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德格老家
……老家越來越近了。我的德格老家。越來越濕潤的空氣中,隱隱地混合著一股熟悉而又親切的氣息。這是屬於個人的氣息,秘密的氣息,僅僅與親緣相關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哪怕在人為的強制之下──以地理上的疏遠或心靈上的隔絕──僅剩下一縷,也足以瀰漫一個人的整整一生。幾天來,我久已壓抑的感情,在遠眺馬尼干戈童話似的屋舍時,在凝視玉龍拉措淚珠似的湖面時,似乎悄悄地得到了一些慰藉,一些舒緩,然而老家越來越近了,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德格老家,最先是以路邊的一堆嘛呢石的形式出現的。嘛呢石的顏色很單純,或青色或塗滿絳紅色的石板上深深地刻著各種真言。在嘛呢石的周圍,幾根碗口般大小、佈滿節疤的原木,猶如支撐一頂帳篷的木桿,由上至下,環繞一圈,懸掛著幃幔似的重重經幡。而那白色的薄紗上印滿淡黑色的文字,即使風欲靜止,這些字也會鼓動經幡輕輕地翻飛、招展;這些字因為一個個滿懷虔誠的人兒已經有了生命。有幾個人在附近刻著嘛呢石。是藏人,德格的藏人,我彷彿從他們臉上認出了什麼。我彷彿從他們刻著的嘛呢石上認出了什麼。我默默地看著他們在石頭上刻嘛呢。我含著淚水,等著他們把刻好的嘛呢石交給我。我對自己說,這是為我的親人們,為我的已經故去的親人們刻的。然後,我抱著一塊塊刻好的嘛呢石,放在那敞露在路邊的嘛呢篷帳裡,一共九塊。
我再也忍不住了。當小城在黃昏中漸漸露出明晰的輪廓,果然是絳紅色的小城啊,我的德格老家,我僅僅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來過一次的德格老家!我怎能忍受在綿綿無盡的懷念中寫下的詩,轉化為比現實更讓人心碎的現實?對於我來說,德格從來就不是一個地名;它只是那幾個人的名字,那幾個,親人的名字。因此,當我見到德格,這絳紅色的小城是我倍覺心碎的安慰。然而與我同庚的命中之馬在哪裡呢?它能否帶著我與故去的親人重逢?
※※※
然而,德格就是我的老家嗎?
老家,又意味著什麼呢?──籍貫?出生地?還是此生莫名傾向的地方?
米蘭.昆德拉說:「一個移民的生活,這是一個算術問題……」譬如我迄今為止的生命,用幾個時間,幾個空間,便可以算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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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我獨自走在德格的街上。我是往寺院的方向去的。我不用打聽,也不須憑藉親緣的牽引。──在德格,無論誰都會找到寺院,因為它在小城的最上方,在山腰間,紅紅的,最為醒目。但我還是被親緣牽引著。我無法擺脫。神秘的親緣如一縷纖細而堅韌的絲線,牽引著隱藏在內心的命中之馬,讓我獨自走向那絳紅色的房子。絳紅色的家園。親人們已換上了絳紅色的衣袍,在等候著我。
而這個緩緩上升的小城,在我的眼中,竟奇異地空無一物。應該說,是我自己一無所視。我不得不一無所視。因為親人們的臉,親人們的目光,在清晰,在放大,在每一幢新的、舊的、半新半舊的建築上顯現,並凝視著我,似乎在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生活過的地方,這就是你的父親整整生長了十三個年頭的地方。而我的父親,我親愛的父親,我頭上的哪一朵白雲是他曾經望過的?我腳下的哪一塊石板是他曾經踩過的?哪一扇門,被他輕輕打開,或重重關上?哪一些人,被他笑著,或哭著呼喊過?
我似乎看見,那一年,一九五○年,他剛滿十三歲,就被他的父親送走了,被那個背景複雜因而高瞻遠矚的漢人送到闖進西藏的解放軍先遣部隊。當一路壯大的解放軍,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德格,奔赴即將燃起戰火的昌都──那西藏的門戶時,他落在最後,軍衣過膝,強忍著眼淚凝視著路邊懷抱小妹的母親。他是多麼眷戀身體孱弱、性情溫良的母親啊,對母親的愛是他心底最深厚的感情,如果他早知道和母親只有十三年相聚的緣份,他會鬆開她緊緊不放的手嗎?僅剩下四年光景的母親早已哭成了個淚人兒,懊悔著,昨夜裡只顧一味地哭泣,忘記了為兒裁短軍衣。
我那還是孩子的父親,就這樣走進了歷史上尤為重要的時刻:一隻背包,一雙腳,一顆思念故鄉和親人的心,以及,一件不合身的軍衣。
而他的父親,那個改變了他和弟妹們的血統,進而改變了我和弟妹們的血統的人,姓氏為程,籍貫四川江津,曾做過袍哥和隸屬劉伯承早年所率的國民黨部隊的中校副官。至於他為何人到中年,卻隻身逃往德格這個異族人聚居的地方,有好幾種語焉不詳的說法,但不論哪種,總歸是被歷史事件所左右,以至他採取了這樣不尋常的方式:逃亡。
