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個叫做紐約的村莊
學習算術和詩歌的時間已經結束了。現在,我的兄弟們,
該學著如何使用卡拉希尼科夫步槍和火箭砲了。
──科爾飛小學院子裡的牆上塗鴉
※※※
「那是什麼?」摩頓森問,「我們看到的是什麼?」
「一所宗教學校,葛瑞格大人。」阿波回答。
摩頓森請胡笙把車子停下來讓他仔細看看那棟新建築物。他把身子伸出吉普車外,整個人趴到了車頂上。沒事做的胡笙點了根煙,不經心的把煙灰彈到雙腳間,落在裝炸藥的木箱上面。
摩頓森很欣賞胡笙的開車方式,即使他們走在巴基斯坦路況最糟的地方,他一直把車開得很穩,很有條理,走了幾千英里的山路從來沒發生過一次意外。這也是為什麼摩頓森不太想責怪他的原因,但是把煙灰彈到火藥上可能釀成大禍,這實在不容小覷。摩頓森決定等他們一回到司卡度,就把炸藥用塑膠防水布包起來。
摩頓森哼了一聲,身子完全伸直,仔細研究古拉波爾鎮上這棟占據希格爾河谷西側的全新建築物。廣大的宅院有兩百碼長,四周圍了一堵二十呎的高牆,行人根本看不見裡頭,摩頓森以為這種房子只有在瓦濟里斯坦才看得見,而不是在這裡,離司卡度幾個小時車程外的地方。
「你確定這不是軍事基地?」摩頓森說。
「這裡是新蓋的,」阿波說,「一個『瓦哈比宗教學校』。」
「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大的地方?」
「『瓦哈比宗教學校』就是像……」阿波試著找個合適的英文用字,最後決定發出一陣嗡嗡叫的聲音。
「蜜蜂?」摩頓頓森問。
「對,就像蜂窩,『瓦哈比宗教學校』裡頭藏著很多學生。」摩頓森爬進車裡,坐回炸藥後頭。
在司卡度東邊八十英里的地方,摩頓森注意到一個叫做於古的貧窮村莊外圍,有兩座漂亮的清真寺矗立在青綠的農田間。
「那裡的人怎麼會有錢蓋這些清真寺?」
「那也是『瓦哈比』。」阿波說,「從科威特和沙烏地來的瓦哈比教長們帶來一皮箱一皮箱的盧比,然後把最好的學生帶走。等那些學生回到巴提斯坦,每個人都得娶四個老婆。」
二十分鐘過後,摩頓森看到另一個貧窮村莊克什爾德也和於古村一樣有了一所全新的清真寺。
「這也是『瓦哈比』?」摩頓森問,開始覺得有些恐怖。
「是的,葛瑞格,」阿波說,口中塞滿哥本哈根煙草,「他們到處都是。」
「我是知道多年來,沙烏地的瓦哈比教派一直在阿富汗邊境蓋清真寺,」摩頓森說,「但是那年春天,二〇〇一年的春天,我真的很驚訝的發現在什葉派巴提斯坦的大本營,瓦哈比教派到處蓋了新的建築物。不管他們想幹什麼,我第一次發現他們的規模有多龐大,而且真的被嚇到。」
瓦哈比教派是伊斯蘭教桑尼教派的一個分支,屬於保守的基本教義派,也是沙烏地阿拉伯領導階級的正式國教。許多沙烏地教徒認為「瓦哈比教派」這個字帶有貶意,因此通常會自稱為「一神教信徒」。巴基斯坦和其他貧窮國家有相當多人民受到瓦哈比的影響而改變了教派,但在這些地方,大家還是習慣使用瓦哈比教派這個詞。
「瓦哈比」這個字源於「阿爾─瓦哈」,阿拉伯文字面意思是「慷慨的施予者」,也是阿拉眾多別名之一──這也正是巴基斯坦人民對瓦哈比教派的印象,因為他們總是慷慨給予,彷彿有無限量的現金提供。這些錢不是瓦哈比信徒們走私進來的,就是透過無法追蹤來源的伊斯蘭教「哈瓦拉」融資系統轉入巴基斯坦;而從波斯灣各國湧入的大量金錢只有一個目的──贊助巴基斯坦最可怕的伊斯蘭教極端主義孕育者「瓦哈比宗教學校」。
巴基斯坦究竟有多少宗教學校是祕密贊助的成果,詳細數字無從得知。但在新聞受到高度監管的沙烏地阿拉伯,有份罕見的報導暗示了原油收益聰明的投資在巴基斯坦最貧窮的學生身上,及對他們造成的改變。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沙烏地阿拉伯的雜誌《時事之心》報導,「瓦哈比」四個勸人改宗組織之一的「哈拉曼基金會」已在巴基斯坦和其他伊斯蘭教國家建造了「一千一百所清真寺、學校以及伊斯蘭中心」,並在過去一年雇用了三千名員工,從事勸人改信「瓦哈比」教派的工作。
《時事之心》也報導,其中最活躍的「國際伊斯蘭救援組織」(也正是日後九一一委員會指控直接贊助「塔利班」和「蓋達」組織的機構),在同期則蓋了三千八百所清真寺,花了四千五百萬美金在「伊斯蘭教育」,並且聘用了六千名的教師──其中很多都是在巴基斯坦境內。
