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宰相鬥法
張九齡曾經是唐玄宗非常欣賞的一個有才情的宰相,然而好景不長,張九齡的直言極諫、堅持原則,已經和唐玄宗驕傲自滿的心理格格不入,慢慢地,玄宗疏遠張九齡。唐玄宗的這種心理變化,讓一貫忍氣吞聲的李林甫看到機會。通過一年多的冷眼旁觀,李林甫覺得,此時的張九齡,在唐玄宗眼裏就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只要自己稍稍推動一下,這雞肋就要被拋棄了。那麼李林甫會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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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還都事件:東都洛陽出妖怪,張九齡不容玄宗及時回長安
怎麼推呢?李林甫利用了兩件事。第一件是還都事件。唐朝開元二十四年(七三六年)十月,東都洛陽宮裏出妖怪了。到底甚麼妖怪,史書沒有記載,反正是鬧得人心惶惶。當時玄宗正在洛陽,怎麼辦呢?他把張九齡和李林甫都召來,跟他們商量,想要回長安。張九齡聽完馬上說:這不好吧,現在農民還沒收割完呢!這時候出發不是擾民嗎?還是等到冬天農閒時再說吧!玄宗一聽又很鬱悶,心想,你讓我等農閒,這妖怪可不等農閒啊!你也太不把我的安全放在眼裏了吧!可是,看看張九齡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玄宗也覺得說不出話來,畢竟,人家宰相關心民生疾苦也沒有錯啊!只好宣佈退朝。張九齡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再看看李林甫,一瘸一拐地落在後面。對大臣的這種表現,玄宗早有經驗,看來李林甫是有話說啊!那李林甫到底說甚麼?他說,長安和洛陽,不過就是陛下在東邊和西邊的兩個家罷了。陛下想在哪邊住就在哪邊住,還用得著考慮時間嗎?再說,就算是妨礙一點收割又有甚麼關係,把沿路老百姓的租稅免了,不就算補償他們了嗎?照我看來,陛下要是想走,現在就跟有關部門打招呼,明天就能啟程!唐玄宗一聽,行啊,又解決我的實際問題,又考慮到了老百姓的經濟補償,顧此而不失彼,這比張九齡強多了,這宰相當得多貼心啊,那就按照李相公的意見來吧!從此,李林甫的意見在唐玄宗心目中就重要起來了。
二、牛仙客事件:宰相以出身不好的理由,駁回玄宗欲獎賞牛仙客的提議
沒過多久,第二次機會又來了。這次機會,可以稱之為牛仙客【註:涇州鶉觚縣人(今甘肅平涼),唐代名臣。天寶元年(七四二年),牛仙客任左相,兼任尚書。擔任宰相期間,處事待人,謹小慎微,同年,因病去世。】事件。這個牛仙客本來是西北邊疆的小吏出身,因為為官清廉,又講究誠信,就在比較重視實幹的邊疆地區成長起來,當到河西節度使。開元二十四年,他又從河西調任朔方。這屬於平級調動,本來也沒甚麼特別之處。可是,接替他擔任河西節度使的人一到任,馬上就被震撼。怎麼了?牛仙客留下來的倉庫內容太豐富了,糧食布帛堆得像小山,幾年都用不完。軍事器械也都擦得乾乾淨淨、碼得整整齊齊,好像新的一樣。別的邊疆節度使都獅子大開口,整天跟皇帝哭窮,人家牛仙客這兒拿著同樣的經費,怎麼就這麼富裕呢?這個繼任的節度使是個好人,不想埋沒人才,馬上把牛仙客的先進事蹟上報。唐玄宗一聽也覺得新鮮,趕緊派人去調查。一調查發現,其實情況簡直比資料上寫得還要好,這可讓玄宗太感動了。唐玄宗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對邊功很感興趣。可是,要打仗就得燒錢,就得增加財政壓力。軍政和財政,往往是一對矛盾。現在,人家牛仙客又能打仗、又能理財,這是先進典刑,能不獎賞嗎?
