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 半七捕物帳〈堪平之死〉/岡本綺堂著
一
拜訪了住在赤坂的歷史小說大師T老先生(譯註:當時的歷史小說作家塚原澀柿園,生於一八四八年,曾任橫濱每日新聞主編,後來擔任東京日日新聞編輯,與岡本綺堂是前後輩關係),請教一些江戶時代的往事舊話後,我竟情不自禁又想起半七老人。下午三點左右告辭後,走在赤坂大街上,只見工匠們正在家家戶戶門前豎立門松(譯註:元旦時的裝飾)。糕點舖前有七、八位男女,你推我擠地在爭購點心。年終大減價的傳單與立式招牌、紅燈籠與紫旗幟、不清晰的樂隊合奏、尖細的留聲機迴響……,這些色彩與音樂融合成一片,在臘月京城街市中,蘊釀出一股匆忙急迫的氣氛。
「再過幾天就過年了。」
想到這點,我感到像我這樣的閒人,擠在忙著採購年貨的群眾中,未免有點格格不入。於是,念頭一轉,打算直接回家去。就在信步往電車站方向走去時,竟然迎面撞見半七老人。
「怎麼了?最近都不見你來找我。」
老先生每次總是笑得意氣風發。
「其實我正想去拜訪您,可是又怕歲末去打攪人有點不好意思……」
「那有甚麼關係,反正我是閒居在家的人,哪有清明歲末元旦之分啊?如果你沒事,到我家來坐坐吧。」
所謂順水行舟,指的正是這等事。我不客氣地跟在半七老人身後,老先生打開格子門叫道:
「老太婆,有客人來了!」
一如往常,老先生請我進入六蓆房。我面前也如往常般擱著一杯上等好茶,當然也有上等糕點。老人與青年,像是住在一個沒有時鐘的國度似地,遠離了忙碌的臘月人世,悠閒自在地談天說地直到天黑。
「大概正好是這個時候吧,京橋(譯註:位於東京都中央區銀座之北,往昔從起點日本橋上京時第一座通過的橋,故稱京橋)和泉屋的素人戲劇……」
「甚麼是素人戲劇?發生了甚麼案件嗎?」
「那時真是掀起了一陣騷動。老實說,我那時也頭痛得很。那天,確實是安政午年(譯註:一八五八年)十二月的一個溫暖夜晚。有一家字號是和泉屋的五金行,店舖很大,位於具足町。一家人都是戲迷,迷到最後,終於惹出震驚世人的風波。嗯?你要我講述這宗案件嗎?好,那我就再來說一段我的功績故事吧,你慢慢聽。」
※※※
安政五年的臘月,持續著四、五天都很暖和。有一天,半七吃過早飯,正想出門到八丁堀(譯註:位於東京都中央區,江戶時代衙門官員聚集的所在)衙門老爺那兒拜個年終禮時,妹妹阿粲從廚房後門匆匆忙忙地進來。阿粲與半七母親阿民,一起住在神田神社附近,是教授三弦的師傅。
「大嫂,早啊。我大哥起床了嗎?」
半七媳婦阿仙正好在廚房跟女傭忙著瑣事,聽到聲音,笑瞇瞇地回過頭來:
「哎,是阿粲,上來吧。這麼早趕來,有甚麼事嗎?」
「我想拜託大哥一件事……」阿粲又回頭叫人:「妳進來呀!」
原來阿粲身後跟著一個無精打采的女人。這女人是個三十七、八歲的俏美半老徐娘,連阿仙也一眼就能看出她大概跟阿粲一樣,是個師傅。
「這位大姐,別客氣,請進來呀。」
阿仙解下束衣袖的帶子,向來客頷首打招呼。女人畏畏縮縮地進來,鄭重地彎腰行禮。
「想必您就是女掌櫃。我住在下谷,名叫文字清,平常都多虧這位文字房師傅處處特別關照。」
「哪裏,不客氣。我們家阿粲年歲還小,恐怕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這一會兒工夫之間,阿粲已經進了裏屋又出來。名叫文字清的女人跟在阿粲身後,緊繃著一張蒼白的臉,來到半七面前。文字清的太陽穴上貼著止痛膏,雙跟也有點充血。
「大哥,這位師傅說有件事想特別請你幫個忙。」
阿粲欲言又止地向半七介紹了身邊那個面無血色的女人。
「唔,有事嗎?」半七轉過身來。「這位大姐,不知道妳找我有甚麼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妳的忙,反正先說出來聽聽吧。」
「這樣出其不意來拜訪您,實在很對不起。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找平素有交情的文字房師傅商量,她便帶我來到這裏了……」文字清雙手扶在榻榻米上。「不知您是否有聽到消息?就是十九日晚上具足町和泉屋那宗年終素人戲劇事件。」
