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林甫敗亡
在唐玄宗任用的宰相中,李林甫以十九年的任期高居榜首。李林甫讓唐玄宗從朝政中脫身,盡情享受生活,唐玄宗對李林甫也是信任有加,視為左膀右臂。但是讓人想不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享盡榮華富貴的宰相,卻在死後被剝奪官職,草草下葬。那麼他和唐玄宗之間到底發生了甚麼?為甚麼曾經風光無限的他會落到如此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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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二年(七五三年)初,有一個人被裝在一口薄薄的小棺材裏,按照普通老百姓的規格草草埋葬了。別看這個葬禮規格不高,但是,把整個大唐帝國的眼球都給吸引過來了。為甚麼呢?因為這口小棺材裏裝的不是別人,而是一代權相李林甫。誰都知道,李林甫可是玄宗時代最受信用的宰相了。別人當宰相都是三、兩年,只有他,一當就是十九年。當年,姚崇、宋璟當宰相的時候,都是一個僕人、一匹馬就上街了。可是,李林甫每次出行,都有金吾衛【註:唐代官署名,又稱金吾衙,來源於漢執金吾,是皇帝的親軍。主要掌管宮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的士兵在前面一百公尺鳴鑼開道,左右兩邊還有好幾百人護衛,威風得不得了。可是,正因如此,這場葬禮才顯得格外潦草。所有人都在議論,李林甫怎麼了?唐玄宗怎麼對他這麼薄情呢?
一、李楊反目:御史大夫出缺一事,致使李林甫得罪楊國忠
李林甫落得如此下場,說起來都是一個叫王鉷的人惹的禍。王鉷是何許人?他和楊國忠一樣,也是唐玄宗心愛的斂財專家。可能有人會問,甚麼叫斂財專家呢?我們經常聽到的可都是理財專家。要知道,這斂財專家和理財專家可不一樣。我們前面講到,唐玄宗時代有一個著名的理財專家叫裴耀卿,當年治理漕運,三年為朝廷節省了三十萬貫。有人建議他把這筆錢獻給皇上,可他卻說:「這是國家結餘的資金,怎麼能拿來邀寵!」直接把這筆錢充公了。這就是理財專家,財富從正道上來,又往正道上去。但是,斂財專家王鉷就不一樣了。他斂錢可不管正道不正道。天寶年間不是國家儲備豐富了嗎?玄宗宣佈,免除百姓一年的賦役。當時,王鉷正在擔任戶口色役使,他說,這賦役免了可以,但是,適當地跟老百姓徵收一點腳錢,也就是物資運輸費,總是可以的吧!玄宗同意了。結果,王鉷的運輸費一徵下來,比正常的賦役還要多,老百姓等於吃了啞巴虧。王鉷徵上來的腳錢哪裏去了?他跟玄宗說,這不是正稅,不用交給國庫,皇帝留著隨便花就是。玄宗有兩個私庫,一個叫瓊林,一個叫大盈,就是王鉷建立的。
