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又回到剛來台北上班時的生活習慣,八點二十起床,八點半出門。葉梅桂便又開始比我早五分鐘出門。以前我們維持這種出門上班的模式時,她出門前並沒有多餘的話。如今她會多出一句:「我先出門了,晚上見。」我則會回答:『嗯,小心點。』
她還會在客廳的茶几上,留下一顆維他命丸,與一杯半滿的水。我會喝完水、吞下藥丸,再出門。當然如果不是穿著北斗七星褲的話,我還得跟小皮拉扯一番。
也許是習慣了擁擠,或者說是習慣了這座城市,我不再覺得,在捷運列車上將視線擺在哪,是件值得困擾的事。下班回家時,也不再有孤單和寂寞的感覺。我只想要趕快看到陽台上那盞亮著的燈,還有客廳中的夜玫瑰。
改變比較多的,是我的工作量。剛上班時,我的工作量並不多,還在熟悉環境之中。但現在我的工作量,卻大得驚人,尤其是納莉颱風過後。為了不想讓葉梅桂在客廳等太久,我依然保持七點半離開公司的習慣,但也因此,下班時的公事包總是塞得滿滿的。而我睡覺的時間,也比剛上班時,晚了一個半鐘頭。
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洗完澡,在客廳陪葉梅桂說一下話後,我就會回房間,埋首於書桌前。然後我在房間的書桌,她在客廳的沙發,度過一晚。由於我和她都很安靜,又隔了一道牆,因此往往不知道彼此的狀況。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會走出房間看看她的樣子。如果她依然悄悄地綻放,我就會放心地回到書桌上。
而她也會每隔一段時間,從我半掩的房門探進身來看看我。當眼角的餘光瞄到她時,我會立刻轉過頭看著她。她有時是笑一笑,就回到客廳;有時則問我要不要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
即使我已經比以前晚一個半鐘頭才睡覺,我仍然比葉梅桂早睡。因此睡覺前我還會到客廳跟她說說話,和逗逗小皮。『我先睡了,妳也早點睡。晚安。』「嗯,晚安。」這通常是我們在每一天要結束前,最後的對白。
偶爾我覺得這種對白太單調,便會在進房間睡覺前跟她說:『玫瑰。』「幹嘛?」『願妳每個沉睡的夜,都有甜蜜的夢。』「你有病呀。」『還有,妳睡覺時,習慣舉右手?還是左手?』「我怎麼會知道。」『如果妳習慣右手高舉,會很像自由女神喔。』「無聊。」『還有--』「你到底睡不睡?」『是。馬上就睡。』然後我會立刻閃身進房。
工作量變大並不怎麼困擾我,最困擾我的是,跟老闆之間的相處。主管對我的工作表現,還算滿意,常會鼓勵我。可是老闆對我,總是有些挑剔。
「小柯,你的辦公桌未免太亂了吧。」老闆走近我的辦公桌。我沒說話,只是探頭往疏洪道更亂的辦公桌上看了看。「你不必跟他比較,他比你亂又如何。難道可以因為別人已經搶劫,你就認為你偷東西是對的?」『這--』「一位優秀的工程師應該是井井有條、有條不紊,你連辦公桌都無法整理好,工作怎麼會認真?」我只好放下手邊的工作,開始收拾辦公桌。
而我和老闆對工作上的意見,也常會相左。「我們是工程顧問公司,不是行政單位,只能做建議。」老闆說。『我知道。所以我們更應該提供專業上的意見。』「你知道你所謂的「專業意見」,會造成多大的影響?」『我不懂你所謂的影響是指哪方面?』我問。「反正這些意見不能出現在報告中。」老闆淡淡地回答。『為什麼不行?難道有錯嗎?』「也許是對的,但我不管。總之,照我說的做。」『可是--』老闆揮揮手,阻止我再說下去,然後說:「你可以走了。」我只好離開他的辦公室。
每當我跟老闆有一些衝突時,疏洪道總會勸我:「你知道河流都怎麼流嗎?」『就這樣流啊。』「河流總是彎彎曲曲地流,這樣流長會比較大,坡度才不會太陡。」『這我知道啊。』「所以囉--」疏洪道拍拍我肩膀,笑了笑:「你這條河流太直了,應該要再彎一點。」
疏洪道平常很白爛,可是規勸我時,卻很溫和與正經。我心裡很感激他。我在台北,除了疏洪道和我大學同學-藍和彥(攔河堰)外,幾乎沒有所謂的朋友。當然,我是沒有把葉梅桂算在內的。
因為在我心裡面,葉梅桂不只是朋友。在我的感覺中,她應該比較像是親人或家人。或是一種,在生活中有了她會很習慣與安心,但從沒想過沒了她會如何的那種人。
所以我一旦想到,要將我與葉梅桂歸納為何種關係時,總會很自然地跳過。不管是朋友、親人還是家人,都無所謂。反正對我而言,她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
今天早上,老闆看到我時,又跟我說:「小柯,你的衣服太花了,一位優秀工程師的穿著應該很素淨。」我低頭看了看我的衣服,是藍格子襯衫,也就是疏洪道所說的,格格blue那件。老闆走後,疏洪道幸災樂禍地笑著。
中午和疏洪道吃過飯後,他又提議要一起喝杯咖啡。好像只要他看到我挨老闆的罵時,都會想跟我喝咖啡。於是這陣子,我幾乎天天喝咖啡。今天我心血來潮,帶他到原杉子姐妹所開的咖啡店。
「柯先生,你好。」原杉子的妹妹把MENU遞給我,笑著說。『妳好。』我微微一笑。「這位是--」她指著坐在我對面的疏洪道,問我。『他是我同事。只是個小角色,不用理他。』「喂。」疏洪道低聲抗議。她笑了笑,朝他點了點頭。
原杉子的妹妹走後,疏洪道問我:「她長得滿漂亮的,你們認識嗎?」『算認識。』我趨身向前,低聲告訴他:『她姐姐更漂亮喔。』「真的嗎?」『嗯。』「你怎麼知道她有姐姐?」『待會你去吧台結帳時,就可以看到她。』「那如果她看到我長得也很帥時,會不會惺惺相惜,然後不收錢?」我攤開報紙,裝死不理他。