怎麼獎賞呢?因為有了前一次張守珪的教訓,唐玄宗決定自己先降低標準,不讓牛仙客當宰相,而是讓他到中央來擔任六部的尚書。按照玄宗的想法,牛仙客的事蹟比張守珪突出,他給出的獎賞又比張守珪小,這下,張九齡應該同意吧?完全不是。張九齡說:尚書是甚麼人當的啊?或者是卸任的宰相,或者是德高望重的大臣才能當。牛仙客不過是河西地區的小吏出身,讓他當尚書,豈不是顯得我們國家無人,這不是會貽笑大方嗎?唐玄宗心裏那個氣,心想,我退一步,你倒來勁了!可是尊重宰相也是他親手確立的政治傳統啊!只好忍氣吞聲,再跟張九齡商量:尚書不行,那就給他加實封好吧?所謂實封,就是獎賞給他一些封戶,讓他享受來自這些封戶的稅收。既是經濟待遇,也是政治榮譽。沒想到,張九齡絲毫不給面子,又駁回了。他說:實封是用來賞賜有功之臣的。邊防將領充實倉庫、修備兵器,這就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哪能稱為功勳啊!陛下要是真覺得他做得好,賞給他一些金錢絲帛也就罷了。至於加實封,恐怕不太妥當。唐玄宗一看自己的提議屢遭否定,臉都青了,怒氣沖沖地宣佈退朝。張九齡扭頭就走了,李林甫呢?又留下了。他對唐玄宗說:這牛仙客是個人才啊!別說當尚書,當宰相都綽綽有餘。陛下您別甚麼都聽張九齡的,他是個書生,不識大體。唐玄宗一聽眼睛都亮了。他本來覺得李林甫不過就是個辦事人才,在大事上根本沒甚麼想法,沒想到關鍵時刻居然支持自己。本來,因為張九齡強烈反對,唐玄宗都準備放棄了,現在一看李林甫支持他,底氣足了不少。第二天上朝,又把這件事給提了出來,還是要給牛仙客實封。張九齡呢,當然是再次駁回。一看張九齡這麼固執,唐玄宗的臉色變了,厲聲問:天下事都要依著你才行嗎?張九齡一聽皇帝說出這樣的話來,馬上跪在地上,說:陛下既然讓臣當宰相,臣只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是跪著說的,但是,強硬程度是一點都沒變。這下子,玄宗可是真生氣了。他問張九齡:你整天嫌牛仙客出身不好,你又是甚麼好出身?一看皇帝連人身攻擊都用上了,張九齡更是寸步不讓。他說:我是嶺南草民出身,確實比不上牛仙客這個中原人。但是,我出入朝廷,掌管誥命這麼多年,而牛仙客不過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邊疆小吏罷了,他豈能跟我相比。君臣兩個再次不歡而散。眼看著張九齡出去了,李林甫甚麼表示呢?他對著空氣說了一句:一個人只要有見識、有才能就夠了,何必非得是滿腹經綸的書呆子。皇帝想用誰就用誰,幹嘛非得聽別人的呢?這句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玄宗聽到。玄宗聽到之後甚麼反應?沒過幾天,一紙任命就下來了。賜牛仙客為隴西縣公,食實封三百戶。
本來張九齡的古板和固執已經讓玄宗大傷腦筋,再加上在還都事件與牛仙客事件中,他一點都不給皇帝留面子,更是惹怒了唐玄宗,唐玄宗對張九齡的厭惡感愈來愈強烈,相反,對善解人意的李林甫印象卻愈來愈好。那麼面對這種尷尬的狀況,張九齡有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呢?他會不會有所收斂呢?