「二〇〇一年,中亞協會的工作在巴基斯坦的北部到處展開,從往東沿著『控制線』蓋的學校,到往西沿著阿富汗邊境的幾個新計畫,」摩頓森說,「但是我們的資源比起『瓦哈比』簡直微不足道。每次我去看我們的新計畫時,就會發現附近在一夜之間又冒出了十間宗教學校。」
巴基斯坦失靈的教育系統,讓瓦哈比教派的興起成為單純的經濟問題。這個國家極少數的富有孩子可以上英國殖民時代留下的傳統貴族私立學校,但是如同摩頓森所知,絕大多數巴基斯坦農村只有辛苦掙扎、經費嚴重不足的公立學校。而宗教學校招生的對象,就是公立學校系統未能照顧的貧困孩子,透過提供住宿及伙食,在許多沒有學校的地區蓋學校,它們是千百萬名供不起孩子唸書的父母讓孩子接受教育的唯一機會。
「我不想給大家一個印象,認為所有宗教學校都不好,」摩頓森說,「很多這類學校和清真寺也在做好事,幫助巴基斯坦的窮苦民眾。只是少數學校,它們存在的目的似乎只為了要教導學生軍事聖戰。」
根據世界銀行一份研究報告的統計數字,截至二〇〇一年,至少有兩萬所宗教學校是完全根據伊斯蘭課程在教導多達兩百萬名的巴基斯坦學生。常駐拉合爾的記者阿哈瑪.拉希德,是最早指出宗教學校與伊斯蘭極端主義教派興起有關的全球專家。據他估計,至少有超過八萬名年輕的宗教學校學生成為塔利班軍隊的士兵。雖然不是每間宗教學校都是極端伊斯蘭教派的溫床,但是世界銀行估計,大約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宗教學校學生會接受軍事訓練,以及強調「聖戰」、仇視西方世界的課程,而犧牲掉數學、科學及文學等課程。
拉希德在他的暢銷書《全球聖戰》(Taliban)一書中,描述他在柏夏瓦的宗教學校之所見,學生們整天學習「可蘭經,而由本身都不太識字的老師們解釋這本經典,也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言語錄與伊斯蘭律法的基礎。」他寫著,「不管是老師或學生,沒有人上過正式的數學、科學、歷史或地理等基本課程。」
宗教學校的學生是「最沒有根、也最不安的一群,沒有工作、也不知道自己被經濟剝削,」拉希德下了結論,「他們讚美戰爭,因為那很可能是他們唯一能適應的工作。由鄉村簡單毛拉灌輸給他們的單純信仰,救世主式的、嚴謹的伊斯蘭教,是他們唯一能依附的支撐,讓他們的生命有點意義。」
「摩頓森的建校工作,給了幾千名學生他們最需要的──一個平衡的教育,以及讓他們脫離貧困的工具。」拉希德說,「但是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學校,當我們看到巴基斯坦問題的嚴重程度,會明白摩頓森的學校只是掉進桶子裡的一小滴水。基本上,這個國家大規模的放棄了這些孩子,讓他們太容易成為許多經營宗教學校極端分子的招募對象。」
其中最有名的宗教學校,位於阿科拉哈塔克市的宗教學校「正義學識大學」有三千名學生,素有「聖戰大學」名聲,因為它的畢業生包括塔利班組織的最高領導人,行蹤神祕的獨眼宗教領袖毛拉.歐瑪爾,以及許多高階幹部。
「光想到『瓦哈比』的策略就讓我心情沮喪,」摩頓森說,「他們並不光是帶著幾皮箱錢、從波灣航空走下來的阿拉伯教長而已,他們還把宗教學校最優秀的學生帶回沙烏地阿拉伯和科威特接受幾十年的教導,然後鼓勵他們回到家鄉後娶四個老婆,像生兔子一樣大量繁衍。」
「阿波說『瓦哈比宗教學校』像蜂窩,一點也沒錯。這些人努力在培育一代又一代的洗腦學生,期望二十、三十甚至六十年後,他們的極端伊斯蘭教主義大軍數量能夠多到橫掃整個巴基斯坦,還有剩下的伊斯蘭教世界。」
到了二〇〇一年九月初,就在司卡度市鎮中心,一座新建的宗教學校高厚石牆後升起了全紅的清真寺尖塔,彷彿是為摩頓森整個夏天的焦慮做了個大大的驚嘆號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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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摩頓森坐在中亞協會綠色吉普車的後座,正往巴基斯坦北邊最頂端的查普森河谷前進,坐在前座位置的喬治.麥克考恩則不斷讚嘆著亨札河谷的壯麗風景。
「我們從中國的紅旗拉甫山口過來,」麥克考恩說,「簡直可以說是地球上最美麗的旅程了,在走到巴基斯坦壯麗的高山峻嶺之前,成群的駱駝在原始的荒野間漫游著。」
