險,但很讓人興奮,單為了這份快感就值得冒險。
她對這次任務的感覺也是這樣,又恐懼,又渴望。前一天晚上他跟珀西和保羅待到很晚,一邊喝茶一邊做計劃。他們決定小組需要六名婦女,這是一個班次的清潔工人數。應該有一名炸藥專家,還得有名電話機械師決定安放炸藥的確切位置,確保能夠炸毀交換站。她想要一名射擊能手和兩名敢打敢衝的士兵。加上她自己,一共就是六個人了。
她只有一天時間找到這些人。小組需要進行兩天最低限度的訓練──哪怕不學別的,也要學會跳降落傘,訓練定在週三和週四。他們要在週五被空投到蘭斯附近,週六晚上或週日進入城堡。有一天的空閒時間以備調整誤差。
她從倫敦大橋過河,摩托車呼嘯著經過伯蒙德塞和羅斯海斯,碼頭被炸彈炸毀,房屋也被炸得破爛不堪,隨後她開上了舊肯特路,這是歷代朝聖者前往坎特伯雷的必經之路。離開郊區後她加大油門,任摩托車隨意馳騁,剎那之間所有煩惱都隨風吹到了腦後。
她在六點之前就趕到了索默斯霍爾姆,這是考菲爾德男爵的鄉間別墅。弗立克知道,男爵本人威廉.考菲爾德此時正在義大利作戰,與第八軍一道進攻羅馬。他的妹妹戴安娜.考菲爾德閣下是目前住在這裡的唯一一位家族成員。巨大別墅的幾十間客房和傭人房已經成了傷兵休養所。
弗立克慢了下來,摩托車以步行速度開上了一條上百年的菩提樹夾圍的林蔭道,前面是一座碩大的粉紅色花崗岩建築,拱柱、臺榭、山牆和屋頂,還有無數的窗戶和煙囪,林林總總,盡收眼底。她把車停在礫石鋪就的前院,旁邊是一輛救護車和散亂停放的幾輛吉普車。
在大廳裡,護士們四處忙著端茶倒水。士兵都躺在這裡靜養,但早晨還是要叫醒他們。弗立克向人打聽管家萊利夫人在哪兒,有人告訴她說她在地下室。弗立克找到她時,她正憂心忡忡地盯著鍋爐,旁邊站著兩個穿工裝褲的男人。
「你好,媽。」弗立克說。
母親使勁擁抱著她。她比自己的女兒還要矮些,也像她那麼纖瘦,不過跟弗立克一樣,她比看上去更結實。母親的擁抱讓弗立克幾乎無法呼吸。她掙脫出來,連喘帶笑地說:「媽,你快把我憋死了!」
「我要不是親眼見到你,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母親說。她的口音仍然帶著一絲愛爾蘭腔,她是在四十五年以前隨父母離開科克的。
「鍋爐出問題了?」
「鍋爐從來沒有燒過這麼多熱水。這些護士都有潔癖,強迫那些可憐的戰士每天洗澡。去我廚房吧,我給你弄點早餐。」
弗立克的時間很緊,但她告訴自己,自己應該跟母親多待一會兒,再說她也得吃點兒什麼。她跟著媽媽上樓,進了傭人住宿區。
弗立克就是在這幢房子裡長大的。她曾在傭人的大廳裡玩耍,在林子裡瘋跑,上的是一英里外的鄉村小學,後來上了寄宿學校和大學,假期也要回到這兒。她在這兒格外受寵。按說像她母親這樣的職位,一有了孩子就不得不放棄工作,她媽媽卻沒被解雇,部分是因為男爵不那麼守舊,但主要還是他害怕失去一個這麼出色的管家。弗立克的父親是一個僕役長,可在她六歲的時候他就死了。每年二月,弗立克和媽媽都要陪著這家人去他們的尼斯別墅,弗立克就是在那兒學會說法語的。
老男爵,也就是威廉和戴安娜的父親,曾非常喜歡弗立克,鼓勵她學習,就連學費也是他負擔的。弗立克獲得助學金進入劍橋讓他非常高興。戰爭開始不久他就去世了,弗立克十分悲傷,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父親一樣。
現在這家人只占據這幢房子的一小部分,原來僕役長的餐具室現在成了廚房。弗立克的母親燒上一壺水。「一片吐司就行了,媽。」弗立克說。
母親沒理會她,開始炸培根片。「看來你還很好的,」她說,「你那帥氣的丈夫怎麼樣?」
「米歇爾還活著。」弗立克說。她在餐桌前坐下。培根的香味誘得她口水大增。
「活著?聽上去顯然是不太好,受傷了嗎?」
「他屁股上挨了一槍,但要不了命。」
「你早就看清他了,對吧。」
弗立克笑了說:「媽,行了!我不想說這個。」
「不說不行,他是不是改了拈花惹草的毛病?這大概不算軍事祕密吧。」
弗立克一直驚嘆她母親十分準確的直覺,這可真了不得。「我希望他改邪歸正了。」
「嗯,你說的改邪歸正有沒有具體所指?」
弗立克沒有直接回答:「你注意到沒有,媽,男人有時候好像看不到一個女孩到底有多蠢。」
媽媽厭惡地哼了一聲:「這種事就這樣。我估計,那女孩一定很漂亮。」
「嗯。」
「年輕嗎?」
「十九。」
「你把這事兒跟他說清楚了?」
「嗯,他答應改過。」
「你要是不總在外面跑,他或許能夠說到做到。」
「我希望吧。」
媽媽顯得有些不高興地說:「那麼,你還要回去對吧。」
「無可奉告。」
「你還做得不夠嗎?」
「我們還沒打贏戰爭,這麼說吧,我還沒有打贏。」
媽媽把盛著培根和幾個雞蛋的碟子放在弗立克面前,這有可能是一個星期的糧食配給。抗議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弗立克把它壓了下去。還是欣然接受饋贈吧,再說,她已經忍不住要狼吞虎嚥一番了。「謝謝,媽,」她說,「你把我寵壞了。」
她母親滿意地笑了,弗立克大嚼起來。她邊吃邊自嘲地想,不論自己怎麼刻意迴避,媽媽已經毫不費力弄清了她想知道的一切。「你真該去軍事情報部門工作,」弗立克說,嘴裡塞滿了煎蛋,「你當審訊官最合適了,把我都掏乾淨了。」
「我是你母親,我有權知道。」
的確沒太大關係,媽不會再提起這些事兒的。
母親呷了一口茶,看著弗立克吃飯。「你就想著靠你自己打贏戰爭,是吧,」她的話裡既有溺愛又有挖苦,「你從小就是個獨立的孩子,獨立得都有點兒過頭。」
「我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一直有人照顧我。你忙的時候,也總是有五六個傭人圍著我轉。」
「我想可能因為我一直鼓勵你盡早自立吧,因為你沒有父親。每次你想讓我給你幹什麼,比如裝自行車鏈、縫個扣子什麼的,我都會說,『自己試著幹吧,不行的話我再幫你。』十有八九你都是自己弄成的。」
弗立克吃完了培根,用一塊麵包擦淨盤子。「很多事情都是馬克幫我弄的。」馬克是弗立克的哥哥,比她大一歲。
她母親的臉僵住了。「這倒是真的。」她說。
弗立克內心嘆息一聲,媽媽跟馬克兩年前大吵了一次。他在一家劇院當舞臺監督,跟一個名叫斯蒂夫的人住在一起。很早以前媽就知道馬克「不是結婚成家的料」,但馬克一時興起,過分坦白地告訴媽媽,說他愛斯蒂夫,兩人像夫妻一般過日子。這對媽媽來說簡直是致命一擊,打那時起她就不跟兒子說話了。
弗立克說:「馬克是愛你的,媽。」
「現在算是吧。」
「我真希望你能願意見他。」
「沒問題。」媽媽拿起弗立克的空盤子,放到水池裡洗淨。
弗立克不滿地搖了搖頭說:「媽,你也太倔了。」
「你的倔脾氣不就是這麼來的嘛。」
弗立克苦笑了一下。經常有人說她太倔強,珀西就說她倔得像頭騾子。她也努力讓自己隨和一些。「好吧,我看你也拿你自己沒辦法。反正我也不想跟你爭,尤其是剛吃下這麼一頓豐盛的早餐。」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希望兩個人能盡快和解。
看來今天做不到了,她站了起來。
媽媽笑著說:「見到你就好。我一直擔心你。」
「我來這兒還有別的理由,我要跟戴安娜談談。」
「談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
「恐怕你不是要帶她跟你去法國吧。」
「媽,噓!誰提過去法國的事兒了嗎?」
「我是這麼想的。因為她槍打得很好。」
「無可奉告。」
「她會拖累你,讓你送命的!她不懂什麼是紀律,她哪裡知道這些啊!從小她受的就不是這樣的教育。當然了,這也不是她的過錯。可是你要是指望她能幹什麼,那就太傻了。」
「對,這些我知道。」弗立克不耐煩地說。決定已下,她不想跟媽媽再探討這個問題。
「她做過幾個跟戰爭有關的工作,哪個都沒幹好。」
「這我知道。」但戴安娜是個神槍手,弗立克沒時間挑三揀四,只能有什麼就用什麼。她主要擔心的倒是戴安娜可能會拒絕。組織不能強迫任何人從事祕密任務,這是一種全然志願性的工作。「現在戴安娜在哪兒,你知道嗎?」
「我估計她在林子裡,」媽媽說,「她一早就出去打兔子了。」
「我猜她就是。」戴安娜喜歡所有獵殺性運動:獵狐、獵鹿、追野兔、射松雞,甚至包括釣魚。如果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她就會去打兔子。
「聽槍聲就能找到她。」
弗立克親了親母親的臉頰。「謝謝你的早餐。」說著,她朝門口走去。
「別跑到她槍口那頭去。」媽媽在她身後喊了一句。
弗立克從員工出口出去,經過廚房外的花園,走進房子後面的林子裡。樹上長出的新葉讓林子鬱鬱蔥蔥,蕁麻已長到齊腰高。弗立克穿的是長筒摩托皮靴和皮褲,擦過低矮的雜草、樹叢。她想,吸引戴安娜的最好辦法就是發出挑戰。
她往林子裡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才聽到了槍聲。她站住腳,聽了聽方向,然後喊道:「戴安娜!」沒人應聲。
她朝槍聲的方向走去,一分鐘左右就喊上幾聲。最後她聽到了回應:「這邊,亂嚷嚷什麼,你這個傻瓜!」
「我就過來,放下槍。」
她在一塊空地上找到戴安娜,她坐在地上,背後靠著一棵橡樹,抽著菸。獵槍放在她的膝上,槍膛大開著,準備重新裝彈,她的身邊放著半打死兔子。「嗨,是你呀!」她說,「你把兔子全給嚇跑了。」
「反正明天還會來的。」弗立克打量著她的童年玩伴。戴安娜很有一些男孩子氣,深色頭髮剪得短短的,鼻子上和左右兩邊長著雀斑。她上身穿的是獵手夾克,下面是一條燈芯絨褲子。
「你好啊,戴安娜。」
「無聊,失落,沮喪,此外都還行。」
弗立克往她身邊的草地上一坐。一切可能比她想像的容易。「怎麼了?」
「我哥哥出征義大利,可我卻待在這英國鄉下,等著慢慢爛掉。」
「威廉怎麼樣?」
「他一切都還好,在為戰爭出力,可就是沒人給我一份合適的工作。」
「我也許能幫幫你。」
「你是急救護士隊的。」她猛吸了一口菸,吐出煙霧,「親愛的,我可當不了女司機。」
弗立克點點頭,戴安娜的確放不下架子為戰爭做僕役打雜的工作,可是給大部分女人派的都是類似的工作。「我到這兒來,就是想給你介紹點兒更有趣的事兒做。」
「什麼事?」
「你或許不喜歡。這件事非常難,又有危險……」
戴安娜疑惑地看著她說:「是關於什麼的?在燈火管制時摸黑開汽車嗎?」
「我不能跟你講太多,因為這是機密。」
「弗立克,親愛的,你不會是搞那種密探活動的吧。」
「我這個少校可不是靠給將軍們開車、接送他們去開會得來的。」
戴安娜使勁盯著她:「你這是當真的?」
「一點兒不假。」
「我的老天。」戴安娜不禁大為驚訝。
弗立克需要確認她是自願參加。「這麼說你願意去做某種非常危險的事?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因此喪命。」
戴安娜並不害怕,反倒很興奮地說:「我當然願意。威廉能冒險參戰,我為什麼不行?」
「你這是當真的?」
「我字字認真。」
弗立克暗暗鬆了口氣,她已經為自己招到了第一名隊員。
戴安娜顯得十分熱心,因此弗立克決定先給她潑點兒冷水。「這裡有一個條件,你可能覺得比冒險本身更難接受。」
「什麼條件?」
「你比我大兩歲,社會地位也一直比我高。你是男爵的女兒,而我不過是管家的孩子。這倒沒什麼,我也沒有什麼抱怨的,我媽也說過,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不錯,親愛的,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次行動由我負責,你得對我保持尊敬。」
戴安娜一聳肩膀說:「這不成問題。」
「這有可能成問題,」弗立克強調說,「你會覺得不習慣,但我會對你很嚴格,讓你盡快習慣這一點。我得先提醒你。」
「是,先生!」
「我們那個部門不太講究禮節,所以你用不著叫我先生或女士。不過我們的軍紀很嚴,尤其是行動開始以後。如果你忘了這一點,你要擔心的就不只是我發脾氣了。若違反命令,我就有權處決你。」
