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發現你寫了兩個澆汁的菜。」埃莉亞看完菜單,抬眼看著站在她寫字臺前的廚師說道。
「Hélas, cela est impossible,」(法文:天啊,這是不可能的。)廚師吃驚地叫道。埃莉亞把菜單遞還給他後,他看後補充道:「Excusez─moi, mademoiselle, bien sûr。(法文:對不起,小姐,千真萬確。)」
他用鉛筆把錯誤改正,因為埃莉亞沒有再追究什麼,他向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拉美式的躬就出去了。
剩下她一個人的,她鬆了一口氣。同時,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種幾乎是孩子氣的得意,她不但能應付自如,而且一眼就從菜單上挑出了毛病。
多年在大飯店進餐的經歷,使她能應付目前的局面,但是,在和高級僕役打交道時,她仍免不了有點膽怯。她清楚地知道,他們在好奇地觀望著她,認為她幹此項工作還太年輕,而且會隨時準備對她提出的什麼見解表示異議。
幸虧埃莉亞對於如何管理一座莊園很有主見。有年夏天,她父親在義大利南部租用過一座相當大的別墅,而另一年冬天,他們住在瑞典時,由於與飯店發生了口角,他又改租了一座城堡,在那裏他們以近乎皇家的生活方式住了好幾個月。這種生活給她帶來了極大樂趣。
但是,經驗未能使埃莉亞擺脫孤獨的感覺,也並未解除因頭天晚上她下樓吃飯時所遭遇到的露露.卡爾羅對她表現出來的敵對情緒,及其他客人們流露出的那種顯而易見的好奇心所給她帶來的恐懼心理。
她隱隱約約地察覺到,由於某種特殊原因,達特.赫爾恩在有意使她突出,讓她引人注目;大小事都要徵求她的意見;並通過她給僕役們下達一些他自己本可以直接下達的命令。
那天晚會上的一時一刻都令她厭惡,她尤其討厭她的主人。當晚會脾場一開始,她就馬上爬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這時候,她才感到如釋重負。
她不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樣一下子就進入夢鄉,而是一個鐘點又一個鐘點地睜著眼躺在那裏,凝視著黑夜,苦苦思索著那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她原想醒來時一定會很沮喪,但是恰恰相反,當早上八點她睜開眼睛看到從窗戶射進來的明媚的陽光時,心裏卻充滿了喜悅和興奮。
早餐和幾份晨報一起送到屋裏來。她草草地流覽了一遍報紙,發現,在《每日郵報》上刊登了一張達特.赫爾恩的大照片,另外,還有幾篇關於他個人的一些評論。
她認為那張照片沒有如實地反映出他的特徵,卻過分地突出了他的高高的顴骨,以至於使他的整個面容看起來好像帶有一種粗野的神色,顯得欠修養、缺乏教育。
梳妝時,她還在不由自主地想著他。他對她說話時,聲音總顯得很嚴厲,而對其他人卻不是這樣。假如他討厭她,為什麼又總是使她突出、露臉,而且堅持要讓她出席頭天晚上的宴會呢?