他的生存能力自然與他的人生經驗相當。他脫下戎裝,隱瞞身世,不久,娶得一位年輕的康巴女子,生下子女七人,淘金,教書,後為國民黨管制的縣政府的財政科長和縣參議員。然而三十多年後,尤其是我奶奶過早地撒手塵寰,叫他感喟無常,看穿輪迴。究竟是什麼樣的業力主宰著脆弱的生命呢?他乾脆把家中值錢的東西和飼養的牲畜一併供奉給了寺院,成為德格城中最為虔誠的漢人,較之不少的藏人還要徹底。他一下子變窮了,但他不管。當他於每個清晨和黃昏,跪在絳紅色的大門口,雙手合十,念珠繞頸,用字正腔圓的川東口音放聲念誦佛號,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份外顯眼,許多轉經的藏人都不禁嘖嘖讚歎。
我至今也很難想像,曾在燈紅酒綠的重慶度過了許多光陰的爺爺,怎麼能夠安下心來,把一個太遠、太偏僻且大為迥異的外族人的家園,當作自己的家園甚至葬身之地呢?他是如何艱難地維持著他那漢人的習性,譬如之乎者也,譬如三綱五常,譬如打打算盤,吸吸大煙,做一做風味小菜?他又是如何學會了同他們安然相處,把一口鏗鏘有力的康巴話說得與川東話一樣地流暢?當然,那時候的德格城裡漢人不少,在我們的親戚裡就有一位做生意的陝西人,可他只要一說起他家鄉的話,心裡一定有一種親切卻又悵惘的感覺,家鄉的風景歷歷在目,家鄉的親人時時浮現,但真正就在他面前的已有異族血液的兒女們,他總是對他們說,要記住,你們姓程,你們是程家的後代。他多麼希望他們能夠永遠地記得源自他身上的那一半血脈啊。
從家中珍藏的幾本發黃的照相簿上,可以看到,那個形容清臞、個子不高的漢人,始終是一襲長袍馬褂加身;在他的周圍,群山廣袤無邊,寺院龐大,多麼年輕、秀氣的奶奶頭結松石,藏袍曳地,我那還是少年的父親眉頭緊縮,身體單薄,似乎長子的重擔已早早落下。
實際上,後來,大約在一九六○年代初,他曾重返過一次老家。那裡還有他的結髮妻子和兩個女兒。但她們最終也沒能挽留住如同被換了血液的他。他顯然已無法適應在流逝的光陰中轉變的一切了。說什麼物是人非,其實物亦非物了。他的歸宿已不在漢地而在德格了,在那個飄曳著袈裟、迴盪著法號、瀰漫著桑煙的小城。想當初,他沒有姓氏,沒有原籍,沒有親眷和朋友;他起先是一個人,內心惶恐,兩手空空,身上有傷,匆匆而至;漸漸地,一種東西安慰了他,容納了他,平息了曾經燒灼著他的功名心──它是否包括一個康巴女子、一個重新獲得的家庭和陽光一般普照整個藏地的宗教呢?所以,他要回去,終究還是要回去,回到他那長長的因緣鏈上的其中一個故鄉,真正的故鄉──德格。儘管那時候,我奶奶離開人世已經十年了。
至於我的父親,從他穿上過膝的軍衣起,他就不是作為個人而活著,他幾乎就沒有作為個人而活過。因為他是軍人,軍人是國家的專政機器,服從命令為軍人的天職,而他幾乎當了一生的軍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說穿了,他就是一個移民,他的生活就是一個算術問題,他使他的家人都成了這樣。一九七○年,他帶著他的日喀則妻子,三個兒女,從已經變成紅色而非絳紅色的拉薩出發,在藏漢混雜的地方繞了一大圈,繞了整整二十年,最終,恰是一個再也無法抑制的秘密,讓他又返回了拉薩。這秘密,啊這難以言傳的秘密,催促著他,使他匆匆地完成了這道算術題。匆匆地,早早地,完成了,卻留有一個餘數,一直延伸到來世,來世他將轉變成一位比丘,作為這餘數、這抽象符號的完美體現。而這正是他在離開從來就不自主的現世之後,由藏醫院天文曆算所的喇嘛卜算出來的。
有誰會想到他此生除不盡的是這樣一個秘密呢?那還是多年以前,在西藏的邊境上巡邏的時候,他看到,像是懸在半空中的山洞裡,一個衣不遮體的人,鶴髮童顏,精神矍鑠,正在盤腿修行;一些異常珍稀、僅在壁畫和唐卡裡見過的動物圍繞四周,或臥或立,卻不喧嘩。一切顯得如此地寧靜、祥和,他也輕輕地打馬離開。從此,做這樣一個超凡脫俗的人成了他畢生的願望,這願望如此隱蔽而又美妙,說給誰聽誰都會以為是場夢。這樣的願望,現世根本實現不了,惟有來世,來世他才能自由自在,圓圓滿滿。
那麼,就讓親緣,那隱而不見的親緣,牽引著我內心的命中之馬,把我帶往那絳紅色的房子吧,那才是我的家園,我唯一的、永遠的家園。我知道,在我絳紅色的家園裡,我的親人們早已換上了絳紅色的衣袍,正靜靜地等候著我。
※※※
為了還願,為了重逢,為了許下對來世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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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
首先是「巴康」──印經院。
從嚴格的意義來講,印經院不是寺院。或者說,因為印經院通常都在寺院裡,不過是寺院的一部分。但德格的印經院,它自成一格;它的外觀──顏色,結構,規模,一句話,它的樣子,實在是與一座寺院無異。尤其是那大片的絳紅色──假如不是這種顏色,它可能更像一座城堡,一座宮殿,或僅僅是一座具有民族風格的大房子。
