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1
銀月則早她們一天到;貞觀二人只才踏進大門,就已經感覺:家有喜慶的那種鬧采采--銀月身穿豔色旗袍,套一件駱駝絨外衣,正抱著嬰兒在看雞鴨;貞觀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過她懷中的嬰兒;嬰兒有水清的眼睛,粉紅的嘴,有時流出口涎,貞觀在他的團圓臉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銀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早哩!才三個月大;等他會叫你,還是明年的事呢!」
嬰兒的雙目裏,有一種人性至高的光輝,貞觀在那黑瞳仁裏看到了自己的形像,她正掀著鼻子,親愛他天地初開的小臉--
「你們再不到,銀桂的脖子都要拉長了;大伯他們後天才回來嗎?」
「大舅是這樣交代。」
「坐那麼久的車,累了吧?!剛才我還去車站探了兩次。」
「沒辦法,車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銀蟾不見了!」
銀蟾原來先將行李提進屋內,這下又走出前庭來與她爭抱嬰兒:「你好了沒有!抱那麼久,換一下別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認得我這個阿姨--喔,小乖,阿乖--」
嬰兒閃一下身勢,卻是哭了起來;銀蟾手腳忙亂的又是拍,又是搖:「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銀月見兒子哭聲不止,只得自己上前來抱了回去,一面歎道:「從前聽阿嬤說--手抱孩兒,才知父母時。現在想起來,單單這句話,就夠編一本冊了;乖啊乖,媽媽疼,媽媽惜!」
說著,姊妹相偕入內,來見眾人;這樣日子,貞觀母親自是返家幫忙,母女、姊妹相見,個個有話,直說到飯後睡前才住。
當晚,除去銀月帶著囝仔不便,其餘五姊妹又都擠著一間房睡;為了討吉祥,還牽了銀山的小女兒過來,湊了六數。銀杏轉眼十七、八歲,已上了高二,正當拘謹、靜默之時,問一句才答一句;其餘兩對,竟然燈火點到天明,四人亦說話到天明;喜慶年節,向來不可熄燈就寢,燈火一直讓它照著,從日裏到夜裏,從夜裏又到日裏,真個是連朝語未歇,也是沒睡好,也不知那裡來的,就有那麼多的話要說--第二天,舉家亦是忙亂,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時三更,貞觀惺忪著兩隻眼,捲了棉被,回外婆房裏,才進門,差些給房中一物絆倒了。
是一小爐炭火,在微黯的內房裏,盡性燒著;銀蟾卻是忽出去、忽進來,也不知亂的何事:「這是做什麼--」
貞觀說她道:「雖然阿嬤怕冷,她棉被裏反正有小手爐,你這下弄這個,不怕她上火?我今早還聽見她咳嗽呢!」
她說這話時,銀蟾剛好走到小爐前,正要蹲身下來;火光跳在她的臉上,是一種水清見底的表情;貞觀這才看明白:原來她手中拿的兩粒橘子--「是要弄這個,你也不早講!」
「我也是剛剛才想起--本來都躺在床上了,因為嘴乾睡不著,想著吃橘子,才剝一半,忽的想起這一項,就趕到灶下,搬了小烘爐起火--」
烤的橘子,說是吃咳嗽;貞觀兒時吃過,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時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味好,吃過之後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銀蟾將橘子置入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氣中就揚開來一陣辛氣香味。
屋子裏,整個暖和起來;貞觀看視著炭火,薪盡火傳,頓時覺得再無睡意。
銀蟾本來與她同坐床沿,此時豁的一下站起身來要出去;貞觀問道:「幾點了,你欲去那裡?」
銀蟾回頭與她笑道:「咦!只烤兩個怎麼夠,我們也要吃啊,菜櫥裏還有一大堆,我都去把它搬來!」
五六隻橘子全烤完時,已是天亮雞啼;二人一夜沒睡,愈發的精神百倍;銀蟾望著房裏多出來的一堆紅黃皮囊,不禁笑道:「昨兒我們推著阿嬤起來吃時,我看她並不很清醒;這下她若起床見著這一堆,一定吃一驚,以為自己一下真能吃那麼多--」
貞觀笑著罵她道:「你還說,你還說;沒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還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說過,亦盛了盆水,洗面換衫;直到交了巳時,男家已到門前迎親,貞觀等人,陪著母、妗、姨、嫂給姊妹送嫁,直送到學甲鎮;中午還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裏,都已經黃昏了。
不知是感傷呢,抑或疲累、暈車,貞觀的人一進門,就往後直走,來到阿嬤內房,攤開棉被,躺身就睡。
背後,銀蟾尚著的三吋半高跟鞋,咯咯跟進來問道:「你不吃晚飯啊?今兒前院、後頭,同時開了幾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湯--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與你捧來!」