梳洗完畢以後,埃莉亞來到了起居室。她看到清晨到達的郵件已經送了進來。除了標明「私人」或「親收」的郵件外,她一一拆閱了寄給達特的信件。她發現數十封信件是出自那些傻頭傻腦、自作多情的女人們之手,她們令人可笑地向他表達著對他的崇拜、迷戀,找出種種藉口要與他約會。
埃莉亞把這種信歸在一起,把涉及公務的信件堆在另一邊。
此外,至少還有十幾封請帖,都是來自於名流顯貴,邀他赴宴、共進午餐或同度週末;不出所料,也收到一些慈善機構來的請求信,要求為某項有價值的事業捐款。
埃莉亞把它們仔細地分了類,拿不定主意,是應該把它們送到樓下達特.赫爾恩的私人書房去呢,還是就等在這裏讓他來找她。最後,她決定去找麥克.道格爾磋商一下。正在這時,女侍長走了進來,詢問當天的來客情況。她走後,電話鈴又響了,埃莉亞剛剛說妥安排馬球比賽的事,門又開了,巴克雷老爺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條馬褲,一件剪裁得體的花呢上衣。「早安。」他說。「妳願意和我一道去騎馬嗎?」
「我很樂意!但是,你知道我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你說我是拿著這些信件去見赫爾恩先生呢,還是等他派人來叫我?」
「我想還是等他派人來叫妳吧。他習慣於讓秘書處理這些信件。」
「可我不知道怎樣回復啊。」埃莉亞不知所措地說。
巴克雷走過桌子站在她身邊自薦說:「我來幫妳。」
「喔,真的嗎?多謝你了。」埃莉亞邊說邊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然而,他臉上那種微妙的神情使得她不得不把視線馬上轉開。
「妳太美了。」他用一種異樣的聲調說。「我預感到我會愛上妳的。」
「噢,別說蠢話。」埃莉亞懇求說。
「其實,我說的不是傻話。從昨天我第一次見到妳時,就有一種奇妙的感情在我心裏產生了。順便問一下,妳訂婚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埃莉亞回答。「但你不要對我說這種事。」
「即使妳訂過婚,也沒有關係。」巴克雷老爺繼續說。
「我從來不把那怒氣沖沖、盛氣淩人、損我人格的人看作是一個可取的戀愛對象。」
「得啦,這兒並不存在這麼一個人,也不會有什麼戀愛事件,」埃莉亞正顏厲色地說:「我到這裏來是為赫爾恩先生工作的。」
「妳不覺得妳愛上他了嗎?」巴克雷老爺問。
「不,我沒有。」埃莉亞簡直要發火了。使她吃驚的是,巴克雷老爺竟然把手放到了她的肩頭,把她的身子扳了過來對著她說:「妳這話說得太激動了,達特對妳做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埃莉亞一邊回答一邊盡力想掙脫出來。「求求你,巴克雷老爺,去騎馬吧。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裏:我有好多工作要做。況且,我也沒有這個興致聽你取笑!」
「我不是取笑妳,妳這個可笑的小傢伙。一點不錯,妳是個孩子,儘管妳想裝得像個大人。給我講講妳自己吧,妳是從哪兒來的,妳到底是什麼人?」
埃莉亞又使了一下勁,才從他手裏掙脫出來。
「請離開這裏,」她說。「我早上沒時間和你講我的家史。赫爾恩先生可能要我去呢。」
「妳想發火的時候,真是可愛極啦。」巴克雷老爺微笑著。「我就是愛紅頭髮的姑娘。妳的頭髮與多數人的不一樣,好像攙了金子似的。妳的眼睛裏也有金子。」
「或許這是我唯一可能永遠擁有的財富了。」埃莉亞帶著譏諷的口氣說。
巴克雷老爺在寫字臺邊上坐了下來。儘管埃莉亞被他的舉動和所說的話弄得非常尷尬,但同時;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他的能力和略帶稚氣的神態,使人無法真正發火。