幾十年前,幾百年前,甚至更早,在這裡──德格,彷彿除了絳紅色,就沒有別的顏色了。人們都把這裡當作是又一個聖地,幾乎是和拉薩、日喀則一樣的聖地;而在聖地的中心,只有二百七十多年歷史的印經院,像是亙古就存在了,顯著地、無言地矗立著,它算得上是整個西藏最大的圖書館。當然,它不是現代意義的圖書館,擁有無可估量、不斷增加的現成藏書,那些即不相同也不重複的浩繁卷帙(今天已經可以濃縮在薄薄的光碟上了),讓人望而興歎,由衷地感覺到此生有涯,而知識無涯。
它其實是藏版室和手工作坊的綜合。
它收藏有多達二十五萬餘塊的印版。這些集中了西藏文化之精粹、被稱為「德格版」的印版,多麼奇特啊,似乎具有一種神秘的、昌盛的繁殖力,使一旁緊密相連的作坊,兩百多年來,幾乎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工作;那由一張張又窄又長的書頁捆為一匝匝的書籍,似乎烙滿了這種神秘而昌盛地繁殖的痕跡。加之這些印版──或書版,或畫版,內容之豐富,價值之寶貴,有些還是稀世的孤版、珍版,以至在藏地,無論什麼書籍,只要說是德格版,人們都會聞之起敬,趨之若鶩。幾乎所有的寺院,都珍藏有德格版的經書;幾乎所有的僧人,都讀過德格版的經書;甚至只要憑藉一部古老的德格版的經書,就可以瞭解德格,瞭解康巴,瞭解西藏。
除底層外,印經院有三層樓,正是儲藏印版,以及印刷、裝訂直至形成書籍之處。中央是不算寬大的天井。實際上,還不及從一側沿梯而上,已經能夠在人們歡快而響亮的歌聲中,毫不費力地分辨出紙張在印版上,有力地,且頗有節奏地刷刷擦過之聲。
拾階而上,在環繞天井的走廊間,果然有幾十個年輕人正在熱烈地工作著。只見他們兩人一組,一人在傾斜的印版上塗墨,另一人左手先鋪紙,待右手執一滾筒一推而過,再揭起已印上文字的紙,一張書頁便告完成。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無比快捷,讓人目不暇給,眼花撩亂。已經不能用眼疾手快來形容這些像機器一樣工作著的人們了。其中最快的一對,其實還是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簡直像失控的機器飛速地運轉著,手中的紙張像雪片一樣紛紛落下,抽一張來看,竟然字跡清晰之至。而且,他倆的歌聲最為嘹亮。藏人即使在從事如此機械的勞動時,也是如此地快樂。我也被他們的情緒感染了,開心起來。
再往上,長長的走廊之間牽滿繩索,上面懸掛著剛剛印好尚濕漉漉的書頁,很像重重經幡。因為一側露天,有微風拂過,和人們穿行時激起的輕微氣流的震盪下,這些經幡似的書頁輕輕地,一張張地飄動著,使整個印經院變得生動、活潑。
而這些紙……因為和別的紙太不一樣,無論顏色、韌性、對墨或色彩的承受程度,更主要的,是取自於一種十分特殊的材料,以致於人們只好稱其為「藏紙」。──這限制性的稱呼,似乎說明,只有在藏地才可能有這種紙。是什麼樣的材料使這種紙與其他紙不同呢?人們都說,這紙的原料是一種名叫阿交如交的植物的根,極富纖維,又有毒性,將其挖出,洗淨漚泡,搗碎成泥,加堿提漿,如此反覆,最終形成土黃色、較粗糙卻柔韌性極強的紙。其特點是蟲不蛀、鼠不咬,久藏不壞,是製作經書的最佳紙張。故而千百年來,西藏所有的寺院裡,那浩如煙海、成卷累牘的經書全是用這種紙張印成的。
我也十分地偏愛這種紙。我喜歡它的泥土的顏色;喜歡它在陽光下隱約可見的紋路,那是絲絲縷縷的草根;喜歡它在手中搖動時,發出風的聲音;但我不敢把它含在嘴裡,那有毒的說法,反而使它隱含著一種魔力。
這些紙,這些經幡似的書頁,尤其是成千上萬的印版,使這印經院甚至有了一種奇異的效果。
當我往裡走,就像走入曲裡拐彎的迷宮,每個房間的格局本不複雜,然而粗大的樑柱之間,用於存放印版的木架太多、太高,稍微地,穿來往去,就容易迷失其中。那一排排的木架共分十五格,每一格都密密麻麻地插滿了印版。印版的一頭都有把手,可若要取出頭幾格的印版,竟須緣梯而上。木架和印版都塗著絳紅色,和圍繞印經院的牆壁的顏色一樣,可謂表裡如一。……似乎沒有燈,也許有燈,但我沒發現,自然的光亮在這裡很微弱,使木架及其印版漸漸地遁入黑暗之中,像是一望無際,深不可測。我說過,這些印版似乎有一種繁殖力,的確如此,在這樣的環境裡,若不神秘地、而且昌盛地繁殖,那才奇怪。
這些印版,絕大多數都是老印版;最老的,據記載,如《般若八千頌》,是在西曆一七一三年刻製而成,距今二百八十六年的歷史。最著名的《甘珠爾》和《丹珠爾》,這兩大經書的印版也於十八世紀刻製完畢。我悄悄地抽出一塊印版,沒想到它很沉,一隻手幾乎拿不動,這不可思議的重量,不禁讓人懷疑這印版的材料是否屬於這個世界。後見縣志上說,它通常是取最好的紅葉樺木,砍成數段,用微火熏烤,在糞池中漚泡一冬,再水煮,烘乾,推光刨平,然後以古老的傳統技術刻下文字或畫,經嚴格校對,方算一塊真正的印版。──僅僅如此,就會使它變得如此沉重嗎?這種沉重,可真不像是由於木頭本身帶來的,似乎……是因為其上的字。難道每個字都有一定的份量嗎?