「親愛的,這太戲劇性了!不過我當然明白這個。」
弗立克不敢保證戴安娜真正理解了,但她已經表現得夠好了。弗立克從衣服襯裡撕下一片襯墊,在上面寫下漢普郡的一個地址。「整理一下夠三天使用的東西。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從滑鐵盧搭乘火車去布羅肯赫斯特。」
戴安娜看著那地址說:「噢,這不是蒙塔古勛爵的莊園嗎?」
「現在大部分被我們部門占用了。」
「你那叫什麼部門?」
「內部事務研究局。」弗立克說的是通常使用的假名稱。
「這名字比乍聽上去更刺激。」
「你就使勁猜吧。」
「那我什麼時候開始?」
「你今天就得到那兒。」弗立克站起來,「你從明天早上開始接受訓練。」
「我跟你一起回屋子裡收拾一下。」戴安娜也站起來,「能先透露點兒情況嗎?」
「能說的我都說了。」
戴安娜抓起獵槍,顯得有點兒侷促不安。當她再與弗立克四目相對時,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坦率的表情。「為什麼選我?」她說,「你大概知道誰都不用我。」
弗立克點點頭說:「我就實話實說吧,」她低頭看著地上血淋淋的死兔子,接著把眼光轉向戴安娜那張漂亮的臉,「你是一個殺手,」她說,「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
十二
迪特爾一直睡到十點,醒來時還隱約能感覺到嗎啡造成的頭痛,但除此以外,他感到興奮、樂觀、自信。昨天那一場血腥審訊給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那個代號為「中產者」的女人,以及她在杜波依斯大街的那幢房子,可能會引他接近法國抵抗運動的心臟。
但也可能引向一條死胡同。
他喝下了一升的水,又吞下三片阿斯匹靈,擺脫嗎啡的後勁兒,然後,他拿起了電話。
他先給黑塞中尉打了個電話,他也住在這家酒店,只是房間檔次稍低。「早安,漢斯,你睡得好嗎?」
「很好,謝謝,少校先生,我去市政廳查對了一下杜波依斯大街的那個地址。」
「幹得好,夥計。」迪特爾說,「你有什麼發現?」
「那房子的主人和住戶都是同一個人,是珍妮.蕾瑪斯小姐。」
「但也有可能有其他人住在那兒。」
「我也開車從那兒過了一下,看看情況,那地方看上去很安靜。」
「準備一下,一個小時內出發,開我的車。」
「好的。」
「還有,漢斯──你採取主動,幹得不錯。」
「謝謝你,先生。」
迪特爾掛了電話。他腦子裡想著這個蕾瑪斯小姐到底什麼樣子。加斯東說,波林格爾抵抗組織裡沒人見過她,迪特爾相信他沒有說謊,這房子就是一個「切斷防護」。新來的特工除了在那兒跟這個女人接觸以外什麼都不知道。如果被抓,他們不會暴露任何抵抗組織的信息。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安全防範措施。
估計蕾瑪斯小姐單身未婚。她可能很年輕,從父母那裡繼承了房產,或者是個中年待嫁的女人,也可能是個老處女。他想,如果帶上個女人應該對自己有幫助。
他回到臥室。史蒂芬妮正坐在床上,梳理著她那濃密的紅頭髮,雙乳露在床單上面。她的確知道讓自己如何看上去更誘人。
但他抑制住了再爬到床上去的衝動。
「你能為我做件事情嗎?」他說。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他坐到床上,撫摸著她裸露的肩膀,「你願意看我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嗎?」
「當然,」她說,「你跟她做愛時,我會舔她的乳頭。」
「我知道你會的。」他滿意地笑了。他以前也有過別的情婦,但沒有哪一個像她一樣。「不過不是這種事情。我想讓你跟我去逮捕一名抵抗組織的女人。」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很好。」她平靜地說。
他想試探一下她的反應,問她對這種事有什麼想法,是否真的感到高興。不過他決定權且接受她的同意,不去深究。「謝謝你。」他說著,轉身回到了客廳。
蕾瑪斯小姐可能是獨自一人,但另一方面,房子裡也可能藏滿了盟軍的特工,全都武裝到了牙齒,他需要後援力量。他翻看了一下自己的筆記本,然後把隆美爾在拉羅什─居雍的電話給了酒店的接線員。
德國人占領這個國家時,法國的電話系統已不堪重負。此後,德國人改善了設備,增加了數千公里的電纜,安裝了自動交換機。現在系統仍在超負荷運轉,但已經比原來好多了。
他找隆美爾的助手莫德爾少校。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了那個熟悉、冰冷而清晰的聲音。
「莫德爾。」
「我是迪特爾.法蘭克,」他說,「你都好吧,沃爾特?」
「很忙。」莫德爾乾脆地說,「有什麼事?」
「我這裡有了很大進展。我無法說得太細,因為這是酒店的電話,我要逮捕至少一名間諜,或許是幾名。我覺得元帥願意聽到這種消息。」
「我會告訴他的。」
「不過我希望得到一些支援。現在整個事情全靠我和一名中尉兩個人,我很絕望,我還讓我的法國女友給我幫忙。」
「這好像不太明智。」
「嗯,她靠得住,但讓她對付訓練有素的恐怖分子不行。你能給我派六名精明強幹的士兵嗎?」
「用蓋世太保,他們就是幹這個的。」
「他們不可靠。你知道他們不願意跟我們合作,我需要靠得住的人。」
「這不可能。」莫德爾說。
「你看,沃爾特,你知道這對隆美爾多麼重要,是他讓我做這項工作,確保抵抗組織不會阻礙我們的靈活調動。」
「是的,但元帥的期望是你自己去做,而不是動用他的作戰部隊。」
「這我就沒把握了。」
「我的上帝,夠了!」莫德爾抬高了嗓門,「我們正在用很少的兵力捍衛整個大西洋海岸線,可你周圍到處是身強力壯的人,除了去抓那些嚇得躲進穀倉的老猶太人就沒別的事做。去幹你的事兒,別纏著我!」電話「咔噠」一聲就掛斷了。
迪特爾嚇了一跳,莫德爾發這麼大脾氣,實在太反常了。無疑是因為面臨入侵威脅,讓他們十分緊張。不過結果已經很明顯了,迪特爾必須靠自己的力量。
一聲嘆息之後,他查了查其他號碼,給聖─塞西勒城堡撥了電話。
他接通了威利.韋伯。「我要突襲抵抗組織的住所,」他說,「我可能需要從你那兒調幾名精銳士兵。你能派四名戰士和一輛汽車到法蘭克福酒店嗎?要不要我再跟隆美爾通一次話?」
這句威脅的話實屬多餘,韋伯很願意讓他的人參與行動,這樣一來,蓋世太保就能以此邀功求賞了。他答應半個小時後派車過來。
跟蓋世太保一道工作讓迪特爾感到擔憂,他無法控制他們,但他別無選擇。
他開始刮鬍子,一邊開著收音機,調到一個德國電臺。他聽到太平洋戰區的第一次坦克戰昨天在比亞克島打響,日本占領軍已經將入侵的美國一百六十二D步兵團趕回他們的灘頭陣地。該把他們推進海裡,迪特爾想。
他穿上一件深灰色精紡外套,配上淺灰色的細條紋棉襯衫和一條帶白色小圓點的黑色領帶。那些小圓點不是印的,而是織上去的,這個小細節讓他愉快。他考慮了一下,然後脫下外套,把皮槍套挎在肩上。他從衣櫃裡取出那把瓦爾特P三八自動手槍放進皮套,隨後把外套穿上。
他坐下喝了一杯茶,看著史蒂芬妮穿衣服。見她穿上一件凝脂色的連褲內衣時他想,法國人製作的內衣實在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喜歡看她穿長襪,看那光滑的纖絲罩上她的大腿。「繪畫大師們為什麼不畫一畫這個場景呢?」他說。
「因為文藝復興時期的女人沒穿過純絲長襪。」史蒂芬妮說。
她穿戴完畢後,他們就出了門。
漢斯.黑塞正站在迪特爾的希斯巴諾─蘇莎旁邊等他們。那年輕人既仰慕又豔羨地盯著史蒂芬妮看,對他來說,她魅力無窮,卻又遙不可及。迪特爾覺得這就像一個貧寒女子眼巴巴看著卡地亞商店的大櫥窗一樣。
迪特爾那輛車的後面是一輛黑色的前驅雪鐵龍轎車,裡面坐著四個穿便服的蓋世太保。韋伯少校也決定親自出馬,迪特爾看到他坐在前排司機邊上,身穿綠色花呢西裝,就好像一個去教堂的農民。「跟著我,」迪特爾告訴他,「我們到那兒的時候,請先待在你的車裡,直到我叫你的時候再出來。」
韋伯說:「你到底是從哪兒搞的這輛車?」
「這是一個猶太人送的賄賂,」迪特爾說,「我幫他逃到美國去了。」
韋伯不太相信地哼了一聲,但這件事倒是真的。
虛張聲勢是對付韋伯這種人的最好辦法。如果迪特爾把史蒂芬妮藏匿起來,韋伯會立即懷疑她是猶太人,可能早就開始調查了。可迪特爾總是帶著她招搖過市,因此韋伯的腦子裡也就沒出現過任何懷疑。
漢斯發動了汽車,他們一路朝杜波依斯大街進發。蘭斯是一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富裕鄉鎮,但街上沒有多少汽車。開車的只有執行公務的警察、醫生、消防隊員,當然,還有德國人。市民外出都是騎自行車或步行。汽油用於運送食品和其他基本用品,但許多商品是由馬車運輸。香檳是這裡的主要產業。迪特爾喜愛各種香檳,陳年堅果香檳,新釀或淡味的不標年份的混釀香檳,還有精製的白中白香檳,各種半乾的甜點香檳,甚至包括巴黎交際花喜愛的俏皮的粉紅香檳。
杜波依斯大街是城邊一條綠樹成蔭的街道,令人十分愉快。漢斯在一幢一側有個小院的大房子前面停下車,這就是蕾瑪斯小姐的家。迪特爾能打破她的精神防線嗎?女人比男人更難對付。她們容易尖聲驚叫,但堅持的時間更長。他在女人身上失過幾次手,對付男人卻從未失敗過。如果這一次遭受挫敗,他的調查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一揮手你就過來。」他下車時對史蒂芬妮說。韋伯的雪鐵龍停在了後面,蓋世太保的人按照指示留在了車上。
迪特爾朝房子旁邊的庭院看了一眼,那兒有一個車庫。此外他看到一個小花園,有修剪整齊的樹籬和長方形的花壇,還有一條用耙子耙平的碎石小徑,看來主人很會拾掇。
前門邊上的是一根老式的紅黃相間的繩子,他拉了一下,就聽到裡面傳來一陣機械鈴鐺的金屬聲響。
開門的女人六十歲左右,她用玳瑁髮夾把白色的頭髮束在腦後,穿了一件藍色的衣服,上面有小白花的圖案,外面罩了一件乾淨的白色圍裙。「早安,先生。」她很有禮貌地說。
迪特爾笑了一下。她是一個無可挑剔、溫文爾雅的外省婦女。他已經考慮好怎麼折磨她了,他感到大有希望,精神為之一振。
他說:「早安……是蕾瑪斯小姐嗎?」
她從他的衣服,路邊停著的車,或許也從他的德國口音裡感覺到了什麼,眼裡露出一絲恐懼。她說話時聲音有些顫抖:「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你是一個人嗎,小姐?」他仔細地看著她的臉。
「是的,」她說,「只有我一個人。」
她說的是真話,這一點他很肯定。這樣一個女人要是說謊,她的眼睛也會把自己出賣的。
他轉身示意史蒂芬妮過來。「這是我的同事。」他不再需要韋伯那幫人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問題?什麼問題?」
「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
前面客廳裡配的是黑木家具,被磨得很光亮。防塵蓋罩著一架鋼琴,牆上掛著一張蘭斯大教堂的雕版畫。壁爐上擺著幾樣飾物,一隻玻璃纖維做的天鵝,一個瓷娃娃,一個透明的玻璃球,裡面是凡爾賽宮模型,還有三隻木頭駱駝。
迪特爾在毛茸茸的軟墊沙發上坐下,史蒂芬妮坐在他身邊,蕾瑪斯小姐坐在對面一個直背椅子上。她很是豐腴,迪特爾察覺到這一點。經過四年的占領,法國人裡沒有幾個胖子,吃食顯然是她的弱點。
小桌上放著一盒香菸和一個大號打火機,迪特爾翻開菸盒,發現裡面的菸捲是滿的。「要抽菸請隨意。」他說。
她顯得稍有不快,她那一代女性從不接觸菸草。「我不抽菸。」
「那麼是誰抽呢?」
她摸了一下她的下巴,這是一個不誠實的跡象。
「來客。」
「什麼樣的來客呢?」
「朋友,鄰居……」她有些不安。
「還有英國間諜。」
「這太荒謬了。」