喝完咖啡,我們走到吧台結帳。「柯先生,又看到你了。」原杉子笑得很開心。「我是工程師,小柯只是副工程師,我比較厲害。」我正要開口說話時,疏洪道突然開口,眼睛直視原杉子。原杉子似乎有點驚訝,我倒是習以為常。
我從口袋中掏出錢,準備要付我的那份。疏洪道又突然抓著我的手,說:「小柯,你那份薪水太微薄了,不像我的薪水那麼豐厚。」他掏出錢,臉朝著原杉子說:「更何況我一向義薄雲天、仗義疏財、情深義重、急公好義,所以就讓我慷慨解囊吧。」
『喔?你要請客嗎?』我瞄了瞄他,有點疑惑:『那就多謝了。』「不必客氣。」他拍拍我肩膀後,又將臉朝向原杉子:「我除了在工作上腳踏實地、認真負責之外,在待人接物上,也深獲大家愛戴,可謂有口皆碑、眾望所歸。」『我們走了,下次再來。』我裝作沒聽到他的話,跟原杉子點個頭後,便拉他走出店門。「我還要說啊--」疏洪道被我拉出店門口後,嘴裡還念念有詞。
『你在幹嘛?』我問疏洪道。「小柯,她好漂亮。」他似乎沒聽到我的話。『是啊,原杉子是很漂亮。那又如何?』「原杉子?」他很驚訝:「你說她叫原杉子?」『是啊,有問題嗎?』「難道這是上天註定的嗎?」『你到底在幹嘛?』「真是無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沒聽到我的話,繼續喃喃自語。『喂!』
我叫了一聲,疏洪道似乎醒了過來。「小柯。」他轉頭看著我:「原杉子這名字,不能讓你想起什麼嗎?」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聲驚呼:『啊!這是--』然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員山子分洪!』
沒錯,所謂的員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員山子段,開挖一條分洪隧道,將部分洪水導入隧道,然後排至台灣東北角外海,以減輕基隆河中下游水患。這條分洪隧道,長約兩公里多,當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們是註定要在一起的。」『這只是諧音而已,沒太大意義。』「怎麼會沒意義?」疏洪道似乎很激動:「這麼重大的工程,我們一定要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不可以在任何一個細節疏忽。所以我們要接受老天的安排!」『你想太多了。』「不,我很認真。為了確保工程順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疏洪道握緊雙拳,大聲說:「天啊,我責任重大啊!」我又開始裝死了。
下午上班時,我突然想到了諧音的問題。葉梅桂與夜玫瑰,也是諧音。我第一次聽到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我雖然很驚訝,但我應該只是當成諧音而已。可是現在,葉梅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個眼神,我都是理所當然地認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葉梅桂不叫葉梅桂,而叫做葉有桂或是葉沒鱉的話,我還會當她是夜玫瑰嗎?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手機響起,是攔河堰打來的。「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吧。」『可以啊。不過,為什麼突然想一起吃飯?』「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什麼樣的朋友?』「來了就知道。」『好吧。』然後他跟我說了餐廳的詳細地址,我們約晚上八點。
掛上電話,我立刻撥給葉梅桂,告訴她這件事。「好呀,你去吧。」她說。『謝謝。』我說。「幹嘛道謝?」『因為-因為--』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為什麼我要說謝謝?「是不是因為我很漂亮?」『沒錯。因為妳很漂亮,所以我要謝謝妳。』「無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別太晚回家。」『是。』
下班後,我坐計程車到那家餐廳,然後直接走進去。攔河堰和他女朋友,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已經坐著等我了。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認識,我大四時,就是幫攔河堰寫情書給她。她叫高萍熙,跟台灣第二長的河流-高屏溪,是諧音。高萍熙如果跟藍和彥結合,就變成高屏溪攔河堰。
