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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在駕駛艙門口停下腳步,帶著幾分不安的神情向內探望,像是想判斷崔維茲是否在專心工作。
崔維茲雙手一直放在桌面上;當他成為電腦的一部分時,總是雙眼凝視顯像螢幕,維持著這種姿勢。因此,裴洛拉特判定他正在工作,於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儘量靜止不動,避免打擾或驚動他。
最後,崔維茲終於抬頭望向裴洛拉特,卻不能算是完全意識到他的存在。當崔維茲與電腦融為一體時,眼光似乎總有點呆滯渙散,好像他正以異乎常人的方式看著、想著、活著。
但他還是向裴洛拉特點了點頭,彷彿眼前的景象通過重重障礙,終於遲緩地映到他的「視葉」。又過了一會兒,他舉起雙手,露出微笑,才真正恢復了自我。
裴洛拉特帶著歉意道:「我恐怕妨礙到你了,葛蘭。」
「沒什麼,詹諾夫。我只是在進行測試,看看我們現在能否進行躍遷。我們應該可以進行了,不過我想再等幾小時,希望運氣會好點。」
「運氣──或是隨機的因素,和躍遷有關係嗎?」
「我只不過隨口說說,」崔維茲微笑著答道:「理論上而言,隨機因素倒是的確有關──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到我的艙房去吧。寶綺思還好嗎?」
「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嚨,「她又睡著了,她一定要睡夠,你應該瞭解。」
「我完全瞭解,因為超空間分隔的關係。」
「完全正確,老弟。」
「菲龍呢?」崔維茲靠在床上,將椅子讓給裴洛拉特。
「從我圖書館找出的那些書,你用電腦幫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間故事,記得嗎?它正在讀。當然啦,它只懂得極有限的銀河標準語,但它似乎很喜歡念出那些字。他──我一直想用陽性代名詞稱呼它,你認為這是什麼緣故,老夥伴?」
崔維茲聳了聳肩。「也許因為你自己是陽性。」
「也許吧。你可知道,它真是聰明絕頂。」
「我絕對相信。」
裴洛拉特猶豫了一下,又說:「我猜你並不很喜歡菲龍。」
「我對它本身絕無成見,詹諾夫。我從沒有過小孩,通常也不會對小孩特別有好感。你倒是有幾個孩子,我好像記得。」
「有個兒子──我還記得,當他是個小男生的時候,那的確是一大樂趣。這也許是我用陽性代名詞稱呼菲龍的原因,它讓我又回到大約四分之一世紀前。」
「我絕不反對你喜歡它,詹諾夫。」
「你也會喜歡他的,如果你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相信會的,詹諾夫。也許哪一天,我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
裴洛拉特再度猶豫起來。「我還知道,你一定厭煩了跟寶綺思爭論不休。」
「事實上,我想我們不會再有太多爭論,詹諾夫,她和我真的越來越融洽。前幾天,我們甚至做過一次理性的討論──沒有大吼大叫,也沒有冷嘲熱諷──討論她為何遲遲不令那些守護機器人停擺。畢竟,她三番兩次拯救我們的性命,我總不能吝於對她伸出友誼之手,對不對?」
「沒錯,我看得出來,但我所謂的爭論指的不是吵架,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停辯論蓋婭星系和個體性孰好孰壞。」
「噢,那件事!我想那會繼續下去──很有風度地。」
「如果在這場辯論中,葛蘭,我站在她那一方,你是否會介意?」
「絕對不會。你是自己接受了蓋婭星系的理念,還是因為和寶綺思站在一邊會讓你感到比較快樂?」
「老實說,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認為蓋婭星系的時代很快會來臨。你選擇了這個方向,而我越來越相信這是正確的抉擇。」
「只因為是我的選擇?這不成理由。不論蓋婭怎麼說,你知道,我都有可能犯錯。所以說,別讓寶綺思用這個理由說服你。」
「我認為你沒有錯。這是索拉利給我的啟示,不是寶綺思。」
「怎麼說?」
「嗯,首先,我們是孤立體,你我都是。」
「那是她的用語,詹諾夫,我比較喜歡自稱個體。」
