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造橋
這片廣大的山脈僅有少數生物存活,
這個人類只能造訪、無法定居的地方,生命有全新的地位……
但群山並沒有騎士精神,我們總是忘記它們的殘暴,
它們用風雪、岩石、冰冷無情的襲擊在山上冒險攀登前進的人。
──喬治.夏勒(George Shaller)作品《沉默之石》(Stones of Silence)
※※※
電話那頭男子的聲音,像是從半個地球遠的地方噼啪冒出來,雖然摩頓森知道他不可能離他超過兩百公里。「再說一遍?」那個聲音說。
「平安,」摩頓森對著話筒用力喊,「我要買五綑四百呎長的鋼索,要三股的。先生,你有沒有貨?」
「當然有。」他說,電話音訊突然清楚了,「一根鋼索十五萬盧比,這個價錢能接受嗎?」
「我有選擇嗎?」
「沒有,」包商大笑,「我是整個北部地區唯一有這麼多鋼索的人。我能請教您的大名嗎?」
「摩頓森,葛瑞格.摩頓森。」
「您從哪裡打的電話?葛瑞格先生,您也是在吉爾吉特嗎?」
「我在司卡度。」
「我方便問您為什麼要用這麼多鋼索嗎?」
「我朋友住在布勞度河上游,他們沒有橋,我要幫他們造一座橋。」
「啊,您是美國人吧?」
「是的。」
「我聽說過您要造橋的事。到您村裡的小路,吉普車開得上去嗎?」
「如果沒有下雨的話。您可以把貨送上去嗎?」
「如果阿拉願意。」
他說「阿拉願意的話」而非「不行。」打了十幾通電話都被拒絕後,這是摩頓森聽到最美好的回答,也是要在北部地區運送任何物資最實際的回答。他有鋼索了,這是他要建橋前最後也是最困難的一部分。現在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初,如果沒有無法克服的困難,橋應該可以在冬天前蓋好,等明年春天蓋學校時就能派上用場了。
雖然摩頓森打電話給尚.霍爾尼時緊張得不得了,霍爾尼卻出乎意料的和善,而且又開了張一萬美金的支票給他。「你知道嗎?我的前妻們,有人一個週末花的錢就比這個數字多。」他說。不過,他也要摩頓森做些承諾,「學校能不能盡快蓋好?還有,等蓋好時,帶張照片來給我。」霍爾尼要求著,「我年紀已經大了。」摩頓森滿懷喜悅的答應,保證他會做到。
「這個人有鋼索嗎?」常嘎吉問。
「他有。」
「要多少錢?」
「和你說的數字一樣,一綑八百塊美金。」
「他會送貨上去嗎?」
「如果阿拉願意。」摩頓森說,把話筒放回常嘎吉辦公室的話機上。帶著霍爾尼贊助的金錢再回到蓋學校的軌道上,摩頓森這次很高興可以利用常嘎吉公司的服務,雖然每筆交易常嘎吉都會抽成,但看在他廣大人脈帶來的效益,這些傭金花得絕對值得。常嘎吉過去是警察,而且似乎認識鎮上每個人,加上摩頓森存放在他那兒的學校建材,他也寫了張保管收據,因此沒道理不善加使用他的長處及關係。
摩頓森睡在常嘎吉辦公室吊床的那個星期,每次看到牆上的古早世界地圖上的坦尚尼亞仍印著舊名「坦干伊克」時,總會感到一絲懷舊的歡喜。他偶爾也喜歡聽聽常嘎吉以前小奸小惡的故事,夏天天氣特別好,常嘎吉的生意很忙,幫忙籌備了好幾梯的登山探險隊,包括兩組嘗試爬K2的德國和日本登山隊,以及二度攀登加歇布魯峰Ⅳ峰的義大利隊。也因為這樣,常嘎吉辦公室的角落也開始出現德國標籤的高蛋白營養棒,就像松鼠過冬的堅果存糧;書桌後頭則有一大箱日本寶礦力水得運動飲料,外加三、四盒義大利脆餅。
不過,常嘎吉最愛的外國珍品,不是叫「喜兒德宮」就是叫「伊麗莎白」。雖然這男人已經有個大老婆和五個孩子在拉瓦爾品第那遙遠的家,還有個二奶就在司卡度,在警長家不遠處租屋,但因為觀光季節有越來越多女性遊客會到司卡度登山或觀光,常嘎吉總會樂於享受與她們的短暫甜蜜關係。
常嘎吉告訴摩頓森,他如何以信仰熱忱來「規範」自己放蕩的行為:在某位英嘉或愛子出現後,他會趕緊到清真寺去,請導師毛拉同意讓他有一段叫做「慕沙」的「暫時婚姻」。這種方式在部分什葉派巴基斯坦地區相當普遍,讓派駐在外的軍旅,或長年旅居外地的已婚男人解決性需求。但是常嘎吉每年五月的旅遊登山季節開始,就已經有好多段「慕沙」婚姻了。常嘎吉愉快的跟摩頓森解釋,不管每一段婚姻持續時間多久,比起單純發生性關係,「慕沙」能得到阿拉的同意和祝福,是再好不過的方式。
摩頓森問,如果已婚巴提婦女遇到丈夫長年在外,是不是也可以被允許有「慕沙」?