我曾說過,攔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一般的攔河堰是堅硬的混凝土製成,平時雖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但洪水來襲時,卻也會因為抬高水位而不利於兩岸堤防的安全性。不過高屏溪攔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製成。平時可充氣脹起,便可像一般的攔河堰一樣,抬高水位以利引水;而洪水時,則可洩氣倒伏,使洪水順利宣洩,確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們也是諧音啊。難道因為諧音的關係,就可以有註定在一起的理由?而我,會不會在一開始只因為葉梅桂的諧音是夜玫瑰的關係,就開始覺得她像夜玫瑰?久而久之,便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沒有一樣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說符篇「亡鈇意鄰」中的文章所說:因為自己丟了斧頭,懷疑是鄰居的兒子所偷,於是看他走路的樣子、臉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是偷了自己的斧頭一樣。可是等自己找到斧頭之後,便不再覺得鄰居的兒子偷了斧頭。其實鄰居的兒子根本沒有任何改變,不管是說話、神色和舉動。只因為自己覺得是,於是他就像偷斧頭的人;等到斧頭找到後,他就不是偷斧頭的人了。
會不會我也是這麼看待葉梅桂?只是因為諧音是夜玫瑰,於是我認為她是夜玫瑰。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話)或是學姐出現,我會不會就不再覺得,葉梅桂是夜玫瑰了?
「喂!」攔河堰叫了我一聲,我才猛然驚醒。然後他指著那個女孩對面的空位,說:「快坐下吧。」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來是二十幾歲,戴一副眼鏡,五官還算清秀。我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坐下。「我幫你們介紹一下。」攔河堰指著我:「柯志宏,我大學同學。」然後再指著她:「艾玉蘭,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紹完後,我還沒說話,艾玉蘭就對我說:「我的名字雖然是玉蘭花的玉蘭,但請叫我愛爾蘭。」『愛爾蘭?』我很疑惑。「沒錯。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雙手由下往上,各自畫了一個圓弧,看起來很像是開花的動作。「蘭。」我嚇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紙順勢滑落。
「很浪漫吧。因為愛爾蘭的「爾」字,剛好是「你」的意思。」『是啊。』我雖然應了一聲,但還是覺得心有餘悸。「以後就請叫我愛爾蘭吧。」『愛-愛--』「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又做了一次開花動作:「蘭。」我又被嚇了一次。
我使個眼色,把攔河堰叫到洗手間。『喂,什麼意思?』我問他。「幫你介紹女孩子啊。」他回答。『為什麼?』「如果不是你以前幫我寫情書,我怎麼會有現在的女朋友呢?所以我要報答你啊。」『你這不叫報答,這叫報復。』「你別亂說,她人不錯的。」
『可是,你為什麼要介紹她給我呢?』我又問。「因為我爺爺說--」『喂!』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可以了喔。』「先聽我說完嘛。」攔河堰把我的手拿開,接著說:「我爺爺說,你喜歡的人是一朵花,所以那個人會有花的名字。」『啊?真的嗎?』「嗯。」他點點頭:「我拜託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可是這個艾小姐,好像有點奇怪。』「哪裡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動作也像花,簡直是為你而生啊。」『喂!別開玩笑了。』
我和攔河堰回到座位,沒多久菜便端了上來。我很專心吃飯,盡量把視線放低,專注於餐盤上。「柯先生住哪裡?」愛爾蘭,不,是艾小姐又問我。『艾小姐,我住--』「請別叫我艾小姐,叫我愛爾蘭。」她放下刀叉,然後再說:「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又開了一次花:「蘭。」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鬆弛,然後抽搐了幾下。少許的湯汁順勢從嘴角流出。
剛好經過我身旁的男服務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然後說:「先生。請允許我用本餐廳特製的絲質手巾,拂去您尊貴的嘴角旁,若有似無的殘紅碎綠吧。」我看了一眼他揮舞手巾的動作,我猜測這家餐廳的老闆是土耳其人。因為這是土耳其舞「困擾的駱駝」中,領舞者揮舞手巾的動作。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為什麼我會碰到奇怪的人?甚至連餐廳的服務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讓愛爾蘭做出開花動作。言談中盡量用「妳」來稱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諱,或叫她艾小姐。