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布勞度河擊敗
信任阿拉,但拴緊你的駱駝。
──司卡度空軍第五分隊基地入口處的手寫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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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頓森還來不及低頭,一根白楊樹樹枝已經打在他的臉上,接著第二根樹枝把他頭上的毯子給扯了下來,掛在百福卡車的尾部。他趕緊躺平,看到司卡度在樹林隧道的盡頭出現,每棵樹幹都被包上了衣服,防止飢餓的山羊襲擊。
一架綠色的軍用拉瑪直升機緩慢的飛過百福卡車,應該是從巴托羅冰川要返回司卡度的空軍第五中隊基地,而直升機上有個麻布裹著的人形被緊捆在起落撬上的醫院輪床上。伊登也是這樣被送下山的,摩頓森想著,但是至少他活下來了。
卡爾波丘這座八百英尺的「司卡度岩」堡壘遺跡,仍然在鎮上堅守著崗位。百福卡車來到卡爾波丘底部前,放慢速度好讓一群經過市集的羊群通過;這條忙碌的街道兩旁擠滿了一個又一個攤位,販售著足球、廉價的中國毛衣、整齊堆成金字塔形的舶來品──像是阿華田和果珍飲料(Tang)──剛剛通過空無到會讓人發狂的印度河峽谷後,這條街似乎國際化得讓人無法置信。
砂塵吹襲不到的這個廣大河谷顯得相當富饒。它是通過嚴峻峽谷後的安慰,也是從加吉爾(今日的印屬喀什米爾)到中亞的商隊休息站。但是自從被分割以及封鎖邊界後,司卡度就被冷落在巴基斯坦的荒野邊緣,直到前往喀拉崑崙冰雪巨峰的探險登山隊讓這個地方重獲新生,成為旅行用品商店的集散地。
穆罕默德把車停到路邊,仍沒法讓五、六輛等著的吉普車先通過。他靠在車窗邊,在憤怒刺耳的喇叭聲中,大聲問摩頓森該往哪裡去。摩頓森爬下他的寶座,把自己塞進司機駕駛室裡。
去哪裡呢?到科爾飛只能開吉普車,還得往喀拉崑崙山上走八小時,而且不可能以電話通知他們,他已經要前來履行承諾了。常嘎吉,那位上回幫他們安排攀登K2事宜的登山經紀人暨旅行社老闆,看來是可以把這些材料運到布勞度河谷的人選。他們把車停在常嘎吉家鋪滿白色洗石子的整潔大院前,摩頓森敲了敲綠色的大木門。
穆罕默德.阿里.常嘎吉親自開的門。他穿著一套漿得雪白的夏瓦兒,清楚說明了他不需要紆尊降貴去沾染塵俗雜事。在巴提人之中,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再配上整齊修剪的鬍子、高挺的鼻子,褐色眼睛外圍還帶著一圈驚人的藍,整體外表讓人印象深刻。在巴提語中,「常嘎吉」的意思是「成吉思汗家族之人」,這個字也可以當做俚語,用來表達一種「恐怖的無情」。「常嘎吉是個生意人,百分之百。」摩頓森說,「當然,我當時並不知道。」
「葛瑞格醫生,」常嘎吉說,接著給了摩頓森一個長長的擁抱,「你來這裡做什麼?登山季節已經結束了。」
「我把學校帶來了!」摩頓森開心的說,期待會聽到他恭賀的話。從K2下山後,他曾經和常嘎吉討論過他的計畫,是常嘎吉幫他估算蓋學校需要的費用,但是此時常嘎吉卻好像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把所有蓋學校的材料都買好了,然後從拉瓦爾品第載來了。」