迪特爾給了她一個最迷人的微笑。「你是一個很受尊敬的女士,顯然是受到誤導參與了犯罪活動,」他用友好而坦率的口吻說,「我不會耍弄你,也希望你不至於太愚蠢,對我說謊。」
「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你的。」她說。
迪特爾假裝失望,實際上他為進展如此迅速而高興。她已經不再假裝自己不知道他在談什麼。這就跟招供了一樣。「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他說,「如果你不回答,我就要在蓋世太保總部繼續問。」
她挑釁般地看了看他。
他說:「你在哪裡跟英國特務見面?」
她一言不發。
「他們怎麼跟你接頭?」
她的目光跟他的碰在一起,十分堅定。她已鎮定下來,隨他的便了。真是個勇敢的女人,他想,她可能很難對付。
「暗號是什麼?」
她不回答。
「你把這些特務轉交給誰?你怎麼跟抵抗組織接觸?誰是那兒的負責人?」
沉默。
迪特爾站了起來。「請跟我走。」
「好吧,」她堅定地說,「也許你會允許我把帽子戴上。」
「當然。」他朝史蒂芬妮點點頭,「跟小姐去,請不要讓她使用電話或寫下什麼東西。」他不想讓她留下任何訊息。
他在客廳裡等著。她們回來時,蕾瑪斯小姐已經去掉了圍裙,換上一件輕便大衣,戴了一頂鐘形女帽,那款式在戰爭爆發前就已經過時了。她提著一個結實耐用的棕色手提包。三人正往前門走去,蕾瑪斯小姐說:「哦!我忘了帶上我的鑰匙。」
「沒有這個必要。」迪特爾說。
「門會自動鎖上,」她說,「我回來時得用鑰匙開門。」
迪特爾看著她的眼睛。「你難道不明白嗎?」他說,「你在你的房子裡掩藏英國恐怖分子,你現在被逮捕了,是在蓋世太保的手中。」他搖了搖頭,臉上的悲傷表情並非完全是假裝出來的,「不管發生什麼,小姐,你都不會再回家了。」
她意識到自己身上將要發生的一切可怕事情,她的臉變白了,踉蹌了幾步,抓著一張腎形的桌子邊緣才站穩了。桌上一隻插著乾花的中國花瓶晃了一晃,險些倒下。然後蕾瑪斯小姐鎮定下來,直起腰,放開桌子,又一次挑釁地看了他一眼,昂頭走出了自己的房子。
迪特爾讓史蒂芬妮坐上前排的乘客位子,自己跟囚犯坐在後面。在漢斯開車送他們去聖─塞西勒的路上,迪特爾禮貌地開始了談話:「你是出生在蘭斯嗎,小姐?」
「是的,我父親是大教堂唱詩班的指揮。」
她有宗教背景。迪特爾腦子正在計劃著,這算得上一個好消息。「他退休了嗎?」
「他五年前去世了,一直病了很長時間。」
「你母親呢?」
「我很年輕的時候她就死了。」
「這麼說,你是一直照顧著生病的父親?」
「照顧了二十年。」
「噢。」她一直單身,原來是因為這個,她把一生都花在了照顧有病的父親身上。「然後他把房子留給了你。」
她點點頭。
「有人會認為這是他一生辛勞的服侍贏得的小小酬勞。」迪特爾同情地說。
她蔑視地看了他一眼,說:「人做這種事情不是為了酬勞。」
「當然不是。」他不在意她話裡的指責,如果她能讓自己覺得在道德和社會地位上比迪特爾高出一等,那他的計劃就更有望實現了。「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迪特爾已經看得十分真切,她所掩護的特務們都是一些年輕男女,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要哺育他們,給他們洗洗刷刷,跟他們談話,或許還要關心他們的兩性關係,不要讓他們做出什麼不道德的事情,至少在她的屋簷下保持本分。
現在她卻要因此而喪命。
但是首先,他希望她能把一切都告訴他。
蓋世太保的雪鐵龍跟著迪特爾的車進了聖─塞西勒。他們在城堡的院子裡停了車,迪特爾對韋伯說:「我要帶她上樓,把她放在一間辦公室裡。」
「為什麼?地下室裡有牢房。」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迪特爾帶著囚犯上樓,進入蓋世太保辦公區。迪特爾看了看各間辦公室,挑了最繁忙的一間,這是打字室兼郵件收發室,裡面都是穿著漂亮襯衫、打著領帶的年輕男女。他把蕾瑪斯小姐留在走廊,關上門,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然後,他用平靜的聲音說:「我要帶一名法國婦女到這兒來。她是個犯人,但我希望你們大家對她友善,客氣,聽懂了嗎?要像客人一樣待她。要讓她覺得受到尊重,這一點很重要。」
迪特爾把她帶進屋裡,讓她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低聲說著道歉的話,把她的腳踝銬在桌子腿上。他讓史蒂芬妮陪著她,把黑塞叫到外面:「去讓餐廳準備午餐,擺上托盤。湯,主菜,一點兒紅酒,一瓶礦泉水,多帶些咖啡。再帶餐具、杯子和餐巾過來。一切都要做得體面好看。」
中尉欽佩地咧嘴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他的上司到底要幹什麼,但他肯定那是一個聰明的把戲。
幾分鐘後,他端著一個托盤回來。迪特爾接過來,進了辦公室,他在蕾瑪斯小姐面前坐下。「請吧,」他說,「現在是午飯時間。」
「我不能吃東西,謝謝你。」
「或許只吃一點兒湯。」他把酒倒入她的杯子裡。
她往酒裡兌了一點兒水,啜飲著,然後又嘗了一口湯。
「怎麼樣?」
「很好。」她認可地說。
「法國食物十分精美,我們德國人仿傚不來。」迪特爾信口說著話,想讓她放鬆下來,她的湯喝掉了大半。迪特爾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韋伯少校走進來,懷疑地看著犯人面前的托盤。他用德語對迪特爾說:「我們這是在獎賞窩藏恐怖分子的人嗎?」
迪特爾說:「小姐是位有教養的女士。我們該好好招待她。」
「我的上帝。」韋伯說了一句,轉身走了。
她拒絕了主菜,但把咖啡都喝了。迪特爾很高興,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等她吃喝完畢,他再向她提問:「你在什麼地方跟盟軍特工接頭?他們是怎麼認出你來的?接頭暗號是什麼?」她看上去有些焦慮,但仍拒絕回答。
他一臉憂愁地看著她。「很遺憾你拒絕跟我合作,而我卻如此好意地招待你。」
她稍顯困惑。「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告訴你任何事情。」
史蒂芬妮坐在迪特爾的身邊,也有些茫然。他能猜到她在想什麼:你真以為一頓美餐就能讓這個女人開口嗎?
「好吧。」他說著站起身,好像要離開。
「可是,先生,」蕾瑪斯小姐說,顯得侷促不安,「我想要……去趟女士化妝室。」
迪特爾用刺耳的聲音問:「你是想去廁所?」
她臉紅了。「是的,我是這個意思。」
「我很抱歉,小姐,」迪特爾說,「這是不可能的。」
※※※
十三
在週一的深夜,蒙蒂對保羅.錢塞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你只能為這場戰爭做一件事,那就把電話交換站毀掉好了。」
保羅在這天早晨醒來時,腦子裡還迴蕩著這句話。這是一個簡單的指令,如果他能夠完成,將會有助於打贏戰爭。如果失敗的話,戰士們會喪命,而他可能會為輸掉的戰爭而懊悔終生。
他一早就去了貝克街,但珀西.斯威特已經在那裡了,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就著菸斗吞雲吐霧,眼睛盯著六箱子的文件。他是那種典型的在軍隊混事兒的人,穿著一件格子外套,留著牙刷般的小鬍子。他看著保羅,帶著幾分敵意。
「我不知道為什麼蒙蒂讓你負責這次行動,」他說,「我並不介意你只是一個少校,而我是上校,這些東西本來沒什麼意思。可是你從未指揮過任何祕密行動,但我幹這行已經有三年。這應該有所區別吧?」
「是的,」保羅快活地說,「當你需要有絕對把握完成某項工作,你就會把它託付給你信任的人。蒙蒂信任我。」
「但不信任我。」
「他不認識你。」
「明白了。」珀西沒好氣地說。
保羅需要珀西的合作,因此他要安撫一下對方。他環顧一下辦公室,看到一張鑲在鏡框裡的照片,是一個穿中尉制服的年輕男子和一個戴著一頂大帽子、較為年長的女人。那男子看上去像三十年前的珀西。「是你兒子?」保羅猜道。
珀西馬上變溫和了。「大衛現在在開羅,」他說,「我們在沙漠戰爭中有過一些倒楣的時刻,尤其是隆美爾到達托布魯克那會兒,不過現在好了,他那兒不再是槍林彈雨,這很讓我高興。」
那女人黑頭髮,黑眼睛,長著一張剛毅的臉,與其說她漂亮,不如說那是一種陽剛的俊美。「這是斯威特夫人嗎?」保羅問。
「羅莎.曼。她是婦女參政者,在二〇年代很有名,她總是用她婚前的名字。」
「婦女參政者?」
「為婦女獲選參政的活動家。」
保羅推斷,珀西喜歡作風強悍的婦女,因此他喜歡弗立克也就好理解了。「我得承認你剛才說對了,我的確有這個不足,」他坦率地說,「我曾參與過祕密行動,上過第一線,但現在我是第一次作為一個組織者,所以我會非常感謝你的幫助。」
珀西點點頭。「我已經見識到你促成一件事情的能耐了,」他略微笑了一下說,「但是,如果你要聽什麼忠告的話……」
「請說。」
「按弗立克說的去做。沒有任何人像她那樣,潛伏了那麼長時間,最後倖存下來。她的知識和經驗無人可及。儘管在理論上她由我管,但我所做的不過是提供她需要的東西而已。我從來不會去指指點點,告訴她該幹什麼。」
保羅有些猶豫。他從蒙蒂那裡獲得了指揮權,他是不會因為某人的建議就把它轉交出去的。「我會牢記的。」他說。
珀西看上去很滿意,他指著文件問:「我們開始嗎?」
「這都是什麼東西?」
「一些人的檔案,原來考慮讓他們當特工,後來由於種種原因被否決了。」
保羅脫下他的外套,挽起了袖口。
他們兩個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一起看文件。有些人甚至沒有經過面試,有些是見面後被拒絕的,大多數是沒有通過特別行動處的訓練課程而被篩選下來的──弄不清代碼、無法使用槍枝或者聽到要從飛機上帶著降落傘往下跳就嚇得歇斯底里。他們大多二十出頭,另外還有一個相同點是都能說一種外國話,流利程度就跟講自己的母語一樣。
文件實在太多,但沒有幾個合適的人選。珀西和保羅剔除了所有男人和那些不會講法語的女人後,他們手頭只剩下了三個名字。
保羅有些灰心,他們剛剛開始就遇到了如此大的障礙。「即便假設弗立克今早去招募的那個女人已經招募了進來,我們最少也要找到四個人。」
「戴安娜.考菲爾德。」
「而且這幾個人既不是爆炸專家,也不是電話機械師!」
珀西比較樂觀。「他們到特別行動處參加面試之前不是,但現在可能就是了。女人什麼東西都能學會。」
「好吧,那我們就試試看。」
他們花了一會兒工夫就找到了這三個人的下落。讓人更為失望的是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另外兩個人在倫敦。一個叫魯比.羅曼,不幸的是她正被關在霍洛威──貝克街以北三英里的婦女監獄裡,等待謀殺案的審判。另一個叫莫德.瓦倫丁,檔案上只是簡單地寫了一句「心理上不適合」,她是急救護士隊的一名司機。
「只剩兩個!」保羅沮喪地說。
「我擔心的不是數量,而是品質。」珀西說。
「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人是淘汰下來的。」
珀西的聲調變得憤怒起來:「但我們不能拿這種人讓弗立克去冒生命危險!」
保羅發現,珀西在拼命保護弗立克。這老傢伙願意交出行動的控制權,但不肯放棄當弗立克守護天使的角色。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們的爭論。是西蒙.福蒂斯丘,軍情六處的那個穿細條紋外套的幽靈,就是他在聖─塞西勒的失利問題上對特別行動處大加指責。「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保羅謹慎地說。福蒂斯丘這人不值得信任。