可是攔河堰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總會稱她艾小姐。「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於是她會一次又一次不斷開花。「蘭。」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這頓飯其實並沒有吃太久,但我卻覺得時間過得好慢。而且這家餐廳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來。『沒有了吧?』我總會問服務生。「尊貴的先生啊,您看起來很困擾喔。」服務生是這麼回答的。我猜得沒錯,他一定會跳「困擾的駱駝」。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準備走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走出餐廳門口,我趕緊跟攔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愛爾蘭告別。攔河堰湊近我耳邊小聲說:「有蘭堪折直須折,辣手摧花不負責。」我正想給他一拳時,愛爾蘭叫了我一聲,我只好轉過頭看著她。「別忘了哦。」愛爾蘭跟我說。『忘了什麼?』我很疑惑。「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這次的花開得好大好大:「蘭。」『哈哈-哈哈-』我乾笑了幾聲,聲音還發抖。然後眼神朝著攔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說:『我一定沒齒難忘。』
我加速度逃離,攔住一輛計程車,撲上車。回到樓下大門時,剛好碰到牽著小皮散步回來的葉梅桂。『好久沒見了。』我說。「你有病呀,我們今早才見過面而已。」『可是我卻覺得過了好久好久。』「無聊。」她說完後,將拴住小皮的繩子交到我手上。「我們一起回去吧。」她說。『嗯。』我笑了笑。
其實我並沒有開玩笑,我是真的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她了。就像一個人漂流在海上,最後終於看見陸地一樣。也許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過程中,你會覺得好像過了一個月。總之,我就是有那種浩劫餘生的感覺。而且還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同樣是花的名字,眼前的葉梅桂卻讓我覺得很自在。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時像玫瑰的顏色、生氣時像亮出玫瑰的刺、要睡覺前伸展雙手的動作更像正要綻放的玫瑰。只有葉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鄰」那篇文章中所說的,那個丟掉斧頭的人,但葉梅桂就是夜玫瑰,誰來說情都沒用。
別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並不是夜玫瑰。蘭花或許很名貴,我卻只喜歡玫瑰。
「來猜拳。」在樓下大門前,葉梅桂突然說。『好。』結果我出石頭、她出布,我輸了。「你開門吧。」『喔。』我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我們走到電梯口,久違的字條又出現了:
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修好故障的電梯。我有一千萬嗎?沒有。所以這仍然是故障的電梯。如果有人來修電梯,你就不必爬樓梯。有人來修電梯嗎?沒有。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樓梯。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你對我亂寫字的怒火。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所以你不會生氣。
我跟葉梅桂互望一眼,異口同聲說:「痞子蔡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然後她笑了起來,我則罵了一句白爛。「白爛是指誰?吳馳仁?還是痞子蔡?」她問。『當然是指吳馳仁啊。』我說。我也突然想起,吳馳仁和「無此人」,也是諧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條上的字,問她:『妳覺得吳馳仁這次的字怎樣?』「寫得不錯,算是又進步了。」她也看了一眼,接著說:「而且他上次說這不是電梯,現在又回到電梯已經故障。可見他再從見山不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又是山的境界。」『是嗎?』我很疑惑地看著她:『妳怎麼都不會覺得他無聊?』「你才無聊。」她瞪了我一眼。