常嘎吉還是一副困惑的表情,「這個時間要蓋什麼都太晚了,而且你為什麼不在司卡度買材料呢?」摩頓森並不知道他可以在司卡度買這些材料,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時,百福傳來的一陣喇叭急響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穆罕默德急著卸貨,想立刻出發返回拉瓦爾品第。工人們開始鬆綁貨物時,常嘎吉讚嘆的看著眼前堆得像座小山的物資。
「你可以把這些都放在我的辦公室裡。」常嘎吉說,「然後我們可以喝茶討論該怎麼處理你的學校。」他上下打量了摩頓森一陣,皺眉看著他滿是油漬的夏瓦兒、髒兮兮的臉以及打結的頭髮。「我看你先洗個澡吧。」
大熊助理把仍然好好包在阿布都衣服裡的鉛垂線和水平儀交給了摩頓森。當工人一趟又一趟搬著水泥和四層夾板經過常嘎吉身邊,常嘎吉也變得越來越熱心。摩頓森拆開旅館主人給的全新藏雪牌香皂包裝紙,以熱水和香皂刷洗掉四天旅程中沾染的風塵。他看到常嘎吉僕人雅古用來燒熱水的日本伊匹艾爐具時,忽然想到那很可能是從某個登山隊裡偷來的。
摩頓森開始焦慮起來,想盤點所有物資材料,但是常嘎吉堅持待會兒有時間處理這些事。伴隨著宣禮員的呼聲,常嘎吉領著摩頓森到他的辦公室,僕人們正在吊床上攤開一個沒用過幾次的美國土撥鼠長毛絨睡袋,吊床就掛在書桌和牆上的世界地圖中間。
「現在休息吧。」常嘎吉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晚禱後我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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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頓森被隔壁房間裡提高音量的說話聲給吵醒。他站起身,看見射入窗口的高山日光映輝滿室,想必自己一定是一覺睡到天亮。在隔壁房裡,一臉怒容盤坐在地上,旁邊還放著一杯冷掉的茶的,是一位個子不大但肌肉健壯的巴提人,摩頓森認出那是隨他們登山隊一起上K2的廚師阿格瑪路。只見阿格瑪路忽然起身,朝常嘎吉腳邊吐了一口口水──這是巴提人嚴重表達侮辱的方式。然後幾乎是在同時,他看到站在門口的摩頓森。
「吉瑞克醫生!」他的臉整個亮了起來,就像山岩被陽光燒灼到一樣。他開心的跑向摩頓森,給了一個巴提式的熊抱。摩頓森一邊喝茶,一邊吃了六片白吐司,還配上令常嘎吉自豪的澳洲越橘果醬(雖然他對果醬來源避而不談),終於明白有場關於他的拔河正在進行。他帶來學校建材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司卡度,曾經幫摩頓森煮過好幾個月豆子菜湯「達爾」和「恰巴帝」的阿格瑪路正是來要人的。
「吉瑞克醫生,您曾經答應過要來拜訪我的村莊。」阿格瑪路說道。摩頓森心想,這倒是事實。「我有一輛吉普車在外面等著載我們到可安村。」接著阿格瑪路繼續說,「我們現在走吧。」
「也許明天,或者後天吧。」摩頓森說。他掃視著常嘎吉的房子,昨晚才運送到這裡、價值超過七千美元的一卡車建材,現在連一根鐵鎚都看不到,不在這間房裡,不在隔壁房間,也不在窗外一目瞭然的院子裡。
「但是我們整個村子都在等您。」阿格瑪路說,「我們已經把特別晚餐都準備好了。」對摩頓森來說,浪費一頓巴提人辛苦掙來的晚餐,那種罪惡感讓他無法承受。常嘎吉跟著他走到阿格瑪路雇來的吉普車,在大家還來不及想到常嘎吉是否被邀請之前,他已經一屁股坐進後座了。
在司卡度東邊,道路從水泥路轉成了鄉間的泥巴路。「可安有多遠?」摩頓森問道。他看著鏽紅色豐田休旅車在比輪胎沒大多少的路上蹦蹦跳跳。他們正沿著印度河邊的狹窄蜿蜒山路朝著一個岩架走。
「非常遠。」常嘎吉不高興的說。