玄宗天寶年間生活的主題不就是奢侈享樂嗎?對能斂財的王鉷自然愛如珍寶。幾年之間,玄宗給他加了二十多個使職。像甚麼和市使、和糴使、宮苑使、營田使,都是王鉷一個人擔任,真是能者多勞。照理說,有一個職位就應該有一個辦公室,可是,王鉷身兼這麼多職位,光跑辦公室還不就得累死了。怎麼辦呢?玄宗特地給他在住宅旁邊建一座使院,讓他集中辦公。即便是這樣,王鉷的案頭照樣每天都是檔案堆積如山,跑腿的小吏想要求他簽一個字,排好幾天的隊都排不上。王鉷在皇帝面前得寵,自然氣燄薰天。舉一個他兒子的例子就知道了。王鉷的兒子叫王准,是個標準的富二代,仗著老爸有勢力,比誰都囂張。有一天,王准帶著一群朋友到玄宗的女婿駙馬都尉王繇家裏去,王繇知道王勢力大,不敢得罪,趕緊就跪在地上,望塵伏拜。堂堂駙馬,能夠做出這樣的低姿態,王准該滿意了吧!他可沒這麼容易滿足。王准拿出一把彈弓,照著王繇的頭巾就打,一下子就把王繇的白玉簪子打折了。王准騎在馬上哈哈大笑。那王繇呢?他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跟沒事人一樣,恭恭敬敬地請王准到家裏吃飯,還讓自己的夫人,也就是玄宗的親生女兒永穆公主給王准端茶倒水。王繇表現得這麼卑微,有人覺得太過分,就對他說,王准就算囂張,到底只是一個大臣的兒子,你讓皇帝的女兒伺候他,不怕皇帝怪罪嗎?王繇苦笑著說,就算皇帝怪罪,也不過是罵我幾句,沒甚麼關係。要是得罪了王准,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有人可能會想,王鉷這麼得寵、這麼囂張,李林甫肯定會猜忌他吧?還真沒有。王鉷雖然在玄宗面前得寵、在眾人面前囂張,但是,唯獨對李林甫始終畢恭畢敬,李林甫打擊政敵的那些大案子,他也都積極參與,而且以心狠手辣見長,也算是李林甫的心腹。
那麼,既然是李林甫的心腹,王鉷為甚麼會給李林甫惹禍呢?因為李林甫為他把楊國忠給得罪了。天寶九年(七五○年),御史大夫出缺。當時,王鉷和楊國忠都是御史中丞,二者必居其一,到底讓誰接任呢?李林甫把這兩個人掂量來掂量去,最終推薦王鉷。為甚麼呢?第一,王鉷出道早。當年王鉷當戶部郎中的時候,楊國忠是他手下的判官。王鉷是楊國忠的老主管,讓他先發達一步,也算公道。第二,楊國忠這幾年竄升太快,又是外戚,李林甫也開始有顧慮了,所以,打算壓一壓他的威風。這樣綜合考慮過來,李林甫就推薦了王鉷。可是這樣一來,楊國忠不幹了。楊國忠也是聰明人,馬上看透李林甫的猜忌之心。此時的楊國忠也是玄宗身邊的紅人,哪能隨便受人欺負!他暗下決心,你李林甫既然不許我發達,我也絕不讓你痛快!可是,李林甫畢竟當了十幾年宰相,皇帝信任,大臣畏懼,楊國忠和他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就算恨他又能怎麼樣呢?
二、王鉷案:同父異母弟與邢縡預謀政變
就在楊國忠冥思苦想、不得主意的時候,王鉷忽然被捲入一起謀反案裏,一下子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有人可能會說,王鉷既然又得皇帝喜歡,又受宰相信任,又新近升官,應該是志得意滿,怎麼還會陷入謀反案呢?說起來,這倒不是王的錯,而是他弟弟把他給連累了。王鉷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王銲,從小就頑劣異常。長大後也是整天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有一天,王銲居然找到一個衛士,問他:「我有王者之相否?」術士一聽,這叫甚麼話?說他有吧,皇帝要我的命;說他沒有吧,他要我的命。左右為難,稀里糊塗敷衍幾句,連夜跑了。王銲把這個事情告訴哥哥,可把王鉷給嚇壞了,哪能讓這個術士跑掉,萬一他以後亂說出去,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怎麼辦呢?