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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希爾.丹尼亞多是個小個子,又生得一副小鼻子小眼睛,他看人的時候頭也不抬,只是將眼珠向上一翻。這副尊容,再加上他臉上經常閃現的短暫笑容,使他看來像是一直在默默嘲笑這個世界。
他的研究室相當狹長,裡面堆滿磁帶,看起來凌亂不堪。其實也不是真有多亂,而是由於磁帶在架上排列得很不整齊,像是好幾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他請三位訪客坐的三張椅子並非是一套的,而且看得出最近才撣過灰,卻沒有完全清理乾淨。
他說:「詹諾夫.裴洛拉特,葛蘭.崔維茲,以及寶綺思──我還不知道你的姓氏,女士。」
她答道:「通常大家就叫我寶綺思。」說完便坐下了來。
「哦,這就夠了,」丹尼亞多一面說,一面對她眨眼睛。「你這麼迷人,即使根本沒有名字,也不會有人見怪。」
大家坐定之後,丹尼亞多又說:「我久仰你的大名,裴洛拉特博士,雖然我們從來沒通過信。你是基地人,對不對?從端點星來的?」
「是的,丹尼亞多博士。」
「而你,崔維茲議員,我好像聽說你最近被議會除名,並且遭到放逐,但我一直不瞭解是為什麼。」
「我沒被除名,閣下,我仍是議會的一員,雖然我不知何時會再重拾權責。而且我也不算真的遭到放逐,而是接受了一項任務,我們希望向你請教的問題,就和這項任務有關。」
「樂於提供協助,」丹尼亞多說:「這位引人綺思的小姐呢?她也是從端點星來的嗎?」
崔維茲立刻插嘴道:「她是從別處來的,博士。」
「啊,『別處』,真是個奇怪的世界,那地方似乎專門出產最不平凡的人類。不過,你們兩位來自基地的首都端點星,而這位又是年輕迷人的女郎,從來沒人知道蜜特劄.李劄樂對這兩種人有好感,她怎麼會如此熱心地把我推薦給你們呢?」
「我想,」崔維茲說:「是為了要擺脫我們。你越早協助我們,你知道的,我們就會越早離開康普隆。」
丹尼亞多看了崔維茲一眼,顯得很感興趣(又是一面眨眼一面微笑),然後才說:「當然啦,像你這樣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不論是打哪兒來的,都很容易吸引住她。她把冷冰冰的聖女這個角色演得不賴,可是並非十全十美。」
「這個我完全不清楚。」崔維茲硬梆梆地回道。
「你最好別知道,至少在公開場合。不過我是個懷疑論者,我的職業病使我不會輕易相信表面的事物。說吧,議員先生,你的任務是什麼?讓我看看自己是否幫得上忙。」
崔維茲說:「這一方面,裴洛拉特博士是我們的發言人。」
「我沒有任何異議。」丹尼亞多說:「裴洛拉特博士?」
裴洛拉特開口道:「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親愛的博士,我把成年後的所有歲月全部花在鑽研一個特殊的世界上,試圖洞察一切相關知識的基本核心,這個世界就是人類這個物種的發源地。後來我和我的好友葛蘭.崔維茲一同被送到太空──不過實際上,我原來根本不認識他。我們的任務是要尋找,盡可能尋找那個──呃──最古世界,我相信你們是這麼叫的。」
「最古世界?」丹尼亞多說:「我想你的意思是指地球。」
裴洛拉特下巴一鬆,結結巴巴地說:「在我的印象中……我是說,有人告訴我說,你們都不……」
他望向崔維茲,顯然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崔維茲接口道:「李劄樂部長曾告訴我,那個名字在康普隆不能使用。」
「你是說她這樣做?」丹尼亞多的嘴角下垂,鼻子皺成一團,然後使勁向前伸出雙臂,雙手的食、中兩指互相交叉。
「對,」崔維茲說:「我正是那個意思。」
丹尼亞多收回手,大笑了幾聲。「愚不可及,兩位先生。我們做這個動作只是一種習慣,在偏遠地區的人也許很認真,不過一般人都不把它當一回事。康普隆人生氣或受驚的時候,都會隨口喊上一聲『地球』,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例外,它是我們這裡最普通的一句粗話。」
「粗話?」裴洛拉特細聲道。
「或者說感歎詞,隨你喜歡。」
「然而,」崔維茲說:「當我用到這個字眼時,部長似乎相當慌亂。」
「喔,對了,她是個山區女人。」