回到七C,我們分別在沙發上坐定後,葉梅桂說:「喂,跟你說一件事。」『什麼事?』「我今天把工作辭了,下星期開始,就不必去上班了。」『啊?』我大吃一驚,不禁站起身。「幹嘛那麼驚訝?」『當然驚訝啊。為什麼辭了呢?這樣的話,妳怎麼辦?』「你會擔心嗎?」『會啊。』「你騙人。」『喂!』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笑出聲音。『有什麼好笑?』「沒事。」她停止笑聲,簡單回答。然後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喂!』「幹嘛?」『妳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把工作辭掉。』「哦。」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電視,淡淡地說:「不把工作辭掉,怎麼回去當老師呢?」
『玫瑰。』我不自覺地叫了她一聲。「幹嘛?」『我好感動。』「你有病。」『妳真的要回去當老師嗎?』「是呀。」『玫瑰!』我又叫了一聲。「又想幹嘛?」『我真的好感動。』「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聲,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腳:『太好了,姐姐又要回去當老師了。』「當老師有什麼好高興的。」『那是妳喜歡的工作啊,我當然很高興。』我走近她的沙發,伸出右手:『來,我們握個手,表示我誠摯的祝賀之意。』「無聊。」她伸出右手輕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妳打算到哪裡教呢?老師這工作好找嗎?』我坐回沙發,想了一下,又問她。「我今天跟以前的園長通過電話,他歡迎我回去。」她把電視關掉,轉頭看著我:「所以我下星期就會回去當老師。」說完後,她的嘴角揚起笑意。
『玫瑰!』我很興奮地站起身,朝她走了兩步。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於跨出第二步時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怎麼了?」她低下頭,聲音很溫柔:「痛不痛?」『我腳好痛,可是心裡很高興。』「幹嘛這麼激動?」她伸出右手,輕拍一下我的頭。然後說:「有沒有受傷?」『擦破了一點皮而已。』我撩起褲管,看了一眼。「你坐好,我去拿紅藥水。」說完後,她站起身走回房間。
葉梅桂走出房間後,手裡多了紅藥水和棉花棒。她用棉花棒沾了一些紅藥水,然後蹲下身問我:「傷口在哪裡?」
我正準備低頭指出傷口的位置時,她又問我:「對了,你今天吃飯的情形怎麼樣?」『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我也做一次開花動作:『蘭。』「你在幹嘛?」她抬頭看著我,眼神很疑惑。
『這是今天跟我吃飯的那個女孩子的招牌動作。』「你今天不是跟你大學同學吃飯?」『是啊。可是他說要幫我介紹女孩子--』話一出口,我暗叫不妙。果然她把棉花棒拿給我,說:「你自己擦吧。」然後她站起身,坐回沙發,又打開電視。
我手裡拿著棉花棒,僵了一會,才說:『我要去吃飯之前,並不知道他要幫我介紹女孩子啊。』她並沒有理我,拿著遙控器,換了一次頻道。『如果早知道他要介紹女孩子給我,我一定不會去的。』她仍然不理我,電視頻道轉換的速度愈來愈快。『管她是什麼花,蘭花又如何?我還是覺得玫瑰最漂亮。』電視的頻道停在Discovery,但她還是不理我。『下次他找我吃飯時,我會先問清楚。如果他又要介紹女孩子給我,我一定大親滅義。』
「小皮。」她低頭叫了一聲,然後手指著我:「去問那個人,什麼叫大親滅義?」她講「那個人」時,還加重音。『喔。我跟妳比較親,跟他則有朋友之義,當然要大親滅義。』「哼。」她哼了一聲後,說:「小皮,去叫那個人快點擦藥。」『喔。』我低下頭,突然不想擦藥,只是在傷口周圍畫了一圈。然後又畫了一個箭頭,寫了幾個字。「小皮。」她又叫了一聲:「去問那個人,為什麼擦藥要那麼久?」『喔,是這樣的。妳看看。』我把腳舉起,上面寫了紅色的字:「傷口在這裡→」。
「喂!」她突然站起身:「你在幹嘛?」『妳剛剛問我一句:傷口在哪裡?』我也站起身說:『我想我應該要回答妳的。』「小皮!」她突然聲音變大:「去告訴那個人,他可以再無聊一點!」我馬上坐下來,用棉花棒沾紅藥水,乖乖地塗抹傷口。「小皮。去告訴那個人,電視機下面第一個抽屜,有OK繃。」我走到電視機旁,打開抽屜,拿出OK繃,貼在傷口上。
「小皮。去告訴那個人,以後不要再這麼不小心了。」原本小皮在她叫「那個人」時,頭在我和她之間,輪流擺動。沒想到小皮這次卻向我走過來。我低下身,在牠耳邊說了一句。「小皮。那個人說了什麼?」我又在小皮耳邊,再說一次。「喂!你到底說什麼?」『小皮沒告訴妳嗎?』「喂!」『我說我以後會小心的。』「哼。」
然後我們都坐了下來,Discovery頻道正播放一個洪水專輯。我很仔細地看著電視,因為這跟我有關,而且我必須認真研究。葉梅桂似乎看出我的專注,便不再轉台,只是靜靜地陪我看電視。節目結束後,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快十一點半了。
