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在哲蚌寺
【一】
又到哲蚌寺了。寺院的每一處都讓我歡喜。那種氣味。那種折射的光線。那種紅顏色。讓我隨時都生起與前世相關的感情。
格列的小屋是在一個院子裡。很乾淨。很安靜。有一點點綠的草坪上長著兩棵大樹。兩棵小樹。大樹上有鳥巢。麻雀在唧唧喳喳地飛來飛去。小樹是桃樹。開著八九朵桃花。格列說到時候就會結桃的。我不敢相信。那麼細、那麼矮的樹枝上竟會結桃?真是奇蹟。
暖暖的陽光灑在這個院子裡。不高的土牆外就是夏天展佛的山。那時候會是怎樣的激動人心啊。無比美麗的唐卡。在清晨的陽光中緩緩打開。綻放淡淡的、靜靜的微笑。拈花一笑。有一次,就在喇嘛們的齊聲禱告間歇,響起了另一個宗教的頌歌。另一種悠揚。另一種清涼。那是另一種天籟。尋聲走去,看見幾個金髮碧眼的異國人,低頭接受喇嘛獻上的哈達。
此時坐在有鳥巢的樹下喝茶。不想離開。但寺院不會留下女人。想起記憶中的那些寺院。喃喃地說起。八邦寺。白玉寺。噶陀寺。還有不知名的小寺院。唉,天宇噶陀。它在高山上,雲霧裡,往昔成就者披著紅袈裟飛翔的傳說中。蓮花生的金剛座。修行地。被說成是空行母的康珠瑪。我是世間的,還是出世間的?
「啪」一下。什麼東西落在頭上?伸手一摸。鳥的稀屎。綠的。但不臭。問格列有什麼寓意。孩子似的格列很調皮,說這就是加持。誰加持我?是不是在提醒我,從前也像鳥一樣,終日在寺院的上空盤桓?
【二】
朱瑞突然生起一念。她要從昌都搭車去德格。然後是甘孜。爐霍。道孚。康定。二郎山。那是我走過的路線。一路的無法形容的美啊。這個擔心再不走一回就老了的漢族女人。她很想趕在從此一別之前這麼走一回。哈爾濱,她的家。往後就是加拿大了。她難過地說,可我很想住在這裡啊。為何天文曆算所的卦,說我不適宜留下呢?她幾乎要哭了。
【三】
去一個刻經版的小扎倉。長長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兩邊聳立著石頭壘成的僧房。頂上夾雜著和袈裟一樣紅的貝瑪草。每走一步時間減緩一分。更像是後退著。退到很早以前。朱瑞說,有本書上講,我每次去哲蚌寺,都覺得回到了一○○○年以前。格列不解。一○○○年?我們寺院明明只有五百年嘛。
小扎倉也是一派寂靜。塗滿了酥油的門緊閉。小心翼翼地上樓。那似乎通天的梯子讓我嘆息。我走過多少這樣的梯子?這樣高,這樣結實,這樣沒有止境。為什麼永遠走不完?
繪滿天女和吉祥八寶的長廊。壁畫之間塗著黑邊的窗戶和飄著「鑲布」(一種裝飾布簾)的門扇。狹窄的天井。明與暗。有一瞬間,我的心一陣緊縮。因為我好像看見了一個人的身影。幾個月前,那身影與我相伴,走過衛藏和東藏的多少這樣的長廊。我們如影隨形。我們如膠似漆。可我現在已經不想再看見。不想再見卻還要看見,這該有多麼無奈啊。
於是離開扎倉。隨意走。不是曲徑通幽,就是豁然開朗。甚至是柳暗花明。真的是這樣。那辯經院裡開滿了一樹樹的桃花。桃花盛開的辯經院。粉白的花朵。絳紅的喇嘛。青石板。當微風拂來,花瓣飛揚,不在世俗中的人兒舞動念珠,雙手擊節,口若懸河。顯然我們需要眼前幻現如此美景。
【四】
洛桑雲丹,這個清清秀秀的喇嘛竟然令我有點心慌。不。不是這樣。怎麼可以說心慌?最多有一點點異樣而已。
清秀尚在其次。那種眉宇之間的沉靜。那種舉止之間的優雅。沉靜和優雅。為此可以讓我在一百個人裡面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也僅僅是吸引。然後加以稍微多一點的關注。因為他是一個受了比丘戒律的喇嘛。所以那次在辯經法會上給他拍的照片最多。
格列說,後來喇嘛們都要問,為什麼把你拍的那麼好?他們指的是有一張照片,藍天白雲下,一條蒼黃的轉經路上,沉靜而優雅的洛桑雲丹如玉樹臨風。
我知道洛桑雲丹喜歡我。但這種喜歡絕對不是那種喜歡。一絲一毫也不是。換句話說,是一種由衷的歡喜。他看見我就歡喜。但神情沒有一點異樣。我深信他的心裡也沒有。所以應聲開門的他一臉靜靜的喜悅,一手展開絳紅的僧衣靜靜地說,請到屋裡坐。
喇嘛的家都很簡單。只有經書。唐卡。上師的相片。酥油燈。淨水碗。藏式的小床和方桌很適宜靜思冥想。不過洛桑雲丹還多一樣。在他的袈裟裡還裹著一隻沉睡的小貓。當他說起小貓,我看見了我見過的喜歡和歡喜。在特意添上的新鮮的牛奶茶裡,我也看見了。
朱瑞問他現在學什麼。學完了這個學哪個。學哪個又要學多久。等等。他一一回答。最後笑道,一直學到死,一直學到覺悟,一直學到解脫。在他的笑容裡,我明白了沉靜和優雅從何而來。
洛桑雲丹的屋外是片平緩的山坡。山坡上一棵桃樹此時桃花絢爛之極。鳥的叫聲依稀可聞。在與他告別時,他指著山坡說,夏天來吧,我們去那裡過林卡。當然。當然要來的。我對這個沉靜的優雅的喇嘛說。
二○○一年三月於拉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