貞觀拿被蒙臉,說是:「你讓我睡一下。」
銀蟾道:「你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麼好吃的,你就留著不會?」
銀蟾終於出去了;貞觀這一睡,真個日月悠悠,夢裏來到一處所在,卻是前所未見--只見大信的人,仍是舊時穿著,坐在田邊陌上唱歌;貞觀問他:「你唱的什麼啊?」
大信那排大牙齒綻開笑道:「我唱校歌呢!」
「騙人,這不是望春風?」
「望春風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風!」
他說到最末一個字,人已經站起來跑了;貞觀追在後面要打他,怎知腳底忽被什麼絆住了,這一跌跤,人倒醒了過來--她睜眼又閉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換了個身勢來睡。
這次要結結實實睏它一睏!不是嗎?夢裏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裏一直這樣惦念他!
然而--一直到她饑腸轆轆,輾轉醒來,再也沒有做一個半個。
貞觀恨恨離床,起來看了時鐘,哇,三點半了,怪不得她腹餓難忍!
銀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給她留了什麼?只好自己摸到灶下來--廚房倒是隱約有燈火,貞觀幾乎遠遠即可見著,也不知誰人和她同症狀,這樣半夜三更的,還要起來搜吃找食。
她這樣想著,也只是無意識,等腳一跨入裡間,人差些就大叫出來:「--是你!」
大信坐在一個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著米粉,她四妗則背過身,在給他熱湯。貞觀是到了此時,才真正醒了過來:「我沒想到會是你!」
看她驚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嗆著咽喉,他咿唔兩聲,才說句:「我也是沒想著--」
她四妗把湯熱好,返身又去找別項,一面說:「貞觀這兩日未歇睏,今兒晚飯也沒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麼呢?誰人收的這一大碗雜菜……一定是銀蟾留給你--」
貞觀早坐身下來,先取了湯匙,喝過一口熱湯,這才問大信道:「你幾時到的?外面這麼冷--」
大信看著她,笑道:「坐夜車來的,到新營都已經兩點半了,舊小說裏講的--前無村,後無店,乾脆請了出租車直驅這裏,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誰起來給你開的門?」
「三姑丈!」
貞觀乃笑道:「四舅一定吃一驚!」
大信亦笑道:「可不是,只差沒和你一樣叫出聲罷了--」
二人這樣款款談著,只是無有盡意;廚房入夜以後,一向只點小燈;貞觀望著小小燈火,心中想起--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來。
當下吃過宵點,只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貞觀一覺醒來,腦中還是模糊不清,也說不出昨晚的事是夢是真。
她就這樣對鏡而坐半天,手一直握著梳子不動,看鏡裏的一堆亂髮,正不知從何處整理起--冷不防銀蟾自身後來,拿了梳子一順而下,一面說是:「我給你梳好看一些;大信來了。」
話本來可以分開前後講的,偏偏銀蟾將它混做一起;貞觀不免回頭望一下床鋪,原來她阿嬤早不知幾時出房去了,難怪銀蟾膽敢說得這樣明--「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來,就見著他的人--」
銀蟾只說一半,忽的眼睛亮起來:「咦,不對啊,你這話裏有機關;你看到了?……好像他來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而且已經見過面了……到底怎樣呢?你不是現在才起床?」
貞觀不響應;銀蟾又說:「喔,我知道了,相好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貞觀罵道:「你要胡說什麼了?」
「你先別會錯意--」
銀蟾嘻嘻笑道:「我是說,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會相像;連打噴嚏都會揀同一個時呢!你信不信啊!哈!」
頭早就梳好了,貞觀起先還想打她一下,後來卻被銀蟾的話引得心裏愛笑,又不好真笑出來,只得起身拿了面盆出來換水。
不想就有這個巧,偏在蓄水池邊就遇著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說道:「小女孩子早啊!」
貞觀一聽說,拿起水瓢將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問道:「你這樣叫我,什麼意思?」
大信並不很躲,只略閃著身,笑說道:「昨晚你那睡眼惺忪,還不像小女生嗎?愈看愈像了,哈,今晨我還有個重大發現,你要聽麼?」
貞觀佯作不在意:「可聽可不聽!」
大信又笑:「你的額頭形狀叫美人尖,國畫上仕女們的一貫特徵,啊,從前我怎麼沒看到?」