王鉷趕緊動用自己的力量到處找這個逃跑的術士,找到之後,給他安了一個罪名,殺人滅口。當時很多人都知道這個術士死得冤,可是懾於王鉷的淫威,沒人敢說。只有一個名叫韋會的人比較愣,有一天居然就在自家院子裏議論起這件事來了。要說這韋會也是倒楣,本來在自家議論,外人也不會知道,可是,他這個議論偏偏叫旁邊侍奉的婢女聽得一清二楚。這個婢女正好跟一個傭人談戀愛,就告訴傭人了。而韋會平時對這個傭人也不怎麼好,傭人早就懷恨在心。現在聽說韋會居然議論王鉷王大夫,馬上就向王鉷告密。這樣一來,韋會可倒楣了,第二天早晨就被王鉷派人抓起來,勒死在監獄裏。要知道,韋會可不是一般人物,他的母親就是唐中宗的女兒安定公主,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又娶了玄宗的女兒永穆公主,兩代公主護持,居然還會死於非命,可見王鉷勢力有多大。
王鉷處處關照弟弟王銲,這讓王銲更加目中無人。於是一個更荒唐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不僅要了王銲的命,也葬送他哥哥王鉷的前程。
正因為王鉷勢力大,王銲愈發得無法無天,又結交了一個叫邢縡的公子哥。整天混在一起。王銲不是問術士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嗎?邢縡比他還不自量力呢!乾脆想發動政變。他結交了幾十名皇帝的禁軍龍武軍,也就是原來的左右萬騎士兵,想要利用他們先殺死龍武將軍,然後放火燒城門和市場,趁著混亂再把李林甫、楊國忠等有權力的人統統殺死。這個政變計劃怎麼樣呢?有一個漫畫標題叫《笨賊一籮筐》,給邢縡他們用最恰當不過。這個計劃哪裏笨呢?首先,政變目標不明確。你這個政變究竟是想要幹甚麼?如果是想當皇帝,這個計劃中根本沒提怎麼對付現任皇帝;如果是想當宰相,你把現任宰相殺了,皇帝難道就讓你當宰相不成?整個思維混亂得不得了。第二,政變方式也完全不內行。要知道,所謂政變,一般都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可能成功。比如想要殺死皇帝,就要從玄武門直撲後宮;想要殺死大臣的話,摸到他家裏是最省力的。但是,這個行動計劃居然是先攻打城門和市場,然後再趁亂殺死大臣。就算市場亂了,怎麼會殃及大臣呢?難道大臣都到市場看熱鬧不成。
這樣的政變如果發動的話,可以想像,注定失敗,更何況,還沒有發動,就先洩密了。就在邢縡預謀政變的前兩天,唐玄宗就已經接到有關報告。因為整個事情太荒謬了,唐玄宗根本就沒當回事,直接把王鉷叫來,讓他抓捕邢縡。為甚麼是王鉷?因為王鉷是京兆尹,又是御史大夫,這件事屬於京城的刑事案件,由他處理很合適。本來,精明強幹的王鉷處理這類案件,簡直是手到擒來。但是這次,王鉷可沒這麼麻利了。唐玄宗一上朝就把這件事告訴王鉷,但是王鉷磨磨蹭蹭,直到下午才派人去邢家實施抓捕。為甚麼王鉷這麼磨蹭呢?因為他動私心了。他知道弟弟王銲和邢縡整天混在一起,這時候肯定就在邢家。不管他是否和邢縡通謀,只要抓住,不就說不清了嗎?再怎麼也得先把弟弟撈出來呀!怎麼撈呢?古代又沒有手機,王鉷只能是派人去邢家走一趟。到那裏一看,王銲果然在!趕緊編了一個理由把王銲給叫出來,然後再派手下帶人去抓邢縡。這樣一來,時間不就耽誤過去了嗎?