「我想我可以給你們幫點兒忙,」福蒂斯丘說,「我知道你們要實施克拉萊特少校的計劃。」
「誰告訴你的?」保羅懷疑地問,因為這件事還是保密的。
「我們就別糾纏這事了吧,我自然希望你們的任務取得成功,儘管我是反對的,但我願意提供幫助。」
保羅很生氣跟這傢伙談論這次行動,但追問下去也沒有意義。「你認識哪位能說流利法語的女電話機械師嗎?」他問。
「不認識。但有一個人你應該見一見,她的名字是丹妮絲.鮑耶女士,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父親是因弗羅齊侯爵。」
保羅對她的血統不感興趣。「她的法語說得怎麼樣?」
「她跟法國的繼母長大,那是因弗羅齊侯爵的第二任妻子。她很願意效自己的一份力。」
保羅很懷疑福蒂斯丘這個人,但為了找到合適的人選也顧不得這個了。「我怎麼才能找到她?」
「她在亨登的皇家空軍部隊。」保羅不知道「亨登」是什麼意思,福蒂斯丘隨即解釋道:「那是北倫敦郊區的一個機場。」
「謝謝你。」
「成不成都告訴我。」福蒂斯丘掛上了電話。
保羅跟珀西講了電話的內容,珀西說:「福蒂斯丘想往我們這裡安插他的奸細。」
「我們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不要她。」
「當然。」
他們先看的人是莫德.瓦倫丁。珀西把會面地點安排在芬丘奇酒店,就在特別行動處總部的街角上。他解釋說,他們從不帶陌生人去六十四號。「如果我們沒有招她,她就可能猜到要她做某種祕密工作,但她無法知道這個組織的名稱,也不知道辦公室在哪兒。所以哪怕她洩露出去也沒有多大害處。」
「很好。」
「你母親娘家姓什麼?」
保羅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說:「托馬斯,她叫伊迪絲.托馬斯。」
「那你就叫托馬斯少校,我是考克斯上校。我們沒必要用真名實姓。」
珀西並不是白混事兒的,保羅想。
保羅在酒店的大堂裡見到了莫德,她立刻引起了他的興趣。她人長得漂亮,有點兒賣弄風情,制服上衣緊繃著胸部,很俏皮地斜戴著帽子。保羅用法語對她說:「我的同事在一個私人房間裡等我們。」
她調皮地看了他一眼,也用法語回答。「我一般不跟陌生男人進酒店房間,」她傲慢地說,「但是看在你的分上,少校,我可以破個例。」
他臉紅了。「不過是個會客室,有桌子什麼的,不是臥室。」
「哦,那就好。」她有點兒嘲弄地說。
他決定換個話題。他察覺她有法國南部口音,便問:「你老家是哪裡的?」
「我是在馬賽出生的。」
「那你在急救護士隊做什麼工作?」
「我給蒙蒂開車。」
「是嗎?」保羅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情況,但他忍不住要問,「我為蒙蒂工作過一陣子,但我不記得見過你。」
「啊,也不是總給蒙蒂開,我為所有高級將領開車。」
「哦,是嗎,這邊請。」
他把她引進房間,給她倒上一杯茶。保羅發現,莫德很喜歡被人注意。珀西提問她的時候,他就仔細觀察著這個姑娘。她很小巧,儘管不像弗立克那麼纖瘦,人也很可愛,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巴,還特別塗了紅色的唇膏,一邊臉頰上還有一顆美人痣──這或許是畫上去的。深色頭髮帶波浪捲。
「我十歲的時候全家搬到了倫敦,」她說,「我父親是個廚師。」
「他在哪兒工作?」
「他在克拉里奇飯店當首席糕點師。」
「真了不得。」
莫德的檔案就放在桌子上,珀西輕輕往保羅一邊推了推,保羅瞥見了這個小動作,眼睛隨之移到了莫德第一次面試時的記錄。「父親:阿爾芒.瓦倫廷,三十九歲,克拉里奇飯店廚房搬運工。」
面試結束了,他們讓她到外面等著。「她生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裡,」等門一關上,珀西就說,「她把她父親提升為大廚,自己的姓也改成了更高貴的瓦倫丁。」
「難怪以前被刷了下來。」
保羅覺得珀西可能要拒絕莫德。「但是我們現在不能那麼挑剔了。」他說。
珀西吃驚地看了看他說:「她會對祕密行動造成威脅!」
保羅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我們沒別的選擇。」
「這太瘋狂了!」
保羅想,珀西恐怕是愛上了弗立克,只不過由於結了婚,年齡也大很多,就把這種感情轉變成一種父親般的關愛。這讓保羅對他更有好感,但是要想把事情辦成就必須抵制珀西這種謹小慎微的做法。「我看,我們不能淘汰莫德。弗立克見到她時,會自己拿主意的。」
「我覺得你說得也對,」珀西不情願地說,「萬一受到審問,她這種編故事的能耐可以派上用場。」
「不錯,那就算她一個。」保羅把她叫了進來。「我們正在組建一個小組,我希望你成為其中一員,」他對她說,「你能承擔某種危險的工作嗎?」
「我們能去巴黎嗎?」莫德急切地說。這種反應有點兒不合常理。
保羅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喜歡去巴黎。我從來沒去過。都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
「不論你去哪兒,都不會有時間到處觀光的。」珀西說,毫不掩飾他的惱火。
莫德好像並不在意。「太可惜了,」她說,「那我也願意去。」
「那你怎麼看待危險任務呢?」保羅繼續追問。
「沒問題,」莫德爽快地說,「我不怕。」
到時候你會害怕的,保羅想,但他什麼也沒說。
他們開車從貝克街出來向北行駛,經過飽受炸彈摧殘的工人居住區,每條街上都至少有一座房子被炸得只剩黑乎乎的外殼,或者乾脆成了一片瓦礫。
保羅要在監獄外面跟弗立克會合,兩人一道面試魯比.羅曼。珀西要繼續趕往亨登,去見丹妮絲.鮑耶女士。
珀西手裡握著方向盤,自信地在骯髒的街道上拐來拐去。保羅說:「你對倫敦很熟。」
「我在這附近出生。」珀西回答。
保羅一時來了興趣,他知道,一個貧窮家庭的孩子最後當上英國陸軍上校,這種情況並不多見。「你父親是靠什麼為生呢?」
「用馬車拉煤賣。」
「他有自己的生意?」
「沒有,他給煤炭商人工作。」
「你是在附近上的學嗎?」
珀西笑著,他知道,對方在查他的老底,但他似乎並不介意。「當地的一位牧師幫我獲得助學金,上了一所好學校。我在學校那兒改掉了倫敦口音。」
「是有意的嗎?」
「算不上是有意的。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在戰爭爆發前我從事過政治。有人總是問我,『像你帶有這種口音的人,怎麼成了一個社會黨黨員呢?』我解釋說,我是受學校的鞭打才改掉原來的口音的。這麼回答總能讓那些自高自大的傢伙閉嘴。」
珀西把車停在一條樹木夾圍的街道上。保羅向外望去,看見一座夢幻般的城堡,有城垛、塔樓和高高的尖塔。「這是監獄?」
珀西做出一個無奈的手勢。「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
弗立克站在門口等候,她穿著急救護士隊的制服,有四個口袋的束腰外衣和一條裙褲,戴了一隻小翻沿帽子。皮帶束緊她纖細的腰身,讓她看上去更加嬌小,一縷漂亮的鬈髮從帽子下面逸散出來。保羅驚訝地看了好一會兒。「她可真是個漂亮姑娘。」他說。
「她是結了婚的。」珀西直截了當地說。
他還提前警告我一下,保羅覺得這挺有意思,便問:「跟誰?」
珀西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你也應該知道。是法國抵抗組織的米歇爾.波林格爾小組的領導人。」
「哦,謝謝。」保羅下了車,珀西繼續開車離開。他想,看到他和珀西從檔案裡只篩選出這麼幾個人,弗立克也許會生氣。保羅只見過她兩次,兩次她都對他大嚷大叫。不過,這會兒她看來挺高興,他跟她提起莫德,她說:「看來我們已經有了三名隊員,包括我在內,這麼說工作已經完成一半了,而現在剛下午兩點。」
保羅點點頭,這也是看問題的一種角度。他很著急,但這麼說也沒解決什麼問題。
霍洛威的入口處是一個中世紀的門房,有幾個箭頭形的狹長窗戶。「為什麼沒有整個統一起來,建一扇鐵閘門和一座吊橋呢?」保羅說。通過門房進入院子,有幾個穿著深色衣服的女人在種蔬菜。在倫敦,每一小片荒置的土地都種上了蔬菜。
監獄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門邊守著石頭怪物,身形巨大、長著翅膀的獅身鷹首獸用爪子抓著鑰匙和鐐銬。正門的房子兩側連著四層的樓房,每層都有一長排狹窄的尖角窗戶。「這是什麼鬼地方啊!」保羅驚嘆道。
「女權參政者曾在這裡進行絕食,」弗立克告訴他,「珀西的妻子就在這兒被強行灌食。」
「我的上帝。」
他們走了進去,空氣中帶著刺鼻的漂白粉味道,就好像當權者指望用消毒劑殺滅犯罪的細菌。保羅和弗立克找到了林德萊小姐的辦公室,她是一個桶形身材、長著一張堅硬的胖臉的主管助理。「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見羅曼,」她說,接著又不滿地加了一句,「顯然你們也不打算告訴我。」
弗立克的臉上浮上一絲輕蔑之色,保羅看出她似乎要開口挖苦對方,便連忙插嘴說:「我很抱歉,但這是祕密。」他帶著迷人的微笑說,「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我們大家都是公事公辦,」林德萊小姐稍稍緩和地說,「不管怎樣,我必須警告你們,羅曼是個很暴力的囚犯。」
「我明白,她是個殺人犯。」
「不錯。她應該吊死,可眼下法律太寬鬆了。」
「的確是。」保羅說,雖然他一點兒也不這麼認為。
「一開始她是因為醉酒進來的,後來,她在操場上打架,殺了另一個囚犯,所以正在等待謀殺判決。」
「一個難對付的傢伙。」弗立克很有興致地說。
「是的,少校。她乍看上去挺講道理,但不要被她騙了。她很容易被激怒,一眨眼就能發作。」
「她一發作就要命。」保羅說。
「你說的一點兒不錯。」
「我們時間很緊,」弗立克不耐煩地說,「我想現在就見她。」
保羅急忙補充說:「如果你方便的話,林德萊小姐。」
「好吧。」主管助理領他們出來。堅硬的地面和光禿禿的牆壁讓這裡發出教堂一般的回聲,遠處的喊叫聲、關門聲和靴子在鐵製過道上發出的叮噹聲組成了持續的聲音背景。他們通過一條狹窄的走廊和一段陡峭的樓梯,來到會面室。
魯比.羅曼已經等在那裡。她的皮膚呈深棕色,直髮是暗黑色的,還長著一雙兇猛的黑眼睛。不過,她不是那種傳統的吉普賽美女,她的鉤鼻子和往上翹的下巴讓她看上去倒像個侏儒。
林德萊小姐離開了,留下一名看守在隔壁房間透過玻璃門監視著。弗立克、保羅和囚犯圍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坐下,桌子上面有個骯髒的菸灰缸。保羅隨身帶了一包好彩香菸,他把香菸放在桌子上,用法語說:「請隨便用。」魯比拿了兩支,一支叼在嘴上,另一支夾在耳朵後面。
保羅問了幾個一般性的問題,以打破沉默。她回答得既清楚、又有禮貌,但是口音很重。「我父親到處旅行,」她說,「我還是小姑娘那會兒,我們跟隨一個大遊藝戲團在法國到處走。我父親有個氣槍打靶攤子,我母親賣帶巧克力沙士的熱烤餅。」
「你是怎麼來英國的?」
「我十四歲時,愛上了在加來遇到的一個英國水手,他叫弗雷迪。我們結了婚──當然,我撒謊說我已經夠了歲數──然後就來倫敦了。幾年前他喪了命,他的船在大西洋被德國潛艇打沉了。」她顫抖著說,「冷冰冰的墳墓。可憐的弗雷迪。」
弗立克對這些家史不感興趣,便問:「說說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自己弄了個炭火盆,在街上賣烤薄餅。可是警察不斷來騷擾我。有天晚上,我喝了點兒白蘭地──我承認,我就好這個──不知怎麼的,我就跟人爭吵起來了。」她換成了倫敦腔的英語,「警察說讓我滾遠點兒,我也就破口大罵。他使勁推我,我就幹倒了他。」