貞觀彎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裏卻想:你沒看到?大概眼睛給龍眼殼蓋住了--大信又說:「說實在,你昨天看到我,有無嚇一跳?」
「才止嚇一跳--」
貞觀的頭正探向水缸,臉反而轉過來望大信,是個極轉折的身勢:「我還以為自己做夢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我嚇你一跳,你可嚇我十幾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點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滿了,貞觀頭先未注意,因為顧著講話。手一直不離水瓢仔,這時一聽說,只恨不得就有件傳奇故事裏的隱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將起來。
她丟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2
卅這一天,女眷們大都在廚房裏準備除夕夜的大菜,以及過年節所需的紅龜、粿粽。
貞觀亂烘烘的兩頭跑;因為小店賣的春聯不甚齊全,她母親特意要她三舅自寫一副,好拿來家貼:「門、窗、牆後、傢具等項,都可以將就一些,大門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對著大街路,人來人去的,春聯是代表那戶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裏分得極詳細。不止她母親,貞觀覺得,舉凡所見,家中的這些婦人:她大妗、阿嬤等等都是;她們對事情都有一種好意,是連剪一張紙,折一領衣,都要方圓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聯的事,本來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網著十尾大鱸魚,因念著從前教貞觀姊弟的那位生煌老師極好,又逢著年節,她母親就揀出幾尾肥的,讓阿仲送去。
貞觀來到這邊大廳,見大信正和她三舅貼春聯,她三舅見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說道:「早給你們寫好了;你母親就是這樣,平仄不對稱的不要,字有大小邊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勻的不要,人家賣春聯的急就就寫,那裏還能多細心?你回去與她說,阿舅寫她這一副,紅紙丟了好幾刀,叫她包個紅包來!」
貞觀一面攤了春聯來看,一面笑說道:「別項不知!要紅包這還不簡單!回去就叫媽媽包來。」
舅、甥正說著,卻見她三妗提一隻細竹提籃進來,叫貞觀道:「你來正好,我正要找人給你們送去;這個銀安也是愛亂走,明明跟他叮過,叫他給三姑送這項!」
她母親不會做紅龜仔,貞觀從小到大,所吃的粿粽,全是母舅家阿嬤、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籃一眼,說她三妗道:「你不會多裝一個籃仔啊?從前說是還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邊,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歲吃一碗,廿歲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這幾個,叫他們母子一人咬幾口?」
她三妗訕訕有話,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說了;貞觀替她分明道:「阿舅,三妗昨晚還與媽媽說要多裝一籃子,是媽媽自己說不要的!伊說:我們幾個,愈大愈不愛吃紅龜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從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現時,紅龜仔都是伊一人包辦!」
她三舅這才不言,卻聽大信與她三妗說是:「銀安剛才好像有人找他,大概不會很快回來,這個我來拿好了--」
他說著,望一下貞觀,又道是:「剛才,我還聽見貞觀說要包紅包!」
她三舅、三妗聽著,都笑了起來;貞觀只笑不語,拿了春聯,跟在他身後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問她:「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嗎?」
貞觀低頭道:「說什麼呀,聽不懂!」
「你還有聽不懂的啊?還不是怕多給一個紅包!」
「你真要嗎?我不敢確定紅包有無,我只知道家裏的紅紙一大堆!」
大信說不過她,只好直陳:「古書上說:貴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雲流水嘛!」
貞觀笑道:「你再怎麼說,紅紙也只是紅紙。」
到家時,她母親正在紅桌前,清理她父親神位上的爐灰,見著大信笑道:「你來了就好,方才我還到門口探呢,阿仲去先生那裏,還未回來,我是等他回家,準備叫他過去請你來吃年夜飯。」
大信看一眼貞觀,笑說道:「那裡要他請,不請自來,不是更好?」
說著,她母親找出大小碟子,來裝粿、粽,又叫貞觀道:「這裏有漿糊,你趁現在閒,先將春聯貼起來!」