「不行,當然不行!」他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回答這天真的問題,然後遞給摩頓森一片脆胼沾茶吃。
訂好了鋼索、確定貨會送到後,摩頓森訂了一個吉普車上的座位到艾斯科里,一路穿過蘋果紅了、杏桃熟了的果樹隧道往上走到希格爾河谷。晴空萬里,一萬八千英尺、高紅褐色鋸齒狀山脊彷彿一伸手就能碰到。山路則像是從懸崖中刻出來的碎石徑一樣,勉強能讓車子通過。
但當他們轉到布勞度河時,從南邊急馳而至的雲層──肯定是印度飄來的季風雨──開始籠罩吉普車。等他們抵達艾斯科里時,沒窗子的吉普車裡人人都淋成落湯雞,濺了一身泥了。
進入艾斯科里村莊後,因為大雨狂洩,司機說什麼也不肯繼續摸黑前進,摩頓森只好下車。到科爾飛還要步行至少好幾個小時,摩頓森不得不待在「努爾馬得哈爾」(村長)哈吉.麥賀迪家隔壁的商店裡住一晚,躺在一袋袋稻米上,拼命把想爬上來躲雨的老鼠趕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清晨,暴雨仍然像世界末日般狂下不止,吉普車司機也接了工作要把一批貨運回司卡度,於是摩頓森決定步行上路。摩頓森一直想改變對艾斯科里的印象,想試著去欣賞這地方,但這小鎮已被「汙染」得很嚴重。所有要往西北去的走山客和登山隊都會抵達這裡,許多人在這裡雇用挑夫或是添補用品,因此當地不肖商人會狠狠敲西方人的竹槓。換言之,艾斯科里的商人通常都會哄抬物價,並拒絕任何議價。
摩頓森在一條積水深達兩呎的巷子蹣跚前行,兩旁都是石土房屋的圓牆,突然間覺得上衣被人從後頭拉住。他轉身一看,一個滿頭蝨子的男孩向他伸手要錢。摩頓森從帆布包拿了顆蘋果給他,男孩卻隨手丟進水溝。
經過艾斯科里北邊的一段路時,摩頓森得用衣角把鼻子蓋住才能呼吸。這裡是千百位登山客攀登巴托羅冰川的基地營,在幾百堆人類垃圾中發出陣陣惡臭。
摩頓森最近讀了海琳娜.諾伯.霍吉(Helena Norberg─Hodge)的著作《古代的啟示》(Ancient Futures),對作者的觀點深有同感。諾伯.霍吉在此山南邊的拉達克住了十七年。拉達克和巴提斯坦非常相似,但因殖民政權沿著喜馬拉雅山麓的人為界線劃分疆土,拉達克和巴基斯坦從此被切割開來。諾伯.霍吉研究拉達克文化近二十年之久,最後的結論是:比起無限制的開發「改善」拉達克人的生活水準,保存他們傳統的生活方式──與土地和諧共處的大家庭生活方式──才能為拉達克人帶來最大的幸福。
「我過去一直以為,人類的『進步』是某種不能避免的方向,不容質疑。」她寫道,「我們被動的接受在公園中間開一條車道、拆掉有兩百年歷史的老教堂、蓋鋼筋玻璃帷幕的銀行……步調越來越快,生活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但在拉卡達,我不再這麼認為了,我瞭解到,我們不是只有一條路能走,我很幸運的目睹另一種『更正常』的生活方式──一種基於人類與地球共同演化的存在型態。」
諾伯.霍吉認為西方的開發者不應該盲目的在古老文化上強加現代的「進步標準」,也提出工業國家該像拉達克人這樣的民族學習,如何建造永績的社會。「我看到的是,」她寫著,「社群,以及人與土地的密切關係,比起任何物質或高科技更能豐富人類的生命。我瞭解到,另外一種方式是有可能的。」
他攀上濕滑的峽谷繼續往科爾飛前進,右邊就是急湍的布勞度河,他忽然擔心起一座橋對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落會造成什麼影響。「科爾飛的人生活非常辛苦,但他們帶著一種罕見的純真在過生活。」摩頓森說,「我知道有橋之後,他們可以在幾個小時就到醫院,不用再花上好幾天時間,但我沒辦法不擔心外面的世界改變科爾飛。」