隨著牛仙客的任命,張九齡和李林甫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也完全顛倒過來了,一個目中無人,一個善解人意;一個專橫跋扈,一個體諒順從。兩人一比,玄宗能不喜歡李林甫、討厭張九齡嗎?說到這裏,我們不得不承認,李林甫太聰明了,以前的宰相紛爭,都是彼此唇槍舌劍地吵,把皇帝吵得心煩意亂,最後難免兩敗俱傷。但是李林甫不一樣,他一次也沒和張九齡發生正面衝突,他只是隨時隨地支持皇帝的意見罷了。如果說以前宰相糾紛,皇帝還是裁判員的話,這一次,皇帝卻變成糾紛的一方,需要李林甫當同盟軍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張九齡終於看到李林甫的厲害。本來,張九齡是非常瞧不起李林甫的。當年,他和李林甫剛拜相的時候,曾經有一天陪著唐玄宗一塊兒在後花園喝酒,酒過三巡,唐玄宗心情不錯,指著面前的金魚池說:金魚真可愛啊!李林甫馬上接口說:全賴陛下恩波所養。當時,張九齡哼了一聲,說:陛下身邊的人就像金魚一樣,只能點綴風景罷了。現在看來,李林甫哪裏是只知道搖尾巴的小金魚啊!相反,他是盤旋在藍天之上,隨時準備抓住機會撲向獵物的老鷹。有了這隻老鷹,自己的宰相地位恐怕是岌岌可危了。怎麼辦呢?在這種情況下,張九齡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向李林甫妥協。他寫了一首詩,叫做《詠燕》,寄給李林甫。「海燕何微渺,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說自己好比一隻卑賤的小燕子,根本無心和鷹隼競爭,希望老鷹能放他一馬。那麼,李林甫看到這首詩會不會放過張九齡呢?
事實上,李林甫盯著張九齡的首席宰相之位已經很久了,他怎麼會輕易放過張九齡呢?再說,張九齡也好,張九齡的朋友也好,並沒有真的吸取教訓,還是那麼才子氣十足。很快,李林甫又抓住他們的把柄,向張九齡打出一記重拳,這是甚麼事情呢?
三、嚴挺之事件:張九齡為貪污犯開脫罪責,玄宗斥為朋黨
李林甫可不是心慈手軟、優柔寡斷的人。恰恰相反,一旦時機成熟,他是一定會「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很快,李林甫又對張九齡出招了,而且一出招就是一記重拳。怎麼回事呢?說起來還是張九齡的一個朋友惹的禍。李林甫和張九齡不是明爭暗鬥嗎?兩個人都想提拔自己人來加強實力。有一句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得一點都沒錯。李林甫選中的人叫做蕭炅,跟他一樣沒文化;而張九齡選中的人叫嚴挺之【註:唐代華陰(今陝西華縣)人。從小好學,進士出身。曾任尚書左丞、洛州刺史。後為李林甫所排擠,言其老病,抑鬱而死。】,也和他一樣是個才子。有一天,同僚家裏辦喜事,兩人都去送禮,碰到一塊了。在主人家悶坐著等吃飯沒意思,兩個人就亂翻書。甚麼書呢?《禮記》。今天我們覺得《禮記》挺高深,但是,在唐朝這可是知識分子的必讀書。蕭炅看了兩眼,就唸出聲來了:「伏獵。」唸完了還在那兒嘀咕,甚麼叫伏獵呀?難道是埋伏在那裏打獵?嚴挺之一聽,差點沒笑掉大牙,為甚麼呀?因為蕭炅唸錯了,人家《禮記》裏寫的是「伏臘」,是指伏日和臘日兩個節日,跟打獵有甚麼關係,蕭炅這不是鬧笑話了嗎?這個嚴挺之也是文人輕狂,他聽見還不算,還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好再出出蕭炅的醜。於是就故意逗蕭炅,問他:蕭公,您剛才說甚麼?蕭炅傻乎乎地回答,我說「伏獵」呀?這麼一問一答,好多客人都快笑岔了氣。嚴挺之開夠了玩笑,回去就報告給張九齡,說:我們都有一個弄獐宰相了,豈能再來一個伏獵侍郎!張九齡和嚴挺之一樣,最看不起不學無術的人,沒過兩天,就把蕭炅給貶到地方當刺史。要知道,蕭炅可是李林甫的人,你張九齡把他貶官,李林甫能善罷甘休嗎?再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蕭炅和李林甫都是白字先生,張九齡和嚴挺之這麼嘲笑蕭炅,可想而知,他們對李林甫也是輕蔑之極啊!李林甫是能屈能伸,但是,這絕不意味著他沒有自尊心,相反,他是把怒火深深地埋在心裏,就等著哪一天爆發。一般來說,這樣心機深沉的人,得罪一次就夠你受的,可是嚴挺之倒好,又去得罪第二次。怎麼回事呢?