我把印版放在膝上,細細地端詳著,輕輕地撫摸著,忽然覺得一陣暈眩。這印版散發著一種奇妙的味道,既不馥郁,也不淡雅,更不腐臭,卻足以使人迷幻。雖與陳年有關,更與某種情感有關,但是,是誰的情感呢?而這些字,這些凹凸不平、痕跡如花的字,多麼陌生,簡直如謎、如天書一般;我不相信它們是能夠解讀的。人們當然可以準確地讀出它們的發音,但有誰可以準確地說出它們的含義?就在我陷入越來越深的虛妄之時,我飄移的目光突然落在頭頂的木樑上,那木樑上繪滿了小小的、彩色的佛像,一尊尊寧靜如水,又似處變不驚,我頓時明白這些字是誰的密碼了。
假如我能夠,我願意化身為這印版上的一個字,願意湮沒在這千千萬萬的印版之中,不為別的,只為了變成誰的密碼,讓誰把我放在這裡,一直留在這裡,留在我的德格老家。
──這些印版,似乎讓我看見了一個美妙的前景。我對來世的承諾,再好不過如此。
※※※
因此,當我去更慶寺時,我已經平靜了。我得以從容地和同伴們一起,沿著被稱作歐曲的小河而上,繼續朝聖。有誰看得出我心中曾經的波瀾?
然而,更慶寺……它以前的形象在哪裡?
我不敢相信它又回到了最初……幾乎是最初,僅剩下一座主寺。或者比那時的規模大一些,圍繞粉刷一新的主寺還有一個院子,十多間僧舍;但要和昨日最鼎盛的時候相比,如近年出版的縣志所說:整個寺院沿歐曲逶迤而下,東有主寺與僧舍,西有印經院和唐傑經堂,形成佔地數百畝的龐大的建築群。
若從最初說起,此寺緣起於唐傑經堂。五百多年前,叱吒一方的「德格傑布」(德格王)的第一代──博塔.扎西生根,與噶舉派兩大傳承之一的香巴噶舉中以建橋、創立藏戲留名於後世的、來自於衛藏的一代游僧唐東傑布,共同主持修建了這座得名於唐東傑布的經堂。因歷代德格王信奉薩迦,實則此經堂為薩迦經堂。以後,十六世紀末,第六代德格王開始興建更慶寺的主寺;十八世紀初,第十二代德格王大興土木,費時數十年,在更慶寺的西側建起氣勢恢弘、名聞藏區的印經院,並交予寺院管理。至此,幾乎占城一半的更慶寺成為德格的象徵,並轄屬數十座分寺。以至於今天,誰若自稱是德格人,人們還會習慣地問,是德格更慶的,還是德格江達的(在歷史上,江達一帶屬德格王管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後,被新政權劃給西藏自治區的昌都地區)?言語之間,若是德格更慶的似乎才算正宗的德格人。
但如今的更慶寺,我此時的回憶,卻是那樣的有限、淡薄。
記得寺院院落不大,四處堆放著木材和刨木花,有一、兩隻狗在懶洋洋地曬太陽,卻無人走動,顯得異常地空寂。幾個朝佛的當地人還在門口就與我們擦肩而過了。在光線昏暗的大殿裡,我們只看見四位年老的僧人在修法。其餘的僧人,我想大概亦如我們去過的玉樹的幾座寺院,剛剛結束了夏安居,正在外面過著短暫的遊方生活吧。……假如都去遊方倒也罷了,那四位並坐一排、形容瘦削的老僧,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氣氛。他們像是一直就坐在那裡修法。他們的法器簡單,唯一的金剛鈴顏色沉鬱,大如倒置的燈盞;他們的手印頻繁、複雜,每一隻手都密佈青筋和皺紋;他們的從被層層袈裟緊掩的喉管發出的梵語和藏語的音節,在大殿內嗡嗡作響,隱約有回聲;還有,他們的凝然不動的目光,他們的幾乎可見一絲微笑的臉──這一切,讓人覺得時間還是過去的時間,時間在更慶寺的四位老僧的身上凝固,如歷史在更慶寺的四位老僧的身上凝固;只是隨著緩緩轉變的光線,他們身上的陰影在慢慢加重,這是否象徵著更慶寺不易察覺的衰微?