科爾飛的村民在河岸邊迎接他,幫他坐進吊籃裡。河岸兩邊各有幾百塊大花崗岩板堆在橋墩的預定位置等著開工。哈吉.阿里最後說服摩頓森,與其把石頭千辛萬苦運過河,或看老天臉色從別的地方將石頭運上來,倒不如從河岸兩旁幾百公尺遠的山腰處把石頭切割下來用。科爾飛什麼物資都缺,就是不缺石頭。
大雨中,摩頓森領著一群人往哈吉.阿里家,討論蓋橋的程序,一隻黑色長毛犛牛站在兩間房舍中擋住他們的路。十歲的女孩泰希拉拽著犛牛鼻環上的轡頭,好聲好氣的叫牠讓路,她是村裡教育程度最高的胡笙的小女兒。不過這隻犛牛別有打算,牠好整以暇的拉出一堆冒著煙的犛牛糞,泰希拉見狀趕緊把白頭巾甩過肩,蹲下來把犛牛糞和成一個個小土塊,然後往屋簷下的石牆摔去,讓土塊變乾,以免這珍貴的燃料被雨水沖走。
到了哈吉.阿里家,莎奇娜握住摩頓森的手表示歡迎,他才想起這是第一次有巴提婦女敢碰他。她大膽的貼近他的臉,露齒而笑,彷彿是向摩頓森的驚訝挑戰似的。回應莎奇娜的熱情歡迎,摩頓森也跨過限制,走進了她的「廚房」,裡面有一個石頭火爐、幾個架子跟一塊放在骯髒地板上已經變形的砧板。摩頓森蹲在一堆引火的草堆旁,對莎奇娜的孫女嘉涵打招呼;小女孩害羞笑了,用酒紅色的頭巾遮住嘴,接著把臉藏了起來。
莎奇娜在一旁咯咯笑著,想把摩頓森趕出廚房,但摩頓森從一個舊銅壺裡抓了一把草藥味的「潭布洛克」(高山茶),然後把儲存在十加侖容量塑膠汽油桶裡的水注入一個已經用到發黑的茶壺,再加了幾把引火樹枝到悶燒的火上把茶燒開。
他幫到場開會的耆老們倒好茶,自己拿了一杯坐在哈吉.阿里和爐壁中間,爐裡的刺鼻犛牛糞燃料的煙瀰漫在整間屋子裡。
「我的祖母非常驚訝葛瑞格醫生跑進了她的廚房,」嘉涵說,「但她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所以也能接受。很快的,她的觀念改變了,她開始會跟我祖父開玩笑,說他應該學學他的美國兒子到廚房幫忙。」
不過在處理科爾飛村落的事情上,哈吉.阿里很少鬆懈他的警覺。
「我每次都覺得很驚奇,沒有電、沒有電話、沒有收音機,但哈吉.阿里對布勞度河谷和其他地區的資訊都瞭若指掌。」摩頓森說。這次,兩輛載著鋼索的吉普車駛到距離科爾飛十八英里處時,遇到坍方落石,道路中斷。哈吉.阿里告訴村人,道路可能好幾個星期都不通,重機挖土設備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天候從司卡度送出來搶修,他建議村裡的壯丁全部出動幫忙把鋼索搬上來,這樣就可以立刻開始造橋工程。
摩頓森非常訝異,三十五位巴提男子,從十幾歲的青少年到和哈吉.阿里差不多年紀的白鬍子老公公,隔日歡喜的在雨中走了一整天,背起鋼索後再走十二個小時的山路回到科爾飛。每綑鋼索重達八百磅,穿過軸孔的木桿要十個人才扛得動。
摩頓森比科爾飛人高出一個頭以上,也想幫忙一起搬,卻讓鋼索歪向一邊,最後只好在一旁看別人忙,不過也沒人在意──大部分村民都受雇在西方登山隊擔任挑夫,早就習慣背著同樣沉重的負荷爬上巴托羅冰川。
哈吉.阿里背心口袋裡總是放有濃烈氣味的煙草「納斯瓦」,而且似乎是無限量供應,村民們一邊嚼著煙草,一邊愉快的前進。塔瓦哈和哈吉.阿里一起背著中間穿鋼索的軛,他對摩頓森說,為了改善村民生活而辛苦工作,比起幫外國人追求當地人很難理解的登山「目標」要愉快多了。
※※※