「非常近。」阿格瑪路反駁著,「只要三到七個小時。」摩頓森靠回駕駛座旁的貴賓席上,開始大笑,他早該想到在巴提斯坦走上一趟路要花的時間。他可以感受到後座那兩人之間的緊張關係,簡直跟豐田車令人難以忍受的懸吊系統一樣明顯。但是在前方,透過布滿蜘蛛網般裂痕的擋風玻璃,摩頓森也可以看到海拔一萬六千英尺的喀拉崑崙山麓全景,看見無瑕的藍天被這山褐黃、斷裂的山稜撕裂,他突然有種無法解釋的快樂。
沿印度河的某個支流走了好幾個小時之後,他們轉向南邊朝印度方向走,接著繼續沿著什約克河往胡歇艾河谷而去。冷冽的藍色融冰流過自斷崖落下的大卵石,發出轟隆巨響。掛在後視鏡上的一張3D卡片,是「麥加的卡爾巴」黑石立體圖像,隨著路況越來越糟,卡片也更加狂熱的朝著擋風玻璃膜拜。
一般認為在卡爾巴神殿裡的「聖黑石」是顆隕石,許多穆斯林相信它是在亞當時期墜落到地球,是來自阿拉的恩賜;而且石頭表面原本是白色的,後來變成黑色,顯示它有能力吸走有幸觸摸它的人的罪惡。摩頓森看著頭頂上遍布大卵石的崖壁,禱告著這些天外巨岩別挑這個時候來撞地球。
當車子往上爬的時候,環繞著一塊塊馬鈴薯與小麥梯田間的那些褐色、有著細褶的雄偉山壁,就像是人類無法想像之巨大城堡上的雉堞。不到傍晚時分,胡歇艾河谷變窄成為隘口,已經是一片霧氣迷濛。摩頓森曾在K2基地營等待暴風雪過去的期間,仔細研究過喀拉崑崙山的立體地圖好幾個月,所以他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山峰之一,兩萬五千六百六十英尺高的瑪夏布洛姆峰正在前方。
跟喀拉崑崙中央山脈的大多數高峰不一樣,從南邊的喀什米爾方向就可清楚見到瑪夏布洛姆峰,這也是為什麼在一八五六年時,英國皇家工程師蒙哥馬利會將這座在雪地中矗立的巨大灰白岩壁稱為「K1」,也就是喀拉崑崙山脈一號峰,因為這是他從遠處即可正確探勘的第一座高峰。位於K1東北方二十公里的,是比它更高但較難目測的鄰峰,因為被「發現」的時間較晚而被命名為「K2」。摩頓森凝望著美國登山家喬治.貝爾、威廉.安索德、尼克.克林區以及巴基斯坦夥伴傑歐得.阿格塔上尉在一九六〇年首度成功登頂的那一片白茫茫,期待著瑪夏布洛姆峰的尖頂能穿出雲層,但是這座山把它的披風穿得更緊了,只有高懸的冰川上反射的雪地陽光,從雲霧中透出來。
吉普車停在一座「藏母巴」(橋)旁邊,摩頓森下了車。這橋正在什約克河上晃動著。他對於走這種用犛牛毛編成的繩橋一直沒什麼信心,因為橋是根據比他體重輕一半的巴提人量身打造。當阿格瑪路和常嘎吉也來到他身後時,橋晃得更厲害了。摩頓森掙扎著站穩腳步,緊緊抓著扶把,以高空走索的方式在單股繩索上移動著他那十四號的腳,繩下五十英尺的深處是湍急洶湧的河水。被河水濺濕的「藏母巴」又滑又難走,過橋時摩頓森完全專注在他的腳步上,直到快走到對岸時,才注意到有一大群人正在橋頭等著歡迎他。
一位穿著Gore─Tex登山長褲和寫著「登山者爬更高」字樣的T恤、留著鬍子的瘦小巴提人,幫忙摩頓森踏上了可安村的堅實土地。拉他的人是將宗帕,摩頓森攀登K2時,將宗帕是另一支物資充沛的荷蘭登山隊高山挑夫隊長。他最神奇的能力是,每當阿格瑪路做好午餐時,他就會剛好蹓躂到基地營來。不過摩頓森很喜歡將宗帕那些誇張的冒險故事,總是要他說說數十次帶著登山隊攀登巴托羅冰川的經過。相當西化的將宗帕伸手和摩頓森握手致意,完全沒提到「阿拉」,接著就引領他穿過可安村泥板屋間的狹窄巷弄,而且在經過堆滿垃圾的灌溉渠道時扶他一把。
將宗帕在二、三十人的隊伍前為大塊頭外國朋友領路,後頭還跟著兩頭眼神悲戚的山羊。一行人轉進了一棟整齊的白色水洗石屋舍,爬上原木階梯,朝著廚房的香氣走去。