當時玄宗不是看重邊功,老想提拔張守珪、牛仙客這一類的將軍當宰相嗎?張九齡挺著急,就想趕緊把嚴挺之拉進宰相圈子,好加強一下自己這方面的力量。張九齡也知道,李林甫正得寵,用人免不了要過他那一關,因此,雖然看不起李林甫,張九齡還是囑咐嚴挺之,說:李林甫現在很紅,能量很大,你最好拜訪他一下,爭取他的支持。沒想到,這個嚴挺之比張九齡還驕傲,馬上說了,李林甫算甚麼呀,讓我去看他,沒門兒!這話傳到李林甫耳朵裏,可把李林甫給氣壞了。暗暗發誓,不收拾一下嚴挺之,誓不為人。怎麼收拾呢?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因為一件普普通通的刺史貪污案,李林甫終於抓住嚴挺之的把柄。當時有個姓王的刺史因為貪污被告發,經過有關部門審理,罪名成立,馬上就要治罪。
王刺史可是家裏的頂樑柱,他要是被治罪了,全家老小怎麼辦呢?王刺史的妻子趕緊想辦法營救。怎麼營救呢?王太太來找嚴挺之。她為甚麼找嚴挺之?因為嚴挺之是她的前夫。兩個人本來是結髮夫妻,後來因為感情不和,離婚了,她這才改嫁給王刺史。自從離婚之後,王太太跟前夫也就沒甚麼來往。可是,這個時候,王太太實在是走投無路,這才找到嚴挺之,一把鼻涕一把淚,請嚴挺之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幫幫忙,救她丈夫一命。嚴挺之可犯難了,幫吧,這個刺史確實貪贓枉法,罪有應得,不好幫。可是不幫,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雖說兩個人離婚了,但是人家在危難時刻求到你頭上,你不伸手管一管豈不是顯得太小家子氣了。左思右想,嚴挺之還是英雄主義占上風,情感戰勝理智,為了這個王刺史積極奔走。李林甫早就在盯著嚴挺之了,一看嚴挺之為一個貪污犯上竄下跳,馬上向唐玄宗告發,說嚴挺之徇私枉法,必須嚴懲。
那究竟應該怎麼嚴懲呢?唐玄宗又是把宰相找來開會。問張九齡:聽說嚴挺之為了前妻,居然給一個貪污犯開脫罪責。張愛卿,你看該怎麼辦呢?面對皇帝的詢問,張九齡應該怎麼回答?聰明一點的辦法自然是趕緊和嚴挺之撇清關係,再檢討幾句自己失察的責任。但是,張九齡和姚崇、張說等歷史上一切強勢的宰相一樣,太喜歡保護自己人。他居然替嚴挺之辯解開了。張九齡說:嚴挺之跟這個案子有甚麼關係?不就是被告的妻子是嚴挺之的前妻嗎?嚴挺之跟他前妻能有甚麼感情啊?要是有感情就不至於離婚了。
離婚了就沒感情?玄宗說甚麼也不信呀!在他看來,不是嚴挺之沒私情,而是你張九齡有私心。於是,唐玄宗冷冷地說一句:「雖離乃復有私。」這句話貌似輕飄飄,其實可是一句重話,重就重在「私」字上頭了。要知道,玄宗之所以能容忍張九齡一再頂撞自己,無非是因為他還算一心為公、從不徇私。而今張九齡保護嚴挺之,卻暴露了他自己徇私的一面,徇私再往前引伸一步就是朋黨【註:指一些人為私利而互相勾結,朋比為奸。泛指士大夫結成利益集團,為私利而相互勾結。後專指排斥異己的結黨宗派。如唐代中葉有牛僧孺、李德裕的朋黨之爭。歐陽修曾作《朋黨論》。】。我們講過,歷朝歷代的皇帝最討厭的就是臣子結黨。