春聯是除了大門口外,其它後窗、米甕、水缸、爐灶、衣櫥,都要另貼的小春聯;小春聯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話,是由她母親向市街店裏去買。
首先貼的大門,就是她三舅寫的那副;貞觀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面攤漿糊,再一款款,逐次遞予他。
她母親的人心細;前些年,她認為貞觀姊弟還小,這貼門聯的事,每年都是她親自搬椅子上去的,因為怕別人貼不平,或者貼歪……是到這兩年,她知得貞觀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脈相續,貞觀深知:自己亦是這樣的細心人!她從不曾見過大信貼紙,然而她還是完全託付;實在也只是她對他的人放心。
門窗都妥,剩的家俬這些;貞觀找一張「黃金萬鎰」的,貼在櫃櫥,找幾張「春」字的貼水缸、灶旁,最後剩一張印著百子圖的「百子千孫」,大信問她:「這張貼那裏呢?」
「後門。」
大信見她這樣百般有主張,說道:「其實不該貼後門!」
「那你說呢!要貼那裏適當?」
「這款字樣,應該貼一張到全國家庭計畫推廣中心去!」
貞觀忍笑道:「誰說的?我看那裡都不要貼,先貼你的嘴!」
貼好春聯,才看到她弟弟回來;貞觀問道:「你去那麼久!老師怎樣了?」
阿仲說是:「很好啊,他說他好幾年未見著你,叫你有時間去坐坐!」
大信在旁問道:「咦,你們怎麼同一個老師呢?又沒有同班?」
貞觀笑道:「我畢業了,阿仲才升五年級,老師又教到他們這一班來。」
她弟弟忽問她:「阿姊,你記得我第一次給你送便當的情形嗎?」
「記得啊!」
她五年級,他三年級;第一次給她送便當,阿仲不知該放在窗口,就直接走進教室裏,那時候,全班正在考試,貞觀正在算一條算術題--阿仲自己笑起來:「方才老師就在說,我三年級時,他已經對我有印象;因為我把便當拿到你面前桌上,還叫了一聲--姊姊,大概很大聲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師說:看我極自在的走出教室,他當時很突然,因為他嚴格慣了,又是教導,全校學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愛--貞觀想起他這個趣事來:他幼稚班結業時,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張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時,因費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頭上折了一下做記號,只怕往後也這般難找--她想著又問他道:「你拿進去給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擺,還是怕便當丟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擔心疊高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說著,銀安和銀定兄弟進來。那銀安是個大塊頭,六呎四吋高,長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那裏,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兒子,因為是活脫一個影子:「啊哈,大信,你還坐著不走呀,你沒看見貞觀那個樣子?」
貞觀聽說,望一眼大信,便直著問銀安道:「我什麼樣子了?」
銀安不說,將臉一沉,先扮個怪模樣,這才笑道:「要趕人走的樣子啊!銀定,你說是不是,我們一進來就看見了!」
銀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與她三妗,更是十分像了七分,然而還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式;他乜一隻眼睛,笑道:「我不敢說,貞觀會罵我!」
貞觀笑道:「我真有那樣凶,你們也不敢這般冤枉我!真的阿嬤說的:巷仔內惡--只會欺負近的。」
銀安拍額道:「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脫……銀定,你怎麼不去搬請救兵,快把銀蟾叫來--」
銀定笑道:「叫別人也罷囉,叫她?她是貞觀同黨,來了也只會幫她!」
說了半天,銀安才道是:「大信,你知道貞觀剛才為什麼那樣嗎?她那眼睛極厲害,一看就知我們來與她搶人客--家裏是要我們過來請你回去吃年夜飯;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們說成這樣;我說她要趕人,是趕的我們,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在那邊吃,不都一樣?我都與伯母說好了呢!怎麼更改?」
銀安道:「三姑嗎?沒關係,我來與她說--」
銀安未說完,她母親正好有事進來,笑著問道:「你要與阿姑說什麼?不會是來拉人客吧?」
「正是要來拉人客!」
「那怎麼好?!阿姑連他明早的飯都煮了。」
「--」