「請你走吧!」她乞求道。「我真設法和你談正經事,再說我也根本沒功夫和你談。」
「妳知道妳會需要我作妳的朋友的。」巴克雷老爺說。
「是的,我知道。」埃莉亞冷靜地說。「我想我會需要朋友的。」
巴克雷老爺嘻嘻地笑著。
「妳還記得那個露露嗎?」
埃莉亞點點頭。
「要我說,達特這是在自找麻煩。實際上他不該把妳也拖進去。」
「她幹嗎要恨我呢?」埃莉亞說。
「妳太遲鈍了。不是嗎,親愛的?」巴克雷老爺說。「她想和他結婚,但她還沒有把他弄上鉤。他十分狡猾。她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像一隻老虎一樣一心要把他拖進婚姻羅網的女人。」
「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埃莉亞不解地問道。
「這太簡單了!」巴克雷老爺回答。「露露想和達特結婚,可他卻不願和她扯在一起,尤其在公開場合。這樣,就需要一個女管家作這兒的女主人,安排所有家務,照料客人,端茶倒水。」
他邊說邊笑,可是埃莉亞的面孔卻很嚴肅。許多似乎無法解釋的問題現在都變得清楚了。
「達特在這裏有著非常獨特的地位,」巴克雷老爺接著說。「他認識所有的名流──皇家的、社交界的、戲劇界的、外交界的,當然還有那些對體育感興趣的人。他不想作出任何諸如和露露建立家庭之類的蠢事,而這正是她挖空心思要達到的目的。她從不待在這裏,除非賓客中有結過婚的女人。而達特也不得不阻止她在其他客人所關注的家裏佔據一個位置,而妳,我親愛的,正是這一切的根本原因。」
「為什麼他不向我解釋這些呢?」埃莉亞問。
「達特本人就是一切的解釋!」巴克雷老爺的頭向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他自己就是法律,他確信他可以隨心所欲,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甚至連自己的朋友也不必告訴。我想,這也正是我為什麼喜歡他,而且羨慕他的原因。一個人只有家藏萬貫才能做到這一步。」
埃莉亞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是把事情說得輕巧些呢還是更複雜化了!不過,現在我至少是明白了在發生什麼事,但這種情況我多半不大欣賞。」
「我料想露露也在考慮這件事。」巴克雷老爺詭秘地笑著說。
「她實在漂亮!」埃莉亞讚歎著。「我真想不通為什麼赫爾恩先生不想和她結婚?」
「妳想不通嗎?」巴克雷老爺問。「我不知道!得了,我們不談達特和他的女人了,還是談談我們倆吧。」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時間。」
「我不相信妳就這麼忙;」巴克雷老爺反駁說。「妳只不過是在找藉口而已,可是我不在乎。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我坐在這兒看著妳就滿足了。瞧妳那小嘴兒,嘴角翹起的時候真把我給迷住了。」
埃莉亞伸手捂住了臉。
「請走開吧!」她叫起來。「你弄得我太難堪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才好。」
巴克雷老爺把手伸向了她表示回答。「妳就說妳有點喜歡我。」他請求道。
「不──」埃莉亞回答。「我一點也不了解你。我是昨天才認識你的。」
「我也是昨天見到妳的,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對妳懷有什麼情感。妳可愛,甜蜜。這會兒,世界上什麼好東西我都不要了,只想親妳一下。」