「喔,對,對,聽說發生重大意外了?」
和泉屋事件,半七也聽說了。和泉屋一家都是戲迷,每逢年終,總是會召集左鄰右舍以及有來往的客戶與商家,舉辦年終素人戲劇表演,這是和泉屋每年的慣例。今年也是於十九日傍晚開幕。別小看是素人戲劇,和泉屋的舞台規模很大,他們打通了三間裏屋,正面建造寬達三間房的舞台,使用的戲服與小道具都相當豪華。演員都是近鄰或店舖雇工,唸台詞的人與伴奏席的樂隊,都是一些召集來的業餘愛好者。
這回搬演的戲碼是《忠臣藏》(譯註:日本人最喜歡的時代劇之一,每隔幾年都會召集大牌演員在螢幕上重演,更是歌舞伎劇的精采好戲。)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與第九幕,總計五幕。和泉屋的長子角太郎扮演早野勘平(譯註:其實是萱野三平,赤穗藩主淺野內匠頭的家僮之一)。角太郎今年十九歲,長得細皮嫩肉,左鄰右舍的年輕姑娘們平素就喜歡談論他說長得跟演員一般。觀眾也都認為角太郎少爺是最適合演勘平角色的人選。
從淺野內匠頭與吉良上野介發生口角,淺野內匠頭拔刀砍傷對方開始,連續三幕都圓滿地閉了幕,直到冬夜五鐘響時(夜晚八點),第六幕才開演。從第五幕開始,晚到的觀眾逐漸蜂擁而來,大家都是特地來看少爺演的勘平角色,當然其中不免有來拍馬屁的人。觀眾席上人多得摩肩接踵,連燭台與火爐都沒地方擺,空氣中凝滯著嗆鼻的女人香粉味與髮油味。半空更瀰漫著打著漩渦的香菸青煙。男男女女的歡樂笑聲流傳到外面,令在臘月街上趕路的行人,也情不自禁停下腳步。
然而歡樂的喧鬧聲不一忽兒就變成哀愁的眼淚。角太郎演的勘平,在切腹時,鮮血竟將他的戲袍染成通紅,但這並非事先準備好的胭脂漿糊。正當觀眾驚歎角太郎那痛苦的表情如此逼真時,再看到他台詞還未說完就倒臥舞台上,驚歎聲變成驚訝聲,全場騷動起來。勘平的刀原本是舞台上使用的鑲金道具,但是刀鞘內的這把刀卻是真貨,所以角太郎的切腹不是演戲。他忘我地用力將刀刺進小腹,致使刀尖真的深深刺穿他的側腹。眾人立刻將痛苦不堪的勘平抬到幕後。戲當然無法再繼續演下去了,當晚的年終晚會,就在驚恐與畏懼的氣氛中潰散。
角太郎沒卸妝就接受醫生的急救。故意塗抹得蒼白的臉龐,更是毫無血色。大量出血的傷口縫了好幾針,無奈病情並不樂觀。角太郎煎熬了兩天兩夜,於二十一日半夜痛苦而死,結束了人生悲慘的尾聲。二十三日中午過後,和泉屋為他舉辦出殯喪禮。
今天正是出殯後的第二天。
只是,眼前這位文字清與和泉屋之間,到底有著甚麼牽連,半七也想像不出來。
「有關這件事,文字清真的非常氣憤。」阿粲在一旁幫腔。
文字清蒼白的臉上,涕淚縱橫。
「頭子,請您為我報仇。」
「報仇?報誰的仇?」
「報我兒子的仇。」
半七如墜五里霧中,愣愣地望著對方的臉,文字清抬起濕潤的雙眸,含恨回望著半七。她的雙唇,像是要發癲一般,不停地顫抖。
「和泉屋的少爺,師傅,是妳的孩子?」半七莫名其妙地問。
「是的。」
「唔,我倒是第一回聽到。這麼說來,那個少爺不是老闆娘的親生兒子?」
「角太郎是我親生的兒子。這樣說您可能不清楚。事情正好發生在二十年前,當時我住在仲橋附近,也是以教授三弦為生。和泉屋的老爺時常來捧場,我自然而然就接受他的愛戴,第二年,便生下一個男嬰。那男嬰正是這回過世的角太郎……」
「那麼,是和泉屋領養了男嬰?」
「是的。和泉屋的老闆娘得知這件事後,說反正她膝下沒有孩子,想領回家當親生孩子養……。當初我雖然很不願意讓孩子離開,可是想到若是讓對方領養,將來孩子可以成為大商店的繼承人。換句話說,孩子可以出人頭地,所以生下後不久就讓和泉屋抱走孩子。為了不讓孩子將來知道有我這種母親存在,也為了不讓世人知道,我便收下一筆相當大的酬勞,答應永遠與兒子斷絕關係。然後搬到下谷那附近,繼續以教授三弦維生,直到今日。可是母子畢竟是母子,我一天也沒有忘過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我聽到兒子逐漸長大成人,成為和泉屋的少爺時,暗地為他高興得很,卻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事件。我……我簡直要發瘋了……」