說到後來,兄弟二個亦只有負了使命回去;當下,貞觀眾人陪她母親,二姨吃飯,言談間,極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兩個月前飛往美國,繼續深造。貞觀對他的印象愈來愈壞,因看著她二姨孤單,對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見。
飯後,眾人回廳上坐,獨是貞觀留下來收桌子;她一隻碗疊一隻碗的拿到水槽邊,待要捲起衣袖,卻見著銀蟾進來:「吃飽未?」
銀蟾道:「吃飽又餓了!等你等到什麼時候?」
貞觀正洗著大信吃過的那只碗,她一邊旋碗沿,一邊笑問銀蟾:「等我怎樣的事?」
銀蟾將手中的簿頁一揚,說是:「這項啊!去年給你贏了一百塊,這下連利息都要與你討回來!」
「掀簿仔」是她們從小玩的;過年時,大人分了紅包,姊妹們會各個拿出五元來,集做一處,再換成一角、貳角、五角、壹元不等的紙鈔、硬幣,然而分藏於大本筆記裏,然後你一頁,我一頁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無,掀著便是人的--貞觀笑她道:「哦,原來你有錢沒處放,要拿來寄存,繳庫呢,這還不好說?」
銀蟾亦笑道:「輸贏還未知,大聲的話且慢說!--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換小票!」
「慢!慢!慢--」
貞觀連聲叫住她:「你沒看到這些碗盤啊?要玩也行,快來幫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廳前,正看見她大舅帶的琉璃子跨步進來:「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眾人都有稱呼,獨獨大信沒有,匆忙中,貞觀聽見他叫阿叔,阿嬸,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與她母、姨說是:「還以為你們會回去;那邊看不到你們,我就和她過來看看;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裏過年,心內真是興奮。」
她母、姨二人,齊聲應道:「是啊--」
她大舅遂從衣袋裏拿出幾個紅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給眾人;銀蟾是早在家裏,即分了一份,剩的貞觀和她二個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時,姊妹二個彼此笑道:「我們二個免了吧!都這麼大人還拿--」
日本妗仔將之逐一塞入她們手中,笑說道:「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說的:不要隨便辜負人家的好意--」
說著,只見她大舅又摸出兩對骰子,且喚阿仲道:「誰去拿碗公?阿舅做莊你們押,最好把阿舅衣袋裏的錢都贏去--」
大碗是貞觀回廚房拿來的;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圍著一張大圓桌娛樂著,除夕夜這類骨肉團聚的場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來極其平常的,以貞觀小弟十七、八歲的年紀,念到高三了,猶得天天通車,在家的人來說,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覺什麼;然而像她大舅這類經過戰亂、生死、又飄泊在外卅年的心靈來說,光是圍繞一張桌子團坐著,已經是上天莫大的恩賜了。
幾場下來,貞觀見他不斷的吆喝著,那神情、形態,竟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大信是與阿仲和一家的,貞觀自然和銀蟾合夥,兩下都贏了錢,銀蟾忽地問她:「這骰子是誰人發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韓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來娛樂士兵。」
大信一旁聽著,笑說道:「不對了,獨獨這一項不是,是曹植想出來。」
才說著,又見銀城和銀安兄弟進來;他們是來請貞觀母親與二姨:「二姑、三姑,阿嬤等你們去玩『十胡』呢!說是:牌仔舅等你們半天了!」
姊妹兩個笑著離座而起,臨走叮了貞觀一些話;她大舅還叫琉璃子道:「你也跟水雲她們回去,阿娘愛鬧熱!」
三人一走,貞觀和銀蟾亦換過小桌這邊來起爐灶,把位子讓給銀安他們;簿子才掀兩回,銀城已偕了大信過來:「哇,大信,貞觀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沒看到錢快堆到鼻尖?我們還是看看就好!」
貞觀笑道:「是啊,你還是少來!我這裏有一本韓信的字典呢!」
正說著,銀蟬也找來了,三人重新來掀,忽聽銀城問大信道:「你要聽貞觀小時候的故事嗎?」
「好啊!」
「她小時候,家裏小叔叔餵她吃飯;嗯,七粒魚丸的事你已經知道,再換一個來說--」
貞觀已隱約看見簿頁下面透著微紅,正是一張拾圓券,她的手舉在半空,還是不去掀,卻罵銀城道:「你的嘴不酸啊?」
銀蟾卻笑道:「怎樣?怎樣?要說就說呀!」
銀城笑道:「你慢高興,連你也有份!」
這一講,眾人倒反愛聽了;銀城說道:「貞觀五歲時,不知那裡看來人家大人背小孩,回來竟去抱了枕頭,要三嬸與她綁到身背後--」