埃莉亞站了起來。「走開,」她說。「你不能這樣對我講話。如果你不走,我就要……」她猶豫了。
「那麼,妳要幹嘛?」巴克雷老爺反問道。
「我……我不知道。」埃莉亞無可奈何地說。「你怎麼這麼賴皮呀!」
「親愛的,我要是戲弄妳我就不是人,」他笑了。「妳生氣的時候這麼可愛,不生氣的時候又實在迷人。請對我說一句,妳有點兒喜歡我。」
他抓住她的手送到了唇邊,從視窗射進來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她的手緊貼在他的唇上,此時,門突然開了。
埃莉亞太吃一驚,但很快就鬆了口氣,站在門口的原來是一個女人,不是她所擔心的赫爾恩先生。
「小姐,請,卡爾羅小姐想見您。」那女人說道。埃莉亞立刻認出了她是露露.卡爾羅的貼身女僕。
「好吧,」埃莉亞回答道,把手從巴克雷老爺那裏抽出來。「卡爾羅小姐在哪兒?」
「在她的臥室裏。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帶您去,小姐。」
「謝謝,我這就來。」
埃莉亞從桌上拿起了筆記本和鉛筆,看也沒有再看巴克雷老爺一眼,就跟那女僕出了屋子。她希望自己能平靜下來,她的臉頰仍在發燒,她感到又尷尬又氣惱,氣自己和他在一起時竟是如此軟弱,而且那個女僕肯定看見他吻她手了。
露露.卡爾羅的臥室正對著樓梯頂層的寬闊平臺。女僕敲了敲門,聽到一聲暴躁的回答,她就推開了門,埃莉亞走了進去。這間臥室非常寬敞,天花板很高,寬寬的一排窗戶開向陽台,對面是一張裝飾著桃紅色的天鵝絨繡著美麗的小天使的沙發床。
露露.卡爾羅斜靠在幾個堆起來的大枕頭上,睡衣外面罩著一件天鵝絨鑲邊的紫色簿綢化妝服,雙唇和雪白的面孔相映,恰似一片紅雲。
「早安!」埃莉亞在床的這一頭小心翼翼地說。
「赫爾恩先生在哪兒?」露露用那種冷冰冰的、盛氣淩人的口吻問道。
「我不知道,卡爾羅小姐。今天早上我還沒有見到過他呢。」
「撒謊!」露露脫口而出。
埃莉亞也不由得強硬起來。
「我不明白妳這是怎麼了?」她鎮靜地說。
露露.卡爾羅粗野地笑了笑。
「妳很清楚。」她說。「剛才我派人送口信給赫爾恩先生,但是回答說他在處理信件,不能來見我。妳是他的秘書,所以我想他當然是和妳在一起的。」
「只怕妳的口信不太準確吧。」埃莉亞說。
「那麼好吧,去把他給我找來。」露露.卡爾羅命令道。「我要見他──立即見他。」
埃莉亞本想對她說讓她起床後自己去找,但轉念一想,如果再引起爭論,露露完全可能表現得比她想像的還要野蠻。因此,一句話也沒說,她走出了這間臥室,下樓來到前廳。
這裏一個人也沒有,猶豫了片刻,她敲了敲通往書房的門然後把門推開。還是在前天晚上,她才聽說這間屋子是達特.赫爾恩的密室。客人們不經允許是不能到這兒來的。這是間令人心曠神怡的書房,四壁擺滿了書籍,室內充溢著特有的男性氣息。從露露.卡爾羅那充滿了濃郁的外國香水味兒的房間來到這裏,埃莉亞覺得簡直就是一種解脫。
房間裏空無一人,要不是掛在壁爐臺上方的油畫吸引了她,埃莉亞會馬上離開的。這是一幅鑲嵌在鏡框裏的男人肖像,出自勞倫斯之手。它和掛在皇后宅宮裏的一幅畫很相似,畫中都有著同樣令人驚歎的色調;頭部的描繪顯露了類似的精緻和高雅。不同的是,掛在皇后宅宮宅裏的那幅畫已被損壞,未能得到精心保存;而掛在這兒的這一幅卻完好無損。埃莉亞站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貪婪地欣賞著這幅畫中每一細微的著筆和誘人的色調,這種細膩的筆法和典雅的風格在這位十九世紀的藝術大師所創作的每一幅畫中都可明顯地看出。
「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是嗎?」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見達特.赫爾恩正站在門廳的過道上。