摩頓森坐在主人隨意拍了兩下的坐墊上,可安的村民們也擠進了小房間,圍成一圈坐在一張褪色的花卉地毯上。從摩頓森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鄰近房舍的屋頂,以及替可安帶來飲用和灌溉水源的陡峭石峽。
將宗帕的兒子在人圈中間鋪放了一張粉紅色的塑膠桌布後,開始送上炸雞肉、甘藍生菜沙拉以及煮羊肺和羊腦,放在摩頓森腳邊。一直等到摩頓森挾起第一塊雞肉後,主人才開始說話:「我要謝謝吉瑞克先生的光臨,還幫可安村帶來了一所學校。」將宗帕說。
「給可安村的學校?」摩頓森啞聲說道,差點被雞肉嗆到。
「是的,一所學校,您答應過的。」將宗帕說,同時環顧周遭圍坐的人群,彷彿在向陪審團做總結一樣。「一座登山學校。」
摩頓森的心思飛快的在記憶中搜索著,一邊看著每個人的臉,希望能找出些蛛絲馬跡,證明這一切只是精心設計的笑話,但是可安村民的臉卻和窗外的山岩一樣嚴峻,在日落時分幻化成無情逼近的巨大陰影。他回憶著在K2幾個月的時光,他和將宗帕是討論過,需要提供巴提挑夫一些專業攀登技能,因為他們經常連最基本的登山救援技巧都沒有,而將宗帕則常常談到巴提挑夫的高受傷率和很低的工資。摩頓森清楚記得將宗帕曾經描述過可安村,也邀請他來訪,但是他很確定他們從沒談過學校的事,更別說任何承諾了。
「吉瑞克大人,別聽將宗帕的!他是個瘋人。」阿格瑪路說,摩頓森聽了如釋重負。「他說登山學校,」他用力地搖著頭繼續說道,「可安需要的是一般的學校,給可安的孩子,不是給他蓋大房子用的──這才是你該做的。」摩頓森剛放鬆的心情這會兒繃得更緊了。
摩頓森看到坐在他左邊的常嘎吉斜靠在一個圓鼓的墊子上,仔細用指甲挑著雞腿肉吃,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摩頓森試著捕捉常嘎吉的眼神,希望他能出面開口結束這團混亂,但是一場巴提語的激烈爭吵已經展開,形成了分別支特阿格瑪路和將宗帕的兩派人馬,婦女們則紛紛爬上鄰舍的屋頂,希望能聽清楚到音量漸大的爭執內容。
「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承諾。」摩頓森試著解釋,先是用英文,發現沒人在聽他說話,又用巴提語說了一遍,但是整個情況就像是房裡這個最高大的人突然隱形了一樣。摩頓森只好繼續聽,盡可能的聽懂他們爭吵的內容。在兩人的爭執中,他不斷聽到阿格瑪路說將宗帕貪心,而應付這些針對他的指責,將宗帕則是一再重複宣稱摩頓森曾經答應過他。
一個多小時後,阿格瑪路突然站了起來,拉住摩頓森的手,彷彿把摩頓森帶回他家就可以影響結果似的,領著一群仍在叫囂中的隊伍走下原木階梯,跨過一條泥濘的溝渠,來到自家階梯。再一次,人群以同樣的方式坐在這間較小的房間裡,阿格瑪路十多歲大的兒子──曾經在摩頓森K2登山隊裡當他父親的廚房助理──端出了另外一頓晚餐,放在摩頓森的面前。這次在甘藍沙拉盤多了圈山花裝飾,燉羊肉上頭漂浮著的是發亮的羊腎,除此之外,這頓晚宴和在將宗帕家裡那頓大餐幾乎沒兩樣。
阿格瑪路的兒子舀起一顆羊腎──他認為最美味的佳餚──盛到一碗飯上端給摩頓森,一邊害羞微笑著。摩頓森把羊腎撥到一邊,只吃著拌肉汁的白飯,不過好像沒有人注意到,彷彿他又成了隱形人了。可安的人吃起飯來和吵架一樣專注,彷彿前一頓飯和之前的爭執從沒發生過一樣,不管哪一派的爭執論點,都得和眼前的雞肉羊骨一樣,被完全嚼碎消化。