回到科爾飛後,村裡的壯丁合力在泥濘的左右河岸把地基打深。由於季風雨持續下著,水泥在這種天氣沒辦法乾,塔瓦哈和幾個年輕人建議不如到山上去獵羱羊,也邀摩頓森和他們一起去。
摩頓森只穿了雙跑鞋、雨衣、夏瓦兒卡米茲,以及一件他在司卡度市場買的便宜中國毛衣,到了山上才發現衣服實在穿得不夠。不過其他六位村民也好不到哪兒去:村長的兒子塔瓦哈穿著一雙登山客送的皮面鞋子,另外兩位是用皮革把腳包起來,還有一位穿著塑膠涼鞋。
他們在持續變大的雨勢中往北走,穿過了一畦又一畦灌溉水源所及處的成熟蕎麥田。熟透的蕎麥穗看起來像一根根迷你玉米,在暴雨狂襲下,隨著穗桿搖擺跳躍。塔瓦哈驕傲的扛著一行人中唯一的一支槍,從英國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毛瑟槍。摩頓森簡直難以置信,他們竟然會希望用這隻古董槍擊倒羱羊。
摩頓森看到他從K2下來時錯過的橋──一座用犛牛毛綁在布勞度河兩岸大卵石上的「藏母巴」(橋),忽然覺得非常高興。這條橋通往艾斯科里,也正好位在他第二個家科爾飛的邊緣。如果他當初沒有錯過這座橋,迷路走到科爾飛,接下來的人生很可能不會這麼有意思。
他們往上爬,峽谷漸漸把他們包圍住,天空的落雨和布勞度河的水花也聯手把他們浸個透濕。山路緊依著峽谷令人眩暈的陡坡而上。一代代巴提人將扁平石片卡在一起做為山路路基,以防脆弱的道路被沖走。背著竹籃走在只有一個腳掌寬的山路上,巴提人卻像是走在平地上般穩健。摩頓森緊緊靠著谷壁,跟著前面的腳印一步步小心走,那兩百英尺深的布勞度河實在不可能讓他不緊張。
此處布勞度河之醜陋、和孕育它的高山冰峰之美麗,兩者的程度簡直不分軒輊。在不見天日、布滿黑棕色卵石的地下岩穴間咆哮著,泥黃色的布勞度河就像是一條扭動著身軀的蟒蛇,讓人無法想像猙獰的亂流竟是孕育科爾飛金黃蕎麥穗和所有作物的生命之泉。
雨終於在他們到達比亞福冰川之前停了。一道光線從雲層中射出來,照在東邊的八角達斯上,將山峰映成一片檸檬黃。這座一萬九千英尺的金字塔型高峰被當地人稱為科爾飛的K2,因為它的形狀和K2極為相似,像神祇般保護他們的家園。在布勞度河上游地區,伊斯蘭教永遠無法完全擊敗泛靈信仰。科爾飛人將這個景象視為吉兆,在塔瓦哈的帶領下,一行人開始向喀拉崑崙山脈的神祇們祈禱,承諾他們將只會獵取一隻羱羊。
要找到羱羊,他們得再往上爬。著名野外生物學家喬治.夏勒曾在喜馬拉雅山區追尋羱羊和其近種的蹤跡。彼得.馬修森曾在一九七三年跟夏勒在尼泊爾西部走山研究「岩羊」,將這段長途跋涉的艱辛山旅形容為「朝聖」,成為他名著《雪豹》(Snow Shepard)一書的藍本。
在世界最高的屋脊上行走,需要的不單是體力而已。在夏勒的著作《沉默之石》中,他承認當自己走在喀拉崑崙山脈間──這個被他稱為「地球上最荒涼的地方」──除了進行科學研究外,更像是一趟心靈的奧德賽。「旅程中充滿艱苦和沮喪,」夏勒寫著,「但是這些山讓我上了癮,讓我更想探索喀拉崑崙。」
二十年前,夏勒也曾行過此地,記錄羱羊、馬可波羅羊的蹤跡,並四處探尋巴基斯坦適合設立國家公園的地點。經過多日的探勘,他對羱羊在惡劣環境的適應力更加驚嘆。
高山羱羊是一種肌肉結實的大型山羊,巨大的彎角讓牠們很容易辨認──對巴提人而言,牠的彎角和美味的肉一樣珍貴。夏勒發現羱羊是喀拉崑崙山脈活動區域最高的動物,穩健的腳步讓牠們能走上高達一萬七千英尺高的狹窄岩路,遠比捕食牠們的狼或雪豹爬得高。只要有植被之處就有牠們的蹤跡,每天牠們得覓食十到十二個小時,尋找草葉嫩枝來填飽肚子。