保羅看著她,覺得很有趣。她只有中等個頭,身材結實,但她長著一雙大手,兩條腿上滿是肌肉。他能想像得出倫敦警察被她放平了的樣子。
弗立克問:「後來呢?」
「他的兩個哥們兒從街角趕了過來,我沒能趕緊離開,因為喝了白蘭地,他們踢我,抓我進了號子。」見保羅不解地皺起了眉頭,她加了一句,「也就是警察局。總之,那第一個警察不好意思說我攻擊警察,不願意承認讓一個女孩家給擱地上了,就按酗酒和妨礙治安關了我十四天。」
「接著你又幹了一架。」
她瞥了弗立克一眼。「我不知道怎麼對你們這類人解釋這裡面的事兒。有一半的姑娘都瘋了,她們全都有武器。你可以把勺子磨得像把刀子;或者找根鐵絲磨尖了,做成一把錐子;也可以用線擰成一根絞索。看守從來不干涉犯人之間的打鬥,他們寧願看著我們互相揪扯。所以不少人身上都是傷痕累累。」
保羅感到震驚,他以前從未接觸過監牢裡的人。魯比描述的這幅場景十分可怕。或許她有所誇大,但她看上去平靜、誠實。她並不在乎別人是否相信她的話,只是在乾巴巴、慢悠悠地講述事實,看上去似乎興趣缺缺,但也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弗立克問:「什麼事讓你殺了那個女人?」
「她偷了我的東西。」
「什麼東西?」
「一塊肥皂。」
我的上帝,保羅想,她為了一塊肥皂就能殺人。
弗立克問:「你是怎麼做的呢?」
「我把肥皂拿了回來。」
「然後呢?」
「她找上門來,手裡拿了一根用椅子腿做的棍子,上面箍了個水管接頭,她用那東西打我腦袋。我看她是要殺了我。可我有刀。我撿到過一長條碎玻璃片,把寬的一頭用舊自行車輪胎捆成了刀把。我把刀往她喉嚨裡一插,她就再也打不了我第二下了。」
弗立克忍著沒有發抖,說:「這應該算是自衛吧。」
「不算,因為你得證明你當時不可能跑開。再說我拿一塊玻璃做了刀,這就算預謀殺人。」
保羅站了起來。「請你跟看守在這兒等一會兒,」他對魯比說,「我們出去一下。」
魯比對他笑了一笑,這是她第一次顯得讓人愉快,儘管不太漂亮。「你真客氣。」她感激地說。
到了走廊,保羅說:「多恐怖的故事!」
「別忘了,這裡的人都說自己是無辜的。」弗立克審慎地說。
「不管怎樣,我看她可能受罰過重了。」
「我說不準,我覺得她是一個殺手。」
「所以我們不要她。」
「正相反,」弗立克說,「我要的就是她。」
他們回到房間裡面。弗立克對魯比說:「如果你能從這兒出去,願不願意做一種危險的工作?」
她以問代答:「我們是要去法國嗎?」
弗立克眉毛一挑。「你怎麼想起問這個問題?」
「你們一開始跟我說法國話,我估計是考查我會不會說法語。」
「這種工作我不能講得太細。」
「我敢打賭是有關敵後破壞活動。」
保羅感到震驚,魯比理解問題相當快。見他如此驚奇,魯比便接著說:「一開始我以為你們想要我給你們當翻譯,但這並沒什麼危險。所以我們可能是去法國。可英國部隊除了轟炸橋梁和鐵路線,還能幹什麼呢?」
保羅一言不發,但十分驚嘆她的推理能力。魯比皺起了眉頭說:「我弄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要弄一個清一色的女人隊伍。」
弗立克瞪大了眼睛。「你是怎麼想到這個的?」
「如果你們需要男人,幹嘛還來找我?你們肯定是走投無路了。把一個女凶犯從牢裡弄出去並不容易,哪怕為了某種要緊的戰爭任務。那麼,我到底哪裡特別?我敢來硬的,可是能說法語的硬漢子成百上千,早就準備好參加這種祕密活動了。所以,挑上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是個女的,大概女人不太可能引起蓋世太保的懷疑……我說得對嗎?」
「我無可奉告。」弗立克說。
「好吧,如果你們要我,我就幹。我能再拿一支香菸嗎?」
「當然。」保羅說。
弗立克說:「你要明白這工作很危險。」
「明白,」魯比說,點燃一支好彩,「總不會比待在這個該死的監獄更危險吧。」
離開魯比以後,他們回到主管助理辦公室。「我需要你的幫助,林德萊小姐,」保羅說,再一次表示奉承,「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手續才能釋放魯比.羅曼。」
「放了她?她可是個殺人犯!為什麼要釋放她?」
「恐怕我無法告訴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知道她要去什麼地方的話,你不會認為那是什麼幸運的逃生,而是恰好相反。」
「明白了。」她說,但並未完全平靜下來。
「我要讓她今晚就離開這裡,」保羅接著說,「但我不想讓你處於任何一種尷尬的境地。因此我要知道你需要哪個部門的批准。」他真正想弄清的是她能找出什麼藉口阻礙這件事。
「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釋放她,」林德萊小姐說,「她已經被地方裁判法院押回這兒,所以只有法院可以釋放她。」
保羅很有耐心地問:「那麼,你覺得需要什麼手續?」
「她必須由警察押解,押到地方法官面前,公訴人或者公訴人代表,需要告訴地方法官,對羅曼的所有指控都被撤銷,然後法官就會開恩宣布她獲得自由。」
想到面前有這麼多麻煩,保羅皺起了眉頭。「她應該先簽署加入部隊的文件,然後才能去見法官,這樣,一旦法院放了她,她就處於軍事紀律的約束下……否則她可能會一走了之。」
林德萊小姐仍然將信將疑。「他們為什麼要撤銷指控?」
「檢察官是政府官員不是?」
「是。」
「那就不成問題了。」保羅站了起來,「我晚上再回到這兒來,帶著地方法官,還有檢察部門的人,還有軍隊的司機,把魯比帶到……她的下一個驛站。你看還有什麼障礙嗎?」
林德萊小姐搖著頭說:「我遵命行事,少校,就跟你一樣。」
「好吧。」
他們離開了那裡。到了外面,保羅停住腳望了望身後。「我還從未到過監獄,」他說,「我不知道我指望自己看到什麼,但這可不像神話傳說裡的東西。」
他對這幢建築的品評聽上去不合時宜,弗立克臉色陰沉。「這裡吊死過好幾個女人,」她說,「根本就不是什麼神話。」
保羅好奇為什麼她的脾氣變得如此糟糕。「我猜你是把自己當成這裡的犯人了,」他說,忽然他明白過來,「這是因為你有可能在法國蹲進大牢。」
弗立克看上去吃了一驚。「我看你說對了,」她說,「不知為什麼我十分痛恨這個地方,看來是因為這個。」
她也可能會被吊死,保羅想,但他把這一念頭壓在心裡。
他們一路走著,去就近的地鐵站。弗立克想著心事。「你很有洞察力,」她說,「你知道如何讓林德萊小姐站在我們這邊。要是我就可能得罪她,給自己樹敵。」
「沒那回事。」
「一點兒不假,你把魯比這隻母老虎變成了小貓咪。」
「我不想讓這種女人討厭我。」
弗立克笑了說:「你這話讓我一下子有了自知之明。」
聽到她這麼說,保羅很是得意,不過他已經在考慮接下來的問題。「午夜前,我們就得再湊齊半個小組的人,抵達漢普郡的訓練中心。」
「我們把它叫做『女子精修學校』,」弗立克說,「是啊,現在有戴安娜.考菲爾德、莫德.瓦倫丁、魯比.羅曼。」
保羅冷冷地點了點頭說:「散漫的貴族,分不清幻想和現實的小妖精,脾氣暴虐的吉普賽殺人犯。」一想到弗立克可能被蓋世太保吊死,他的心情就跟珀西當初擔心招募者的才幹一樣,變得焦躁不安。
「要飯的不能那麼挑肥揀瘦。」弗立克樂呵呵地說,心情不像剛才那麼壞了。
「可我們還是既沒找到爆炸專家,也沒找到電話機械師。」
弗立克看了一下手錶,說:「現在剛下午四點。也許特別行動處已經教會丹妮絲.鮑耶怎麼炸毀電話交換站了。」
保羅笑了笑,弗立克樂觀起來真是讓人難以招架。
他們到了地鐵站,搭上一趟車。他們沒法談論有關任務的事,因為旁邊坐的都是乘客。保羅說:「今天早上我了解了一點兒珀西的情況,我們駕車經過他小時候住的街區。」
「他的舉止習慣,甚至口音都是從英國上流社會學來的,但這只是表象。在他體面的老斜紋呢外套下面,是一顆街頭鬥毆少年的心。」
「他說,他在學校因為說話有下層人的口音挨過鞭子。」
「他是靠助學金上學的,這種孩子在嫌貧愛富的英國學校一般很難熬。這我知道,我也是帶助學金上學的。」
「你也改掉了原來的口音嗎?」
「沒有。我在伯爵的家裡長大,口音一直沒變。」
保羅心想,難怪弗立克和珀西兩個人處得那麼好:他們都來自下層社會,一點一點沿著社會階梯爬上來。跟美國人不同,英國人不覺得階級偏見有什麼錯,儘管他們聽美國南方人說黑人是劣等人種會大驚失色。「我覺得珀西很喜歡你。」保羅說。
「我像愛父親一樣愛他。」
這種情感看來是真實的,保羅想,但這也就此對保羅明確說清了她跟珀西的關係。
弗立克已安排好在果園宮跟珀西見面。他們來到那兒時,看到大樓外面停著一輛車。保羅認識那個開車的司機,他是蒙蒂的一名隨從。「先生,有個人正在車裡等你。」司機說。
後面的車門一開,保羅的妹妹卡羅琳從裡面下來。「噢,我的老天!」他說。她撲到他的懷裡,保羅抱住了她,說:「你來倫敦幹嘛?」
「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有幾個小時空閒時間,我求蒙蒂辦公室的人借給我一輛車來看你。給我買杯喝的?」
「我連一分鐘的空閒都沒有,」他說,「就算你來了我也沒時間。但你可以把我帶到白廳。我得找一個叫做公共檢察官的人。」
「那我帶你到那兒去,我們有話車上說。」
「那好,」他說,「我們走!」
※※※
十四
弗立克站在樓門前,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美軍中尉制服的漂亮女孩下了車,張開雙臂抱住了保羅。她看得出保羅很高興,緊緊抱著那女孩。這大概是他妻子、女友或者未婚妻,大概是偶然來倫敦的。她肯定屬於駐英美軍部隊,參加進攻行動的。保羅跳上了她的車。
弗立克走進果園宮,心裡感到一絲悲哀。保羅有個姑娘來看他,兩個人相親相愛,能夠意外造訪對方。弗立克希望米歇爾也能突然出現在她身邊,可是,現在他正躺在蘭斯的一張床上,讓一個不要臉的十九歲美女精心照料著。
珀西已經從亨登返回。弗立克見到他正在沏茶。「你那位皇家空軍姑娘怎麼樣?」她問。
「丹妮絲.鮑耶女士正趕往女子精修學校。」他說。
「好極了!我們現在有四個了!」
「不過我有點兒擔心。她愛自吹自擂。她誇耀她在空軍裡的工作,該說不該說的細節跟我說了一大堆。看看她怎麼訓練的你就知道了。」
「她大概不怎麼了解電話交換站的事兒吧。」
「一無所知,也不懂爆破。喝茶嗎?」
「好的。」
珀西把茶杯遞給她,自己在簡陋的舊書桌邊坐下。
「保羅在哪兒?」
「他去找檢察官了,他想今晚把魯比.羅曼從監獄弄出來。」
珀西探究似的看了她一眼。「你喜歡他嗎?」
「比剛開始好點兒。」
「我也是。」
弗立克笑了說:「他迷倒了那個管監獄的老母夜叉。」
「魯比.羅曼怎麼樣?」
「很嚇人。她跟另一個犯人為一塊肥皂打架,切斷了那個人喉嚨。」
「上帝。」珀西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們湊的是什麼倒楣的隊伍啊,弗立克?」
「危險的隊伍,本來就應該這樣,這不是什麼問題。此外,一般來說我們都應該留有後路,以便在培訓過程中剔除一兩個最不滿意的。我擔心的倒是還沒有找到我們需要的行家,如果只把這麼幾個能打能拼的女孩帶進法國,卻炸錯了電纜,那就沒意義了。」
珀西喝完茶,然後去填他的菸斗。「我認識一個會講法語的女爆炸專家。」
弗立克很是驚訝。「這太好了!可你為什麼不早說呢?」
「一開始我想到過她,但馬上否決了,她一點兒也不合適,但我當時沒料到我們會這麼困難。」
「她哪點兒不合適?」
「她四十歲左右。特別行動處很少使用歲數這麼大的人,尤其是我們還有跳傘任務。」他擦著了一根火柴。
在這個問題上,年齡並不是什麼障礙,弗立克想。她興奮起來,說:「她會志願加入嗎?」
「我覺得很有可能,特別是如果我去問她的話。」
「你們是朋友。」
他點點頭。
「她是怎麼成了爆炸專家的?」
珀西有點兒難為情,手裡依然拿著那根火柴。他說:「她是撬保險櫃的。我幾年前認識的她,當時我在倫敦東區搞政治工作。」火柴燒完了,他又擦著了一根。