在大殿的法座上,是一位薩迦高僧的塑像,塑像後面的一張巨幅黑白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一位表情凝重、器宇軒昂的人,身穿僧衣,頭戴法帽,像大喇嘛一樣端坐如儀。據介紹,這就是過去馳名藏地、威震藏東的德格王。但他是第幾代王,以及他的名字是什麼,我無法打聽到。後來從有關書籍中,我大概知道,照片上的人有可能是第二十代德格王並第十三世德格法王多吉僧格。
其實,我並不是非究竟他的名號不可,只要是德格王,便值得研究。因為他們的歷史幾乎就是德格的歷史,幾乎就是大半個康巴的歷史。
※※※
但德格王在漢文史料上被稱作「德格土司」。當然這是一面之詞,在此姑且用之。
在德格一帶,曾經有兩大稱王的家族最為顯赫。一為林蔥,一為德格,先後相互臣屬,也曾分庭抗禮,最終形成「德格傑布」獨霸一方的局面。
林蔥家族實則是這塊土地上最悠久的土著之王。西藏歷史和傳說中的英雄人物格薩爾,據說是林蔥家族中的第四十五或第四十六代祖先。林蔥家族稱,西元十一世紀,格薩爾在今德格、石渠、白玉境內首建嶺國,作為多康地區政治、軍事勢力最強大的國王,活躍於今四川省甘孜州西北部、西藏昌都地區和青海省玉樹、黃河源一帶。如今,在那高峻、開闊的谷地和綿長、起伏的山脊之間,儘是一片片的濃密森林和青翠草地,或茫茫荒原,漠漠大地,誰能想到曾孕育出一個無比強大的王國──嶺國?
而德格家族,乃西藏歷史上充滿智慧的噶爾.祿東贊(圖伯特重臣,因受命於圖伯特王松贊干布赴長安迎娶文成公主而立下汗馬功勞)的後人。圖伯特後期,因避誅滅之禍逃難至此,逐漸繁衍開來,取西藏薩迦領袖、元朝國師八思巴給予的賜號中「德格」二字作為家族名號,並演變為地名,區域廣大,自名「德格傑布」即德格王。歷史上,其家族中均以長子出家為僧,並任更慶寺的寺主;次子為俗,承襲王位;若系單傳,則兼任二職。難能可貴的是,歷代「傑布」──不論林蔥與德格,都採取不分宗教教派,一律予以扶持(儘管各有尊奉)的政策,故而在其所轄境內,形成寧瑪、薩迦、噶舉、格魯以及本波五大教派並存的宗教格局,各教派寺院總共超過二百座,僧尼三萬有餘。「傑布」甚至各有本家寺廟之分,如德格王的家廟,除了薩迦的更慶寺之外,還有噶舉的八蚌寺,寧瑪的噶陀寺、白玉寺、竹慶寺和協慶寺。而且,在「傑布」當中,大學者、名醫竟屢見不鮮,如第十代、第十一代、第十二代德格王都精通醫方,擅長醫術,並且自己研製藥丸,名貴藏藥「仁青常覺」即是其中之一。
最了不起的是第十二代德格王登巴澤仁。他出生於一六七八年,辭世於一七三九年。正是他,主持修建了德格印經院,徵集大量的差民雕刻了《甘珠爾》印版,扶持第八世司徒仁波切修建了八蚌寺,並大力推行不分教派、同等對待、一律扶持的宗教主張,因此,在他統治期間,整個廣大的轄區內,形成了政教勃興、文化繁榮的昌盛局面。這可以說是德格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以至十八至十九世紀在藏東蓬勃興起的「利美──不分宗派運動」,不能不說是源自於這一時期的深遠影響;一些偉大的佛教上師,如第一世宗薩欽哲、第一世蔣貢康楚、伏藏大師秋吉林巴等應運而來,救度眾生,其中,第一世宗薩欽哲甚至有九位化身,分別轉世在寧瑪、薩迦、噶舉等教派,使西藏佛教從派系糾葛的漩渦中脫身而出,振衰起弊,迅速復興。
歷史……恐怕總是由幾個人,或一些人來書寫的。所有的眾生有情只是在生死輪迴中,以某種偶然性與某種必然性遭遇,總是充滿了種種的不測,所以有這樣的說法:幸逢盛世或慘遭浩劫。而盛世或浩劫,沒辦法,似乎總是由幾個人或一些人來決定的。
我正是在環繞更慶寺的時候,從一張過去的黑白照片上明白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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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在我停留的幾天裡,漸漸地露出了它在塵埃下的實質。我能否把它看作是康巴大地上已經消失的奇蹟?或以絳紅色的綢緞為襯底,以細密的金絲銀線為花穗,在歲月的風雲中仍然包裹著的一顆碩大的、碧綠的松耳石?但是,已經有瑕了;只要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它已經有瑕了,而這些瑕疵既無法遮掩,也無法彌補,甚至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萬事萬物終究都是這樣的一個運行規律──成、住、壞、空。若再添加上人為的因素,更是勢不可擋。
博爾赫斯說過:
一座山、一條河、一個帝國、星辰的形狀,都可能是神的話語,但是在世紀的過程中,山嶺會夷平,河流往往改道,帝國遭到變故和破壞,星辰改變形狀,蒼穹也有變遷。山和星辰是個體,個體是會衰老的。我尋找某些更堅韌不拔、更不受損害的東西。我想到穀物、牧草、禽鳥和人的世世代代……
是的,植物和動物的世世代代,尤其是,人的世世代代……
傳統上,這裡的人民一直都是牧民、商人和最樸實的農夫,以及手工藝者。而他們或他們的親人中,有相當多的一部分走進了滿山遍野的寺院和修行洞,成為廣大僧侶階層中的一員。正如著名的當采仁波切所說:「這些立下神聖誓言的人在西藏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幾乎每戶都有一個喇嘛。」僅現在意義上的德格,在一九五九年以前,保守地說,僧尼人數便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三十。這樣一個自覺而無意的安排,它的內蘊,是否如同在無常的時空中,終於出現的一條解脫之道呢?是否唯一的一條解脫之道呢?