文字清匍匐在榻榻米上,放聲痛哭起來。
二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半七砰地敲了一下抽到半途的菸管。「不過話說回來,少爺是遇到意外災難過世的,怎麼能怨恨其他人呢?還是大姐妳能說出個道理?」
「是,我一清二楚。一定是老闆娘殺死少爺的。」
「老闆娘?妳冷靜下來把理由說來聽聽。若是老闆娘下手的,當初她又何必領養角太郎呢?」
文字清像是在嘲笑訊問者的無知,淚眼斑斑地露出一個悽然的笑容。
「和泉屋領養角太郎後,第五年,老闆娘懷了個女孩。今年十五歲,名叫阿照。請問,對老闆娘來說,是比較心疼角太郎?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阿照呢?她會想讓角太郎繼承戶主呢?還是想讓阿照當繼承人?老闆娘雖然平常看起來像是個大好人,但是人心不可測啊。她總會想出一個讓角太郎從人世消失的方法吧?何況角太郎是老爺的私生子,心底應該也會交雜著幾分女人的嫉妒吧?考慮到這些內情,我認為不是老闆娘自己下手,就是老闆娘命令別人下手的,他們一定是趁著後台忙亂時,用真刀頂替了舞台道具。我這樣懷疑,難道不合理嗎?還是只是我在胡猜亂想而已?頭子,您認為呢?」
有關和泉屋少爺出生的秘密,半七一直都不知情。文字清說的沒錯,對老闆娘來說,角太郎是繼子。而且是丈夫的私生子。即使表面上寬容大度地收養了角太郎,也不能保證她心中必定沒有任何冷凝的芥蒂。更何況日後又有個親生女兒,按女人之常情來講,不願意將家業傳給角太郎,也是理所當然的心理。日有所思的話,誰又能管保老闆娘絕對不會採取非常手段,做出類似這回的惡行呢?半七由於到今日為止,處理過不少各式各樣的犯罪事件,非常清楚人心的險惡。
至於文字清,她當然確信不疑和泉屋老闆娘就是她親生兒子不共戴天的仇人。
「頭子,請您諒察我的心情。我真是憤恨萬千,憤恨萬千啊!甚至想乾脆拿把菜刀闖進和泉屋,將那畜生砍得七孔八洞的……」
她情緒逐漸高漲起來,理智盡失地像要發狂。這時若是一不留神說出甚麼煽動的話,她可能會像一隻狂犬撲上去亂咬一番。半七不違拗她,只是無言地吸著菸,然後心平氣靜地開口。
「我全部都清楚了。好吧,我盡力調查看看。不用我多說,這件事暫時不能講出去。」
「不能說角太郎是她兒子,殺死角太郎的老闆娘就沒罪吧?衙門大人一定會替我報仇吧?」文字清再度叮囑。
「那是不說自明的。總之,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哄走了文字清之後,半七馬上整裝準備出門。阿粲留下來跟大嫂阿仙閒話家常。
「大哥,辛苦你了。難道真是和泉屋老闆娘下的手嗎?」半七將要出門時,阿粲站立在半七身後悄聲問道。
「不知道,反正先查查看再說。」
半七直接前往京橋。即使身分是捕吏,總不能毫無任何線索就闖進和泉屋詢問。所以他過門不入五金行,先去拜訪町長。町長湊巧不在家,他只好和町長娘閒話幾句就離開町長家。
「接下來到底要去哪裏好呢?」
站在路頭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走時,半七察覺到背後有一個人追趕上來。那是個五十出頭、看似商家的男子,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對方是個生活水平不錯的人家。男子來到半七面前,謙恭有禮地自我介紹:
「對不起,請問您是神田頭子嗎?我是住在芝(譯註:東京都港區東部,東京鐵塔那一帶)露月町的十右衛門,以五金行為業的大和屋。剛剛有點事想和町長商量,便拜訪町長家,湊巧町長不在,我和町長娘正在閒談時,頭子您正好也來了……。我問了町長娘,才知道您是神田頭子,當下就認為良機不可失,便立刻追趕了上來,不知道會不會給您添麻煩?如果您現在沒事,能不能請您撥一些時間聽我講述一件事……」