不過,儘管遲了幾個小時,並沒有耽誤事。邢縡還在家裏跟一幫萬騎士兵吹牛,忽然聽見門口人聲嘈雜,像是來抓人的,這下子邢縡才醒悟過來,趕緊突圍。這邊邢縡領著十幾個士兵往外衝,對面王鉷和楊國忠領兵也趕到了。這邢縡也不知是真傻,還是恨王鉷不提前報信,故意害他,反正就對著手下的十幾個士兵大喊:「勿傷大夫人!」甚麼意思呢?當時王鉷不是御史大夫嗎?邢縡叫手下不要傷到王鉷的人。這不是把王鉷給裝進去了嗎?這句話一出來,不僅王鉷被雷到,跟王鉷一起來的御史中丞楊國忠也被雷到了。難道王鉷和邢縡有勾連?那自己豈不是要腹背受敵啊!就在王鉷和楊國忠都被邢縡這句話雷得不知所措的時候,邢縡和他那十幾個人居然就跑遠了。這怎麼辦呢?幸好唐玄宗不放心他們,又讓高力士帶著飛龍禁軍來接應。飛龍兵一共來了四百名,對付邢縡他們十幾個人還不是小菜一碟,沒多久,邢縡就被砍了頭,其他人也或者被殺、被俘了。
可是,政變雖然剿滅,王鉷可倒楣了。本來,楊國忠因為王鉷當了御史大夫,正恨著他,現在可抓住把柄了,回去就把邢縡那句話報告給唐玄宗,再聯繫到王鉷故意磨磨蹭蹭、不肯及時抓捕罪犯的事實。楊國忠信誓旦旦地對玄宗講,這件謀反案,王鉷一定參與來著!聽了楊國忠的報告,唐玄宗是甚麼意見呢?他並不相信。在玄宗看來,王鉷對自己一貫忠誠順從,自己對他也寵愛有加,他怎麼會謀反呢?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個好弟弟罷了。照理說,王鉷這個弟弟就算沒參與謀反,也是結交歹人,應該嚴懲的,可是,玄宗投鼠忌器,不僅沒追查王鉷,而且,連他弟弟王銲的事也沒有深究,真是給王鉷好大的面子。
可是,要知道,王鉷兄弟得罪人不少,很多人都巴不得他下台,玄宗這樣處理,人們當然不服氣。朝廷裏馬上就有人議論紛紛。怎麼辦呢?玄宗這時候就希望王鉷自己出來表態一下,主動要求處罰弟弟王銲,他先大義滅親,玄宗也才好保他。可是,別看王鉷整起別人來心黑手狠,對自己的弟弟卻是心軟。他含著眼淚說:「我家先人就喜歡這個弟弟,讓我出賣他來保全自己,我做不到。」這樣一來,可把玄宗氣壞了。你既然不肯給我面子,那也就休怪我無情了!馬上把王鉷兄弟給抓起來。讓誰審呢?楊國忠。我們說過,楊國忠可是審案子的高手,他哪能放過王鉷啊!很快,王銲結交術士、王鉷殺人滅口等事情就都被審出來。最後,王銲被處死了,王鉷也被迫自盡。
王鉷死了,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當然是楊國忠。王鉷一倒台,楊國忠馬上就接替他御史大夫、京兆尹的職務,搖身一變,成了三品大員。而且,連王鉷的使職也都繼承過來,再加上自己原有的那些使職,基本上就掌握了全國的財政大權。
但是楊國忠還不滿足,在他看來,李林甫才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扳倒李林甫才是他最終的目的,那麼,怎麼才能把李林甫牽扯進來呢?楊國忠動起了腦子。
三、權相之死:「林甫死矣,公必為相,以後事累公!」
整倒王鉷可不是楊國忠的最終目標,他還要順藤摸瓜,把李林甫也給裝進去。怎麼裝呢?楊國忠對玄宗說,審案子的時候,李林甫曾經替王鉷說過話。當年,王鉷的御史大夫也正是李林甫推薦的。他倆這樣休戚與共,恐怕有結黨的嫌疑。那麼,玄宗對此是甚麼反應呢?要知道,玄宗一生最討厭大臣結黨了。當年,姚崇、張說、張九齡不都栽在這個問題上嗎?雖然玄宗晚年不大過問朝政了,但是,對於權力可是一點都沒有放鬆。在他看來,李林甫奢侈腐化可以、打擊對手也可以,但是,唯獨結黨不可以。因為一旦臣子結黨,就是分割皇權,這可是玄宗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李林甫沾上結黨的嫌疑,在玄宗心目中的形象馬上就變了。雖然玄宗念及他任相十幾年的功勞,沒有立刻罷免他,但是,從此也就逐漸疏遠他了。