張九齡本來已經夠飛揚跋扈,再加上結黨營私,那就突破玄宗容忍他的底線了。到了這一步,事情突然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本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刺史貪污案,在李林甫的操作下,轉成嚴挺之徇私案,現在經過一場朝堂辯論,居然成了張九齡結黨營私案了。一旦被定性為結黨,也就等於宣佈張九齡政治生命的死刑。第二天,唐玄宗下詔,張九齡結交朋黨,罷免宰相之職,擔任左丞相,中書令崗位由李林甫接任。
當年張九齡不是說牛仙客不配當尚書嗎?為此還跟玄宗反覆爭吵。現在,張九齡下台了,唐玄宗簡直就像報復一樣,立刻任命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真應了李林甫那句話:牛仙客是宰相的材料,讓他當個尚書算甚麼?天子用人,有何不可。到這一步,其實,張九齡和李林甫的勝負已見分曉。但是,張九齡畢竟德高望重,只要他還在朝廷,李林甫心裏就不踏實。怎麼辦呢?宜將剩勇追窮寇!李林甫窮追不捨,繼續把所謂的結黨案做深、做大,終於在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把張九齡貶到荊州當長史。至此,李林甫和張九齡的鬥法,終於以李林甫完勝、張九齡完敗告終。
在扳倒張九齡的過程中,李林甫始終處在暗處,從來不和張九齡發生正面衝突,但處處都能攻其要害,開元時期最後一位賢相張九齡就這樣被貶出朝廷。張九齡才高八斗,最終卻敗在一個白字先生的手下,這多少有些讓人不解。那麼,李林甫為甚麼能扳倒張九齡呢?
四、勝負原因:李林甫的政治手腕、玄宗的昏聵,擊倒張九齡
那我們就來分析一下,張九齡才華橫溢,怎麼就鬥不過李林甫這麼一個白字先生呢?第一個原因大家都清楚,李林甫的政治手腕比張九齡高明多了。你看,他跟張九齡鬥法,其實也是三大戰役,但是,始終沒見兩個人正面衝突。每次都是張九齡跳出來,在台前和唐玄宗爭辯,而李林甫呢,就躲在幕後靜觀事態發展,關鍵時刻再出來幫皇帝一把,而且不是公開地幫,就是私下裏說那麼一句,表一個態度。這私下裏的一個表態太討人喜歡了。在唐玄宗看來,李林甫就是一個膽小的宰相、一個順從的僕人、一個可靠的幫手,哪個專制皇帝不喜歡這樣的大臣呢?唐玄宗覺得這樣的大臣好用,其實,李林甫也把唐玄宗給利用了。本來,歷史上常見的是大臣相爭,皇帝漁利。這次卻成了君臣相爭,李林甫漁利。玄宗被李林甫當槍使,還覺得李林甫對自己好,你能說李林甫不高明嗎?相反,張九齡雖然才學出眾,但是在政治心機上和李林甫比就差遠了。根據《新唐書‧張九齡傳》的記載,張九齡的性格自負、固執,而且急躁。自負就是永遠覺得自己正確,固執就是非要讓別人服從自己的意志,急躁則意味著一言不合就要爭吵起來。而且是事無大小,想吵就吵。這樣的性格當個自由職業者可以,但是,當宰相可就成問題了。和李林甫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你能怪李林甫以柔克剛嗎?