「可以。我陪您一起去吧。」
半七跟隨十右衛門,跨進附近一家烤鰻魚店。坐北向南、雅致舒適的二樓套廊,洋溢著早春似的柔和陽光,將擺置在套廊的梅花盆栽枝勢模樣,如水墨畫般映照在明亮的紙格子窗上。點完菜,兩人對坐著開始相互敬酒。
「我想頭子您因為職務上的關係,應該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就是和泉屋少爺發生意外那件事……。老實說,我正是和泉屋老闆娘的胞兄。有關這回發生的意外事件,反正死人無法復甦,再說甚麼也沒有用,重點是事件發生後的風傳……。俗話說人口難封,我妹妹也非常擔憂……」
十右衛門不知如何是好地開口。原來是有關角太郎的橫死事件,不但生母文字情懷疑是老闆娘下的手,連一些略微知曉角太郎出生秘密的人,也都對老闆娘投以懷疑的眼光。十右衛門為了這件事感到很苦惱,所以才於今天拜訪町長打算與他商量對策。
「我想請求頭子暗地調查一下,為甚麼道具刀鞘內的假刀會變成真刀……。萬一謠言在街頭巷尾傳開,我妹妹未免太可憐了。不是我這個當胞兄的刻意袒護,她實在是個老實正直的女人,而且始終視角太郎為親生兒子。若是世人認為她是世間常見的那種繼母的話,那真是太令人遺憾了……。總之,葬禮在昨天已辦完,我想請頭子您幫忙調查出事件的真相。在水落石出之前,我妹妹就受到各方面懷疑的話,她性子本來就有點怯懦,恐怕會為此而發瘋。想到這點,我就感到她十分可憐……。」十右衛門說完,掏出面紙擤了一下鼻子。
文字清也是幾乎要發瘋,現在又聽聞和泉屋老闆娘恐怕也會發瘋,到底是文字清說的有理,還是十右衛門在撒謊?就連半七也無法輕易判斷出來。
「戲劇開幕那晚,您當然也去看戲了吧?」半七擱下酒杯問。
「是的,我去看了。」
「後台有很多人吧?」
「因為後台很狹窄,八蓆大房間裏擠滿十人左右,另一間獨立的四蓆半房間內有兩人。演員就這些而已,但是其他幫忙的人很多,而且房內到處都是戲服和假髮,擁擠得根本沒有立足之地。不過大家都是商家居民,身邊不可能攜帶有大刀小刀之類的東西。最初分發各種舞台道具給每個演員時,聽說角太郎也一一檢查過,所以那時應該還沒有出錯才對。大概是臨出場時拿錯,或是被偷換了。可到底會是誰做出這種事來,我們根本想像不出,才會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如此。」
半七聽畢,沒有伸手去舉酒杯,反倒交叉著雙臂思索起來。十右衛門也默默無言地注視著自己的雙膝。房內響起一隻蒼蠅在紙格子窗忙碌移動的細微足聲。
「少爺是在八蓆大的房間?還是在四蓆半的房間?」
「他在四蓆半的房間。那時身邊還有庄八、長次郎、和吉三個夥計。庄八負責幫忙穿戲服,長次郎負責茶水。和吉則是演員之一,飾演千崎彌五郎。」
「接下來我再問一件失禮的事,少爺除了演戲以外,還有些甚麼嗜好嗎?」
十右衛門回說,角太郎討厭圍棋象棋之類的比賽娛樂,也從未聽過他有甚麼酒色癖好的風聞。
「那麼,媳婦的事也沒有任何下落嗎?」
「有關這點,其實已經私下訂好親事了。」十右衛門似乎難以啟齒地說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就全盤托出算了。老實說,角太郎與一個叫阿冬的下女發生關係……。這女孩不但容貌長得好,性情也不錯,所以雙方父母已經商量好,想趁事情還未傳出去之前,先找家門當戶對的人家收養阿冬,再迎娶進來,卻沒想到竟然發生這種事,可以說是雙方運氣都太壞了。」
半七仔細聆聽著這段戀情故事。
「那個叫阿冬的女孩今年幾歲?是哪裏人?」
「今年十七歲,品川人。」
「這樣好了,您能不能讓我見見那個叫阿冬的女孩?」
「因為阿冬年紀還輕,角太郎又突然發生那種事,整個人茫然若失,像失了神似的,恐怕無法見客正式打招呼,不過頭子您若是想見她,我當然隨時都可以向頭子引見。」
「最好越快越好,如果您方便的話,能不能請您現下就引領我去見她?」
「好的。」
於是兩人說好吃過飯後,馬上出發到和泉屋去。十右衛門迫不及待地拍掌喚人時,烤鰻魚才總算被端了上來。