李林甫是個聰明人,玄宗的情緒一變,他馬上就察覺到了,而且真是恨透楊國忠。怎麼辦呢?李林甫可是個政治強人,不會任由楊國忠陷害。馬上,他就採取措施了。他向玄宗提出,把楊國忠從朝廷調到他的發跡之地──四川。為甚麼要調楊國忠到四川?因為楊國忠當時還身兼劍南節度使。我們講過,當年楊國忠落魄的時候,四川的土豪鮮于仲通曾經幫助過他,楊國忠發達之後,就讓鮮于仲通當劍南節度使。當時,雲南地區有個少數民族政權叫南詔【註:古國名。位於唐代西南地區,包括今天的雲南全境及貴州、四川、西藏、越南、緬甸的一部份。開元年間,其王皮閣邏在唐朝支持下統一六詔,建立政權。九三七年被大理段思平所滅。】,劍南節度使主要就是負責防控南詔,維護地方穩定。可是,別看鮮于仲通當個樂善好施的員外不錯,當地方大員就不行了。他性格特別急躁褊狹,很快就跟南詔鬧翻。天寶十年(七五一年)四月,鮮于仲通帶著八萬大軍在西洱河和南詔大戰,結果既不熟悉地形,又不習慣氣候,再加上指揮不力,最後一敗塗地,八萬人死了六萬,剩下的兵也打散了,鮮于仲通連滾帶爬,隻身逃回四川。從此之後,劍南的形勢可就緊張了,南詔三天兩頭來騷擾。於是,楊國忠就暗示鮮于仲通上奏皇帝,說自己能力不足,請求讓楊國忠兼領劍南節度使,這是天寶十年年底的事。當然,楊國忠兼領劍南,只是為了在重視軍功的時代給自己增加一點政治資本而已,他的工作重心可還在朝廷裏,他也壓根兒沒想真到劍南去。
但是現在,李林甫要跟楊國忠鬥法,可就拿這個說事了。天寶十一年(七五二年)十月,李林甫跟唐玄宗說,劍南形勢持續不穩,自己已經收到無數封群眾來信,強烈要求節度使楊國忠親臨指導工作,請陛下派楊國忠赴任。李林甫為甚麼要這麼幹呢?這可是一招妙棋。讓楊國忠赴任,不僅能把他排擠出中央政治核心,還給他的未來設計好陷阱,試想,如果楊國忠不能迅速把劍南形勢穩定下來的話,李林甫不就可以治他的罪嗎?這是李林甫的如意算盤。另外,除了算計楊國忠之外,李林甫也想通過這個事情探一探玄宗的底,我可是給你幹了十九年了,你如果還信任我,就讓楊國忠走;如果你不讓楊國忠走,那就意味著我完了。不管結果如何,反正賭一把。
李林甫打了這麼個報告,楊國忠甚麼反應呢?他馬上找到唐玄宗,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說我這一去,肯定要被李林甫害死啊,請陛下千萬保護我。不僅楊國忠苦苦哀求,楊貴妃也在旁邊替他求情。可能有人會說,楊貴妃不是不干政嗎?怎麼也替楊國忠求情了?楊貴妃是沒甚麼政治主張,不過,天寶九年她被唐玄宗送回娘家,畢竟是楊國忠求到吉溫,一番游說,才讓她重返後宮的。現在楊國忠這麼緊張,她也不能裝聾作啞。一邊是拜相十九年、幫自己處理無數大事的老宰相,一邊是驚慌失措的新寵臣,唐玄宗怎麼處理呢?他對楊國忠說:「卿暫到蜀區處軍事,朕屈指待卿,還當入相。」甚麼意思呢?一方面,還是讓楊國忠赴鎮,這是給李林甫面子;但是,另一方面也許諾楊國忠,我很快就會招你回來,而且讓你當宰相。看起來,這個處理意見是兩頭都照顧到,但在實際上,唐玄宗偏袒楊國忠了。讓他去四川走個過場,這只是賣給李林甫一個虛面子,但許諾給他的可是實實在在的宰相職位。
李林甫當時畢竟已經是近七十歲的老人了,聽說玄宗這樣答覆,真是氣結於胸,一下子就病倒了。請醫問藥全不見效,愈病愈重,眼看就起不了床。怎麼辦呢?所謂有病亂投醫,家裏就給他請了一個巫師。這個巫師說:「李相公這個病,吃藥是不行的,只要看一眼皇帝就會好。」這個巫師靈不靈呢?太靈了,不是別的靈,而是心理學學得靈。他知道,李林甫這個病其實是心病。只要他覺得皇帝還在乎他,病就有可能好。當年唐太宗時候大將李勣生病,醫生說吃龍鬚能好,唐太宗不是二話沒說,就把自己的鬍子剪下來了嗎?現在,只要唐玄宗對李林甫也有這番誠意,李林甫也能好。