我伸一伸懶腰,跟她說:『今天一定是奇怪的日子,因為我老碰到奇怪的人。』她先抬起頭看著我,然後視線又回到電視上,換了一個頻道。說:「小皮。去告訴那個人,今天是我生日。」『啊?』我很驚訝,停止伸懶腰的動作,問她:『真的嗎?』「騙你幹嘛?」『為什麼現在才說?』「這十年來,我並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有什麼好說的。」她的反應很平淡。
我迅速起身,先檢查一下皮夾有沒有錢,轉身走到陽台。「你要幹嘛?」她轉頭看著我。『去買蛋糕啊。』「這麼晚了,蛋糕店早關門了。」『忠孝東路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蛋糕店。』「不用了。」她又將視線轉回電視上:「何必那麼麻煩。」
我沒回話,一面用手開門,一面用腳穿鞋子。「喂!」她叫了一聲:「太晚了,不要出去。」『我很快回來,別擔心。』我走出門一步,又探頭回來往客廳:『是二十八歲,沒錯吧?』「對啦!」她似乎很不情願。『妳要那種「二十八」的數字蠟燭?還是兩根大蠟燭、八根小蠟燭?』「隨便。」我再走出一步,又回過頭:『確定是二十八嗎?妳看起來真的不像。』「柯志宏!」她突然站起身大聲說。
我用跑的出門。深夜的計程車通常不會開進小巷子,所以我得跑一段距離。上了計程車,直奔忠孝東路的蛋糕店。我一進蛋糕店,隨便指著一個冰櫃中的蛋糕:『就這個。』老闆慢條斯理地拿出蛋糕,準備包裝時,問我:「過生日的人,是你的親人?朋友?還是你喜歡的人?」
『有差別嗎?』我很疑惑。「當然有差囉,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他笑了一笑:「如果是親人,我們會用親人包裝法。如果是朋友,我們會多送幾個紙盤子。如果是你喜歡的人,我們會送一張卡片。」『啊?為什麼?』「如果是親人,綁蛋糕的結會比較好解,這樣就不必用剪刀剪繩子。剪繩子不太吉利,會折壽星的壽,我們都希望壽星長命百歲吧。」
他停止手邊的動作,又接著說:「如果是朋友,吃蛋糕時會喜歡砸壽星的臉,我們當然要提供更多的紙盤子。如果是喜歡的人,一定要藉著生日,寫點情意綿綿的話,所以我們會給你一張卡片。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好。』我不加思索,趕緊說:『她三種都是。』「喔?」他先是楞了一下,又笑著說:「先生,你很會做生意喔。要不要考慮來我們店裡上班?」『別開玩笑了。』我很著急:『請快一點。』
「好吧。」他又笑了笑:「那我就用親人包裝法,再多送你幾個紙盤子和一張卡片。」『嗯。請快一點。』他包裝蛋糕時,我頻頻看錶,心裡很急。「先生,請在這張卡片上寫字吧。」『我回去再寫。』「這樣不行喔。這個蛋糕是由我們店裡賣出去的,我們一定要負責,所以請你寫幾句話。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
我立刻在卡片上寫上:玫瑰,祝妳生日快樂。「這樣而已嗎?」他搖搖頭:「誠意不夠,會影響本店的信譽。我們可是專業的蛋糕店呢。」我又加上:以後的日子天天快樂,就連快樂也要嫉妒妳。「還是不夠誠意。」他又搖搖頭。我只好再加上:願妳永遠像夜玫瑰,嬌媚地綻放。
「嗯--勉強可以。請再簽個名吧。」我簽上:柯志宏。「柯志宏?這名字很普通,確定是你本人嗎?你有帶身份證嗎?」『喂。』「不好意思。因為我們是專業的蛋糕店,一定要很認真。」我還真的掏出身份證給他看我的名字。
「對了,過生日的人幾歲?」他又問。『二十八。』「先生,原來你喜歡小你十歲的女孩子啊。」『我也才二十八!』我聲音突然變大。「哈哈,我開玩笑的。」他笑得很開心:「先生啊,幫人慶生時要放輕鬆。這是專業的蛋糕店給你的建議。」我心裡罵了一句混蛋,趕緊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準備付帳走人。
他拿著那張鈔票,雙手舉高,在燈光下看了半天。『怎麼了?』我很緊張:『是假鈔嗎?』「喔。」他仍然繼續看著那張鈔票:「這是真鈔啊。」『那你幹嘛看那麼久?』「你不覺得這種藍色的鈔票,在燈光下看起來很美?」『喂!快找錢!』「是的。」他收下鈔票說:「一共是三百六十元,要找你五百四十元。」『是六百四十元才對。』「先生啊,你真的不考慮來我們店裡上班?即使在這種心急的情況,你的算術依然好得很,真的不簡單。」『喂!』我聲音愈來愈大:『快找錢!』
拿了零錢和蛋糕,我立刻衝出店門。「先生啊,下次千萬不要再忘了你喜歡的人的生日喔,不然買蛋糕時會被捉弄啊。這是專業的蛋糕店--」他的聲音還在我背後響起,不過他後面說什麼我就沒聽到了。上了計程車,回到樓下。我立刻衝進門,上電梯,跑回七C。
只剩六分鐘就十二點了,我趕緊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解繩子。混蛋,什麼叫親人包裝法?結還是打得那麼緊。我只好用嘴巴幫手的忙,努力解開繩子。「用剪刀吧。」葉梅桂拿了把剪刀遞過來。『不行。』我嘴裡咬著繩子,搖搖頭,含糊地說著。「如果要用牙齒,叫小皮就好了呀。」她笑著說。呼--總算解開了。
我拿出蛋糕,把蠟燭插上,急著點火,卻找不到打火機。『打火機、打火機--』我把蠟燭拔出,跑到廚房,扭開瓦斯爐,點燃後,再插回蛋糕上。『關燈、關燈--』我站起身,準備跑去關燈。「等等。」葉梅桂突然說。
「你看你,滿頭大汗的。」她走近我,手裡拿著面紙,幫我擦去額頭的汗。『待會再擦吧,快十二點了。』「不行。」她又換了一張新的面紙:「把汗擦乾再說。」她再擦拭了一次。『可以關燈了吧。』「嗯。」