「那是什麼意思,閣下?」
「就是字面的意思,蜜特劄.李劄樂來自中央山脈,那裡的孩子是所謂優良舊式傳統培養出來的。也就是說,不論他們後來接受多好的教育,也永遠無法讓他們戒除交叉手指的習慣。」
「那麼地球這兩個字眼對你完全不會造成困擾,是嗎,博士?」寶綺思問。
「完全不會,親愛的小姐,我是個懷疑論者。」
崔維茲說:「我知道『懷疑論者』在銀河標準語中的意思,但你們是怎麼個用法?」
「跟你們的用法一模一樣,議員先生。我只接受具有合理可靠的證據而令我不得不接受的觀念,但我仍然保持存疑,等待更進一步的證據出現。這種態度使我們不受歡迎。」
「為什麼?」崔維茲說。
「我們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歡迎。哪個世界的人會不喜歡安全熟悉、年代又久遠的陳腐信仰──不論多麼不合邏輯,而去偏愛令人心寒的不確定感呢?想想看,你們又是如何相信缺乏證據的謝頓計畫。」
「沒錯,」崔維茲邊說邊審視著自己的指尖。「我昨天也舉過這個例子。」
裴洛拉特說:「我可不可以回到原來的題目,老兄?有關地球的種種說法,哪些是一個懷疑論者可以接受的?」
丹尼亞多說:「非常少。我們可以假設,人類這個物種的確發源於單一行星。假如說這麼相近的物種,相近到能偶配的程度,竟然發源自數個世界上,那是極端不可能的情形,甚至不會是在兩顆行星上獨立發展的。我們可以姑且將這個起源世界稱為地球。在我們這裡,一般人都相信地球存在於銀河的這個角落,因為這裡的世界特別古老,而最初的殖民世界想必比較接近地球。」
「地球除了是起源行星外,還有沒有其他獨一無二的特色?」裴洛拉特急切地問道。
「你心裡是否有什麼特定的答案?」丹尼亞多帶著一閃即逝的笑容說。
「我想到了地球的衛星,有些人稱之為月球。它應該頗不尋常,對不對?」
「這是個誘導性的問題,裴洛拉特博士,你可能正將一些想法灌輸給我。」
「我沒說月球有什麼不尋常。」
「當然是它的大小,我說對了嗎?沒錯,我想我說對了。所有關於地球的傳說,都提到它擁有一大堆的物種,以及一顆巨大的衛星,直徑約在三千到三千五百公里之間。一大堆的生命型態不難理解;如果我們所知的演化過程是正確的,生物演化自然會導致這種結果。但一顆巨大的衛星則較難令人接受,在銀河中,沒有其他住人世界具有這樣的衛星,大型衛星總是伴隨著不宜住人也無人居住的氣態巨行星。因此,身為一名懷疑論者,我不願意接受月球的存在。」
裴洛拉特說:「如果擁有幾百萬種物種,是地球獨一無二的特色,難道它不能也是唯一擁有巨大衛星的可住人行星嗎?一個唯一性可能導致另一個唯一性。」
丹尼亞多微微一笑。「地球上存在的數百萬種物種,如何能無中生有地創造一顆巨大的衛星,這我可真不明白。」
「但是將因果顛倒過來就有可能,也許一顆巨大的衛星有助於創造幾百萬種物種。」
「我也看不出有這個可能。」
崔維茲說:「有關地球具有放射性的故事,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個普遍的說法,大家也都普遍相信。」
「可是,」崔維茲說:「地球生養萬物已有數十億年的歷史,當初它不可能具有那麼強的放射性,否則根本不會有生命出現。它是如何變得帶有放射性的?一場核戰嗎?」
「那是最普通的解釋,崔維茲議員。」
「從你說這句話的態度,我猜你自己並不相信。」
「沒有證據顯示曾發生過這樣的戰爭。普通的說法,甚至為人普遍接受的說法,並不等於證據。」
「還有可能發生什麼其他變故?」
「沒有證據顯示發生過任何事,放射性也許和巨大的衛星一樣,純粹只是杜撰出來的傳說。」
裴洛拉特說:「有關地球的歷史,哪些故事是一般人所接受的?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搜集了大量有關人類起源的傳說,其中許多都提到一個叫作地球的世界,或者用的是很接近的名稱。但我沒有搜集到康普隆上的傳說,只發現有些資料中,模糊地提到班伯利這個名字。然而即使康普隆的所有傳說都有這號人物,他也可能根本是杜撰出來的。」
「這沒什麼好奇怪。我們通常不對外宣揚我們的傳說,你能找到有關班伯利的參考資料,已經令我十分驚訝──這又是另外一個迷信。」
「可是你不迷信,談一談應該沒什麼顧忌,是嗎?」
「說得對。」這位矮小的歷史學家將眼珠向上揚,看了裴洛拉特一眼。「我要是這麼做,一定會使我不受歡迎的程度暴增,甚至可能帶來危險。不過你們三人很快就會離開康普隆,而我相信你們絕不會指名道姓引用我的話。」