在兩派人等吵到第四個小時後,摩頓森的眼睛已經被滿屋的煙燻到腫起來。他爬到阿格瑪路家的屋頂上,倚著一綑剛剛收割的蕎麥束以避風。逐漸升起的月亮,從東邊的山脊稜線後頭透出銀色光芒。山風將瑪夏布洛姆峰頂的雲霧都吹散了,銀白的月光把稜線刻畫得異常清晰。他凝視著如刀般銳利的峰脊良久,心裡清楚明白,再過去一點,就是金字塔狀的巨大K2山影。摩頓森心想,做為一個登山者,來到巴提斯坦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啊!登山者要走的道路很清楚:鎖定一座山,組織一群人和裝備直到你登上山頂,或者,失敗放棄。
底下房間裡的煙味、燃燒的犛牛糞料煙霧都從屋頂上的方型大孔排出來,把他的屋頂小巢燻得臭不可抑,再加上可安村民越來越大聲的爭執,他的心情惡劣不已。他從背包裡拿出一件薄外套,躺回蕎麥堆上,把衣服當成毯子蓋在胸前。接近滿月的月亮已從鋸齒狀山稜線爬升出來,在崖壁的最高處照耀著,就像是一顆即將掉落、壓碎可安村的巨石。
「儘管掉下來吧。」摩頓森心想,然後就睡著了。
清晨,瑪夏布洛姆峰南面再度被雲霧遮住,摩頓森雙腿僵硬的爬下屋頂,發現常嘎吉正在喝奶茶。他堅持要常嘎吉在另一回合的飯局和爭執開始前,把他們帶回司卡度。將宗帕和阿格瑪路都坐進了吉普車,不肯放棄可能的勝利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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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司卡度的路上,常嘎吉一直維持著相同的抿唇微笑。摩頓森咒罵自己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當他們回到司卡度時,天氣已經帶有冬天的寒意,彷彿也提醒著「暖和天氣就快結束、沒有時間蓋學校了」一樣,低垂的烏雲漸漸遮蔽了周遭群山,一陣細雨眷戀不去的飄浮在空氣中,那種大雨一次下完的爽快季節已經過去。
雖然吉普車蓋上了塑膠布,等車子終於停在常嘎吉的屋舍前面時,摩頓森的夏瓦兒卡米茲已經全濕透了。「先這樣,」常嘎吉看著摩頓森滿身泥濘的土色夏瓦兒,「我請雅古燒些熱水。」
「在做任何事之前,先讓我們把幾件事搞清楚。」摩頓森說,無法控制聲音中的怒氣,「第一件事,我那些蓋學校的物資呢?怎麼都看不到?」
常嘎吉賜福似的站立著,像是尊令人敬畏的先知,「我把它們搬到另一個辦公室了。」
「搬走了?」
「是的……搬走了。搬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他說,帶著一絲被迫要解釋實際原因的委屈。
「這裡有什麼不好?」摩頓森問。
「這附近有很多盜匪。」常嘎吉回答。
「我現在要看到所有的東西。」摩頓森站起來,逼近常嘎吉。常嘎吉閉上眼睛、十指交纏、兩隻大姆指交互轉呀繞的。他張開眼,好像希望摩頓森從眼前消失似的,「時間已經晚了,我的助理已經帶鑰匙回家了,」常嘎吉說,「而我現在必須要清洗準備晚禱。不過我向你保證,明天,你會百分之百滿意。然後我們一起,把這些叫囂的村民擱到一邊去,開始進行你的學校計畫。」
摩頓森天一亮就醒了,他把常嘎吉的睡袋像披肩一樣披在身上,走到露濕的街道上。海拔一萬八千呎的山峰們還躲在壓低的雲層裡,像王冠般環繞這個小鎮。如果沒有這些山,司卡度處處可見垃圾的市集、矮窄的泥造煤磚房舍,會讓人覺得有說不出的醜陋。在加州時,他總是把司卡度說成是這座神祕高山王國的鑲金首都,而且他記得這裡的巴提人都很善良純樸。但站在細雨中,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編造出了一個自己希望相信的巴提斯坦,他是不是因為從K2劫後餘生後高興過了頭,讓快樂的情緒影響了對這個地方、這裡的人做出理智判斷的能力?