他們準備前往祖德可汗村──也就是摩頓森隨身保鑣費瑟.貝格的家鄉──幫中亞協會剛完成的三項計畫舉辦正式的落成典禮,分別是水源計畫、水力發電廠以及衛生所。麥克考恩捐了八萬美金贊助這些計畫,他在摩頓森陪同下,去看看他的捐款為當地村民生活帶來的改變。跟在他們後頭的吉普車裡則坐著麥克考恩的兒子唐與兒媳蘇珊。
一行人在蘇斯特過夜,在一間由舊時絲路商旅旅館改成的百福卡車休息站,方便來往中國的客旅歇腳休息。摩頓森打開他為這趟旅行新添購的衛星電話,和他在伊斯蘭馬巴德的朋友巴希爾准將聯絡,確定兩天後會有直升機到祖德可汗村接他們。
過去一年來,在巴基斯坦的摩頓森有不少改變。簡單的夏瓦兒卡米茲外頭,這位瘋狂投入工作的中亞協會會長加穿一件攝影師的背心,收納各種傢伙:有個口袋用來裝等著兌換的美鈔、一個是支付每天開銷的小額盧比;有些口袋放著請求推動新計畫的信件,另一些是專門放正在進行計畫的費用收據,還有一個是放他得交給美國挑剔會計師的報帳收據,而最大的口袋則是用來放數位相機和一捲底片──讓他能記錄自己的工作,以便回國時爭取贊助。
另一方面,巴基斯坦也改變很多。「加吉爾衝突」的潰敗,對巴基斯坦的國家尊嚴造成嚴重打擊,也導致民選總理謝里夫失勢。佩爾韋茲.穆夏拉夫將軍在一場不流血政變中取代了謝里夫的政治地位。此外,巴基斯坦現在進入了戒嚴時期,因為穆夏拉夫矢言要打擊他認為近年來國家衰弱的主因,也就是伊斯蘭極端主義。
摩頓森還無法察悉穆夏拉夫的真正動機,但是他倒很感謝新的軍事政府對中亞協會的支持。
「透過掃蕩貪汙腐敗,穆夏拉夫立刻贏得人民的尊敬。」摩頓森解釋說,「這是我到巴基斯坦以來,第一次看到軍事稽查人員到偏遠鄉村去確認政府付錢蓋的學校和醫院是不是真的蓋好。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布勞度河谷村民告訴我,伊斯蘭馬巴德有經費撥到了他們那裡。對我來說,比起謝里夫和布托政府對人民的忽略和政治空談,這些算是有用的實際政績。」
隨著中亞協會各項計畫在巴基斯坦北部的拓展,空軍也提供飛行服務,帶著這位堅毅的美國人從司卡度飛到偏遠村莊進行讓人感佩的工作,省去他搭吉普車在山路上連日奔波的辛苦。
摩頓森的知己好友准將巴希爾.巴茲曾首創紀錄,駕駛直升機在世界上最高的戰場(也就是錫亞琴冰川的崗哨)拋投人員及物資。在協助阻退印度軍隊後,他從全職軍人退役下來,經營一家由軍隊贊助的私人空中包機服務公司「阿斯卡瑞航空公司」。飛行空檔時,他和他的機組人員會自願駕機載著摩頓森到自己國家的偏遠地區。
「我這輩子遇過不少人,但是沒有人像葛瑞格.摩頓森一樣,」巴希爾說,「想到他這麼辛苦在為巴基斯坦的孩子努力,偶爾載他一程是盡我的棉薄之力。」
摩頓森撥了電話,將衛星電話的天線朝南轉,直到終於聽到通訊雜音中傳來巴希爾的斯文聲音。從電話中傳來的阿富汗消息太讓人震驚,從他站的山脊就能看到阿富汗的山峰,他忍不住對著電話大叫,「再說一遍,馬蘇德死了?」
巴希爾剛從巴基斯坦情報來源接得一個尚未證實的消息,阿富汗「北方聯盟」領導人阿哈瑪.沙阿.馬蘇德剛被偽裝成新聞記者的蓋達分子所暗殺。巴希爾說,直升機還是會照原定計畫去接摩頓森一行。
「如果消息屬實,阿富汗會陷入混亂。」
結果,這個消息是真的。馬蘇德最早曾領導一支雜牌軍對抗俄國的聖戰士組織,他的軍事技巧也曾成功防止塔利班政權奪走阿富汗最北部的地區;但這位富有政治魅力的軍事領導人,九月九日被兩名受訓於蓋達組織的阿爾及利亞炸彈客暗殺,殺手自稱是有摩洛哥血統的比利時紀錄片拍攝人員。後來法國情報局查出,蓋達組織曾在前一年冬天偷了攝影記者尚.皮耶.文森的攝影機,當時文森正在法國格諾伯勒市拍攝百貨公司櫥窗展示的聖誕節廣告片。
這個自殺攻擊事件,發生在馬蘇德位於哈傑巴歐丁的軍事基地(離摩頓森一行人前一晚待的蘇斯特只有一小時飛行時間),炸彈客把火藥藏在攝影機裡,在採訪過程中引爆。雖然馬蘇德的隨扈緊急把他抬上吉普車,準備用直升機將他送往塔吉克首都杜尚貝的醫院,但十五分鐘後他仍因傷重不治死於車上。馬蘇德的親信盡可能封鎖消息,擔心塔利班組織聽到消息後大受振奮,會對阿富汗最後一塊自由土地展開新一波攻擊。
馬蘇德曾九度成功運用卓越的游擊隊戰術,在他的家鄉潘傑希爾河谷擊退優勢軍力的入侵俄軍,因此被稱為「阿富汗雄獅」;他被支持者擁護愛戴,但曾被他攻占的喀布爾人民則鄙視他揮軍激戰的殘忍。對阿富汗人而言,馬蘇德是阿富汗的切.格瓦拉【註一】,在棕色毛帽下那張有著邋遢鬍子、憔悴但英俊的臉,其實更像巴布.馬利【註二】!