三
十右衛門趕緊拿起筷子進餐,但是半七沒吃幾口就放下筷子。他吩咐侍女再送上一壺熱酒。
「頭子您是海量嗎?」
「不是,我是土包子,根本不會喝酒。不過,今天就破例多喝一點吧。不喝個面紅耳赤的話,振不起精神來。」半七嘻皮笑臉地說。
十右衛門納悶地沉默下來。
侍女送來的酒,半七自酌自飲地全部喝光了。在坐北向南陽光和煦的座席上,大白天就浸在酒精中,半七的臉龐與手足,通紅得像年貨市場販售的元旦裝飾龍蝦。
「怎麼樣?包裝紙的顏色染得漂亮嗎?」半七撫摩著發燙的臉頰。
「是,染得恰到好處。」十右衛們無可奈何地陪笑著。
他本來覺得,就這樣將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帶到和泉屋的話,似乎不大妥當,可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又不能拒絕先前的委託,只好結了帳,領半七步出戶外。半七腳步有點蹣跚,險些與迎面而來一個肩上扛著鮭魚的小夥計相撞。
「頭子,您沒事吧?」
十右衛門牽著半七的手,半七搖搖晃晃地走著。十右衛門看似益發後悔向一個不該商量的人提出不該商量的事。
「老爺,請您帶我從後門悄悄進去。」半七說道。
可是,總不能真的讓半七這種身分的人走後門,十右衛門有點躊躇。不過半七卻逕自拐進店家旁的小巷,大快步地繞到後門。他的步伐,看起來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醉。十右衛門追趕在半七身後。
「老爺,請你讓我馬上會見阿冬。」
從後門進去的半七,穿過寬闊的廚房,探視了一下女傭房間,只看到三個臉紅嘟嘟的女傭圍坐一起,沒發現像是阿冬的女孩。
「阿冬呢?」十右衛門將紙窗門打開一條縫,三張紅嘟嘟的臉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回說,阿冬因為昨晚身體不舒服,老闆娘吩咐她到獨間四蓆半榻榻米房休息了。這間四蓆半榻榻米房,正是十九日那天晚上,讓角太郎當後台的小房間。
沿著套廊走向裏屋,可以望見狹窄的裏院,一株南天竹結滿成簇的紅果實。兩人立在紙窗門前,十右衛門先打了聲招呼,有人自裏頭拉開紙窗門。拉開紙窗門的是一個坐在阿冬枕邊的年輕男子,阿冬則深埋在被子內,連鬢髮都遮掩住。那男子膚色淺黑,身材矮小,前額窄小,眉毛粗濃。
年輕男子向十右衛門打過招呼後,匆匆退出房間。十右衛門向半七說明,那就是剛剛說的扮演千崎彌五郎的和吉。
阿冬翻開被子撐起身,臉色比半七在今天早晨會見的文字清還要蒼白憔悴。不論問阿冬甚麼,阿冬總像個活幽靈一般,唯唯諾諾的,問不出一個結果。她似乎不堪回憶那天夜裏所發生的恐怖事件,只顧著潸潸淚下。不知從何處傳來籠內黃鶯叫聲,大概是被這兩三天來的春意給瞞騙了吧,鳥啼聲反倒引人情不自禁備感寂寥。
本來在阿冬內心熊熊燃燒的戀火,現在或許已經化為灰燼失去原形。對於回憶過往那段樂不可支的戀情,她始終守口如瓶。不過對於她自己目前所處的困境,倒是能夠斷斷續續地回答。她說,大老爺與老闆娘都很同情她,也對她非常體貼,令她不勝感激。至於店舖內的夥計們,就屬和吉對她最為親切,今早以來已經偷空來探望過她兩次了。
「那麼,剛剛來探望妳的是他?他都向妳說了些甚麼?」半七問。
「我向他說,既然少爺發生了那種事,我繼續留在這裏也是很難受,所以想辭掉工作回老家去,和吉拚命勸我不要這樣想,他一直勸我再忍耐到明年期滿時。」
半七邊聽邊點頭。
「真是太感謝妳了。實在對不起,竟然在妳臥病不起時叨擾妳。目前妳還是保重身體要緊。對了,大和屋的老爺,能不能請你現在就帶我到店門去?」
「是,是。」
十右衛門領先走出後門,半七也隨後跟去。剛剛灌進肚內的酒精似乎開始發酵了,半七的臉頰益發顯得通紅。
「老爺,夥計們都到齊了嗎?」半七環視了一圈帳房與店面。四十出頭的總掌櫃坐在帳房內,兩個年輕小掌櫃在一旁打著算盤。那個和吉與另一個中年男子也在店內。四、五個小夥計則在店頭拆卸釘有鐵釘的貨物。