甩了甩頭,摩頓森似乎想甩掉這些疑慮,但是它們不肯離開。科爾飛離這裡只有一百一十二公里,卻讓他覺得像是隔了整個世界那麼遙遠。他會找到那些建材,然後設法到科爾飛去。他已經走了這麼遠,他必須相信這些是有意義的。他選擇那個攀附在布勞度河上方的荒蕪地區,那裡會有他相信的意義。在放棄希望之前,他得到那兒去。
吃早餐時,常嘎吉表現得異常熱心,一直親自幫摩頓森倒茶,並且不斷保證吉普車一到他們就出發。綠色的豐田休旅車到達前,將宗帕和阿格瑪路也從前一晚過夜的簡陋卡車司機休息室走了出來。一行人在沉默中上路。
他們向西穿過沙丘,只要沒有沙的地方,田邊就放著一袋袋剛採收的、堆得幾乎跟人一樣高的馬鈴薯麻布袋,摩頓森一開始還以為它們是在細雨中無聲等待的人。風轉強了,吹開雲塊,摩頓森瞥見雪原像是希望般在頭頂上方閃現,覺得心情好些了。
離開司卡度一個半小時後,車子離開主要道路,轉進一段有明顯車痕的山路,朝著野柳樹蔭下的房屋群前進,那些土石蓋成的大房子看來相當舒適。這裡是庫阿爾都,常嘎吉的家鄉。常嘎吉帶著和房子完全不相稱的一行人穿過羊圈,並以穿著涼鞋的腳推開羊群,接著走上村裡最大房舍的二樓。
在起居室裡,他們靠著的不是平常那種布滿灰塵的花草坐墊,而是一個紫色和綠色的Thermarest自動充氣睡墊。牆上則掛了幾十張常嘎吉的加框照片,他永遠是一身潔淨的雪白,與身旁髒兮兮的各國登山隊員們成為強烈對比。摩頓森看到了自己,照片中的摩頓森開心的將手放在常嘎吉的肩膀上。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張照片是一年前拍的;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好像比現在的他年輕十歲的另一個人。摩頓森也可以看到廚房裡的婦女在一對看似登山用的野外爐具上炸著東西。
常嘎吉走進另一個房間,在夏瓦兒上套了件灰色水手領的喀什米爾毛衣後回到起居室。五位有著蓬亂鬍子、頭戴棕色羊毛帽的老者走進了房內,在露營睡墊上找到位置坐下來之前,都先熱情的過來和摩頓森握手。接著又有五十位庫阿爾都村民進來,圍著塑膠桌布彼此擠坐在一起。
常嘎吉指示一排僕人上菜,菜色多到摩頓森必須挪動腳讓出空間來才擺得下。三隻烤雞、裝飾成圓花狀的小紅蘿蔔和甘藍、點綴著堅果和葡萄乾的一大盤印度菜飯、裹粉炸的花椰菜餅,還有正在一大碗辣椒馬鈴薯嫩肉裡漂浮著的肉,看起來像是犛牛的精華部位。摩頓森在巴提斯坦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食物。那股一路上被他拚命壓下去的恐懼,此時又一古腦兒升起,他幾乎可以聞到衝進喉嚨裡的胃酸。
「我們到這裡做什麼?常嘎吉,」他問,「我的材料呢?」
常嘎吉挾了犛牛肉放在一碗豐盛的印度菜飯上,遞到摩頓森面前,然後才開口回答:「這些是我村莊裡的長者,」他說著,邊向五位乾癟的老人點頭致意,「在庫阿爾都,我可以跟你保證不會有爭執。他們已經同意在冬天之前,把你的學校蓋在我們村子裡。」
摩頓森二話不說站了起來,一腳跨過食物。他知道這樣拒絕他們的熱情招待有多無禮,也知道用這種方式拒絕老者是多麼不可原諒,更嚴重的是,他還用不潔的腳跨過他們的食物。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必須到屋外去。
他一直往前跑,直到遠遠把庫阿爾都甩在身後,氣喘吁吁的衝上一條極陡的牧羊人小徑。摩頓森可以感覺到高度正在撕裂著他的胸口,但是他逼自己繼續跑,直到他覺得天旋地轉為止。在一塊俯瞰庫阿爾都的空地上,他終於倒了下來,掙扎的呼吸著。自從克莉絲塔過世後他就沒哭過,但在那裡,他獨自伏在冷風急吹的牧草地上,把臉埋在手心裡,拚命想擦去止不住的淚水。
當他終於抬起頭,看到十幾個孩子從一棵桑椹樹後頭遠遠盯著他。這些到山上放牧的孩子,看到一個奇怪的「安格瑞茲」坐在地上哭,好奇得把羊兒們都拋在腦後,放任牠們在山上到處亂跑。摩頓森站了起來,用衣服擦擦臉,走向孩子們。