【註一】切.格瓦拉(一九二八─一九六七),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之一,社會主義古巴、古巴革命武裝力量和古巴共產黨的主要締造者及領導人。
【註二】巴布.馬利(Bob Marley,一九四五─一九八一),牙買加唱作歌手,歌詞多表達對社會的觀察及關懷,有「雷鬼音樂教父」美譽。
對於賓拉登和他那些造成浩劫的同夥們(十九名即將帶著美工刀登上美國航機的自殺客,大部分是沙烏地阿拉伯人),馬蘇德的死代表他們的重大勝利;最有可能整合阿富汗北部,並獲得美國援助的阿富汗軍事領導人已經垮台──就像即將在半個地球外倒塌的高樓般。
第二天早上,九月十日,摩頓森一行車隊繼續爬行在查普森河谷,興都庫什山脈紅褐色的山脊在冷冽高山空氣中顯得分外清晰。他們的吉普車時速只有二十公里,在泥濘的泥巴路上掙扎前進,兩旁懸掛著破碎的冰川,在兩萬兩千英尺長的巨鯊利齒下彷彿嚼到一半的大餐。
祖德可汗村是巴基斯坦境內最偏遠的聚落,終於出現在河谷盡頭。村子裡暗褐色泥磚房舍和灰褐深谷幾乎融為一體,所以直等到快走進村裡,摩頓森一行才發現已經抵達目的地。村裡的馬球場上,摩頓森看到他的保鑣費瑟.貝格驕傲的站在村民當中歡迎客人到來。貝格穿著瓦希族的傳統服裝,棕色的粗羊毛背心、軟羊毛帽「司基得」、及膝馬靴。他還戴著摩頓森送給他的深色飛行員眼鏡,高大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
喬治.麥克考恩個子也不小,但是當貝格緊緊擁抱他,毫不費力就把他抱離地面。
「貝格真是難得的好人,」麥克考恩說,「從上回的K2之旅後,我們一直保持聯絡。他把我和我那不中用的膝蓋帶下了巴托羅冰川,而且實際說起來,還救了我女兒愛咪一命──她那時候生病,貝格幾乎是一路把她背下山。在他家鄉的村子裡,他驕傲的帶我們到處看,還安排了盛大的歡迎活動。」
一群吹號角、打著鼓的樂師一路隨著客人前行,後頭跟著前來接待的三百位村民,形成一條蜿蜒的隊伍。先前已來過五、六次察看計畫進度的摩頓森,則被村民們當成家人般歡迎。男人們會用比貝格小一點的氣力擁抱他,不會像快把他壓碎似的,而穿著華麗夏瓦兒卡瓦茲與頭紗的瓦希族婦女們,會用當地習俗「達司巴」方式歡迎他──也就是把手掌輕輕放在客人臉頰上,然後再親吻自己的手背。
由貝格帶路,領著摩頓森和麥克考恩去察看完成的計畫,是最近鋪設完工的水管管線,能將河谷北邊高山溪水引下來,儲放在村裡一個很深的函洞裡。摩頓森等人也象徵性的打開一旁小發電機的開關,這台發電機足以讓村裡幾十戶人家最近剛裝的電燈每天晚上亮上幾個小時。
摩頓森則一直在新建的衛生所流連不去,祖德可汗村的第一位衛生照護人員阿姿札.胡笙剛完成訓練,回到村裡負責衛生所的工作。在中亞協會的贊助及安排下,阿姿札.胡笙到一百五十公里遠的「古爾密醫療診所」接受了六個月的醫護訓練,中亞協會也幫她把房子加蓋一間房間,做為村裡的衛生所。二十八歲的阿姿札在房間裡展示醫療用品時,開心得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她一邊抱穩腿上的小兒子,一邊讓兩歲女兒攀在她脖子上,一邊驕傲的指著中亞協會經費購買的醫藥箱,裝有抗生素、咳嗽糖漿和補充水份的食鹽水。
由於祖德可汗村離最近的診所要開兩天吉普車,山路又經常受阻不通,所以生病的村民往往會因延誤就診而有生命危險。在阿姿札開始提供村民醫護照顧的前一年,有三名婦女在生產過程中死亡。
「此外,還有很多人因腹瀉死亡,」阿姿札說,「我接受訓練後,加上葛瑞格醫生提供醫藥幫助,我們已經能夠控制這些問題了。」
「過去五年來,一方面因為我們有新水管提供乾淨水源,另一方面我們也教導村民如何洗淨他們的孩子及食用乾淨食物,因此不再有村民因為這些問題而死亡。我最希望的就是繼續在這個領域發展,」阿姿札說,「然後把訓練傳承給其他女性。我們現在已經有很好的成績,村裡不再有人認為女性不應該受教育。」
「我們的捐款在葛瑞格手中能做很多很多的事,」麥克考恩說,「我生活的世界,是大公司丟幾百萬美金去解決問題,結果什麼也沒改變。但是在這裡,用在美國買輛便宜車的價錢,葛瑞格卻能把所有人的生命完全改變。」
第二天,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全村的人聚集在馬場邊的舞台前。在一條寫著「歡迎貴賓」的大布條下,摩頓森和麥克考恩坐著觀賞村裡大鬍子長老們的表演──這些稱為「帕普司」的長老們穿著繡有粉色花朵的白色長袍,旋轉舞出瓦希族多采多姿的歡迎舞蹈。摩頓森笑開了嘴,起身加入他們,他雖然塊頭很大,卻出人意料的跳出同樣優雅的舞姿,讓全村的人都報以熱烈掌聲。
在費瑟.貝格及八位長老組成的村莊議會「坦茲恩」的進步領導之下,祖德可汗村在十年前就自己蓋了一所學校。那個溫暖的下午,貴賓致詞後,祖德可汗村最好的學生也用流利的英文介紹了學校的設施。
「謝謝各位把您的寶貴時間花在巴基斯坦北邊的偏遠地區。」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害羞的透過擴音器麥克風清楚的說著。