貞觀起身要止,已是來不及,只見銀城跳開腳去,一面笑,一面說:「--銀蟾看見了,當然也要學;一時家裏上下,走來走去,都是背著枕頭權充嬰兒的小媽媽--」
銀蟾早在前兩句,就追著銀城要捶;貞觀卻是慌忙中找不著鞋,只得原地叫道:「銀蟾,快打他,快打他!」
從頭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著,貞觀等趿了鞋,要追銀城時,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後仰,眉目不分了。
3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臺北;貞觀則一直要住到初九才罷休。
初七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裏,都已經十點了,老人仍無睡意:「阿嬤,你不睏嗎?」
老人望著她和銀蟾,說是:「只再一天,你們又要走了;阿嬤就多坐一時,和你們多說幾句。」
伊說著,牽起貞觀二人的手,往自己臉上摩著;貞觀在撫著那歲序滄桑的臉,忽地想到要問:「阿嬤,你會餓嗎?」
老人尚未應,銀蟾以另只手推她道:「會啊會,你快去弄什麼來吃,菜櫥裏好像有麵茶。」
老人也說:「給銀蟾這一說,我才感覺著了;就去泡了來吃也好。」
貞觀聽說,返身去了廚房,沒多久,真端來了三碗麵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則夾在兩手臂靠攏來的縫隙裏;當下祖孫吃著點心,卻聽銀蟾道是:「只是吃嗎?好久沒聽阿嬤講故事!」
貞觀問她道:「我再去前廳給你搬個太師椅來坐不更好?」
銀蟾於是扮了個鬼臉;她阿嬤倒笑道:「才吃這項,也不好實時入睡,阿嬤就說個短的--寒江關樊梨花,自小老父即與她作主,訂與世交楊家為媳。可是梨花長大,看楊藩形容不揚,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極陋,心中自是怨歎。等陣前見過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這樣的人。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傾翻著,薛丁山因她弒父殺兄,看她低賤,才有每娶每休,前後三遍的故事。」
「後來呢?」
「後來是聖旨賜婚,加上程咬金搓圓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掛帥征西涼,大破白虎關時,逢著守將楊藩,正是舊時的無緣人;梨花下山時,手中有各式法寶,身上懷的十八般武藝,在她刀斬楊藩,人頭落地時,楊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幾樊元帥陣中產子,在金光陣裏生下個黑臉兒子,就是薛剛。」
貞觀問道:「就是大鬧花燈那個?」
「楊藩即是薛剛的前世業身,投胎來做她兒子,要來報冤仇;以後薛剛長大,上元夜大鬧花燈,打死殿下,驚死高宗,至使武則天下旨,將薛氏一家三百餘口,滿門抄斬--」
這樣寒冷的夜裏,臺北的大信在做什麼呢,他或許讀書,或者刻印;他走那日,還與貞觀說下,要再刻一個「性靈所鐘,泉石激韻」的章給她。
這樣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麼就聽它不到--第二天,各家、各戶又忙著做節禮,因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兩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貞觀到入晚才回家來睡,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臺北。
交十二點過,即屬子時,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為彼時,天地清明;貞觀在睡夢裏,聽得大街隱約傳來鞭炮聲,剝、剝兩響,天公生只放大炮,不點連珠炮,為的神有大小,禮有巨細;沒多久,她又聽見母親起身梳洗,走至廳前上拜天地的悉數響聲;未幾,她大弟弟亦跟著起來。
貞觀知道:阿仲是起來給母親點鞭炮;伊的膽子極小的,看阿仲點著,還得摀著耳朵呢;從前父親在前,這樁事情自是父親做的,一個婦人,沒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兒子了。--大信在這樣天公生的子夜裏,是否也起來幫自己母親燃點大炮的引線呢?貞觀甚至想:以後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婦,她要按阿嬤、母親身教的這些舊俗,按著年節、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說的--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有那麼一天,她也得這樣摸黑起來參拜天地、眾神,她當然不敢點炮竹--貞觀多麼希望,會是像大信這等情親,又知心意的人,來予她點天公生的引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