「珀西,真沒想到你過去這麼不務正業。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珀西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六點。每天晚上這個時候,她應該是在『泥鴨子』私人酒吧。」
「混小酒館的。」
「就是。」
「那就快點著你那該死的菸斗,咱們這就去那兒。」
坐進車裡後,弗立克又說:「你怎麼知道她是撬保險櫃的?」
「這事盡人皆知。」
「哦?連警察也知道?」
「對。在倫敦東區,警察和惡棍都是一塊兒長大的,他們上同樣的學校,住在同一個街區,全都互相認識。」
「如果他們知道誰是罪犯,幹嘛不把他們抓進監獄?我猜他們是沒得到證據。」
「事情總是這樣的,」珀西說,「他們需要定案判罪時,就逮捕一個相關行業的傢伙,如果是一宗竊盜案,他們就抓上一個竊賊,不管他是不是跟具體的罪案有關,因為他們一向善於製造案子,收買證人,偽造供詞,製造當庭物證。當然,有時他們也犯錯誤,把無辜的人關進監獄。他們也利用這個系統公報私仇,了結個人恩怨,等等。不過,生活中沒有十全十美,對吧?」
「所以按你的意思,法院和陪審團那套繁瑣的程序都是一場鬧劇?」
「一個異常成功、長期有效的鬧劇,為那些當偵探、律師和法官的人提供十分優厚的就業條件,否則這些公民就毫無用處了。」
「你那撬保險櫃的朋友進過監獄嗎?」
「沒有。如果你願意交付大筆賄賂,又能跟那些偵探廣結人緣的話,就可以逃過起訴。假如你跟卡拉漢探長的老媽住在同一條街上,有事沒事經常過去拜訪一下,問她有沒有要買的東西,看看她兒孫的照片什麼的……探長就不太可能把你抓到監獄裡去。」
弗立克想到幾小時前魯比講的故事。對有些人來說,生活在倫敦就跟活在蓋世太保統治下一樣。情況真的跟她想像的差那麼遠嗎?「我弄不清你說的是真是假,」她對珀西說,「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噢,我當然說的是真的,」他說著,笑了一下,「不過我也沒指望你會相信。」
他們到了斯特普尼,離碼頭已經不遠。這兒是弗立克所見到的遭炸彈破壞最厲害的地方,整條街道被夷為平地。珀西開車拐進了一條狹窄的死巷子,在一個酒吧門前停下。
「泥鴨子」是一個幽默的綽號,酒吧的名字其實是「白天鵝」。儘管稱作私人酒吧,卻並非為私人開設,只是為了有別於那種地板上到處是鋸末、一品脫啤酒便宜一便士的公共酒吧。弗立克想,要是把這種差別解釋給保羅聽,他一定會覺得有意思。
傑拉爾丁.奈特坐在酒吧緊裡頭的一張椅凳上,彷彿她是這兒的主人似的。她一頭扎眼的金黃色頭髮,濃妝豔抹,但看上去還挺合適。她的體態豐滿,顯然穿了緊身胸衣才稍顯有形。一根燃燒著的香菸放在菸灰缸上,菸嘴上印著一圈口紅印,再也沒有誰比她看上去更不像一名特工了。弗立克心裡有點兒洩氣。
「珀西.斯威特,瞧我見到誰了!」這女人說,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像一個倫敦佬學著拿腔拿調,「你跑這兒來訪貧問苦嗎,你這該死的老共產黨?」顯然她很高興見到他。
「你好,『果凍』,見見我的朋友弗立克。」珀西說。
「很高興認識你。」她邊說邊跟弗立克握手。
「『果凍』?」弗立克好奇地問。
「沒人知道我從哪兒弄了這麼個外號。」
「明白了,」弗立克說,「跟你的姓連在一起就是『葛里炸藥』【註:在英文中,「葛裡炸藥」(Gelignite)與「果凍」.奈特(Jelly Knight)的讀音相似。】。」
「果凍」沒搭碴。「珀西,你買的時候順便給我要一杯馬丁尼。」
弗立克對她用法語說:「你在倫敦的這個區附近住?」
「我十歲開始就住這兒,」她用帶著美國口音的法語回答,「我生在魁北克。」
這不太好,弗立克想。德國人可能注意不到口音的差別,但法國人一定會。「果凍」只得扮作加拿大出生的法國公民,這倒能說得通,但也比較罕見,容易引起注意。算了,管它的呢。「不過,你認為自己是英國人。」
「是英格蘭人,不是英國人,」「果凍」嗔怒道,她又換回英語,「我歸屬英格蘭教會,我給保守黨投票,我不喜歡外國人、異教徒和共和黨人。」她瞥了珀西一眼,補充說,「當然,這會兒不算。」
珀西說:「你應該去約克郡,住在山上的農場裡,那裡自從北歐海盜來過之後就再也看不到外國人。真不知道你在倫敦怎麼能活得下去,到處都是俄國布爾什維克、德國猶太人、愛爾蘭天主教徒,還有威爾斯的新教徒,他們到處蓋那種小教堂,就像鼴鼠一樣把草地都毀了。」
「倫敦跟原來不一樣了,珀西。」
「跟你是外國人那會兒不一樣了?」
這種爭論一開始就沒完沒了。弗立克忍不住打斷了他們。「聽說你是個愛國者,我非常高興,『果凍』。」
「你為什麼對這種問題感興趣,能問一下嗎?」
「因為你可以為自己的國家做件事。」珀西插了進來,「我跟弗立克談到過你的……專長,『果凍』。」
「果凍」低頭看著她那塗成朱紅色的指甲,說:「謹慎,珀西,請你謹慎點兒。謹慎是勇氣之本,《聖經》上就是這麼說的。」
弗立克說:「你想必知道目前這個領域已經有了不小的發展,我指的是塑膠炸彈。」
「我盡量跟上時代。」「果凍」擺出一副謙遜的姿態說。突然她臉色一變,警覺地看著弗立克,問:「是不是跟戰爭有關?」
「是。」
「我加入。只要為了英格蘭,我什麼事都肯做。」
「你要離開幾天。」
「沒問題。」
「也可能回不來。」
「這他媽的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很危險。」弗立克平靜地說。
「果凍」有點兒慌亂。「噢。」她嚥了口唾沫,「那,也沒什麼太大區別。」她顯得沒什麼信心。
「你想好了?」
「果凍」頓了一下,心裡暗暗盤算著,然後說道:「你們想讓我去炸掉什麼東西。」
弗立克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是在國外吧,是嗎?」
「有可能。」
「果凍」頓時花容失色。「啊,我的老天,你們想讓我去法國,是不是?」
弗立克沒說什麼。
「去敵後!上帝,我太老了,幹不了這個,我已經……」她遲疑了一下,「我已經三十七了。」
她看上去要大五歲,弗立克想,不過嘴裡卻說:「那有什麼,我們差不多一般大,我也快三十了。我們還不老,還能冒險幹點兒什麼,對吧?」
「你是你,我是我。」
弗立克的心往下一沉,「果凍」不會同意的。
她想,整個計劃都搞砸了。根本不可能找到能完成這項任務又能說法語的女人,這個計劃一開始就註定失敗。她轉身離開「果凍」,有點兒想哭。
珀西說:「『果凍』,我們請你幹的這件事對打贏戰爭來說至關重要。」
「珀西,你編點兒別的瞎話吧,或許我還相信。」她打哈哈說,但看上去很嚴肅。
他搖搖頭說:「這話毫不誇張。它能決定戰爭的勝負。」
她盯著他,一言不發。內心的爭扎讓她的臉扭曲起來,變得很難看。
珀西說:「而且,你是整個國家唯一勝任這個工作的人。」
「別扯了。」她半信半疑。
「你是僅有的女性保險櫃爆破專家,又會說法語──你以為你還能找到幾個這樣的人?告訴你吧,根本沒有。」
「你說的都是實話,是嗎?」
「我這輩子從沒這麼實在過。」
「見你的鬼,珀西。」「果凍」不說話了,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弗立克屏住呼吸。最後「果凍」開了口說:「好吧,你這個混蛋,我幹。」
弗立克一下子高興起來,吻了吻她。
珀西說:「上帝保佑你,『果凍』。」
「果凍」說:「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珀西說,「等你喝完這杯杜松子酒,我帶你回家收拾東西,然後我們坐車去訓練中心。」
「什麼,今晚?」
「我跟你說過這件事很重要。」
她喝下她的杯中殘酒。「好吧,我準備好了。」
看著她那豐腴的臀部從酒吧凳上滑下來,弗立克不禁想,真不知道她怎麼對付跳傘這一關。
幾個人離開了酒吧。珀西對弗立克問:「你一個人坐地鐵回去行吧?」
「當然。」
「那我們明天在精修學校見。」
「我會準時到的。」弗立克說著,跟他們告別。
她趕往就近的地鐵站,感到滿心歡喜。這是一個溫和的夏日傍晚,東倫敦到處一片生機。幾個蓬頭垢面的男孩子用棍子和一個磨禿的網球玩板球;一個穿著髒工作服的男人正趕著回家吃晚飯;一個穿制服的休假士兵,口袋裡裝著一包香菸和幾個先令,昂首闊步在便道上走著,彷彿世間的快樂盡在掌握之中,讓路過的三個穿無袖連衣裙、戴著草帽的女孩訕笑不已。所有這些人的命運都要在未來幾天內作出定斷,想到這兒,弗立克的心裡又變得沉甸甸的。
坐在回貝斯沃特的地鐵上,她的情緒又低落下來。她還是沒有找到整個小組最關鍵的成員。沒有電話機械師,「果凍」有可能把炸藥放錯地方。儘管還是能夠造成破壞,但如果能在一兩天內修復的話,花費這麼大的努力去冒險就不值了。
回到她的單人房,她發現哥哥馬克正在等她。她緊緊擁抱他,吻他。「真沒想到你來了,這太好了!」她說。
「我有一個晚上的空閒,所以我想帶你出去喝一杯。」他說。
「斯蒂夫在哪兒?」
「正在萊姆里吉斯給部隊演《奧賽羅》。現在我們基本上都在給ENSA工作。」ENSA是「全國娛樂服務協會」的簡稱,專門為部隊組織演出活動。「我們去哪兒?」他說。
弗立克很累,第一個反應是哪兒也不想去。但她想到自己週五就要去法國了,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跟哥哥在一起的機會。「倫敦西區怎麼樣?」她問。
「我們去逛逛夜總會。」
「好極了!」
他們離開家,手挽著手上了大街。弗立克說:「我今天早上見到媽了。」
「她怎麼樣?」
「很好,但她對你和斯蒂夫的事兒還是不肯軟下來,我很遺憾。」
「我也沒指望什麼。你怎麼那麼巧,能見到媽?」
「我去了趟索默斯霍爾姆,解釋起來得花半天時間。」
「應該是什麼保密活動吧,我猜。」
她笑了一下算作承認,想到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她又嘆了口氣說:「我想,你認識的人裡頭,不會剛好有一個能說法語的女電話機械師吧?」
他停下腳步,說:「嗯,大概有吧。」
※※※
十五
蕾瑪斯小姐很痛苦。她僵硬地坐在小桌子後面那張硬硬的直背椅子上,自我克制讓她的臉看上去像一張面具。她一動也不敢動,還戴著她的鐘形帽子,緊緊抓著她放在膝頭的皮手提包。她那肥胖的小手有節奏地按著提包帶,手指上沒戴任何戒指,事實上她只戴了一件首飾,那是一個小巧的銀製十字架項鏈。
在她周圍,工作到很晚的文書和祕書穿著漂漂亮亮的制服,繼續在打字、整理檔案。按照迪特爾的指示,當與她的目光相對時,他們禮貌地微笑,每過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姑娘跟她說上一兩句,給她送水或咖啡。
迪特爾坐在那兒看著她,黑塞中尉和史蒂芬妮分別坐在他的兩側。漢斯.黑塞有著德國工人階層那種堅韌和鎮定,冷靜地旁觀著,各種折磨拷問他見過太多了。史蒂芬妮的情緒就不那麼平靜了,但她也在練習克制。她看上去不太高興,但什麼也沒說,她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取悅迪特爾。
蕾瑪斯小姐的痛苦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迪特爾很清楚這一點。比爆裂的膀胱更糟糕的是她就要在這些彬彬有禮、穿著考究的工作人員面前把自己弄得滿身汙穢。對一位高尚的老婦人來說,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他很佩服她的毅力,琢磨著她是否準備招供,把一切都告訴他,還是打算繼續撐下去。
一個年輕的下士在迪特爾身邊立正,說:「請原諒,少校,韋伯少校,辦公室有請。」
迪特爾本想讓士兵捎話說,如果你想見我,就自己過來,但他想到暫時沒必要跟韋伯撕破臉,如果自己讓他幾分,韋伯還可能更合作些。「好的,」然後他對黑塞說,「漢斯,如果她招供的話,你知道該問些什麼。」