他另一位英俊同學更是有備而來,上台時帶著他事前寫好的講稿,「這是與外界隔離的偏遠地區,」他說,頗富明星架勢的抓著麥克風,「在祖德可汗村,我們很孤單,但是葛瑞格醫生和麥克考恩先生想幫我們改善村子的生活。您們向世上需要幫助的貧苦人民,例如祖德可汗村村民,伸出援手,讓我們向您們說聲謝謝,我們非常、非常感激。」
慶祝活動以一場馬球比賽做為結束,這場比賽是以表演形式分段呈現,好讓貴賓及全場村民們觀賞。他們從河谷底下的八個村莊找來八匹矮小結實的高山小馬,表演當地特有的一種馬球活動──困難度就像他們的生活一樣:騎在馬背上的選手在空地上飛舞奔馳,追逐用來當馬球的山羊骷髏頭,他們不但一邊對著其他選手揮擊球棍,一邊還騎馬彼此衝撞,彷彿是破壞性賽車一樣。每當選手們轟隆奔馳而過時,全場觀眾也歡聲雷動叫好,直等到最後一抹日光落入阿富汗的山脊後,騎士們才下馬,人潮也才漸漸散去。
費瑟.貝格對其他文化傳統很有包容度,他買了瓶高粱酒讓他的美國客人在他像座碉堡的家中享用,不過他和摩頓森仍然滴酒不沾。就寢前,他們和村裡長老們聊天著馬蘇德的暗殺事件,還有這件事對貝格村民們可能造成的影響。如果連過了艾爾沙德山口三十公里的阿富汗最後一塊淨土,都落入塔利班政權手中,村民的生命將從此改變──邊界會被封閉,傳統的貿易路線會被阻斷,他們跟在兩國間高山隘口與河谷區遊牧的其他族人的聯結也會完全被切斷。
去年秋天,當摩頓森為了水源計畫把水管送到祖德可汗村時,就曾經體驗過阿富汗與此地緊密的地緣關係。那時在貝格陪同下,摩頓森爬上比祖德可汗村地勢更高的牧地,卻看到十幾位強盜般的虯髯客從艾爾沙德山口奔馳而下,所經之處引起陣陣沙塵。等這些人接近了,他發現他們胸前鼓著子彈帶,足蹬過膝的手工長馬靴。他們看到摩頓森,竟直奔而來。
「他們跳下馬,對著我直走過來,」摩頓森說,「他們的眼神是我見過最狂野的,之前在瓦濟里斯坦被囚的經驗立刻閃入腦中,我心想,『喔喔!又來了。』」
領頭男子肩上背著一管狩獵來福槍,大步走向摩頓森,貝格立刻擋在兩人中間準備用性命保護摩頓森。但是不一會兒,兩個大男人竟開始擁抱,興奮的說起話來。
「我的朋友,」貝格告訴摩頓森,「他到處在找你。」
原來這些人是來自阿富汗瓦罕走廊的遊牧民族吉爾吉斯人。從地形上來看,從阿富汗東北地區突出的瓦罕走廊,像兄弟之手似的摟著巴基斯坦查普森河谷,這河谷自然也成為吉爾吉斯人遊牧的地區。這個遊牧民族在巴基斯坦與塔吉克兩國之間的荒涼走廊漂流,得不到自己國家的任何幫助,更別說其他國家的援手。聽說摩頓森要到查普森河谷來,他們騎了六天的馬到這裡來找他。
領頭的村長走近摩頓森,「對我來說,苦日子不是問題,」他透過貝格的翻譯說,「但是對孩子來說,很不好。我們沒有什麼食物、沒有什麼房子,連一間學校也沒有。我們聽說葛瑞格醫生在巴基斯坦蓋學校,您能不能也來幫我們蓋學校?我們可以提供土地、石頭、人,只要我們有的都行。請您現在跟我們回去,我們在冬天可以好好討論蓋學校的事好嗎?」
摩頓森想到這些人在西邊的鄰居,一萬名在阿姆河的沙洲上掙扎,他卻沒辦法搭救的難民。儘管阿富汗正在戰亂中,推動任何建造計畫都非常困難,但摩頓森暗暗立誓一定要設法幫助這些阿富汗人。
透過貝格的翻譯,摩頓森不忍心又痛苦的解釋,自己答應妻子幾天後就要回家,而且中亞協會的計畫都要事先獲得董事會同意。他把手放在男子的肩上,重重壓了壓他滿是沙塵的羊毛背心,「告訴他我現在得回家,告訴他,對我來說要在阿富汗工作十分困難,」他告訴貝格,「但是我答應他我會盡快去拜訪他,然後討論是不是有可能蓋學校。」
吉爾吉斯男子仔細聆聽,眉頭因為太專心而微微皺著,然後他歷經風霜的臉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他把結實的手也放在摩頓森的肩上,為摩頓森的承諾封緘,然後跨上馬背帶著人馬跨過興都庫什山脈,展開漫長的返鄉旅程,趕回去把結果報告給他們的游擊隊指揮官阿都.拉希德可汗。
一年後在貝格的家中,當麥克考恩在窗邊的床上打著呼,他兒子唐和兒媳蘇珊也已熟睡,摩頓森舒服的躺在貝格幫客人準備的吊床上(貝格自己和家人還是睡地上),一邊聽著村裡長老們的談話一邊打瞌睡。半夢半醒之際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對吉爾吉斯騎馬男子的承諾,擔心馬蘇德的暗殺事件會不會讓他無法信守承諾。
過了午夜許久之後,貝格才把燭火吹熄。想到世事的不可預測,在那樣的夜深時刻,他還是堅持採取最適當的唯一行動:祈求慈悲的阿拉保祐,然後才就寢。
黑暗之中,當摩頓森準備告別漫長的一天進入夢鄉之際,他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是貝格默聲的禱告,出於對客人的尊敬,正在請求阿拉賜予平安。
※※※
凌晨四點三十分,摩頓森被人搖醒,費瑟.貝格正把一個廉價俄國製的無線短波收音機緊靠在耳朵上,從收音機轉鈕上發出的微弱綠光,摩頓森看到貝格英俊的臉上出現他從沒看過的恐懼神情。
「醫生大人!醫生大人!大問題,」貝格說,「起床!起床!」
早年的軍隊訓練讓只偷了兩小時睡眠的摩頓森立刻跳下吊床,「願阿拉賜你平安,貝格,」摩頓森說,一邊揉掉他的睡意,「你怎麼了?」