眼前出現一片硬冰的前端,表示他們已到達比亞福冰川邊緣。塔瓦哈停下腳步,從摩頓森上回送他的酒紅色羊毛夾克口袋中取出了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是個「勇氣標章」──「托馬爾」。巴提人認為村裡嬰兒之所以容易夭折是因為山裡惡靈作祟,因此每個嬰兒一出生就在脖子上掛「托馬爾」避邪。遇到危險時,就像此刻得走在一條流動的冰河上時,他們就會把「托馬爾」戴上。塔瓦哈把他那個用褐紫和大紅羊毛精織成的大徽章綁在夾克拉鏈上,其他人也分別把他們的「托馬爾」繫好,一行人方才踏上冰川。
和一群為了打獵覓食原因才踏上冰川的人走在一起,而不是為複雜的攻頂理由上山,摩頓森對這片荒野有全新的看法。難怪喜馬拉雅這些偉大的山峰都是到二十世紀中葉才首度有人創下登頂的紀錄──住在附近的居民從來沒想過攻頂創紀錄的事,住在世界屋脊上,光要努力維持溫飽就把他們的精力消耗殆盡了。
就這方面來看,巴提人和被他們獵捕的羱羊其實沒什麼兩樣。
他們繼續往西,選了一條必須穿過厚冰板和湛藍深潭的路走。冷熱交替的季節風化效應,不斷將巨大卵石撬散鬆落,從地表的裂縫,他們可以聽到岩石掉落深潭濺起水花的迴聲。在北邊,靠近低空雲層的地方,是著名的食人魔峰,這座兩萬三千九百英尺的岩壁只有一次被征服的紀錄,是在一九七七年由英國登山家克利斯.鮑寧頓和道格.史卡特創下。但食人魔峰在他們下山途中也立刻施以報復,史卡特最後被迫用兩條斷腿一路爬行回到基地營。
比亞福冰川爬升一萬六千六百英尺高後,在雪湖位置匯入了希斯帕冰川,然後一起向下流入亨札河谷。總長七十六英里的希斯帕冰川,是地球在極地之外綿延最長的冰川系統,這條自然公路曾是亨札河谷土匪掠奪布勞度河谷的通道,但如今除了偶爾讓塔瓦哈興奮發現的雪豹足跡、兩隻在高空好奇盤旋著的禿鷹,整座高山大道上只有狩獵隊獨行著。
摩頓森只穿著球鞋,又在寒冰上走了好幾個小時,腳很快就凍僵了。泰希拉的父親胡笙從背包中取出莖葉折出好幾疊乾草,墊在摩頓森的耐吉球鞋裡,所以即使腳凍,還勉強能忍受。不過摩頓森納悶著,沒有帳篷和睡袋,這些人要怎麼度過山上的寒夜?因為遠在西方人帶來進步的登山裝備前,巴提人已經在比亞福冰川上打獵了好幾百年。
每天晚上,一行人在兩側冰石成排的洞穴過夜,巴提人對這些洞穴位置瞭若指掌,就像是沙漠中的貝都因人【註】,對哪裡有水源一樣清楚。每個洞裡都堆放著乾燥的刷子和生火用的鼠尾草和杜松。從笨重的岩石堆下頭,他們把先前幾次存放的豆子和米拿出來,再加上在熱石頭上烤的骷髏狀麵包「庫爾拔」,支撐他們繼續打獵所需的食物也就夠了。
【註】在沙漠曠野過遊牧生活的阿拉伯人。──譯註
四天後,他們終於發現羱羊的蹤跡──在一顆平坦石頭上有副羱羊骸骨,早被鬍鷲和雪豹舔得雪白乾淨。接著塔瓦哈看見骨頭上方高處岩架上有十六隻羱羊正在覓食,連忙喊著:「斯金!斯金!」,亦即巴提話的「羱羊」。巨大彎角在變幻的天空下形成美麗剪影,但牠們的位置實在太遠太高。塔瓦哈推測那頭死掉的羱羊應該是被崩雪沖下來,因為離牠們的覓食地點實在太遠。他把羊頭和羊角從脊椎上扳鬆一下,繫在摩頓森的背包上,送給他當禮物。
比亞福冰川在高峰間鑿出了一個比美國大峽谷還深的溝谷。他們往上走到冰河和拉托克綿長北脊相遇的地方──曾經嚇退許多嘗試攀登遠征隊之處。有兩次他們偷偷的摸到了羱羊群下風處,但是都被牠們靈敏的察覺,在他們還來不及開槍前就逃開了。
就在第七天黃昏時,塔瓦哈看到一隻公羊站在他們上方六十呎處。他把火藥填進毛瑟槍,把鋼彈裝好,摩頓森和其他人都趴在他身後,緊緊貼在懸崖底部,希望不會被那隻動物發現。塔瓦哈把槍管的兩支支架往下扳,架穩在一顆大石頭上,然後輕輕扣動扳機──但還是太響了,羱羊忽的轉身面向他們,距離近得可以清楚看到牠警覺的豎起鬍鬚。塔瓦哈扣下扳機,摩頓森看見他嘴唇蠕動,在默唸禱詞。