我關了燈,坐近她身旁。清了清喉嚨,抱起小皮,抓住牠的前腳,邊拍邊唱:『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你搶拍了。」『沒關係的,先讓我唱完。』「不行。」她笑了笑:「你唱那麼快,是詛咒我快死嗎?」我只好放慢速度,再唱:『祝妳生日快樂--』「太慢了。你希望我拖拖拉拉地過日子嗎?」『玫瑰,別玩了。讓我好好唱。』「好吧。」她笑得很開心。
『許願吧。』唱完生日快樂歌後,我說:『可以許三個願望,前面兩個說出來,最後一個不要說。』「嗯。」她雙手合十,閉上眼,低著頭,輕聲說:「第一個願望,我希望那個人以後不迷糊,凡事都會小心點。」她這次講「那個人」時,不再加重音,只是輕輕帶過。「第二個願望,我希望那個人工作順利,日子過得平平安安。」
『第三個願望千萬別說出來喔。』我低聲叮嚀她:『也不要把願望浪費在我身上。』「你管我。」她睜開眼睛,瞪了我一眼:「我的生日我最大。而且我有說那個人就是你嗎?」『喔。既然不是我的話,那我就可以繼續迷糊,工作也可以不順--』「喂!」她打斷我的話:「別亂說。」『好。』我笑了笑:『趕快許最後一個願望吧。』
葉梅桂又閉上眼、低下頭,雙手合十。看起來好像是含苞的夜玫瑰,花瓣緊緊包著花蕊。客廳內沒有燈光,只有微弱的蠟燭火光。於是我第一次看到,在火光下搖曳的夜玫瑰,靜謐而嬌媚。並且安靜地,等著綻放。
她許完願,吹熄蠟燭,我再打亮客廳的燈,離十二點只剩三十秒了。『好險喔。』我笑了笑,跟她說:『生日快樂。』「謝謝。」她也笑了笑。然後她切開蛋糕,我們坐下來吃蛋糕。我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而不是靠陽台的那張沙發。『咦?這張沙發好像比較軟。』我在沙發上坐著,彈來彈去。「是嗎?」她淡淡地說:「那你以後就坐這裡好了。」
『真的可以嗎?』我問。「廢話。你想坐哪便坐哪。」『玫瑰。』「幹嘛?」『我好感動。』「你可以再無聊一點。」『我真的好感動。』「喂!」
『玫瑰。』「又想幹嘛?」『很抱歉,時間太倉促,我沒準備禮物。』「又沒關係。你已經買了蛋糕,我就很高興了。不用再送我禮物。」『是嗎?』我拍拍胸口:『還好。』「喂,你好像很不想送我禮物哦。」『不是不想,而是妳的禮物太難送了。』「為什麼?」『因為沒有任何一種禮物可以配得上妳。』「無聊。」
她拿起裝著蛋糕的塑膠袋,看了看裡面:「怎麼有這麼多紙盤子?」『喔。』我只好說:『那個老闆很客氣,他多送的。』我當然不敢告訴她,這是可以用來裝蛋糕然後往臉上砸的。因為我一定不夠心狠手辣,不可能砸她;但她若要往我臉上砸時,未必會眨眼睛。
「咦?還有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看著上面的字。然後唸出:「玫瑰,祝妳生日快樂。」「以後的日子天天快樂,就連快樂也要嫉妒妳。」「願妳永遠像夜玫瑰,嬌媚地綻放。」
『不好意思。』我搔搔頭:『當時很趕,字跡比較潦草。』「不會的。」她笑了笑:「寫得很好看。」她又仔細地看著那張卡片,然後說:「不過,「願妳永遠像夜玫瑰,嬌媚地綻放」這句,寫得不好。」『哪裡不好?』「我根本不必像夜玫瑰呀。」『為什麼?』
我不僅疑惑,而且很緊張。因為如果連葉梅桂都說她自己根本不像夜玫瑰的話,我豈不是成了「亡鈇意鄰」那篇文章中所說的,那個丟掉斧頭的人?
「笨蛋,我就是夜玫瑰,幹嘛還像不像的。」葉梅桂笑得很開心,眼神蕩漾出笑意,聲音充滿熱情。剛剛在黑暗中含苞的夜玫瑰,突然在這時候綻放。我終於明白了,我絕對不是那個丟掉斧頭的人。因為--
葉梅桂就是夜玫瑰。
「學弟,快!」學姐喘著氣:「快邀我。」我不加思索,挺胸收小腹、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我右手動作剛停,學姐的右手幾乎在同時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學姐轉頭朝著向她跑過來準備邀舞的人,微微一笑、聳聳肩。然後拉著我右手,準備就定位。就定位後,她說:「學弟,你這次的動作很標準。」『謝謝學姐。』
「可惜,還有一個瑕疵。」『瑕疵?』「嗯。你並沒有面帶微笑。」學姐轉身面對著我:「來,再微笑一次讓我看看。」
我努力牽動嘴角,想拉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表達微笑。可是嘴角好像有千斤重,我怎麼拉也拉不起來。學姐靜靜看了我一會,最後說:「沒關係的,不必勉強。」
學姐,這已經是我們在廣場上的最後一支舞了。無論如何,我是沒辦法微笑的。
在「The Last Dance」最後一支舞時,燈通常是暗的。因為大家習慣在黑暗中,告別。所以「夜玫瑰」的音樂快響起前,燈光漸漸暗了下來。
雖然在黑暗中,我還是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學姐的眼睛。但我卻看不清她的臉。我不斷繞著學姐轉動,眼睛一直看著學姐的眼神。我彷彿看到夜玫瑰的花瓣、花蕊,還有花瓣上若隱若現的水珠。
學姐輕聲唱著夜玫瑰,聲音雖輕,卻很清楚。「花影相依偎」這句,學姐唱得好有味道。每當聽到學姐唱這句時,我總會看到一朵,黑夜中悄然佇立在荒野的夜玫瑰。而陪伴她的,只有柔弱月色映照下,自己孤單的影子。
學姐寂不寂寞,我並不知道。雖然學姐是孤兒,但在社團內,她一定不孤單。因為社團就是她的家,而且有太多人喜歡她。可是過了今晚,學姐就要離開了。她一定會覺得孤單吧?