平時非常有禮的貝格緊緊咬著牙沒有回答,把眼神牢牢盯在摩頓森臉上好半晌後,才擠出一句,「我很遺憾。」
「為什麼?」摩頓森問,細心的注意到這位體格永遠壯碩到能抵擋任何危險的保鑣,手上拿了把AK─47步槍。
「一個叫做紐約的村莊被炸了。」
摩頓森抓了條犛牛毛毯披在肩上,穿上結冰的涼鞋走到屋外。在太陽出來前的寒夜中,他看見貝格在房子四周安排了一組保護客人的守衛隊:貝格的弟弟阿浪,將有著漂亮的金髮和藍眼,平常是高山挑夫,此時手中拿著一把俄國衝鋒槍負責看守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戶;村裡的宗教老師海達爾正站著巡視阿富汗那邊的動靜;而瘦長的沙爾法拉茲曾是巴基斯坦的突擊隊員,負責守衛村裡的主要道路,察看是否有任何車輛駛近,手中也撥轉著自己的短波收音機。
摩頓森後來才知道會說五、六種語言的沙爾法拉茲,在收聽中國頻道時聽到維吾爾語的廣播,說有兩棟重要的塔樓倒塌了。沙爾法拉茲並不瞭解那是什麼意思,但知道恐怖份子殺死了很多很多的美國人。雖然他一直試著想聽更進一步的新聞,但頻道轉來轉去,卻只能聽到中國邊境的喀什嘎爾電台播放的憂傷維吾爾音樂。
摩頓森拿出他為這趟旅行特別購買的衛星電話,沙爾法拉茲見狀也連忙騎馬回家去拿電話──他是村民中最熟悉科技產品的人,準備趁機會學習如何使用。
但是費瑟.貝格不需要進一步的資訊。一手拿著AK─47步槍,一手握拳,他盯著輕拂過阿富汗山峰的血紅光線。這些年來,他一直看到它在逼近,那不斷擴大的風暴。美國情治單位要花上好幾個月、好幾百萬美金在花俏的情報裝置上頭,才能確認九一一事件背後的主謀;而這個不識字的男子,住在巴基斯坦泥濘道路盡頭的最後一個村落,沒有網路、甚至沒有電話,卻本能的立刻知道問題的源頭。
「你們紐約村莊的問題是從那裡造成的,」他說,然後對著邊境怒吼,「從蓋達撒旦來的,」他朝阿富汗吐了口口水,「奧薩瑪。」
就在巴希爾准將答應摩頓森的時間,巨大的俄國MI─17軍用直升機準時在早上八點鐘抵達。巴希爾麾下最高階軍官伊利阿斯.米爾札上校在旋轉翼還沒停止前就跳了下來,對著一行美國人敬禮,「葛瑞格醫生、麥克考恩先生、長官,伊利阿斯報到。」從MI─17直升機跳下了一隊軍人,圍在美國客人周圍,形成一個保護圈。
伊利阿斯個子很高,身手矯捷就像好萊塢的螢幕英雄。他一頭黑髮,臉上稜角分明,曾在巴基斯坦最精良的戰鬥飛行員隊伍服役,若不是鬢角的白髮,看起來就像年輕人一樣。伊利阿斯也是瓦濟里人,來自本奴鎮,摩頓森被綁架之前曾經路過該地,因此當他得知自己族人如何對待摩頓森的時候,下定決心再不會讓他的美國朋友受到任何傷害。
費瑟.貝格舉起手對著阿拉進行「度瓦」──表達感謝的禱告,感謝祂派軍隊保護這些美國客人。貝格沒帶行李,也不知道大家要去那裡,他跟麥克考恩一家人和摩頓森爬上了直升機,心裡只有一個想法:保護他們的安全。
飛機升空後,機上的美國人分別用摩頓森的電話打回美國,由於電池只能撐四十五分鐘,所以大家通話都盡量簡短。從塔拉和麥克考恩妻子凱倫的口中,他們得悉了恐怖攻擊的細節。
摩頓森拚命把話筒的耳機往耳朵裡塞,一邊瞇著眼透過直升機小小的舷窗看著彷彿被剪貼上去的山峰,試著讓電話天線朝南,也就是衛星的運行方向,讓他能聽到妻子的聲音。
塔拉聽到摩頓森的聲音時激動得喜極而泣,在讓人發瘋的靜電干擾和訊號傳送延遲中,她告訴他自己有多愛他。「我知道你和第二個家的家人在一起,而且他們會保護你的安全,」她對著話筒叫著,「我的愛,趕快把工作完成,然後回家、回到我身邊。」
麥克考恩曾經在「美國空軍戰略司令部」服役,支援載運核彈的B52轟炸機進行空中加油,因此對阿富汗即將面臨的命運有異於常人的推論與瞭解。
「我跟倫斯斐、萊斯、鮑爾都認識,所以很清楚美國很快就會發動戰爭了,」麥克考恩說,「我的推論是,如果蓋達組織真是幕後主謀,美國隨時可能把阿富汗炸成平地。」
「在那種情況下,我不知道穆夏拉夫會選哪一條路,即使他個人選擇站到美國這一邊,但他的軍隊會不會跟他一起倒向美國是個問題,因為他們曾經支持過塔利班。因此,我們極有可能變成人質,所以急著盡快離開。」麥克考恩分析地說。
一位飛行工程師向摩頓森道歉說機上的耳機不夠,給他一副黃色塑膠耳塞讓他保護耳朵。摩頓森把耳塞塞上,把臉貼在飛機的舷窗上,享受著在寧靜中顯得分外美麗的景色。在他們下頭,亨札河谷陡峭的梯田像是條瘋狂的被子,綴滿深淺濃淡的各種綠色,披掛在宛如灰色巨腹的多石山麓上。
從空中往下看,要解決巴基斯坦缺水的問題很簡單。從終年積雪的羅加波西山脈斷裂下來的青綠冰川,溪流帶著融雪往下流,再下去就是缺水的村莊。摩頓森瞇起眼,視線沿著灌溉渠道把水運到每個村落的梯田。從這個高度來看,若想讓每個距離遙遠的村落得到滋養、繁榮起來,似乎只要畫幾條直線,把冰川融雪導引到村裡去就行了。
但要解決極端主義的問題就沒那麼簡單。摩頓森心想,這個高度看不到村裡的宗教老師們反對教育女孩,也看不到地方政治人物對婦女職訓中心的干擾,或是對建造學校的阻礙。伊斯蘭教極端分子處心積慮打著「教育」的旗幟,躲在學校的高牆之後,讓極端主義在貧窮的河谷像惡性腫瘤般滋生,到底要怎樣才能找出孕育極端主義分子的溫床呢?