「是的,少校。」
「如果她不招……史蒂芬妮,可以去體育咖啡館,給我弄瓶啤酒,再帶一個杯子過來好嗎?」
「當然可以。」能有個理由離開這個房間,她簡直感激不盡。
迪特爾跟著下士到了威利.韋伯的辦公室。這是一個位於城堡前端的大房間,有三個高大的窗戶俯瞰廣場。迪特爾望著城鎮的上空夕陽西下,傾斜的光線照射在中世紀教堂的弧形拱門和扶壁上,輪廓鮮明。他看見史蒂芬妮穿著高跟鞋橫穿廣場,那步態就像一匹賽馬,輕盈優美,同時又強大有力。
士兵們在廣場上工作,把三根粗壯的木梁整齊地豎成一排。迪特爾皺起了眉頭說:「這是行刑隊嗎?」
「處決週日遭遇戰裡活下來的恐怖分子,」韋伯回答,「我知道你已經審問完他們了。」
迪特爾點了點頭說:「他們把知道的東西都告訴我了。」
「公開槍斃他們,警告其他想加入抵抗組織的人。」
「好主意,」迪特爾說,「不過,這對加斯東倒合適,但貝特朗和吉納維芙的傷很重,我很奇怪他們竟然還能走。」
「他們會被抬著去見上帝。不過我叫你來不是為了這件事,我在巴黎的上司一直在問我,有沒有取得什麼新進展。」
「那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威利?」
「經過了四十八小時的調查,你拘捕了一名老婦人,她的房子裡可能藏過盟軍特工,也可能沒有,到現在她還什麼也沒說。」
「那你希望告訴他們什麼呢?」
韋伯煞有介事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希望告訴他們,我們已經端掉了法國抵抗組織!」
「那還需要更多時間,四十八個小時不夠。」
「你為什麼不折磨這頭老母牛?」
「我正在折磨她。」
「不讓她上廁所!這叫什麼折磨?」
「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這種辦法最有效。」
「你總認為自己比別人高明。你一直傲慢自大。但現在是新德國了,少校。你不會因為你是教授的兒子,就什麼都高人一等。」
「別胡說八道了。」
「你真以為如果你父親不是大學裡的頭面人物,你能當上科隆科刑事情報部最年輕的負責人嗎?」
「我也得跟其他人一樣通過考核。」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能力也跟你一樣,就從來沒有這個好運。」
難道韋伯腦子裡真是這麼想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威利,你不會以為就因為我父親是個音樂教授,整個科隆警察部隊就合夥串通給我打高分吧,這太可笑了!」
「這種事在過去司空見慣。」
迪特爾嘆了口氣,韋伯倒也說對了一半。在德國的確存在特權保護和裙帶關係,不過,這並不是威利未獲晉級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愚蠢,他這種人只能在那種狂熱盲從比個人才幹更重要的組織裡混飯吃,此外別無他途。
迪特爾不想再討論這種愚蠢的話題。「別擔心蕾瑪斯小姐的事,」他說,「她馬上就會開口的。」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們也要把抵抗組織連窩端掉,只需稍等片刻。」
他回到了大辦公室,蕾瑪斯小姐開始發出低低的呻吟。見過韋伯後迪特爾稍稍失去了一點兒耐心,他決定加快速度。史蒂芬妮回來後,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打開酒瓶,在犯人面前慢慢把杯子倒滿啤酒。她的兩眼溢出了痛苦的眼淚,淚水順著她豐滿的臉頰流下來。迪特爾不緊不慢地把啤酒喝完,放下杯子。「你的痛苦差不多結束了,小姐,」他說,「馬上你就能解脫了,一會兒你就會回答我的問題,然後你也會輕鬆下來的。」
她閉起了眼睛。
「你在哪裡跟英國特工接頭?」他停頓了一下,「你們怎麼認出對方?」她一言不發。「暗號是什麼?」
他等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好想想這些問題的答案,要清清楚楚,明白無誤,時間一到,你就立刻告訴我,不必猶豫,也不要解釋。然後你的痛苦就一下子結束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銬的鑰匙。「漢斯,抓緊她的手腕。」他低頭打開把她的腳踝跟桌子腿鎖在一起的手銬,然後抓住她的胳膊。「跟著我們,史蒂芬妮,」他說,「我們去女廁所。」
他們出了房間,史蒂芬妮在前面引路,迪特爾和漢斯攙著犯人,她艱難地蹣跚著,身子向前彎曲,緊咬著嘴唇。他們來到走廊盡頭,停在標有「女士」的門前。蕾瑪斯小姐看門牌,大聲呻吟起來。
迪特爾對史蒂芬妮說:「把門打開。」
她照做了。裡面是一個乾淨的、貼了白色瓷磚的房間,有一個洗手池,毛巾搭在架子上,還有一排小隔間。「好了,」迪特爾說,「痛苦快要結束了。」
「求求你,」她低聲說,「讓我去。」
「你在哪裡跟英國特工接頭?」
蕾瑪斯小姐哭了起來。迪特爾輕輕地說:「你在哪裡見那些人?」
「在大教堂,」她抽泣著,「在地下室裡。請讓我去!」
迪特爾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她招了。他又問:「你什麼時候跟他們見面?」
「下午三點鐘,我每天都去。」
「你們彼此怎麼相認?」
「我穿著不成對的鞋,一隻黑色,一隻棕色,現在我可以去嗎?」
「還有一個問題,暗號是什麼?」
「『為我祈禱』。」她想往前走,但迪特爾緊緊抓住她,漢斯在另一邊也抓緊了。
「『為我祈禱』,」迪特爾重複著,「是你說的,還是特工說的?」
「特工說的──啊,我求你了!」
「那你怎麼回答?」
「我回答,『我為和平祈禱』。」
「謝謝你。」迪特爾說著,放開了她。
她衝進了廁所。
迪特爾朝史蒂芬妮示意了一下,後者也進了廁所,關上門。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得意。「你看,漢斯,我們有了這麼大的進展。」
漢斯也很高興。「大教堂的地下室,每天下午三點鐘,黑色和褐色的鞋子,『為我祈禱,』以及回答『我為和平祈禱』。好極了!」
「你出去時,把犯人帶到牢房,交給蓋世太保。他們會安排她消失在某個集中營裡。」
漢斯點點頭說:「這有點兒過分吧,先生。我是說,這個女士挺老的。」
「是有點兒,不過你想想被她掩護的恐怖分子殺害了德國戰士和法國平民,就一點兒不過分,根本算不上什麼懲罰。」
「從這一點看就好理解了,先生。」
「你看,一個線索是怎麼引出另一個線索的,」迪特爾沉思著說,「加斯東供出了那房子,房子引出了蕾瑪斯小姐,她又供出了地下室,地下室能給我們……引出什麼呢?」他開始思考利用這一新信息的最佳方法。
問題的重點是抓住這些特工,但要讓倫敦蒙在鼓裡。如果這件事情處理得當,盟軍會按照這條線路派遣更多的特工,浪費大量資源。在荷蘭已經有了先例,五十多名花大價錢培訓出來的破壞分子直接被空投到了德國人的手裡。
理想的情況是,倫敦派出的下一個特工會去大教堂地下室,找到等在那裡的蕾瑪斯小姐。她帶他回家,他用無線電給倫敦發回消息,通告一切正常。等他出門時,迪特爾就會拿到他的密碼本。隨後,迪特爾就逮捕這名特工,繼續以他的名義向倫敦發送消息,讀取回覆。實際上,他將操縱一個完全虛構的抵抗組織,這種設想簡直太讓人興奮了。
威利.韋伯走了過來問:「怎麼樣,少校,犯人招了嗎?」
「她招了。」
「不早不晚,她說了什麼有用的東西嗎?」
「你可以跟你的上司說,她供認了她的接頭地點和暗號。以後再有特工來這兒,我們就能當場抓住他們。」
韋伯頓時來了興致,儘管仍有些敵意。「他們在哪兒接頭?」
迪特爾猶豫了,他寧可什麼也不告訴韋伯,但不說又難免得罪他,而他還需要這個人的幫助。他只能實話實說:「大教堂的地下室,下午三點鐘。」
「我應當通知巴黎。」韋伯走了。
迪特爾繼續思考他下一步該做什麼。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是一個切斷防護點,波林格爾抵抗組織中沒有人見過蕾瑪斯小姐。從倫敦來的特工也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因此才需要識別標誌和暗號。如果他能找人冒充她……但找誰呢?史蒂芬妮帶著蕾瑪斯小姐從廁所裡走了出來。
她可以做這件事。
她比蕾瑪斯小姐年輕不少,樣子也完全不同,但那些特工不知道這一點。她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法國人,她需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在一兩天的時間裡照料一下特工。
他拉起史蒂芬妮的手臂,說:「犯人讓漢斯去處理。走,我去給你買杯香檳。」
他帶著她走出城堡。廣場上,士兵們已經幹完了活,三根柱子在夜晚的光線中投下長長的陰影。少數幾個當地人沉默而警覺地站在教堂的門外。
迪特爾和史蒂芬妮進了咖啡館,他要了一瓶香檳。「謝謝你今天幫了我的忙,」他說,「我很感激。」
「我愛你,」她說,「你也愛我,我知道,儘管你從來沒說過這句話。」
「但是你對今天的一切有什麼感覺?你是法國人,而且你祖母的血統我們也最好不提,還有,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法西斯主義者。」
她使勁搖著頭。「我已不再相信什麼國家、血統和政治了。」她激動地說,「我被蓋世太保抓住時,沒有一個法國人幫我,也沒有猶太人幫我。無論是社會主義者、自由派或者共產黨都沒幫過我。在監獄裡我凍得要死。」她的臉色變了,嘴唇上常掛著的性感微笑消失了,眼睛裡閃著一絲嘲弄。她彷彿回到了過去可怕的情景中,抱著雙臂連連打抖,儘管外面是暖和的夏夜。「不只是外面冷,不只是表皮上的感覺。我覺得寒冷滲入了我的整個心、內臟和骨髓。我想我可能再也暖和不過來了,就這麼冷冷地躺進墳墓。」好半天她都沒再說話,臉色變得慘白,這一刻,迪特爾感到了戰爭的極端恐怖。然後她又說道:「讓我無法忘懷的是你公寓裡的火,那是炭火。那時候我都忘了那種熾熱的溫暖到底是什麼感覺。這讓我又變回了人。」她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你拯救了我。你給我食物和酒,為我買衣服穿。」她又像原來那樣笑了,那是帶著挑戰和誘惑的笑,「伴著熊熊的炭火,你愛上了我。」
他握著她的手。「這一點兒都不難。」
「你給了我安全保護,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所以,現在我只信你一個。」
「希望你說的是真話。」
「當然。」
「還有一件事你可以為我做。」
「任何事情都可以。」
「我想讓你冒充蕾瑪斯小姐。」
她揚了揚精心修剪的眉毛。
「你要裝成她,每天下午三點鐘到大教堂地下室去,穿上一隻黑色、一隻褐色的鞋。如果有人靠近你,說『為我祈禱』,你就回答,『我為和平祈禱』。把這個人帶到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裡去,然後給我打電話。」
「聽起來很簡單。」
香檳送過來了,他倒上兩杯,準備跟她開誠布公:「儘管很簡單,但也有點兒危險。如果這個特工以前見過蕾瑪斯,他就會知道你是冒充的。那你就會有危險。你會去冒險嗎?」
「這對你重要嗎?」
「這對戰爭很重要。」
「我不管什麼戰爭。」
「這對我也很重要。」
「那我答應。」
他舉起杯子。「謝謝你。」他說。
他們碰了碰杯子,喝乾了這一杯。
外面的廣場上,槍聲大作。
迪特爾透過窗戶,望見木頭柱子上捆綁著的三個人形癱軟下來,一排士兵放下步槍。一群市民遠遠地觀望著,沉默無聲,一動不動。
※※※
十六