「我……對不起。」她開了個頭,還要往下說。
但是赫爾恩一邊朝屋裏走來,一邊打斷了她的話,說:
「我想,假如我可以擁有這所莊園裏的任何東西的話,我將會選擇這幅油畫。那張臉栩栩如生,那雙眼睛光彩照人,好像告訴我,他取得了最嚮往的成就。」
「你很像我的哥哥,」埃莉亞衝口而出。「他總是想像畫中人物在想些什麼。」
「妳哥哥也對油畫感興趣嗎?」達特.赫爾恩問道。
埃莉亞心中驀然一震,這事怎麼好隨便講呢。
「是的。」她簡短地說。「可是我到這兒來是要告訴你──」
「待會兒再說。」達特.赫爾恩打斷了她的話頭,「來,請看看這幅畫。」
他帶著她走到一幅掛在兩扇窗戶之間的油畫前停了下來。這是一位不知名的畫家畫的一幅姑娘的肖像。很明顯,它創作於十八世紀的某個年代,它並不像掛在壁爐臺上方的那幅畫那樣完美,但它有它自己的迷人之處。
「我很喜歡這幅畫,」達特.赫爾恩說。
「我也喜歡。」埃莉亞贊同地說。「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有點謹小慎微。」
「或許這正是我為什麼喜歡它的原因。」達特.赫爾恩說。
埃莉亞驚訝地望著他。
「妳覺得奇怪嗎?」他問。「我認為處事謹慎的人往往不會變得過分貪婪。」
埃莉亞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只有保持沉默。接著,達特赫爾恩用一種完全不同的口氣問道。
「妳找我嗎?」
「是的,卡爾羅小姐想要見你。」
「她在哪兒?」
「在她自己的臥室裏。」埃莉亞回答。
「我正忙著呢,告訴卡爾羅小姐,午飯時再見。如果她願下來,也可以早點兒。」
「我……我想她急著要見你。」埃莉亞應道。
看到他的嘴唇一下子繃了起來,下巴鼓著,埃莉亞明白她的話使他不高興了。他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妳覺得怎麼樣,還舒服嗎,麥爾班克小姐?妳所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我已經告訴了僕役們,讓他們一切聽從妳的。」
「但願我能把整個莊園管理好,使你滿意。」埃莉亞很有禮貌地說。
「我也希望這樣。妳比我想像的要年輕,妳不覺得這裏的工作對妳來說太重了嗎?」
「不,我不這樣認為。」埃莉亞回答。「只是要想一下子熟悉一切有點兒困難。」
「很好。」他從寫字臺上拿起了一封信。「妳能給我翻譯一下嗎?」
這是一封用西班牙文書寫的公務信件,通篇讀下來,她只在兩處略微猶豫了一下。在她讀完之後,才意識到,這實際上是在考驗她是否看懂信的內容。
「妳在哪兒學的,讀得這麼好?」他一邊接過埃莉亞遞過來的信,一邊問道。
「我曾經去過西班牙和南非。我小時候去過布依諾斯艾利斯,但是那年冬天,我有一個西班牙保姆。這當然對我學語言起了很大作用。」
「是的,肯定是這樣。」達特.赫爾恩說,「但是,大多數姑娘都不具備這些優越條件──至少我是這麼看的,儘管我對英國姑娘瞭解得並不多。給我講講妳的家庭情況。」
這是埃莉亞最忌諱的事情,她用盡可能冷淡的口氣回答說:「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赫爾恩先生。如果你有時間,樓上還有很多信件需要你過目呢」
「看來我的好奇心太強下,好吧,不談這些了。」
埃莉亞低下了頭。
「要我把信拿來嗎.赫爾恩先生。」
「好吧,好吧,如果妳覺得應該的話。我希望妳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後,能自己去處理這些信件。」
埃莉亞朝門口走去。她本能地感到,他正注視著她。為了表示出自己的莊重,她有意放慢了腳步,比她往常定得慢些。