那麼,玄宗到底會不會去探望李林甫呢?玄宗沒去。自從李林甫有了結黨的嫌疑,唐玄宗對他的熱情已經急劇下降。換言之,他正等著李林甫騰位置換人呢!可是,也不能顯得對老宰相太絕情。怎麼辦呢?當時唐玄宗正在驪山華清宮泡溫泉,李林甫也隨行在驪山的別院裏。玄宗就讓李林甫的家人把他抬到院子裏,面朝著華清宮,而玄宗就站在華清宮最高的降聖閣上,朝著李林甫住的院子揮舞一條紅手帕。李林甫看見這條紅手帕,就算是看見玄宗本人了。李林甫聽說皇帝這麼對待他,真是徹底絕望,連從床上爬起來給皇帝磕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讓人代拜了事。從這天起,李林甫知道,皇帝是徹底拋棄他了,他也只有等死的份。而楊國忠呢?差不多也就在這時候接到玄宗讓他立刻趕回長安的詔令。這樣一來,楊國忠心裏可高興了,看來,拜相的事就要實現了!一路晝夜兼程往回趕。回來之後,也不知道是想示威還是想探探虛實,反正楊國忠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李林甫。這時候的李林甫已經是奄奄一息,再也沒有和楊國忠爭鬥的勇氣和力量,他流著淚對楊國忠說:「林甫死矣,公必為相,以後事累公!」真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強硬了一輩子,終究對楊國忠服輸。那楊國忠會不會得意忘形?根本沒有。可能是這句話所表現出的軟弱與李林甫平時的形象反差太大,楊國忠居然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別是這老傢伙裝病騙我吧!嚇得汗流浹背,連聲說「不敢」。套用《三國演義》中「死諸葛嚇死活仲達」的說法,這真是「死林甫嚇倒活國忠」。不過,這次嚇唬楊國忠,也確實是李林甫人生中最後一次。幾天之後,李林甫一病身亡,楊國忠順理成章地接替他的職位,成為唐玄宗安史之亂前最後一任宰相。
不是有句話叫做人走茶涼嗎?這句話用到李林甫身上最合適不過。他活著的時候威風八面,可是,一旦死去,也只能是任人擺佈。任誰擺佈呢?當然是新宰相楊國忠。李林甫活著的時候把他嚇得夠嗆,現在,輪到他對死人報仇了。怎麼報仇呢?楊國忠誣陷李林甫曾經和一個叛亂的少數民族將領阿不思結為父子,對這個將領的叛亂負有直接責任。叛國的罪名一安到頭上,李林甫可算是一敗塗地了。唐玄宗下令,剝奪李林甫的官爵,查抄他的家產,把他的兒子、女婿全部流放嶺南。李林甫本人不是已經躺在棺材裏了嗎?那就剖開他的棺材,把他嘴裏含的寶珠拿出來,把身上穿的紫袍也脫下來,換上一口薄薄的小棺材,按照普通老百姓的規格草草掩埋了事。榮辱的轉化瞬息萬變,真是讓人感慨。當年,李林甫正赫赫揚揚的時候,有一次,和他的兒子一起在後花園散步。這個兒子是個老實人,覺得爸爸太張揚了,就指著花園裏勞動的僕役說:「大人久處鈞軸,怨仇滿天下,一朝禍至,欲為此,得乎?」李林甫看了看他的兒子,沉默好半天,最後說了一句:「勢已如此,將若之何?」如今,他兒子的話果然應驗了。不過,更令人感慨的還是唐玄宗對李林甫的處理態度。我們講開元盛世的時候,不是特地表彰過玄宗對退休的宰相都溫情脈脈嗎?姚崇、宋璟的生榮死哀給我們留下多麼美好的印象,可是現在,看看玄宗對一個為他工作了十九年的宰相做出這樣的處置,我們可不覺得他嫉惡如仇,而只能說他是愈來愈昏聵、愈來愈無情了。
四、難說奸臣:生活極其奢華,卻又務實守法