精神才是永恆的。因為精神中,低微的可以流轉,崇高的可以留駐,成為榜樣中的榜樣!
而精神是可以淨化的。
所以歷史上,以及歷史上的這裡……
西元九世紀,篡位的圖伯特王朗達瑪瘋狂滅佛,使佛教遭遇有史以來第一次最大的法難,將近百年之內,佛法在衛藏銷聲匿跡。一些堅決不改信仰的僧人四處逃散,在安多和康巴一帶藏身,並暗暗地傳播正法,如宗教史書《土觀宗派源流》上所說:
……使佛教的灰燼,從下路(即指安多和康巴)又重新復興起來,開佛教再宏之端。由此漸次弘傳,使衛藏諸地,僧伽遍滿,講解實修,蒸蒸日上。
因此,在這些地區,實際上保存了西藏佛教最原初、最精粹的教義和實修法門。
加之山高地遠,物種古老,民心淳樸,也就是說,原始風貌猶在,原始人情尚存,使得這裡成為西藏最主要的禪修及瑜伽修行的地區。
也就有了那麼多的成就者,那麼多的上師,那麼多的修行人……
成就者往生淨土或乘願再來;修行人前仆後繼,追求解脫,即使有時僅剩下星火,也可以燎原。
一想起他們,這些遼闊西藏大地上的精華,我便相信了:瑕不掩瑜。
或者,生命之樹常青。
※※※
從小,我就困惑於故鄉這個概念。
如同困惑於我的血統。
我常常這麼想,即便在一個地方消磨了一生,又能說明什麼呢?因為有些東西,譬如血統,它一旦混雜就不倫不類,難以挽回,使得人的真實處境猶如置身於一塊狹長的邊緣地帶,溝壑深深,道路彎彎,且被驅散不盡的重重迷霧所籠罩,難辨方向。而終生躑躅在這樣一塊邊緣地帶,這本身就已經把自己給孤立起來了,這邊的人把你推過來,那邊的人把你推過去,好不容易站穩了,舉目四望,一片混沌。多麼難以忍受的孤獨啊!猶如切膚之痛,深刻,又很難癒合。
一個人的血統,是否就是累世業力的化現呢?
長久以來,我一直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但我同時深信,一旦找到故鄉,便如葉落歸根,就能過上真正意義的生活。這真是好笑又矛盾,這時候,我竟忘卻了血統那致命的影響力。
當我終於回到拉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換上一生下來就有的卻很少使用的藏名──維色。全名是茨仁維色,是我父親起的,意思是永恆的光芒。這個名字,在藏人中不算常見,多為男人所用。後來把「維」換成「唯」,改為「唯色」。我還偏愛另一個名字──仁增旺姆,是在倉央嘉措的詩歌裡找到的,那可是一首意境優美而深遠的詩歌:
在東方的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
美麗的仁增旺姆,燃起祝福的高香。
而仁增旺姆是誰?是人間的女子,還是天上的「康珠」(空行母)?
我一直以為,名字可以對抗血統。或者說,一個恰當的名字,可以讓人知道自己是誰。而且,通常換了名字,人會有一種重新出生的感覺。改名易姓,抑或隱姓埋名,這是一樁可以在現實中發生的不尋常的事件,富有戲劇性。可無論再生多少次,那如影隨形的,除了業力還會有什麼?
就像學藏文,作為母語的藏文就像是遺忘在茫茫腦海之外的東西,不管如何費勁去打撈總是難有所獲,注定了此生只能在方塊字的框框裡活動。何況至今我仍然保存著方塊字帶給我的最初的喜悅,雖說我已忘記認識的第一個方塊字是什麼了。啊,許多方塊字都似有魔力,比如「夢」這個字,它多像是森林中的一條暗河裡的小魚,或森林中的一隻精靈的眼睛。
另外的,像對琵琶這種樂器的熱愛,每每聽到彈撥琵琶之聲,總覺得那一聲聲全潛入了心裡,因此也就理解了心弦這個詞。有時會湧上淚來,似是被一種無名的憂愁帶往某個很熟悉、很親切卻早已喪失的地方。那是前世所在的地方嗎?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是藏文書中形容漢地的說法──綵緞產地,還是形容西域的說法──豆蔻之鄉?
不過,即便是名字確實可以與血統抗衡,但也要看是什麼樣的名字,尤為關鍵的,得看是誰給的名字。藏人習慣在孩子生下來以後,抱著孩子去寺院,請有名望的喇嘛或仁波切賜予孩子一個名字。他們一般不會自己給孩子起名。許多人也許說不出究竟,但他們會遵從這個不知從何時起便約定俗成的傳統。許多人的名字因此是一樣的,雷同的,像「多吉」(金剛)和「卓瑪」(度母),是最常見的。在藏地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多吉和卓瑪。對西藏和西藏人缺乏瞭解的人們或許會覺得如此多的重名很可笑,殊不知這裡面蘊含著精神上的意義。它與轉世的觀念有關。它就像那流轉的靈魂上的一個表記,需要發現,並在重新被發現的時候再一次予以肯定。
可不可以這樣說,它像一條隱蔽的河流,只要溯源而上,便能到達真正的老家或故鄉?