那一發槍聲不僅震耳欲聾,還震落了一陣碎石雨。火藥噴得塔瓦哈滿臉,看起來像煤礦工似的。摩頓森原本以來塔瓦哈失手了,因為那隻羱羊還站得好好的──但是不一會兒,羊的前腿一跪,一股熱煙從牠頸部傷口噴到冰冷空氣中。牠兩次掙扎要站起來,但終究慢慢的安靜了下來,最後一歪倒下。「神是偉大的!」科爾飛人齊聲喊著。
屠宰工作在入夜後開始,他們把公羊部分骸骨帶進洞穴,升起了火。胡笙熟練的操作一把和前臂一樣長的彎刀,他的專注讓眉頭微皺,令那張智慧、瘦長的臉顯得憂鬱;他把羊肝切片後分給大家。胡笙是所有科爾飛村民中,唯一曾離開布勞度河谷到平地的拉合爾讀到十二年級的人。但此時看到他在洞穴裡彎著身子,兩手沾血的分解羊肉,摩頓森覺得在旁遮省悶熱平原的學生生涯對胡笙來說早已遙遠──突然間摩頓森想到,胡笙是最合適的教師人選,他能勝任連結兩個世界的橋樑。
在狩獵隊伍回到村子之前,季節雨已經散去,天空晴朗無雲。他們回到村裡,受到英雄式的歡迎。領頭的塔瓦哈高捧著羱羊頭,押後的摩頓森則把他的禮物戴在頭上──那隻雪崩中遇難的羱羊羊角──看起來就像是頭上長了角。
一行人把小塊羊肉分給擠在路旁圍觀的孩子,他們吮吸著這些小塊珍饈,像在舔糖果一樣。其他裝在籃子裡的好幾百磅羊肉則平均分給所有參與狩獵者的家庭。等到羊肉都下了肚,羊腦和洋蔥馬鈴薯燉湯後,哈吉.阿里把外國兒子帶回來的羊角展示在房子門口處的一排戰利品中,驕傲的證明自己當年也是驍勇健壯的獵人。
※※※
摩頓森把自己先前畫的造橋設計圖,帶給在首府吉爾吉特的一位巴基斯坦軍隊工程師看。他仔細檢視之後,建議做些強化結構的修改,重畫了一張詳細的施工藍圖,清楚標明鋼索的位置。修改後的設計需要兩座六十四呎高的石頭橋塔,頂端加上寬度夠讓犛牛車通過的拱形混凝土結構,還有一座距離水面六十英尺高、兩百八十四英尺長的懸索橋面。
摩頓森從司卡度雇用了一班有經驗的泥水匠來幫忙建造橋塔。石板很重,一次得要四名村民合力才能抬起,置於抹平的水泥上。孩子們興奮圍觀,在父親或叔叔舅舅扛石頭扛到臉紅脖子粗時,在一旁用力喊叫幫他們打氣。一塊又一塊的石板,一點一滴的建造,兩座三層石基的橋塔在河兩岸立了起來,越往上變得越窄。
秋高氣爽的天氣讓辛苦的工作變得舒服許多,每天傍晚摩頓森清點著當天疊建的石板數量,都忍不住對建造的進度非常滿意。幾乎整個七月男人都在忙著蓋橋,讓婦女們照顧莊鎵。當牢固的橋塔建起來後。婦女和孩子們都看到了這兩座比家裡屋頂還高的橋塔。
冬天來臨,所有人被迫整天待在屋裡之前,科爾飛的居民盡可能待在戶外,大部分家庭都在屋頂上吃他們的早、晚餐。忙完一日工作後,讓強烈氣味「丹布洛茶」把一碗飯和豆子蔬菜湯「達爾」沖下肚。摩頓森最愛和哈吉.阿里的家人在屋頂享受黃昏的餘溫,和幾十戶同樣在屋頂上取暖的人家閒話家常。
諾伯.霍吉曾讚美另一個喜馬拉雅山區國家領袖不丹國王所說的話──測量一個國家成功與否的指標,不該是國民生產毛額,而是「國民幸福毛額」。在科爾飛乾燥溫暖的屋頂上,身旁盡是今年豐收的各種農作,吃著晚飯、抽著煙、聊著天,享受巴基斯坦人在露天咖啡館同樣的悠閒,摩頓森深深感覺即使物質生活如此貧乏,巴提人仍然擁有保持純真快樂的祕訣,而那樣單純的快樂生活在所有開發中國家──就像古老的森林一樣──正在迅速消失。
夜晚時分,塔瓦哈和摩頓森這類的單身漢會善用溫和的氣候,露宿星空下。摩頓森的巴提話在那時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了,他和塔瓦哈常常聊到大部分村民連說夢話都會聊到的話題,其中最主要的話題之一自然是女人,那時摩頓森已經快四十,塔瓦哈則將邁向三十五歲了。