「我們以人格向你擔保。」裴洛拉特立刻說。
「那麼以下就是理論上整個歷史的摘要,其中超自然理論和軟化的成分都已剔除──過去曾有一段無限久遠的時間,地球是唯一擁有人類的世界,然後,大約在兩萬到兩萬五千年前,人類發明了超空間躍遷,進而發展出星際旅行,開始向其他行星殖民。
「那些行星上的殖民者大量使用機器人。早在超空間旅行出現前,地球上就發明了機器人,而……對啦,你們知不知道機器人是什麼?」
「知道,」崔維茲說:「我們被問過不只一次,我們知道機器人是什麼。」
「在完全機器人化的社會中,那些殖民者發展出高等科技和超凡的壽命,因而開始鄙視他們的祖星。根據更戲劇性的說法,他們開始支配並壓迫地球。
「最後,地球送出另一批殖民者,這些人都將機器人視為禁忌。康普隆是這些新殖民者最早建立的世界之一,此地的愛國分子堅持它是最早建立的世界,可是沒有任何證據支持這點,因此一個懷疑論者無法接受。後來,第一批殖民者滅絕了,接著──」
崔維茲插嘴道:「第一批殖民者為什麼會滅絕呢,丹尼亞多博士?」
「為什麼?在我們的浪漫主義者想像之中,他們是由於罪孽深重,遭到懲罰者的懲罰。至於祂為何等那麼久,則沒人追究。但我們不必求助於這些神話,也很容易解釋這件事。一個完全倚賴機器人的社會,由於極度單調無趣,或者說得更玄一點,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終究會變得孱弱、衰頹、沒落而奄奄一息。
「而捨棄機器人的第二波殖民者,則漸漸站穩腳跟,進而接掌整個銀河。但地球卻變得帶有放射性,因此漸漸退出銀河舞臺。對於這一點,通常的解釋是地球上也有機器人,因為第一波殖民運動促進了機器人的發展。」
寶綺思聽到這裡,顯得有點不耐煩了。「好吧,丹尼亞多博士,不論地球有沒有放射性,也不論有過多少波星際殖民運動,關鍵問題其實很簡單──地球究竟在哪裡?它的座標是什麼?」
丹尼亞多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不過嘛,吃中飯的時候到了,我可以叫人將午餐送來這裡,我們就能一面用餐,一面討論地球,隨便你們想討論多久都行。」
「你不知道?」崔維茲說,他的聲調與音量同時提高。
「事實上,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知道。」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議員先生,」丹尼亞多輕歎了一聲,「如果你硬要說事實是不可能的,那是你的權利,可是這樣說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
送來的午餐是許多鬆軟、外層裹著面皮的丸子,顏色有很多種,裡面包著各式各樣的餡。
丹尼亞多首先拿起一樣東西,攤開之後原來是一雙透明的薄手套。他戴上手套,客人們也都有樣學樣。
寶綺思說:「請問這裡面包了些什麼?」
丹尼亞多說:「粉紅色的裡面包著辛辣魚漿,那是康普隆的一大美食;這些黃色包的是清淡的乾酪;而綠色的則是什錦蔬菜。你們一定要趁熱吃,待會兒還有熱杏仁派以及飯後飲料,我推薦你們喝熱蘋果酒。這裡氣候寒冷,我們習慣將食物加熱,甚至甜點也不例外。」
「你吃得不錯嘛。」裴洛拉特說。
「並不盡然,」丹尼亞多答道:「現在是因為在招待客人。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吃得非常簡單。我身上沒有多少肉需要養,你們也許已經注意到了。」
崔維茲咬了一口粉紅色丸子,發覺的確有很重的魚腥味,外面裹的那層辣麵皮配上魚肉相當可口。可是他也想到,這個味道再加上魚腥味,將會整天揮之不去,他或許還得帶著這些味道入夢。
咬了一口之後,他發現麵皮立即合上,把裡面的餡重新包起來,根本不會有任何汁液濺漏。他突然覺得納悶,不知道那副手套有什麼作用。即使不戴手套,也不必擔心雙手會弄濕或變黏,因此他斷定那是種衛生習慣。在不方便洗手的時候,可以用手套代替,演變到現在,即使已經洗過手,習慣上還是必須戴上手套。(昨天,當他與李劄樂一同進餐時,她並未使用這種手套──可能由於她是來自山區的緣故。)
他說:「午餐時間談正事會不會不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