戰時緊縮政策並沒讓蘇活區發生明顯的變化,在倫敦西區中心地帶的這片紅燈區裡,還是那群年輕的男人在街上搖晃著,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儘管他們大多人都穿著軍服。便道上蹓躂的也還是同樣的女孩,她們濃妝豔抹,穿著緊身衣裙,到處搜尋著潛在的客人。由於燈火管制,俱樂部和酒吧外的燈光招牌都給關掉了,但所有的地方還都在營業。
馬克和弗立克在晚上十點到達十字夜總會。夜總會經理是一個穿著禮服、打著紅色領結的年輕男子,他像老朋友一樣跟馬克打招呼。弗立克興致很高,馬克認識一個女電話機械師,弗立克就要跟她見面,這讓她樂觀起來。馬克只說她名叫葛麗泰,跟影星葛麗泰.嘉寶的名字一樣,其他都沒怎麼說。弗立克再追問下去,馬克就說:「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馬克交錢付入場費,跟經理寒暄的時候,一旁的弗立克發現他好像變了個人。他變得更外向,說話的聲音更輕快,還做著誇張的手勢。弗立克覺得哥哥還扮演著另一個角色,平時深藏不露,到了晚上才改頭換面。
他們走下一段樓梯進了地下室,這裡光線昏暗,煙氣騰騰。弗立克看見低矮的舞臺上有一個五人樂隊,還有一個小舞池,幾張零散擺放的桌子,屋子周圍還有幾個小包間。她懷疑這是專為馬克這種「不結婚成家」的傢伙們開辦的所謂「男人夜總會」。雖然大部分客人都是男的,但其中也夾雜著少數幾個姑娘,有些人穿著打扮十分迷人。
一位侍者說了聲:「你好,馬基【註:馬克的昵稱。】。」把手放在馬克的肩膀上,卻朝弗立克這邊送來敵視的一瞥。
「羅比,這是我妹妹,」馬克說,「她名叫費利西蒂,但我們一直叫她弗立克。」
侍者的態度立刻變了,朝弗立克友好地笑了笑說:「很高興見到你。」他把他們引到一張桌子旁。
弗立克估計羅比剛才懷疑她是馬克的女友,讓馬克轉了向,因而對她產生惡意,但隨後知道她不過是馬克的妹妹,也就對她好起來了。
馬克笑著問羅比:「基特怎麼樣了?」
「還行吧,我覺得。」羅比說,難掩慍怒之色。
「你們打架了,對吧?」
馬克很迷人的樣子,甚至有些輕佻,弗立克從未見過他露出自己的這一面。事實上,她覺得這可能才是真正的馬克。那另一個角色,他在白天謹小慎微扮演的自我,卻可能只是一個幌子。
「我們什麼時候不吵不鬧呢?」羅比說。
「他不會欣賞你。」馬克帶著略顯誇張的憂鬱神情說,摸著羅比的手。
「你說得對,祝福你。喝點什麼嗎?」
弗立克要了杯蘇格蘭威士忌,馬克點了馬丁尼。
弗立克不太了解他們這種人。她也見過馬克的朋友斯蒂夫,去過他們兩人共住的公寓,但她沒見過他們的朋友。儘管她對他們的世界十分好奇,但要問什麼問題又顯得不太體面。
她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是如何稱呼自己的。她所知道的那些稱呼或多或少讓人覺得討厭:攪基者,同性戀,男妖精,等等。「馬克,」弗立克說,「你們怎麼稱呼那種喜歡男人的男人?」
他咧開嘴笑了笑說:「我們叫『音樂劇』,親愛的。」他說著,很女子氣地揮了一下手。
弗立克想,我得記住這個。現在她可以跟馬克這麼說了:「他是『音樂劇』嗎?」她已掌握了他們的第一條暗語。
一個穿紅色短裙的高個子金髮女郎招搖著走上舞臺,引起一片掌聲。「這就是葛麗泰,」馬克說,「她白天的工作就是電話機械師。」
葛麗泰唱了一首《當你潦倒落魄時沒人記得你》。她的嗓音渾厚、憂鬱,但弗立克一下子就聽出她有德國口音。
她衝著馬克的耳朵大喊,壓過樂隊的奏樂聲:「我好像聽你說她是法國人。」
「她能說法語,」他糾正道,「但她是德國人。」
弗立克一下變得很失望。這不行,葛麗泰說法語的時候也一定帶著德國口音。
觀眾很喜歡葛麗泰,每首歌都報以熱情的掌聲,當她伴著音樂搖臀擺腿時,更是連喝采帶口哨。但弗立克無法放鬆下來盡情欣賞。她心裡很著急。她還是沒找到她的電話機械師,卻浪費了大半個晚上來這兒瞎忙活。
她該怎麼辦呢?不知道她自己要掌握電話機械師的初級基礎要花多少時間。她學習技術並不費勁,在學校的時候還組裝過一臺收音機。說到底,她只要了解怎樣有效破壞那套設備就夠了。要不她去郵政局找個人,跟著學上兩天?
麻煩的是,誰也弄不清當破壞者進入城堡後,等待他們的到底是哪一種設備。那可能是法國或德國的,也許是兩種的混合體,甚至可能包括美國的進口機械──美國這方面的技術遠遠領先於法國。設備的種類很多,城堡擔負著各種不同功能。這裡有手動交換、自動交換,還有串聯其他交換站的轉接交換,以及通往德國的所有重要新中繼線路的放大站。只有經驗豐富的工程師才能在進到裡面親眼見到時,確切分辨出它們來。
當然,在法國也能找到工程師,如果有時間,弗立克可能來得及找到個女人。這個想法不太實際,但她還是考慮了一下。特別行動處可以給每個抵抗組織發消息。如果那裡有合適的女人,她要花上一兩天去蘭斯,時間也許趕得及。不過,這樣計劃不太穩妥。抵抗組織裡有女電話機械師嗎?如果沒有,弗立克就要浪費兩天時間,然後才能知道整個計劃泡湯了。
不,她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行。她的念頭又回到了葛麗泰身上。她的法語可能不過關。蓋世太保或許不會注意她的口音,因為他們自己也是這樣說法語的,但法國警察就會注意到這一點。她非裝成法國人不可嗎?法國也有不少德國婦女:軍官的妻子、部隊中的年輕女性、司機、打字員和無線電話務員。弗立克又覺得有希望了。怎麼不行呢?葛麗泰可以裝扮成軍隊祕書。不,那樣不行──軍官見到她會對她下命令的。還是裝成平民更安全些。她可以是一個軍官的年輕妻子,跟丈夫住在法國,不,住在維希,那裡離得更遠。還得編個故事,解釋為何葛麗泰跟幾個法國女人一道旅行。也許小組裡的某個人可以扮成她的法國僕人。
她們進入城堡以後呢?弗立克十分清楚,沒有哪個德國女人會在法國當清潔工。葛麗泰怎麼才能蒙混過關?話說回來,德國人大概不會發現她的口音,但法國人會發現。讓她不要對任何法國人開口說話?假裝她得了喉炎?
她或許能僥倖對付過去幾分鐘,弗立克想。
雖說這不是一個萬全之策,但比其他幾個辦法都好。
葛麗泰唱了最後一首歡樂的布魯斯歌曲《廚房男人》,歌詞充滿了雙關語。觀眾喜歡其中那句「我吃下了他的油炸圈,只把裡面的洞留下」。葛麗泰在熱烈的掌聲中離開舞臺,馬克站起身,說:「我們去更衣室找她談談。」
弗立克隨他進了舞臺旁邊的門,向下經過一段臭烘烘的水泥走廊,到了一塊昏暗的區域,到處堆著啤酒和杜松子酒紙箱。這裡就像一個破敗的酒吧下面的酒窖。他們走近了一扇門,門上有一張用圖釘固定的粉紅色明星剪紙。馬克敲了敲門,不等裡面回應就把門打開。
小房間裡有一個梳妝臺,鏡子四周是明亮的化妝燈,一隻凳子,一張葛麗泰.嘉寶的《雙面女人》電影海報。一頂精心製作的金色假髮放在一個人頭形狀的架子上。葛麗泰在舞臺上穿的紅色裙裝掛在牆壁的掛鉤上。弗立克驚訝地看到,面對鏡子坐在凳子上的,是一個長著胸毛的年輕男子。
她倒吸了一口氣。
沒錯,這就是葛麗泰。那張臉帶著濃妝,嘴唇塗得十分鮮豔,還戴著假睫毛,眉毛也拔得很整齊,一層妝粉掩蓋了黑色的鬍碴。頭髮剪得很短,顯然是為了戴假髮。那假胸大概是嵌在衣服裡面的,但葛麗泰的長襪只脫掉了一半,腳上還穿著高跟鞋。
弗立克轉過頭,對馬克指責道:「這你怎麼不早說!」
他哈哈一笑。「弗立克,認識一下格哈德,」他說,「他就喜歡別人認不出來。」
弗立克見格哈德對此也很高興。當然了,她把他當成了真正的女人,這讓他很快活。這是對他的才藝的獎賞,她的反應對他來說並非無禮,完全不會傷害他。
但他是一個男人,她想要的是一個女電話機械師。
弗立克一下子失望透頂。葛麗泰本來會成為整個拼圖的最後一塊,有了這個女人,團隊就建成了。現在,任務又陷入懸而未決之境。
她對馬克發起火來。「你簡直太壞了!」她說,「我還以為你能解決我的問題,可你只會開玩笑。」
「這不是開玩笑,」馬克氣憤地說,「如果你想找一個女人,就找葛麗泰好了。」
「我不能這麼做。」弗立克說,這想法太荒謬了。
真的不能嗎?葛麗泰蒙混了她的眼睛,她也同樣可能騙過蓋世太保。如果他們抓住他,把他剝乾淨了,那就露餡了,但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整個計劃也已經完蛋了。
她又想到了特別行動處的組織關係,想到了軍情六處的西蒙.福蒂斯丘。「上級領導人不會同意的。」
「那就不告訴他們。」馬克出主意說。
「不告訴他們!」弗立克開始很吃驚,但馬上覺得這辦法也不錯。如果葛麗泰能騙過蓋世太保,她也同樣可以騙過特別行動處的人。
「行嗎?」馬克問。
「行嗎?」弗立克重複著這個問題。
格哈德說:「馬克,親愛的,你們這是在幹嘛?」他的德國腔比唱歌的時候還重。
「我也不太清楚,」馬克對他說,「我妹妹幹的是保密工作。」
「我給你解釋,」弗立克說,「但首先你要告訴我,你是怎麼來倫敦的?」
「哎呀,我親愛的,打哪兒說起呢?」格哈德點著了一支菸,「我是從漢堡來的。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我十七歲,還是個電話機械學徒工。那座城市很美,有酒吧,夜總會,裡面都是享受上岸假期的水手。那是我度過的最好時光。十八歲時,我遇到了我一生的愛,他叫曼弗雷德。」
格哈德的眼裡充滿了淚水,馬克握起他的手。格哈德抽泣著,用一種毫無女人氣的姿態繼續說:「我一直喜歡女人衣服、花邊內衣和高跟鞋,還有帽子、手提袋什麼的。我愛聽長裙襬動的沙沙聲。可那些日子我弄得粗糙極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塗眼線。曼弗雷德一樣一樣地教我。他不穿女人衣裳,你知道。」格哈德的臉上現出一絲愛憐,「事實上,他非常男性化,在碼頭當搬運工人。但他愛看我裝扮,教我怎麼做才對。」
「你為什麼要離開呢?」
「他們帶走了曼弗雷德。那些該死的納粹,親愛的。我們在一塊待了五年,但有一天晚上他們來抓他,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可能已經死了,我覺得單是坐牢就會讓他死掉,但我什麼把握也沒有。」眼淚溶化了他的睫毛膏,在他撲了粉的面頰上流出一條條黑線,「他也可能活著,待在哪個該死的集中營裡,你知道。」
他的悲傷感染了弗立克,她強忍下淚水。到底是什麼東西鑽進了那些人的大腦,讓他們去迫害別人?她問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讓納粹折磨像格哈德這種不會對他人造成任何傷害的怪人?
「後來我就到了倫敦,」格哈德說,「我父親是英國人。他原來是利物浦的水手,在漢堡下船時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德國女孩,跟她結了婚。他在我兩歲的時候死了,因此我根本不了解他,但他給了我他的姓氏──奧瑞利,我也一直擁有雙重國籍。不過,一九三九年,為了弄護照還是花光了我的所有積蓄。回過頭看,我走得正是時候。好在哪個城市都需要電話機械師,所以我來到這兒,在倫敦成了一個受歡迎的變裝女歌手。」
「你的故事挺傷感的,」弗立克說,「我很難過。」
「謝謝你,親愛的。可眼下到處都是傷感故事,對吧?你為什麼來找我?」
「我需要一個女電話機械師。」
「到底為了什麼?」
「我不能跟你說太多。馬克剛才說了,這是祕密。我能告訴你的只有一樣,這個工作很危險,你可能會喪命的。」
「這真太可怕了!不過,你能猜出我幹這種打打殺殺的事兒不太行。他們就說我心理上不適合當兵,這麼說也不差。要是在部隊,可能有半數新兵要揍我,另一半會在晚上溜上我的床鋪。」
「能打能殺的士兵我已經找到了,我只需要你的技術。」
「這麼說,有機會去打那些該死的納粹?」
「一點不錯。如果我們成功了,就會給希特勒的政權造成巨大破壞。」
「那好,親愛的,這女孩歸你了。」
弗立克笑了。我的上帝,她想,我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