李林甫是唐玄宗一朝當政時間最長的宰相。他十九年的任期,相當於整個玄宗朝的三分之一。因此,玄宗的統治無論是好是壞,都和李林甫有莫大的關係。那麼,我們究竟應該怎樣評價李林甫其人呢?傳統說法都認為他是個奸相。是不是呢?在一定意義上是的。
首先,他的生活奢侈腐化。李林甫一生有三多:兒女多、姬妾多、財產多。他有二十五個兒子、二十五個女兒,數量上僅次於唐玄宗。不光在權力方面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子嗣方面也是如此。這麼多兒女,當然大部份都是「姨太太」生的。李林甫一共有多少名姬妾呢?沒具體數字,只有《舊唐書‧李林甫傳》給了一個大致的說法,叫做「姬妾盈室」。可能有人擔心了,家裏人丁這麼興旺,李林甫怎麼養得過來呢?這個不成問題,天寶年間,玄宗有一次率領大臣檢閱全國各地的貢品,檢閱完之後說:能有這麼多好東西,多虧了宰相。派人一股腦全送到李林甫家裏去了,李林甫能沒錢嗎?把李林甫這種腐化的生活和開元初年盧懷慎的清寒自律對比一下,道德境界上的差距不就一目瞭然了嗎?
當然,我們也知道,評價宰相主要看的還不是生活,而是政績。李林甫在政治上有甚麼問題呢?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嫉賢妒能。正因為整人太多,害怕仇家報復,所以李林甫的精神總處於緊張狀態,睡覺都不踏實。按照《舊唐書‧李林甫傳》的說法,就是「常憂刺客竊發,重扃復壁,絡板甃石,一夕屢徙,雖家人不之知」。俗話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李林甫精神如此緊張,不正說明他平時虧心事做得太多了嗎?
可是,光事後整人還不夠,更好的做法是事先防人。怎麼防呢?有兩件事最有代表性了。
第一件是針對文人的。天寶六年(七四七年),玄宗大概是想起武則天時代不拘一格擅用人才的好處,宣佈廣求民間賢才,只要能有一技之長,就到長安來面見皇帝。李林甫一聽這哪兒行呢?萬一這些人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壞話怎麼辦?他就給玄宗出主意說:民間人士良莠不齊,說的又都是方言土語,恐怕污損您的耳朵。不如讓有關部門先挑選,合格的您再接見。玄宗同意了。結果怎麼樣?過了幾天,李林甫彙報說:「經過我們的考試,這些人沒一個合格的。陛下,這說明賢才都已經在朝廷裏為您服務了,野無遺賢,可喜可賀!」李林甫這樣嫉賢妒能有甚麼危害呢?首先,因為他容不下持不同政見者,所以,偌大的一個政府,其實只有李林甫一個大腦在運轉,這樣做出的政治決策肯定會出錯。其次,朝廷裏的人才儲備愈來愈少,到李林甫死後,居然只能是小混混楊國忠出山。這和開元初年,姚崇罷相,宋璟接班,豈不是天壤之別。
第二件是針對將軍的。唐朝不是有出將入相的傳統嗎?開元中期以後,唐玄宗熱中於邊功,對將軍們更是厚愛有加。當年,李林甫跟張九齡鬥法的時候,不是還慫恿過唐玄宗的這種傾向嗎?但是,一旦當上首席宰相,李林甫的態度馬上就變了。一個有文化的將軍,那就是一個潛在的對手。所以,就算任命將軍,也只能用沒文化的胡人。在天寶年間,李林甫提了一個著名的建議:「文人為將,怯當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戰有勇,寒族即無黨援。」這個建議在唐朝歷史上太有名了。因為日後攔腰斬斷大唐盛世的安史之亂的發起人安祿山,就是一個寒族胡人,他的地位能夠節節攀升,李林甫這個建議難辭其咎。正因為如此,雖然安史之亂是在李林甫死後爆發的,但是,人們仍然把責任算到李林甫頭上,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嗎?