學姐的歌聲,讓我聽到入神,而忘記腳下的動作。等我驚覺時,音樂已經走到「花夢託付誰--」。夜玫瑰結束了。
音樂一停,便有好多人摸黑來跟學姐告別,學姐笑得好開心。等身旁的人一一離去,她在黑暗中四處張望,很快便發現了我。她對我招了招手,我馬上走過去。
「要不是以前常在黑暗中找你,現在就找不到了。」學姐笑了一笑,然後說:「陪我走一段路吧。」『嗯。』
我們離開廣場,一路上都沒有交談,往學姐的腳踏車走去。她走得很慢,偶爾還會回頭往廣場的方向看。我很想告訴學姐,即使離開了廣場,她也絕對不會孤單。因為學姐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雖然也許她是孤單地綻放,但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她、親近她。
終於到了學姐停放腳踏車的地方。學姐握著把手,輕輕踢掉支撐架,轉頭跟我說:「學弟,我下星期就會到台北了。」『學姐找到工作了嗎?』「嗯,找到了。」『恭喜學姐。』「謝謝。」她笑一笑。
「下學期開始,你就大四了。要做學弟妹們的榜樣哦。」『喔,好。』「不僅是邀舞時要面帶微笑,跳舞時也是。知道嗎?」『嗯。我知道了。』「邀舞要大方、跳舞要輕鬆、學舞要認真。明白嗎?」『嗯。我明白了。』
學姐牽著腳踏車,開始往前走。我也跟在她身後。「好像還有很多話要交代,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學姐笑了笑:「你會覺得學姐囉唆嗎?」『不會的,學姐。我喜歡聽學姐說話。』「那你喜歡聽我唱歌嗎?」『嗯。學姐唱歌很好聽。』「謝謝。」
「你以後--」學姐又看了看廣場的方向:「要記得多跟自己,也多跟別人說話。你的話太少了。」『學姐,妳放心。我會努力的。』「嗯。這樣就好。」學姐又笑了。
學姐停下腳步,左腳踩上腳踏車的踏板,突然轉頭問我:「學弟,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夜玫瑰是一首歌、一支舞,還有--』我想了一下:『還有學姐也很像夜玫瑰。』「我像嗎?」『嗯。』我點點頭:『學姐很像夜玫瑰。』學姐笑了起來,那眼神、那笑容,根本就是夜玫瑰。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學姐,我喜歡夜玫瑰。』「真的嗎?」『嗯。』
「好。現在我們不要互稱學姐學弟。」學姐笑了笑:「你告訴我,你喜歡夜玫瑰嗎?」『我喜歡夜玫瑰。』「我再問一次哦。」『好。』
「你喜歡夜玫瑰嗎?」『我喜歡夜玫瑰。』
「記住你現在的聲音和語氣。」學姐終於跨上車,說:「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再說一次。」『好。』「不要忘了這個約定哦。」『嗯。我不會忘記。』
「可以再說一遍嗎?」『我喜歡夜玫瑰。』「再一遍。好嗎?」『我喜歡夜玫瑰。』
學姐點點頭,騎車離去。騎了十幾公尺遠,又轉過頭跟我揮揮手。我聽到學姐在唱「夜玫瑰」。沒錯,學姐在唱歌,我聽得很清楚。尤其是「花影相依偎」這句。
學姐總共轉了兩次頭,一次往左、一次往右。然後就不再回頭了。我看著學姐的背影,漸行漸遠;聽見學姐的歌聲,愈遠愈細。夜玫瑰在我眼裡愈來愈小,最後消失在一個轉角。
夜玫瑰一離開我視線,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學姐,妳聽到了嗎?』我大聲說:『我喜歡夜玫瑰。』『學姐--』『妳聽到了嗎?』『我喜歡夜玫瑰。』
『我喜歡夜玫瑰。』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學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