塔瓦哈告訴摩頓森自己好想念妻子蘿奇雅,自從她因難產而死,只留下他們唯一的孩子嘉涵,距今已經九年了。當他們躺在屋頂上凝望著像條銀白絲巾的銀河時,「她非常非常的美。」塔瓦哈說,「她的臉蛋很小,就像嘉涵,而且她會突然唱起歌、或突然笑起來,像小土撥鼠一樣。」
「你會不會再婚呢?」摩頓森問。
「喔,這對我來說是很容易的事。」塔瓦哈解釋說,「有一天我會成為『努爾馬得哈爾(村長)』,而且我已經有很多土地,不過目前我不愛其他女人,」他害羞的壓低了聲音,「只是有時候我……喜歡……」
「你可以不結婚做那件事嗎?」摩頓森說,這是他來到科爾飛後就好奇的事情,只是一直沒有適當的時機問。
「當然可以。」塔瓦哈回答,「跟寡婦,科爾飛有很多寡婦。」
摩頓森想到底下擁擠的住房,一家十幾個人並排睡在墊子上。「你們都是在哪裡……?呃……你知道的……」
「當然是在『罕得霍克』。」塔瓦哈回答說。科爾飛每棟房子的屋頂都有「罕得霍克」,也就是儲存糧穀的茅草頂小屋。「你要我幫你找位寡婦嗎?我想已經有好幾位愛上葛瑞格醫生了。」
「謝謝你,」摩頓森敬謝不敏,「不過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你在你們村裡有喜歡的女人嗎?」塔瓦哈問道,摩頓森略略整理過去十年主要的戀愛失敗紀錄後敘述給塔瓦哈聽,包括最後一段和瑪琳娜的感情。他驚訝的察覺自己述說時,心中的疼痛已經明顯減輕了。
「啊,她因為你沒有房子離開你?」塔瓦哈問,「這種事在巴提斯坦也常發生。不過你現在可以跟她說,你在科爾飛有房子,還快要有座橋了呢!」
「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摩頓森說,他發現自己說的是事實。
「你最好快點找到你想要的女人,」塔瓦哈下了結論,「在你變老變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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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準備在兩座橋塔間串起第一根鋼索時,從巴托羅冰川回來的挑夫捎來消息,有隊美國人正往這兒走來。那時摩頓森手上拿著工程師的藍圖,坐在布勞度河北岸一顆大石上,指揮兩岸人馬各自領著犛牛隊拉直主鋼索,在沒有重力工具的情況下、盡可能把鋼索捆緊在橋塔上。村民中最靈活的一位來來回回的在工程師標註的固定點綁上一圈又一圈的支撐纜索,再用鐵鉗鎖緊。
一位拄著登山杖、頭戴白色棒球帽、神情威嚴的美國人從河北岸下游方向走過來,隨旁守護著的是一位英俊的大鬍子當地嚮導。
「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那坐在石頭上的傢伙塊頭可真大。」喬治.麥克考恩回憶道,「我也搞不清楚這個人在做什麼,他頭髮很長,又穿著當地服裝,但很明顯他不是巴基斯坦人。」
摩頓森從石頭上滑了下來,伸出歡迎的手,「您是喬治.麥克考恩嗎?」麥克考恩握住他的手,無法置信的點著頭。「那,祝你生日快樂囉!」摩頓森露齒笑著,交給了他一個密封的信封。
喬治.麥克考恩和路易斯.羅和德及愛德蒙.希拉瑞爵士一起擔任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的董事。他和兩個孩子唐和愛咪到K2走山,造訪他曾贊助的遠征隊基地營,度過他的六十歲生日。基金會董事們寄來的生日卡片抵達艾斯科里後,再經由地方政府神奇的轉交到摩斯頓手上──因為在當地,美國人總會有辦法和另一個美國人聯絡上。