可不可以這樣說,有了這樣的名字,血統便算不得什麼了?而我竟一直蹉跎到四年前才有了這樣的名字。
幾年前,當我的心開始轉向的時候,我近乎迷信一般,幾乎遍請有幸遇上的每一位仁波切賜名。這些仁波切,有成就的喇嘛上師,總是慨然應允,總是注視我半晌,然後贈給我一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很動聽。每一個名字,多麼巧合啊,都有燈盞的含義。有的是佛燈──「確尊」,有的是神燈──「拉尊」,有的是獲得解脫之燈──「朗尊」,總之都是供養之燈──「尊」。說不定,不,肯定是這樣的:從前,我就是供在佛菩薩跟前的一盞燈!而他們一定認出了我。這些喇嘛上師們,一定認出了從前的一盞供燈。所以他們給我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是靜靜燃著火苗的酥油供燈。感謝這些喇嘛上師,讓我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了。我願意做這樣一盞供燈,願意永遠做一盞佛前的供燈,常燃不熄。
漸漸地,我也知道了我的老家或故鄉在何處,實際上,老家或故鄉是十分抽象的概念,它無法落在任何具體的地點上,即使似有一、兩個地點,比如拉薩或德格,那也只是因為塗染在這些地點上的顏色是絳紅色──所有顏色中最美的顏色。如此而已。假如非得找一個確實的地點不可,那就是拉薩,那就是德格,或者說,整個西藏。
米蘭.昆德拉這樣分析過一個把音樂當作祖國的移民,或遊子:
他的唯一的祖國,他的唯一的自己的地方,是音樂,是所有音樂家的全部音樂,是音樂的歷史;在這裡,他決定安頓下來,扎根、居住;在這裡,他終於找到他唯一的同胞,他唯一的親友,他唯一的鄰居……
我是否可以把這段話裡的「音樂」換成……西藏?
※※※
在德格,我尋找著令我倍覺親切的老式民居。
哪一幢房子,曾經盛放著我的親人們的喜怒哀樂,夢想和創傷?
自從父親離世以後,我開始沉浸於在遙遠的藏東有我的家園、舊屋這一頗為傷感的情結之中,儘管那裡早已人去樓空。此時當我四下尋找,我才發現,連空樓亦不復存在,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國營相館和商店,但我還是確信留在那裡的、已經故去的親人在等待著我。因此,我去另外一個地方,去遠處半山上,那淹沒在萋萋荒草裡的墳地,與他們相見。
真的,連空樓亦不復存在了。我所看見的,不論多美的建築,都是陌生的建築。而我的親人們,早就遷移了,他們棄下老房子,如棄下軀殼、皮囊;如今,在一座青山的懷抱中,那黃土和石塊壘就的另一種房子裡,恐怕只是一堆白骨了。
應該說,在藏人的喪葬習俗中,雖說有土葬,以及火葬、水葬,但普遍是天葬。很早以前盛行過土葬,比如圖伯特時代,由於連接人間國王與天國之間的繩梯在戰鬥中被砍斷,從第八位「贊普」(國王)起,以方形墳墓的形式來存放「贊普」們的遺體。直至今天,在西藏的南部,還保留著一大片被稱為「藏王墓」的墓群。後來(只能泛泛地說是後來)整個西藏開始流行天葬的葬俗,不僅僅出於把屍體奉獻給禿鷲的這一利益眾生的佛教行為,從密乘的教義來說,禿鷲被認為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經書中,它們被稱作是「夏薩康珠」,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據說在天葬時,如果禿鷲井然有序地降落,並將屍體吞噬乾淨,則有利於死者的轉世;相反,甚至更糟的是,禿鷲根本就不降落,這表示死者生前的業障很重。
不少人認為天葬很殘酷。其實,葬俗中,再也沒有哪一種比天葬更能讓人了悟生死。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今生今世的肉體不過是一件舊衣服,當那包裹在裡面的,那隱形的,那本質的,或者說,魂要飛,魄要散,在這時候,將舊衣服棄之何足以惜!