※※※
MI─17在香格里拉降落。位於湖畔的香格里拉在司卡度西邊約一小時車程,是巴基斯坦將領們喜愛的豪華釣魚渡假村。在渡假村主人家中,麥可考恩一整個下午和晚上坐在電視前,透過衛星小耳朵傳送的模糊影像,呆呆看著CNN不斷重播銀色機身變成飛彈衝撞曼哈頓下城,看著建築物像被魚雷襲擊般沉入灰燼之中。
當天稍晚,柏夏瓦的宗教學校「正義學識大學」學生們向《紐約時報》記者誇耀他們如何慶祝這個消息。所有學生在學校歡欣奔跑,把兩根手指頭戳入掌心──這是老師教導他們當「阿拉旨意」施行時要做的動作。他們相信,阿拉的旨意就是讓正義飛機衝撞異教徒的辦公大樓。
摩頓森,從來沒有如此清楚意識到自己必須全力投入教育的迫切性。焦急的喬治.麥克考恩嘗試各種途徑想離開巴基斯坦,請他的商業夥伴在印度邊界接他,或是安排飛機到中國去,但任何辦法都行不通:因為所有邊哨全都封鎖了,國際航班也全面停飛,他最後還把衛星電話的電池燒壞了。
「我跟喬治說,『你現在是在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摩頓森說,「『這些人會用生命保護你。既然你哪兒都去不了,為什麼不按照原訂計畫,直到我們把你送上飛機呢?』」
第二天,巴希爾准將一方面設法把麥克考恩一家人送回美國,另一方面也安排MI─17直升機把他們載到K2遊覽安撫情緒。摩頓森再一次把臉貼近在飛機的舷窗上,看到科爾飛學校從遠處的下方經過。從村裡一片翠綠農田中,學校的黃色彎月建築微微閃著亮光,就像是希望。這些年來,每年秋天摩頓森在回美國之前,都會回到科爾飛和哈吉.阿里喝杯茶,這已經成了他的固定習慣。看著科爾飛,摩頓森暗忖等他把客人安全送走,就盡快去看哈吉.阿里。
九月十四日星期五,摩頓森和麥克考恩一行人坐了一小時吉普車到庫阿爾都村,跟在他們車後的是一個比平常拉得更長的護衛車隊──特別是當發生在地球遠處的可怕事件已經傳遍了巴提斯坦時。
「我的感覺是巴基斯坦北部的每一位政治人物、警察、軍隊和宗教領袖,全來幫我們慶祝庫阿爾都村的學校落成。」
摩頓森指出,庫阿爾都村的小學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完工,而且開始幫學生上課,但是常嘎吉一直拖延正式的落成典禮,要等場面夠盛大才肯辦理。
學校的院子裡擠滿了人,許多人到處亂轉,喀拉喀拉嚼著杏桃仁,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到學校本身。當天的重頭戲也確實不是學校的建築物,而是擔任特別致詞貴賓的薩耶.阿巴斯。當整個伊斯蘭教世界陷入危機,巴提斯坦的民眾緊緊抓住他們最高宗教領袖的每一句話。
「以阿拉全能上帝、施恩者、慈悲者的名,」薩耶.阿巴斯一開始先祝福會眾,「願平安與你同在。」
從擠滿人群的後面看過去,站在舞台的薩耶.阿巴斯就像是穿著黑色斗篷和頭巾浮在群眾頭上。
「這是全能阿拉的安排,讓我們此時能聚在一起,」他接著說,「今天將會是孩子永遠記得的一天,而你們會告訴你們的孩子和你們的孫子,今天,在文盲的黑暗之中,教育的光芒明亮照耀著。」
「今天,當我們為這所學校舉辦落成典禮的同時,我們也和美國哭泣與受苦的人民同感悲傷。」他說,一邊推了推厚重的眼鏡,「那些對無辜者、婦女和孩子犯下這種邪惡罪行的人,讓幾千名妻子變成寡婦、孩子變成孤兒的人,並不是以伊斯蘭的名做出這些事,在全能阿拉的恩典中,願公義降臨在他們身上。」
「對於這場悲劇,我謙卑的請求麥可考恩先生和葛瑞格醫生大人的寬恕。而各位,我的兄弟,請保護並擁抱這兩位在我們當中的美國人弟兄,不要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請用你一切所有讓這個任務成功。」
「兩位基督徒先生從半個世界外的地方來到這裡,讓我們的孩子看見教育的光,」阿巴斯說,「為什麼我們不能帶給自己的孩子教育呢?父親與家長們啊,我懇求你們盡所有努力和保證,讓你們的孩子都能受教育。否則,他們只會像田野上吃草的羊,任憑大自然和我們身旁這個變化得讓人害怕的世界支配擺佈。」
薩耶.阿巴斯停了下來,思索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整個會場幾百個人全部靜默無聲。
「我請求美國人民能看到我們的內心,」阿巴斯繼續說,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激動,「看到我們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是恐怖份子,而是善良單純的人民。我們的土地被貧困打擊,因為我們沒有教育;但是今天,另一盞知識的燭火點燃了,當我們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之中時,以全能阿拉的名,願這燭火能帶領我們走出黑暗。」
「那真是篇不可思議的演說,」摩頓森說,「當薩耶.阿巴斯結束時,所有會眾都在流淚。我真希望那些認為『伊斯蘭教』就等於『恐怖份子』的美國人能在現場。伊斯蘭核心教義是公義、包容、慈善,薩耶.阿巴斯的話充分代表了伊斯蘭信仰的中心思想。」
典禮結束後,庫阿爾都的許多寡婦排隊等著向摩頓森和麥克考恩表達慰問,她們拿著一顆顆的雞蛋,請兩位美國人務必把她們的一點心意帶回去給那些遙遠的姐妹們──那些在紐約村莊的寡婦。