走出書房,來到大廳,她馬上一溜小跑走過前廳的大理石地板,登上了寬寬的樓梯。來到頂層平臺後,她猶豫了一下,想起來她應該先到露露那兒去回個信兒,然後再到自己的房間去取達特.赫爾恩的信件。
她敲了敲門,一個異常溫柔甜蜜的聲音應道:「進來。」
埃莉亞應聲走了進去。露露.卡爾羅仰靠在枕頭上,那頭金色的鬈髮剛剛梳洗過,披散在兩肩,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嫵媚可愛。
「我找到赫爾恩先生……」埃莉亞剛剛張口,就被喝斥住了。
「哼,他為什麼還沒來?妳跟他說我要見他了嗎?」
「我把妳的口信帶給他了。他說他想在午餐時見妳,如果妳下樓的話也可以早一點兒。」
「他這是在向那些他弄來待在這裏的勢利眼們表白自己!」露露.卡爾羅尖叫起來。「唯恐他們看見他到我的臥室裏來會議論他。哼,如果我樂意,我可以略告訴他們一二。」
埃莉亞注視著她,心裏暗暗思忖,不知達特.赫爾恩是否見過或聽到過她這樣講話。如果他見到過或聽見過,他一定會極為厭惡她那種低級和庸俗,儘管那漂亮的臉蛋沒有變,也於事無補。
「還有別的事嗎,卡爾羅小姐?」埃莉亞問道。
「喂,沒事了。」露露.卡爾羅暴躁地說。而當埃莉亞轉身正要走開時,她又說道:「妳知道我就要和赫爾恩先生結婚了,是吧,麥爾班克小姐?」
「不,我不知道。」埃莉亞回答。「請接受我對你們倆人的祝賀。」
「當然啦,這還是個秘密。」露露,卡爾羅壓低了嗓門說。「我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當然,讓妳知道是沒有關係的,機要秘書想該瞭解一切,不是嗎?」
「我確實不知道此事。」埃莉亞回答:「但是我很高興妳能告訴我。」
她非常有禮貌應付著,決心使這個討厭的女人挑不出她舉止方面的毛病。
「赫爾恩先生很不好相處,」露露.卡爾羅接著說。「他的朋友們會告訴妳的,妳自己很快也會發現。但是我愛他,我的確非常愛他,我們在一起將會很幸福。」
她在敘說她對他的愛情時弦外有音,在埃莉亞聽來,她說的句句是實情。她面部流露出來的更也在說明這一點。突然間,埃莉亞同情起她來。這個被嬌寵和縱容壞了的影星,這位被半個世界的影迷們羨慕的女人,而今深陷情網;然而,埃莉亞覺得,如果不是判斷有誤的話,達特.赫爾恩並不十分愛她。
「妳看過我最後一次拍的電影嗎?」露露.卡爾羅忽然問道。
埃莉亞搖了搖頭。
「我只看過一次妳拍的電影。我不能經常到倫敦來──甚至赫特福德的電影院也不去,雖然它離我家並不遠。」
「妳要是看過就好了,」露露說。「我在那部片子裏穿了一件特別漂亮的結婚禮服──整個都是由輕紗和珠寶製成的。我想到在我自己舉行婚禮時也穿這麼一件。」
她渴望交談,埃莉亞看得出來。她希望向任何人訴說她對於婚禮的美夢和憧憬,雖然這也許永遠不會實現。
「是的,我要是看過就好了。」埃莉亞附和道。「我現在得走了,赫爾恩先生正等著我呢,有許多信件得請示他。」
「這麼說,他和妳在一起就有時間,是嗎?」露露的聲音又強硬起來。「好吧,我還是起床的好。告訴他,如果穆罕默德不到山這兒來,那麼山就向他靠攏。」
她把被子往後一掀,埃莉亞趁機離開了屋子。她沿著走廊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收拾放在桌上的那堆檔案。
現在已經無暇去思索露露.卡爾羅那極端的粗野和幾乎是悲哀的自信相混雜的奇特的感情。然而,埃莉亞意識到她已經不像頭天晚上那樣討厭她了。
達特.赫爾恩仍在書房裏等候,埃莉亞再進去時,他正坐在一個皮革面的大書桌前。
「妳昨天晚上發出的兩封電報的回函已經來到,」他說。「他們雙方都不太滿意,因此,妳得再給他們發電報去。」
「好吧,」埃莉亞答應著。「應該如何回?」