我倒是很樂意在我死後把我送去天葬。
我希望把我的多少年來自珍自愛的肉體奉獻給禿鷲。我希望禿鷲──這上面的、神秘的使者,帶著我的骨肉飛向惟有喇嘛上師才知道的一個美妙的所在。
但是在德格,我指的是縣城,似乎更習慣於土葬。事實上,康區有許多地方都有土葬的習俗。不知是亙古以來就這樣,還是中途發生了變化,比如與漢人早在一個世紀前的湧入有關,據說晚清佔據康區的大將,那視藏人為草、殺藏人如麻的趙爾豐就曾經明令禁止天葬和水葬,力倡土葬。總之,縣城東郊的幾乎滿滿一片山坡上,全是高低錯落的墳塋,但不似漢地的墳塋,因不興壘砌得又高又大,只能是一小土堆,上面鋪放著刻有經文的石板;而且,舊時,在土葬前,要請喇嘛卦示出殯和入土的時間,並察地點穴。
我是和表姑及她的女兒一起去上墳的。除了她們,我在德格就沒有別的親戚了。表姑的父親是陝西人,因為做生意來到這裡,並娶了藏女定居下來,過著富足的生活。表姑德秋排行最小,哥哥、姐姐很早參加了革命,均是國家縣、地級幹部,留下她隨「文革」期間被趕到鄉下的父母一塊務農,直至父母雙亡才在幾年前搬回德格。表姑完全是地道的康巴女人的模樣,漢語說得很費力,見到我,她哭了,她說我長得實在是太像我的父親了。
幾十年了,爺爺和奶奶的墳在哪裡,表姑不清楚。她於是請來一位和表姑父沾親帶故的人,叔叔扎西多吉。他是藏區有名的大學者,通曉佛教中的顯、密二續,擅長醫術和星象學,曾教授過許多仁波切,已圓寂多年的第十世班禪大師還專門接見過他。在當地人的心目中,他其實是一位和喇嘛上師相當的大居士。許多人還請他為去世的親人占卜,在墳塋重重的山坡上選擇地點。我的爺爺和奶奶的墳地就是他給看的。六十多歲的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他們埋於何處。
有幸的是,我還請到了一位當地的仁波切親赴墳山為先人修法,這對於我和我的親人是多麼大的恩德啊。
正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我們滿身是汗,走了將近四公里才來到墳前。默默跪下,默默叩頭,默默上供,默默流淚,啊,「三炷香火,幾捧墳塋,德格老家我願它毫無意義,我願它無路可尋……」
荒草、野花、亂石──簇擁著座座墳塋;陽光、微風、空氣──照顧著座座墳塋。靜啊,這裡是多麼寂靜!我突然發現這滿山坡的墳塋是那麼多,那麼大,一座墳塋就是所有的墳塋,所有的墳塋就是一座墳塋,這幾乎令我難以承受。這一定是墳塋間閃爍的斑點似的陰影,以及漫長的歲月在起著幻術一般的作用。活著的人,只能被生離死別的苦,催落下一串串的淚珠,如何才能看見那些飄蕩在墳塋之間的魂靈?但我不要看見魂靈,假如魂靈還在這裡飄蕩,那說明他們還未得到解脫。我寧願看見白骨,也不願看見魂靈!
仁波切開始修法了。
咒語在山谷間飄蕩,手印在魂靈中穿梭,敬愛的喇嘛上師,你讓我的親人們得到了真正的安息,讓我滿懷無言的感激!
※※※
我已經很久沒提起我的同伴們了。這幾日,我顧自沉浸在尋故、懷舊的情緒之中,他們則是一群真正的旅遊觀光者,在德格這座絳紅色的小城游來蕩去,東張西望,每天都有新的發現和收穫。他們追隨著腰上掛刀的康巴人。據說最好的刀都出自白玉,做工精緻,外觀漂亮,刀刃鋒利,康巴人向來以佩白玉刀為傲。因此,那一把把雕花刻獸、鑲珠嵌石的長刀、短刀,在陽光下的康巴人──男人和女人──那有力或婀娜的走動中閃爍著銀光,便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們的目光。他們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康巴人的刀,近乎央求地說起價來。要知道,康巴人素來有經商的習慣,這些康巴人便帶著寬容的神情停下腳步,微笑著做起了生意。而買來的刀中,數高燕的刀最好看,那是幾把繫著銀鏈的小刀,是從幾個身材修長的康巴女人的身上取下來的,幾個康巴女人相顧笑道:這下,我們吃肉的刀沒有了。
同伴裡面,來自美國的王導夫婦最有意思。他們帶的行李最多,多是專事美容的王導夫人的化妝品之類,累得六十歲的王導直嘆氣。王太太是個性格爽快的人,對什麼都很好奇,都想一試,許多人不習慣的酥油茶和糌粑,她卻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天,在當地的一戶人家裡,她興致勃勃地換上了藏袍,那是一件華麗而貴重的藏袍,僅在節慶之時才穿著:紅色的立領斜襟襯衣,邊鑲金底彩繪錦緞;長及腳踝、顏色深褐的呢製袍子,斜挎在左肩上,露出紅袖長長的右臂,邊上除與襯衣同樣的錦緞外,還鑲有一節水獺皮;還有,環繞腰肢的一圈長垂著的銀飾,和綴在耳上、掛在頸上的黃金、珊瑚、九眼石。任何人穿上這樣的衣服,配上這樣的飾物,都會頓時變得美麗非凡,猶如降落在人間的仙女。我也忍不住穿上它照了幾張相,洗出一看,我從來沒有如此好看過。康巴的藏袍,恐怕是藏地所有的藏袍中最漂亮的。
※※※
德格,德格……
它的三二四○公尺的海拔,它的土木結構的老房子,它的嶺.格薩爾大王的來回馳騁,它的華麗而不乏強硬的口音,它的各個教派並立而存的紅寺院,它的霸氣十足卻無比虔誠的「傑布」們,它的森林和地下的寶貝,水裡的精靈,個別深山中的伏藏(宗教大師所埋藏的寶藏,大多為各種修習之教法),偶然遇見的小活佛,空氣中神仙女子的芳香,繫著銀鏈的鑲寶石的小刀,惟有盛大的節日才與之相襯的美麗藏袍,以及,一匹遠遠馳來的白馬,猶如命中之馬向我引頸長嘶,以及,它的,僅僅一部德格版的木刻印版就能讓人陷入沉思,或幻覺……
啊德格,生生世世,在我的血管裡奔湧!
一九九九年二月於拉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