他蹲跪在一個年紀最大、大約十一歲的孩子身旁,「你……是……什麼?」孩子害羞問道,然後伸出了手,馬上被摩頓森的大手包握住。「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他回答。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所有孩子異口同聲的說。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麼名字?」他又試一次。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們重複,咯咯笑著。
摩頓森換成巴提語,「民它可波葛瑞格,恩嘎亞美利堅因(我是葛瑞格,我從美國來)。其瑞民它可波因(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們都高興的拍起手來,終於能聽懂「安格瑞茲」說什麼了。
孩子們一個個自我介紹,摩頓森也一一和他們握手;女孩們在和異教徒握手前還特別小心的用頭巾把手先包起來。然後他站了起來,背靠在桑椹樹幹上,開始幫孩子們上課。「安格瑞茲,」他說,然後指著自己,「外國人」。
「外國人。」孩子們齊聲喊著。摩頓森指著他的鼻子、頭髮、耳朵、眼睛和嘴巴,孩子們異口同聲覆誦著每一個陌生的音節,然後又是一陣笑聲。
半個小時後,當常嘎吉終於找到摩頓森時,他正跪在孩子堆中,用著一根桑椹樹枝在地上畫九九乘法表。
「葛瑞格醫生,回來,進屋吧!喝些茶,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談。」常嘎吉請求著。
「在你把我帶到科爾飛以前,我和你沒得談。」摩頓森說,眼睛一直停在孩子們身上。
「科爾飛很遠,而且很髒。你喜歡這些孩子,為什麼不在這裡蓋學校呢?」
「不對,」摩頓森說,用手掌擦掉一個認真的九歲女孩的答案,然後寫下正確答案,「六乘以六等於三十六。」
「葛瑞格,大人,求求你。」
「科爾飛,」摩頓森說,「在那之前我和你沒什麼好說。」
河在他們的右手邊,在房子大小的巨石間翻滾著。他們的豐田休旅車一路在褐色的急流上浮沉,像在和它打商量不被吞沒一樣,一點也不像是沿著布勞度河北岸的「路」走。
阿格瑪路和將宗帕終於放棄了,決定不再一路追到布勞度河谷,而是倉皇挫敗的與摩頓森道別,坐上另一輛返回司卡度的吉普車。搭著豐田休旅車到科爾飛的八個小時路程,他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思考。在後座的常嘎吉攤開四肢靠在一袋印度巴斯馬帝米上,以白色的羊毛帽蓋住眼睛,在一路顛簸前進的路途中打瞌睡──或者至少像是在打瞌睡。
摩頓森感到對阿格瑪路有一絲歉意,他不過是希望村裡的孩子有一所巴基斯坦政府沒能提供的學校。但是摩頓森對將宗帕和常嘎吉耍心機和不誠實的憤怒,已經將他對阿格瑪路幾個月來在K2基地營毫無怨言提供服務的感激完全遮蓋,直到所有情緒都跟這條醜陋河流的表面般,變成令人沮喪的黑褐色。
也許他對這些人太嚴厲了:他們之間的經濟環境落差實在是太大了。有沒有可能,一個連全職工作都沒有、晚上得睡在儲藏櫃外的美國人,對這群全世界最貧窮國家、最貧窮地區的人而言,就像一塊閃閃發亮的美鈔招牌?他決定了,如果這回科爾飛的村民也為這些財富爭來奪去,他會更有耐性,聽完所有人的話、把每一頓必要的飯都吃過,然後才堅持要蓋一間幫助孩子的學校,而不是獨肥村長哈吉或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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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抵達科爾飛對岸時,天已經暗下來好幾個小時了。摩頓森跳下車,眺望著遙遠的彼岸,但看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在那邊。在常嘎吉的指示下,司機按了按喇叭,打開了大燈。摩頓森走到燈光下,開始朝著黑暗揮手,直到聽到從河的南邊傳來了一陣叫喊聲。司機把車轉向,好讓燈光能照過河岸。他們看到峽谷上的纜繩吊著一個東搖西晃的箱子,裡頭坐著一個人正用力拉著自己往他們的方向過來。