第二個原因是李林甫比張九齡更務實。張九齡固然志向遠大、為人清高,但是,他的才子氣太重了。他自己是靠文才起家的,在他看來,文學才華高於一切,其他方面的才能都一錢不值。可是,開元中期,隨著邊疆形勢和社會矛盾的發展,軍功和實際行政能力愈來愈重要了。而張九齡一類的才子們既不願正視這些問題,也不善於解決這些問題。舉個例子,張九齡剛當宰相的時候,唐朝正鬧錢荒,也就是國家鑄造出來的銅錢不夠花。怎麼辦呢?張九齡說,那就乾脆取消國家鑄錢的禁令,讓老百姓都來鑄錢算了,大家都來鑄錢,錢不就夠花了嗎?這個辦法可不可行?當然不可行,而且簡直是荒唐。要知道,鑄錢的多少是要跟市場需求掛鉤的,如果根本不考慮需求濫鑄,那不是人為搞亂市場、搞亂通貨嗎?再說了,老百姓誰有能力鑄錢?有能力的都是大商人、大地主。這些人本來就已經很有勢力,如果再讓他們鑄錢,他們的勢力就會更加膨脹,萬一哪一天造反怎麼辦?張九齡提出這樣的解決辦法,說明他實際行政能力不強。其實,不光張九齡行政能力不強,他看好的那些才子也都有這個弱點。如果朝廷裏全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不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嗎?李林甫就不一樣了,他本人也好,他賞識的人也好,都是從實際工作中崛起的能人。這些人可能文采不高,理想也不夠遠大,但是,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都比較強。本來,理想加實幹才是最好的組合,但是既然彼此不能相容,最後唐玄宗還是選擇實幹家,畢竟,他要解決的現實問題太多了。
第三個原因是到開元中期,唐玄宗已經逐漸走向昏聵。本來,一個政權如果想要向前發展,是需要容忍不同意見的。勇於納諫也是開元盛世得以實現的重要原因。開元前期,宋璟給玄宗提意見,玄宗不是都放在御座旁邊,隨時提醒自己注意嗎?甚至到了韓休當宰相的時候,玄宗還能大度地說出「吾貌雖瘦,天下必肥」這樣的經典名句,可是,隨著唐玄宗年齡愈來愈大,統治時間愈來愈長,他也愈來愈自滿、愈來愈懈怠、愈來愈聽不進不同意見了。在這種精神狀態下,他看到耿直剛正的張九齡就厭煩,看到柔順謹慎的李林甫就高興,也就順理成章了。
張九齡在《感遇》詩中寫道:「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栖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以孤高皎潔而又堅貞自守的蘭桂自喻,張九齡真是一位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可能有和現實脫節的地方,但是,政治也罷,社會也罷,要想良性發展,一定要有理想,要容得下理想主義。可是,到了張九齡罷相,我們悲哀地發現,唐玄宗對理想已經不那麼感興趣了。
就這樣,隨著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的被罷相,隨著唐玄宗政治理想的消磨,開元中期結束了。《資治通鑒》在總結開元年間政治的時候說過這樣一段話:「上即位以來,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張嘉貞尚吏,張說尚文,李元紘、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各其所長也。」這些宰相雖然各有各的問題,但是,總體來說,都是正人君子,也都是有為的政治家。這些人在唐玄宗的精心安排下,揚長避短,功成身退,共同締造開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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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以後,隨著最後一位開元賢相的離去,再也不會看到宰相百花齊放的局面了,因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鐵腕人物──李林甫已經登場。從此,他將擔任首席宰相,時間長達十六年之久。那麼,張九齡和李林甫的交替會引起怎樣的政治後果?
請看下回:太子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