「是,大家似乎全到齊了。」十右衛門坐到帳房的火爐前。
半七四平八穩地坐在店門中央,目不轉睛地再環視一圈掌櫃與小夥計們的臉。
「我說大和屋的老爺啊,這家和泉屋在具足町內可說是頂頂有名,足以與清正公(譯註:清正堂,土牆倉房建築的佛堂,創建於一八三七年,目前已經失存,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有當時的浮世繪)媲美,全江戶普遍都知道和泉屋是大戶人家,可是依我看來,和泉屋的老爺似乎管教不當。我說的對不對?竟然給那個膽大包天殺害主人的劊子手吃飯,還給他工資,視同珍寶地供養在店內。」
店內眾人個個面面相覷。十右衛門也有點不知所措。
「頭子,您就小聲點吧……,這兒人來人往的。」
「還怕甚麼人聽到?反正這裏頭有個將要遊街示眾的犯人在!」半七嗤之以鼻。「喂,你們聽好,你們一個個毫無例外都是混帳傢伙!朋輩之間有人弒君,你們以為可以這樣事不關己地繼續工作下去嗎?哼,你們別裝蒜!我非常清楚這裏頭有個膽敢弒君,非得綁在柱子上處以死刑不可的人在。大抵說來,自家內養個不過是為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娘子,就膽敢殺害主人的傢伙,是一切事情的禍首。這兒的老爺也真是個睜眼瞎子。等歲末時我去宰殺五、六隻寒冬烏鴉來,你們再去燻黑烤熟,拿給你們老爺當常備藥吧!喂,我說大和屋的老爺啊,您的眼珠也真是給蒙住了。勸您還是到柴薪房去用鹼水洗一洗怎麼樣?」
即使有人想回說甚麼,但對方畢竟是衙門中人,而且又喝醉了。就在眾人手足無措只能乖乖洗耳恭聽時,半七又火上加油地大吼起來。
「不過,對我來說可是非常幸運。我只要現在當場抓走犯人,就可以給八丁堀的大人們一個最佳年終禮品。喂,你們這些傢伙,個個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哪隻老鼠是黑是白,我早就心裏有數。不要以為我跟你們老爺一樣是睜眼瞎子,那就錯了。到時候被我逮住時,可千萬不能怨我,也不要發牢騷。我不是在唬你們,還是乖乖先有個心理準備吧!」
十右衛門終於忍不住,提心吊膽地來到半七身邊。
「頭子,您好像醉得有點不像話了,到裏邊去休息一下如何?在店頭這樣大喊大叫,會給人添麻煩的。喂,和吉,你帶頭子到裏邊去。」
「是!」和吉渾身發抖地欲牽起半七的手,卻冷不防遭到一個狠狠的拳頭。
「多管閒事!你想幹甚麼!你們這些劊子手別想動我一根毫毛。哼!你瞪我幹甚麼?我說你們是弒君的劊子手,應該抓起來遊街示眾再處以死刑!你們應該也知道吧?被判死刑的人,會先綁在馬上在全江戶大街小巷遊街示眾。然後再被拉到鈴之森或是小塚原,綁在一棵高樹上,劊子手會從左右捋出長矛,對準犯人雙眼刺出,嘴裏還大聲哇哇叫。這叫做警眾矛。你們千萬要聽好!警眾矛完畢之後,這回是真的從左右兩腋下深深刺入,再三反覆一直刺進心臟。」
十右衛門皺起眉頭,他受不了這重刑的說明。和吉也是面無血色。其他人則噤若寒蟬,恐懼得縮頭縮腳。每個人都像是被宣判了死刑,一眼不眨地呆立在原地。
冬日上空,晴朗得發藍,亮晃晃的陽光映照在店外街上。
四
半七終於醉倒了。望著躺在店舖中央的半七,在場眾人均感到非常為難,卻沒人敢輕率上前搬動他。
「算了,沒法子。暫時就讓他那樣吧。」
十右衛門轉身跨進裏房,不知在和老闆夫妻商討著甚麼。店舖內的夥計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假裝醉倒睡熟的半七,一骨碌翻身爬起來。
「啊,醉了。到廚房去要杯水喝吧。不用,不用麻煩大家,我自己去。」
半七沒有到廚房,直接轉到裏房。他自中庭廊子敏捷地跳下,躲在南天竹的大葉子後面,像一隻青蛙俯趴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和吉的身影出現在廊子內。他躡手躡腳地來到四蓆半房間紙窗前,偷窺著房間內的動靜。當他終於打開紙窗門時,半七也自南天竹後探出臉來。