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李林甫絕非一無是處。他既務實又守法。怎麼務實呢?要知道,李林甫當政的時代可是唐朝社會變革最激烈的時代。好多舊制度不適用了,好多新生事物需要規範。李林甫不拘泥於成法,踏踏實實地摸索新制度。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唐朝在財政上,逐步開始從按人頭徵稅向按土地徵稅過渡;在軍事上,最後完成自府兵制向募兵制的轉變;在法律上,完成了行政法典《唐六典》的修訂,還全面修訂各種法律條文。舉一個數字大家就知道李林甫的工作量了。唐朝的律、令、格、式各項法典加起來一共七千零二十六條,李林甫做修訂的就有三千四百三十二條,這難道不是一個巨大的業績嗎?
再看守法。李林甫是一個謹慎的人。按照《舊唐書‧李林甫傳》的說法就是:「條理眾務,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恆度。」對於政敵,李林甫固然毫不留情,但是,如果不涉及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在日常工作中,李林甫還是講原則的。就連把李林甫列入奸臣傳的《新唐書》也承認:「(李林甫)練文法,其用人非諂附者一以格令持之,故小小綱目不甚亂,而人憚其威權。」能夠不徇私情或者少徇私情,嚴格按照規程辦事,這正是李林甫的權威所在,也是唐玄宗任用他長達十九年的重要原因。正因為如此,李林甫死後被貶為庶人,很多人都為他鳴冤叫屈,按照《舊唐書》的說法就是「天下冤之」,這也多少反映出時人對他的普遍看法。
那麼,我們到底應該怎樣評價李林甫呢?應該說,李林甫雖然有問題,但是,關鍵問題不在他身上,而在唐玄宗身上。為甚麼這麼說呢?清朝皇帝雍正有一句話說得好:「只有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專制體制下的皇帝,對國家是負有莫大政治責任的。他既要把握政治方向,又要妙選良才,協助自己實現政治目標。開元初年,玄宗要撥亂反正,讓國家走上正軌,這時候,他就選擇多謀善變的姚崇;政治穩定之後,他需要法度,就任用為人正派、講原則的宋璟。再後來,國力已強,民氣已舒,他要文治,這時候張說就是最好的選擇。也正因為玄宗的積極引導,隨時調整宰相班子,才能夠做到人盡其才,社會良性發展。而到了李林甫時期,玄宗基本上就處於半退休狀態,既不關心政治的走向,也不修正李林甫的錯誤。這樣的皇帝,如果碰上一個道德與政治智慧都非常高超的宰相還好,可是,碰到李林甫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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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過,李林甫屬於吏治派官員,辦事能力強,但是政治道德與政治眼界都很一般。在玄宗無所作為的情況下,他的缺點只能是逐漸放大,乃至貽害無窮。因此,與其說是李林甫奸詐誤國,倒不如說是唐玄宗怠政誤國。但是,無論如何,李林甫還能憑藉多年的政治經驗和威望維繫著帝國的運轉。可是,現在這艘大船輪到楊國忠掌舵了。他能勝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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