「這只是語意學上的爭論,老弟,隨便你喜歡怎麼稱呼都行。我們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籠罩,我們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重視的也是自己。自衛是我們的第一自然法則,即使那樣會傷害到其他生命。」
「歷史上也有許多人物,曾經犧牲自己成全別人。」
「那是很罕見的現象。歷史上更多的例子,是犧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滿足自己突發的愚蠢奇想。」
「這和索拉利又有什麼關係?」
「這個嘛,在索拉利,我們看到孤立體──或者你喜歡說的個體──會變成什麼樣子。索拉利人幾乎無法跟自己同胞分享一個世界,它們認為絕對孤獨地生活是完全的自由。它們甚至和自己的子嗣沒有任何親情,在人口過多時就會殺掉它們。它們在身邊佈滿機器人奴隸,自己替這些機器人供應電力,所以它們死了之後,整個龐大的屬地也形同死亡。這是值得讚美的嗎,葛蘭?你能將它跟蓋婭的高貴、親切、互相關懷相提並論嗎?寶綺思並沒和我討論過這點,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維茲說:「這的確像是你該有的感受,詹諾夫,我非常同意。我認為索拉利的社會實在可怕,但它並非始終如此。他們是地球人的後裔,近代的祖先則是外世界人,那些祖先過的生活都相當正常。索拉利人由於某種原因,選擇了一條通往極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據特例做出結論。在整個銀河數千萬的住人世界上,你知道還有哪個──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擁有類似索拉利的社會,或者僅有一絲雷同的?即使是索拉利人,若非它們濫用機器人,難道會發展出這樣的社會嗎?一個由個體組成的社會,假如沒有機器人,有可能演化得像索拉利這麼恐怖嗎?」
裴洛拉特的臉稍微抽動了一下。「你對每件事都過於吹毛求疵,葛蘭──至少,你為被你自己否定的銀河型態辯護時,似乎也相當理直氣壯。」
「我不會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蓋婭星系一定有其理論基礎,當我找到的時候,我自然會知道,到時候我一定接受──或者說得更精確點,『若是』被我找到的時候。」
「你認為自己可能找不到嗎?」
崔維茲聳了聳肩。「我怎麼曉得?你知道我為何要再等幾小時才進行躍遷?事實上,我甚至還可能說服自己再多等幾天,為什麼?」
「你說過,如果我們多等一下會比較安全。」
「沒錯,我是那樣說過,可是我們現在夠安全了。我真正害怕的,是我們擁有座標的三個外世界,全都會讓我們無功而返。我們只有三組座標,而我們已用掉兩個,每次都是在僥倖中死裡逃生。即使如此,我們仍未得到有關地球的任何線索,事實上,甚至於地球的存在也還無法肯定。現在我正面對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機會,萬一它還是令我們失望,那該怎麼辦?」
裴洛拉特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有些民間故事──其實,我給菲龍練習閱讀的就有一則──內容是說某人能許三個願,但只有三個而已。在這種情節中,『三』似乎是個很重要的數字,也許因為它是第一個奇數,所以是能做出決定的最小數字;你知道,所謂的三戰二勝。重點是在這些故事裡,那些願望根本都沒用,沒有人許過正確的願望。我一直有種想法,認為那代表一種古老的智慧,意思是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想要滿足自己的心願,你就得憑努力換取,而不是……」
他突然住口,顯得很不好意思。「我很抱歉,老友,我在浪費你的時間。談到自己的本行時,我很容易喋喋不休。」
「你從不會使我感到無聊,詹諾夫,我願意接受這個類比。我們得到三個願望,已經用掉兩個,卻沒有任何收穫,現在只剩最後一個了。不知怎麼搞的,我確定我們將再度失敗,所以我希望多拖一陣子,這就是我把躍遷儘量往後延的原因。」
「萬一又失敗了,你打算怎麼辦?回蓋婭?回端點星?」
「喔,不,」崔維茲一面搖頭,一面細聲道:「尋找必須繼續下去──只要我知道該如何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