紙窗內傳出男人哽咽的聲音。聲音太低,半七聽不大清楚。最後實在很不耐煩,半七只好靜悄悄地離開隱身場所,像隻偷腥的貓爬上廊子。
果然是和吉的聲音,壓得很低而且抽抽噎噎。
「正如我剛剛所說的,是我殺死少爺。這都是因為我太戀慕妳了。雖然我從來沒有向妳表白過,可是我老早就暗戀上妳了。我想和妳結為夫妻,朝也想暮也盼。結果,妳卻和少爺……最近又要正式過門……。妳知道我的心情嗎?阿冬,妳體諒我一下吧。雖然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可是我一點也不怨妳,現在也是一點都不恨妳。我只是非常痛恨少爺。就算他是主人,我也已經忍無可忍,也許我當時已經瘋了,所以才利用這回的年終戲劇表演活動,到日陰町買了一把現成的刀,趁開幕前偷偷換掉假刀,而且成功了……。但是,當眾人抬著全身沾滿血跡的少爺到後台來時,老實說,我真的像是冷水澆頭一樣毛骨悚然。之後到少爺快要斷氣那兩天兩夜,我真的怕得要死。每次到少爺枕邊時,我總是會全身發抖。不過,要是少爺真的死了,妳遲早會成為我的人……。想到這點,我是憂喜參半,就這樣一直撐到今天。唉,可是已經撐不下去了,那個捕吏畢竟是行家,他好像盯上我了。」
紙窗門外的半七,可以想像得出和吉此刻一定是面如白蠟,全身戰慄不已。和吉鼻塞哽咽地繼續說下去:
「那個捕吏到店裏來,假裝喝醉,大吼著店內有殺害主人的劊子手。而且,他又含沙射影地講解一大堆磔刑的處刑方式,令我真的待不下去。我當場就下定決心……他會綁著我的雙手從這兒押出去,再把我關進牢房,然後騎馬遊街示眾,最後是磔刑。那實在太可怕了……所以我決定乾脆死掉算了。我再說一次,妳千萬不要嫌我囉嗦,我真的一點都不怨妳。但是,只要妳明白我是為了妳才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當然,對妳來說,我是殺害少爺的仇人,不過還是請妳能體諒我的心情,給我一點同情吧。我是個殺死少爺的壞傢伙,我向妳賠罪。但是,我死了之後,希望妳能給我燒一支香,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這兒有我從工資中存下來的二兩一分,在我走之前,通通留給妳。」
聲音逐漸陰沉起來,音調比先前更低。半七聽不到和吉又說了甚麼,只聽見紙窗門內時時傳出阿冬的啜泣聲。石町的鐘樓響了八下(午後兩點)。紙窗門內的人似乎被鐘聲嚇了一跳,有人站起身來,半七慌忙再度躲到南天竹繁茂處。廊子傳來無力的腳步聲,和吉像一條影子,垂頭喪氣地沿著廊子出去。半七拍拍沾著泥土的腳底,跨上廊子。
當半七再度回到店舖時,已不見和吉的蹤影。在櫃台前和掌櫃閒聊一陣子,依然不見和吉出來。
「那個叫和吉的小掌櫃,怎麼不見了?」半七明知故問。
「不知道,到底跑哪兒去了?」大掌櫃的也歪著頭:「我沒有叫他出門辦事……,您找他有事嗎?」
「不,沒事。不過,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他到底是出門了?還是仍在屋內?」
小夥計進裏屋找人,不久出來,說裏屋和廚房都不見和吉的影子。
「那麼,大和屋的老闆還在嗎?」
「還在,他好像在裏屋商討著甚麼……」
「你去轉告一聲,就說我有事找他。」
裏屋起居室的紙門緊閉著,即便是白天,室內也一片昏暗,老闆夫婦和十右衛門圍著長方形火盆,竊竊私語地不知在商討甚麼。老闆娘年約四十左右,人品看起來很好,眉毛淡薄的額頭上,佈滿愁容。小夥計引領半七來到起居室。
「老爺,殺害少爺的兇手已經查出來了。」
「真的?」三人轉頭過來,眼裏同時發出光芒。
「是店內的人。」
「店內的人……」十右衛門往前挪了一下膝蓋:「那麼,頭子您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
「雖然剛剛假裝喝醉說了很多失禮的話,不過,犯人正是店內的和吉。」
「和吉……」
當三人正以半信半疑的眼神面面相覷時,一個女傭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她到後院的柴薪房想找東西,卻發現和吉在柴薪房內上吊自殺了。