摩頓森認出那是哈吉的兒子塔瓦哈,他跳下纜車整個人衝向摩頓森,緊抓著摩頓森的手腕用力捏著,然後把頭壓在這個美國人的胸前,整個人聞起來都是濃烈的煙味和汗臭味。當塔瓦哈終於把手鬆開後,他看著摩頓森,高興的笑著,「我父親,哈吉.阿里說,阿拉有一天送你回來,哈吉.阿里知道的,先生。」
塔瓦哈幫忙摩頓森把身體塞進纜車裡。「那真的不過是個箱子,」摩頓森說,「就像是用幾根釘子釘在一起的水果箱,你得抓著油膩的纜繩把自己往前拉,試著不去想它發出的嘰嘰嘎嘎聲,也試著不去想那明顯不過的事實──如果箱子破了,你就會掉下去;如果你掉下去了,就死定了。」
摩頓森在三百五十英尺高的纜車上慢慢把自己往前拉,箱子在刺骨的寒風中搖來晃去,他可以感覺到下方飛濺上來的水氣;一百英尺底下的深處,雖然漆黑一片,他可以聽到猛力沖蝕巨石的布勞度河。然後他看到在彼岸遠處上方的懸崖上,在吉普車的大燈映照下,幾百個人的身影正列隊等著歡迎他,好像整個科爾飛村的人都來了。最右邊,也正是懸崖的最高處,有一個他絕不會認錯、像塊花崗岩雕出來的人影,雙腿跨開站著,那顆蓄著大鬍子的頭顱像顆大卵石般協調的安置在寬闊肩膀上。哈吉.阿里正仔細看著摩頓森笨拙的把自己送過河。
哈吉.阿里的孫女嘉涵清楚記得那個夜晚。「很多登山者都對布勞度的人做過承諾,但是等他們回到自己的家鄉,就把承諾都忘了。我的祖父跟我們說過好多次摩頓森醫生和他們不一樣,他會回來。但是我們真的很驚訝地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很驚訝又看到他,他的『長長身子』,沒有布勞度人長得像他那樣。他真的很……很神奇。」
在嘉涵和其他村民的注視下,哈吉大聲讚美阿拉將他的客人平安帶回來,然後擁抱摩頓森「長長的身子」。摩頓森驚訝的發現,在他記憶中高大的科爾飛領袖,竟然只到他的胸部高。
哈吉家中央大廳的爐火旁,在摩頓森經歷過失敗、迷途和筋疲力竭後到達的地方,他覺得就像回到家一樣。過去一年,在努力寫著贊助申請書與募款信、辛苦尋找各種方法信守承諾回到這兒的時間裡,他心裡一直想著這些村民。而此刻,實實在在的,他正開心的坐在他們當中。他急著想告訴哈吉有關學校的事,但是還是得遵守一些主客的禮儀。
莎奇娜從屋裡的隱蔽處出現,為摩頓森送上一些餅乾和酥油茶。放在有缺口盤子上的甜餅乾是她特別照著古老食譜做的。摩頓森把餅乾掰開,拿了一小片,然後把盤子傳了下去,好讓屋裡其他人也能分享到。
哈吉等到摩頓森喝了口酥油茶後,才拍了一下他的膝蓋,露出牙齒笑著說:「奇咱哩?」和摩頓森一年前來到他家時問的話一模一樣,「怎麼回事?」但是摩頓森這回既沒迷路也沒耗盡體力,他努力了一整年要回到這裡,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一個他好想告訴他們的消息。
「我帶來了要蓋學校的所有材料!」他用巴提語說出了這句練習過好多次的話,「所有木料、水泥和工具,現在都在司卡度了。」他看著正把一片餅乾沾進茶裡的常嘎吉,興奮得臉都紅了。他對常嘎吉的憤怒已經消失,這個人雖然帶他多繞了一些路,但畢竟還是把他帶來這兒。「我回來這裡實踐我的承諾,」摩頓森直視哈吉的眼睛說,「而且我希望我們能盡快開始動工,如果阿拉願意。」
哈吉.阿里把手插進背心的口袋裡,若有所思的玩弄著羱羊肉棒。「葛瑞格醫生,」他用巴提語說著,「在最慈悲的阿拉祝福下,你回到了科爾飛。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也說過好多次,多得像那經常吹遍布勞度河谷的風一樣。因此當你在美國的時候,我們也一直在討論學校的事。我們非常想要給科爾飛蓋學校,」哈吉.阿里說,兩眼緊緊盯著摩頓森,「但是我們決定,在羱羊要爬上K2前,牠必須先渡過布勞度河。因此在能夠蓋學校之前,我們必須先造一座橋,這是科爾飛現在所需要的。」
「藏母巴?」摩頓森重複著,希望這只是個可怕的誤會,問題一定是出在他的巴提語。「一座橋?」他用英文又說了一遍,想確定自己沒聽錯。
「是的,一座大橋,石頭的那種。」塔瓦哈說,「這樣我們才能把學校扛到科爾飛村子裡。」
摩頓森喝了一口茶,一口花了很長時間才吞下去的茶,思考著,不停的思考著。他再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