麥克考恩曾經是博伊西加斯凱德家用建材公司的總裁兼執行長,六年之間將公司的營業額從一億美金擴展到六十億美金,隨後脫離集團獨立營運。他把這門商業功課學得很好,接著一九八〇年代在灣區門羅公園市成立了自己的創投公司,專門收購其他公司過度成長以致難以管理的部門或子公司。麥克考恩先前的膝蓋手術還沒完全復原,又在巴托羅冰川上走了好幾個星期,正擔心膝蓋能不能撐到回文明世界,此時和摩頓森相遇,讓他高興得難以言喻。
「離開文明世界一個月之後,在那可說是險惡的環境下,竟然能和一位能幹的年輕人說話,」麥克考恩說,「我真的很高興遇到葛瑞格.摩頓森。」
摩頓森告訴麥克考恩,要不是湯姆.佛漢在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通訊刊物上的文章,根本就募不到造橋和建學校的錢。兩人也很高興這次的巧遇。麥克考恩說,「摩頓森一點也不機巧,他是個溫柔的巨人。看到和他一起建橋的人,你很清楚他們真的是愛戴他,他就像是他們的一份子,所以我忍不住想,這個美國人怎麼有這種本事做到這樣?」
摩頓森用巴提語跟麥克考恩的保鑣自我介紹,當他用烏爾都語回答時,摩頓森才知道他叫做費瑟.貝格,不是巴提人,而是來自遙遠阿富汗邊境查普森河谷的瓦希族人。
摩頓森問他的美國同胞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覺得自己在科爾飛好像是孤軍奮戰,」摩頓森說,「我希望讓這些人知道,其實美國有很多人都在關心他們,不是只有我而已。」
「他交給我一大疊盧比,」麥克考恩回想道,「要我扮演從美國來的大老闆。我當然是賣力演出,像老闆一樣四處發薪水,稱讚他們做得很棒,要他們好好幹,盡快把工作完成。」
告別摩頓森和村民後,麥克考恩和家人繼續他們的旅程。但在那一天,纜索把南北岸的兩座橋塔連在一起的日子,更奇妙的緣份也同樣連接起來了。當日後外國人在巴基斯坦的處境日漸危險時,貝格自願擔任摩頓森的保鑣,麥克考恩則在他門羅公園市的基地,成為摩頓森最有力的支持者。
八月下旬,在泥濘地上破土動工十週之後,摩頓森站在兩百八十四英尺長的橋中央,讚嘆著兩端工整的混凝土橋拱、牢固的三層石基、還有將所有結構穩穩定位的鋼纜網線。哈吉.阿里把最後一塊建橋的木板給他,請他放到定位,但是摩頓森堅持讓科爾飛村長完成科爾飛的橋。哈吉.阿里將木板高舉過頭,感謝全能的阿拉為村子帶來這位外國人,然後跪下將橋下翻騰的布勞度河用最後的一塊木板蓋住。在河南岸高處觀看的婦女和孩子,齊聲發出歡騰的呼喊。
摩頓森再一次用光了所有錢,但又不願動用蓋學校的經費,他準備冬天回柏克萊賺錢,等春天賺夠了再回來科爾飛。回美國前一晚,他和塔瓦哈、胡笙、哈吉.阿里坐在屋頂上討論蓋學校的計畫,確定要在夏天動工。胡笙願意將妻子哈娃擁有的一塊平地捐出來蓋學校,從那塊地可以將科爾飛的K2一覽無遺。摩頓森覺得這是能夠激勵孩子把眼光放高放遠的最好地點,他接受的唯一條件是胡笙要擔任學校的第一位老師。
他們喝下為了慶功而奢侈的加了許多糖的甜茶,把手一握,達成了協議。幾個人接著興奮的討論蓋學校的事直到夜深。
在八百英尺底下,村民手中的燈火在布勞度河中央閃爍著。科爾飛居民興奮好奇的在橋上來回走著,跨過這道將他們和寬廣世界隔離的天然障礙──那個寬廣的世界,卻是即將離開的摩頓森極不情願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