他很快地口授了一下電報的內容,然後就翻閱她放在他身旁的那堆信件。他告訴她,接受其中的一、二個邀請,其餘的一概謝絕。接著,他又瀏覽了一遍那些來自於慈善機構的請求信,那些慈善機構的頭目們多數都是社會名流,寫信請求他募捐。
「妳可以一概回絕。」他說。
「一個都不捐贈嗎?」埃莉亞問。「其中有些是你的至友寫來的呀。」
「在美國,我有自己的慈善機構。」他回答,「想想看,假如不是因為我很富有,他們會想到我嗎?他們想從我這裏得到的就是錢。而依我看,把錢花在那裏還不如用在我自己的國家更好些。」
「我……我想你是對的」埃莉亞說。「我將盡可能客氣地答覆他們。」
他把信件袋往邊上一推。
「不,不要那樣做。」他說。「給每家都寄二十鎊去。」
「所有的?」埃莉亞問。
「是的,所有的。」他回答。「我不會因此趕到受損,而他們卻會為此而高興。」
「你真慷慨。」埃莉亞說。
「慷慨!」他苦笑了一下。
「哼,我想我從中也得到了點什麼。我得到的是那些總想從我這兒得到點兒什麼,想在英國社交界謀到一個安樂窩的人的阿諛奉承。要知道,金錢可以買到一切,甚至可以買到友誼──買到愛情。」
「這要看什麼樣的愛情了。」埃莉亞輕聲說。
「任何形式的愛情。」他斷然說道。「我可以告訴妳。什麼東西是拿錢買不到的?」他邊談邊站起來走到壁爐旁,抬頭看著那張出自勞倫斯之手的肖像畫。「這就是金錢所買不到的。」他說。「這張畫屬於邁爾徹斯特過去的一個公爵。後來,諾葛諾桑斯來到了這兒,把他的錢揮霍在這片土地上,毀壞了這裏相傳的環境。但那位公爵的子孫們仍然坐在這間屋子觀賞這張油畫,就像我現在這個樣子。這──就是金錢買不來的。這是寶貴的財產,屬於你個人,不是哪一個有錢的收藏家所能得到的。」
他的音調是那麼熱烈,使埃莉亞聽起來不勝驚奇。猛然間,似乎是感覺到自己說得太多,達特.赫爾恩一下子收住話頭:「就是這些了,麥爾班克小姐!請馬上把這些電報發出去。」
埃莉亞拿起了筆記本和那堆信。她想說些什麼,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因此,她默默地走出了房間,意識到達特.赫爾恩又一次在目送她。
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思索,她希望單人獨處。當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時,看到麥克.道格爾手持一張待購用品單正等在那兒,剛把他打發走,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過了大約有半個鐘頭的光景,埃莉亞才歎了口氣拿起了那堆信件。她還沒來得及處理,巴克雷老爺又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把手上的馬鞭和手套往沙發上一丟,用責備的口氣說道:「妳把我騎馬的興致全毀了,我不斷地看見妳那雙綠色的眼睛在望著我,妳想我了嗎?」
「根本沒有。」埃莉亞嚴肅地說。「你得馬上離開這兒,我要做的事太多了,沒功夫和你聊天。」
「妳這樣可就不好了,妳知道,我騎馬的時候一直都在想著妳──我愛上了妳!是的,一點兒沒錯。」
「那你就應該把它忘掉。」埃莉亞說。
「妳真是絕情絕意,我不該把妳想像得那麼好。」
儘管她竭力想使自己嚴厲些,聽了這話之後還是不由得笑了。
「你太荒唐了。」她斷言說。「走吧,去找別的什麼人聊聊吧──比如說,去找卡爾羅小姐。」
「妳知道,我總覺得是命運把你安排到這裏來的。」巴克雷老爺接著說,絲毫不理會埃莉亞的提議。「兩天前我還覺得這兒的人都討厭極了,尤其是那每週一次的家庭晚會。妳的突然出現改變了一切。」
「就像一輪又一輪的歌舞表演一樣。」埃莉亞提醒他說。「你馬上也會厭煩我的;假如你總是干擾我的工作的話,我肯定也會討厭你的。」