摩頓森望著成堆的新鮮雞蛋在他的手中顫抖著,他把手蓋在雞蛋上面,小心翼翼保護著它們走向吉普車,心裡想到被劫飛機上的孩子,還有他自己家中的孩子。走在丟得滿地的杏桃仁殼上頭,穿過身旁祝福的群眾,他連揮手道別都沒辦法。摩頓森想著,如今,世界變得如此脆弱。
※※※
第二天,伊利阿斯上校用MI─17軍用直升機把一行人護送到伊斯蘭馬巴德,直升機停靠在總統穆夏拉夫的專用停機坪上,因為那裡的安檢最嚴密。美國人們坐在保護嚴密的候機室裡,旁邊有座看起來從沒用過的大理石裝飾壁爐,上頭掛一位穿著軍服的將軍油畫。
巴希爾准將親自駕駛越戰時代的法國雲雀直升機降落在機坪上。由於這款直升機比他們經常使用的同期美國休伊直升機可靠,因此被巴基斯坦軍隊暱稱為「法國好運」。
「老鷹降落了。」伊利阿斯說。頭頂開始微禿,穿上軍裝像隻公牛的巴希爾站在機坪柏油路上揮手要大家過去。
一開始速度不快的巴希爾漸漸加速,緊緊靠著一重又一重的山麓飛行。當伊斯蘭馬巴德最顯著的地標──由沙烏地阿拉伯援助所建的費瑟清真寺──被拋在他們身後時,基本上他們就已經抵達拉合爾了。摩頓森看著清真寺的四座尖塔以及容納七千人的帳篷狀巨型祈禱廳在身後隱去。准將把法國雲雀停在拉合爾國際機場的跑道正中間,離一架新加坡航空的七四七飛機只有五十公尺,這架飛機將載著麥克考恩一家人離開這個即將變成戰區的地方。
麥克考恩擁抱了摩頓森和費瑟.貝格後,在巴希爾護送下登機坐在頭等艙。由於巴希爾設法讓飛機等麥克考恩一家人抵達後再起飛,他也為起飛延誤而向機上乘客致歉,然後一直待在機上直到起飛才離開。
「我回想起這一切,」麥克考恩說,「巴基斯坦的每一個人對我們都好得不得了。那時原本很擔心自己在這個『可怕的伊斯蘭國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結果我們在那裡時沒有遇到任何不好的事──壞事是發生在我離開後。」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麥克考恩在新加坡頂級的柔佛士飯店躺了一個星期,等急性腸炎治癒──因為吃了航空頭等艙的食物。
摩頓森則回到北方去探望哈吉.阿里。他先搭了軍用運輸機的便車回到司卡度,然後在胡笙開車、貝格警戒的防護下,坐在吉普車後座一路睡到希格爾和布勞度河谷。
遠遠站在布勞度斷壁上的歡迎群眾看起來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等摩頓森走到搖晃的橋上,掃視岩架最右邊的位置時,他的呼吸幾乎停住了。岩架的最高處,永遠像顆可靠磐石的哈吉.阿里站的位置,現在是空的。到河岸迎接摩頓森的塔瓦哈證實了這個消息。
父親過世後的那個月,塔瓦哈剃光了頭髮,蓄起鬍子為父親守孝。蓄鬍子的塔瓦哈看起來更像他父親了。就在前一年的秋天,摩頓森來跟哈吉.阿里喝茶時,發現科爾飛的老村長罕見的心煩意亂──整個夏天,他的妻子莎奇娜因為嚴重胃痛躺在床上,用巴提人的耐性忍受病痛。最後,不肯大老遠下山就醫的莎奇娜就過世了。
之後,哈吉.阿里曾陪摩頓森到科爾飛墓園,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年紀已經很大的哈吉.阿里吃力的跪下,撫摸墓地上一塊簡單的石碑。莎奇娜的墓地和其他人一樣,都面向麥加方向。哈吉.阿里起身時,他的眼都濕了,「沒有她,我什麼都不是,」他告訴他的美國兒子,「什麼都不是。」
「就一位什葉派穆斯林而言,那是很了不起的讚美。」摩頓森說,「許多人對他們的妻子或許有同樣的感覺,但是很少人有勇氣說出來。」
然後哈吉.阿里把手放在摩頓森肩頭,他身體還在顫抖,摩頓森以為他還在哭──但是摩頓森接著聽到哈吉.阿里獨特的笑聲,因為嚼了幾十年「納斯瓦」煙草造成的沙啞嗓音,摩頓森絕不會聽錯。
「很快的,有一天你會到這裡來找我,然後發現我也被種進地下了。」哈吉.阿里咯咯笑著說。
「我一點都沒辦法瞭解,說到哈吉.阿里有一天會死,這有什麼好笑的。」幾年之後,摩頓森在提到失去這位長者時,聲音裡仍帶著明顯的悲傷。摩頓森抱著曾經教他許多人生功課的導師,請求他教導最後的一堂課。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那一天到來時,我該做什麼?」
哈吉.阿里注視著科爾飛K2峰頂,斟酌著該說的話,「聆聽風的聲音。」他說。
在塔瓦哈陪同下,摩頓森到科爾飛剛過世村長的新墳向他弔唁致敬。據塔瓦哈的說法,哈吉.阿里應該是享年八十歲。「沒有永存的人事物,」摩頓森心想,「即使我們這麼努力,仍然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摩頓森自己的父親只活到四十八歲,摩頓森有太多問題還來不及問他,他就已經不在了。現在,這位無可取代的巴提老人,這位填補他失去父親的空虛、教他許多功課的老人,正躺在妻子身旁的地下慢慢腐朽。
摩頓森站起身,想像哈吉.阿里在這個時候會說什麼,在這個歷史上的黑暗時刻、當你珍愛的人都像雞蛋一樣脆弱──哈吉.阿里的話清楚在耳際響起。
「聆聽風的聲音。」
所以,摩頓森照他的話做,仔細聆聽著風,唯恐遺漏任何細節。他聽見風往下吹到了布勞度峽谷,帶著關於雪花和秋天已死的流言。但當風鞭打著人類賴以生存的脆弱岩架,在風的騷動中、在巍峨的喜瑪拉雅山脈,他也聽見孩子音樂般的顫音從科爾飛學校的庭院傳來。摩頓森明白了。他用手抹去熱淚,「想著他們,」他告訴自己,「永遠想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