「果然沒錯,我正在猜測不是會上吊就是去跳河。」半七歎了一口氣:「方才聽大和屋老爺描述事件的來龍去脈時,提到少爺和阿冬的事。接著,我又注意到演戲那天和少爺在同一房間內的和吉。少爺、阿冬與和吉,將這三人連在一起,總覺得這裏頭很可能有男女戀情的糾紛,於是我先同阿冬見了面,拐彎抹角地打探她身邊近況,結果她說和吉非常親切,時常來探望她。這更讓我感覺其中必有蹊蹺,才故意到店頭大吼大叫。我想,大和屋的老爺一定認為我是個粗魯的人吧。老實說,這樣做其實都是為了店家。我當然可以先將和吉綁到衙門,讓他在牢房接受審訊,等案情水落石出後,再騎馬遊街示眾。可是這樣一來,審訊時一定會召喚見證人等等,恐怕會給店家帶來許多麻煩。況且要是真的從這兒押解罪不容誅的犯人出去,肯定有損老字號的信譽,因此我儘可能不想綁縛他。再說,那小子大概也不願意接受遊街示眾或磔刑的後果吧,應該寧願橫心一死百了,所以我才那樣大聲恐嚇他。另外,其實我也沒有任何可以指證他是兇犯的鐵證,只好邊試探邊那樣說……。如果和吉問心無愧,應該會跟其他人一樣將我說的話當作耳邊風,萬一他內心暗懷鬼胎,便應該會坐立不安。沒想到我的預想完全射中,那小子終於下了決心。至於詳細內情,請老爺們問阿冬吧。」
三人期期艾艾地聽著。
「半七頭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哪。」十右衛門先開口:「擒拿兇犯本是您的職務,您卻為了保全店家的信譽,情願捨棄自己的功績,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蒙您盛情,那就再拜託您一件事,請您千萬別將此事公開出去,就當和吉發狂罷了。」
「當然沒問題。對雙親或其餘親屬來講,就算和吉被判倒掛磔刑,恐怕也無法滿意。只是,無論再判和吉多狠毒的刑罰,已經過世的少爺也不能起死回生,那倒不如看成是某種因緣,替和吉好好善後吧。」
「真是太感謝您了。」
「老爺,這事我當然會守口如瓶,不過,整個江戶中僅有一人是例外,我必須老老實實地向她說明整件案情的來龍去脈,有關這點,請原諒我把話講在前頭。」半七很乾脆地回答。
「整個江戶中僅有一人……」十右衛門莫名其妙地問。
「在大家面前雖然不好說出來,不過還是不說不行,那正是住在下谷一位叫文字清的三弦師傅。」
和泉屋夫婦互看了一眼。
「為了這回事件,那女人好像有許多誤會,我必須仔細說明讓她理解內幕。」半七說:「另外,這或許是多管閒事,不過,我認為以前或許礙於種種原因才逼不得已,但是現在既然少爺已不在人世,你們就跟她恢復來往吧,也順便多關照她一下。她現在那個年齡,不但沒有結婚,而且將會越來越老,無依無靠的女人是很可憐的。」
老闆娘聽了半七的諄諄規勸,不禁放聲大哭。
「這都是我的不對。明天我就去拜訪她,往後會將她看成是姊妹一般。」
「天完全黑了。」
※※※
半七老人起身扭亮頭上的電燈。
「阿冬後來依然在和泉屋做事,然後經由大和屋老闆作媒,以和泉屋養女身分嫁到淺草。文字清也同和泉屋恢復來往,兩三年後,辭去師傅工作,最後也是經由大和屋老闆作媒出嫁了。大和屋的老闆真是個親切又熱情的人。
「和泉屋讓小女兒阿照招贅,這個女婿非常勤勞,當江戶成為東京的同時,他便立即改行為鐘錶店,現在仍在山之手經營得有聲有色。因為往昔跟他們有過這份緣,偶爾我也會去打擾一下。
「正如大家都熟悉的《八笑人》(譯註:瀧亭鯉丈著,一八二○年刊行,滑稽小說)劇情一樣,江戶時代非常流行業餘歌舞伎劇或滑稽劇,這時,節目中經常有忠臣藏的第五幕和第六幕。大概是衣裳和小道具不是那麼難找吧。有時候我也會礙於人情逼不得已去捧個場,所以看過幾次。但是自從發生和泉屋那事件以後,很奇怪,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再上演第六幕了,可能是演起來會感到不是滋味吧。」
──茂呂美耶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