「我愛妳!」巴克雷老爺說。「有時間時請聽我向妳訴說我對妳的愛。」
「好吧,」埃莉亞回答。「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你不讓我做好我自己的工作的話,我很快就會被解雇的。」
巴克雷老爺走到她身邊,沒等到她意識到要幹什麼,他已經把手伸到了她的下巴下面,扳過她的頭,輕輕地吻著她。
「妳真可愛!」他吻著她的嘴唇俏聲說道。
「你……你怎麼敢?」埃莉亞費力地說道。她還想再多說幾句,責罵他竟然如此無禮、毫無顧忌地侮辱她。可是,一切都遲了。他已經像他進來時那樣敏捷地走了出去,把那瞬間的歡樂、魅力,以及那幾乎無法捉摸的個性統統甩在了身後。
同樣,他還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他的溫情,她發覺自己的手指尖不停地揩擦著雙唇,好像已經發生了什麼事,給她留下了印記似的。
接著,她微笑了一下並聳了聳肩膀;她對自己說,不要把這種事情看得太重了。父親生前不也是這樣嗎?那算不上只不過是女人吸引了他那變幻無窮的新奇心,一種見了美貌女人就要獻殷勤的衝動而已。
她努力使自己靜下心來處理這堆檔,然而巴克雷老爺那快樂而又冒失的面孔總在她的眼前晃動。當樓下大廳裏傳來了開飯的鈴聲,埃莉亞急匆匆地走下樓梯時,她才感到了一種真正的解脫。有人跟在她後面,她回過頭去,看到是頭天晚上遲到的那位大使夫人,她面孔呆板,拘於禮儀。
「天氣真好,麥爾班克小姐。」她彬彬有禮地說。
「是的,閣下。」埃莉亞回答。
當她們一起往樓下走去時,這位年長的女人說道:
「我剛收到幾份從美國寄來的報紙。這些報認為我們的主人隨時都會發佈他的訂婚消息。」
「和卡爾羅小姐嗎?」埃莉亞問。
「是的!」大使夫人說,緊接著又補充道:「赫爾恩先生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子。我昨天晚上還對我丈夫說呢。如果眼看著讓他進了好萊塢的圈子,那可真夠遺憾的了。」
「我想你們不會失去他的。」埃莉亞寬慰地說道。
「噢,但願妳說的對。」大使夫人回答。「但是不管怎麼樣,她待在這兒本身就會使我想到所有這些傳說必定有些根據。」
「人們總是要議論些什麼的。」埃莉亞安慰地提醒她說。
說著,她們來到了客廳。客廳的那一頭,達特.赫爾恩正和露露.卡爾羅站在一起。露露的手挎在他的胳膊上,腦袋略微向後仰著,漂亮的臉蛋衝著他,向他展示著她那雪白的脖頸和那小小的乳房的優美線條。他低頭注視著她,彼此都沒的說話,只是站在那裏相互凝視著對方。看到這個情景,埃莉亞心想,巴克雷老爺一定是判斷錯了,達特.赫爾恩還是要和露露.卡爾羅結婚的。見到大使夫人進來,他們分開了。達特.赫爾恩快步走上前來迎候,露露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毫不掩飾的滿足的微笑。這時,其他人也都陸續從陽臺上走進了客廳,十二人的午宴即將開始,大家向餐廳走去。
就在此時,在一片吵雜聲中,露露.卡爾羅拉住了埃莉亞的一隻胳膊,把她從人群中拉了出來。
「聽著!」她壓低嗓門說。「請妳替我辦點兒事。我想要這裏所有主要報紙的名稱和電話號碼,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午飯後把單子送到我的臥室來,明白嗎?」
「是的,明白了。」埃莉亞回答。
「保密!」說完,露露就夾在人群中向長廳走去。不一會兒,又傳來她那尖利而又快樂的聲音,她正在與巴克雷老爺打趣。埃莉亞默默地跟在人群後面,想著心事,弄不清露露要這個單子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