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蒂
「小黑蒂,被王家的大狗咬死了!」
十二月一日的上午十點半,我從師院下課回來,一走進巷口,三位小朋友同時告訴我這個可怕的消息;我聽了真像晴天一聲霹靂,連忙向王家的門口走去,小朋友跟在我的後面又補了一句:「是孫妹妹把小黑蒂抱到王家去給狗咬死的。」於是我先去質問孫妹妹為什麼她要把小黑蒂抱去王家?
「我抱著小黑蒂在外面玩,王妹妹一定要我抱到她家裏去玩,我抱去了,她家的狗就把黑蒂咬死了!」
孫小妹說著,她的母親也出來向我道歉,同時還說了許多同情小黑蒂,安慰我的話。
「我不在家,小妹不應該把牠逗出來玩的。」
除了對她說這句帶有埋怨的話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像受到了一個莫大的打擊,在這一剎那,我已忘記了自己的家,忘記了還要預備午餐,我急急地走到王家,王小妹不敢出來和我見面,她的爸爸一見面就向我陪不是:
「謝先生,這真是一幕不可挽救的悲劇!我下課回來,走進門口,突然看見我家的狗在咬你家的小狗,我就趕快用一根大棍子打牠,也不知什麼緣故,怎麼也制止不住,終於活生生地把一條可愛的小狗咬死了!我把小妹打了一頓,她自從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打過她,今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才把她痛打了一頓。現在小狗是死了,你說應該如何補救這悲劇?」王先生一口氣說到這裏。
「現在小黑蒂的屍體在那裏?我一定要看看!」
我悽然地問,明知如果我見到了牠的屍體更要傷心,我仍然急於想要看看。
「為了害怕我的狗再蹂躪牠的屍體,我把牠丟到後面水田裏去了!」王先生很抱歉似的說。
「謝先生,您千萬別看,方才我看見小狗被咬得頭破血流的一幕,至今心裏還在難受哩!」志敬也在旁邊勸阻我。
「唉!小黑蒂真死得慘!我的孩子們回來,叫我如何交代呢?」
我猛然看見地上一灘血,眼淚立刻湧上來了,但我極力忍住,不使它落下。
「是的,文湘和文蓉回來知道了這件事,一定很傷心的;好在我的狗生了五條小狗,隨便他們挑選一條或兩條都可以,你說好不好?」
我用搖頭來回答王先生的提議,我還能說什麼呢?一顆心像破碎了似的傷痛,我垂頭喪氣地回來,開了自己門上的鎖,黑蒂早已蹲在門口候著我,牠的眼裏閃著亮晶晶的淚光,我知道牠一定也非常傷心。我開了門,黑蒂先我進來,牠望望和小狗住著的小屋,又望望那個小黑蒂常從那兒伸出頭來的小洞,汪汪地仰天長吠了幾聲,然後把眼睛傷心地盯著我;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熱淚終於像雨點似的灑在黑蒂的身上,我用手撫摸著牠的頭,牠立刻前腳站起來向我身上撲來,擺了擺尾巴,好像很感激我安慰牠,同情牠的樣子。
我脫了皮鞋,把書包向榻榻米上面一扔,就坐在玄關的木板上呆呆地想:
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今天早晨那隻被黑貓咬傷的鴿子剛剛死了,接著小黑蒂也發生慘劇,難道真中了禍不單行這句話嗎?
從紗門裏,我看見黑蒂還在那裏望著我傷心,我開了門讓牠進來,蹲在我的旁邊,和我默默地相對。
※※※
記不清是去年春天那一天的黃昏,湘兒抱著一條全身是棕黑色毛的小狗笑瞇瞇地問我:
「媽媽,請你答應我,我要養著這條小狗。」
「不行,狗會咬人,我從小就怕狗,討厭狗,不要養牠。」
我乾脆拒絕了他。
「這麼小,牠不會咬人的,狗很聰明,我來訓練牠不要咬客人,只許晚上咬小偷。」
孩子把臉貼著小狗的臉,我更生氣了。
「看你這孩子多麼不害羞!小狗髒死了,還不趕快把牠丟到地下。」
「媽,允許我養著牠吧,我可以天天給牠洗臉,夏天還帶牠去游泳;我要訓練牠用嘴替我銜書包,陪我上學。呵,媽,我想起來了,你有時候上街買菜,不是嫌籃子太重,你提不動嗎?如果小狗長大了,牠就可以替你代勞了。」
跟在他後面的幾位小朋友,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小狗,我媽媽笑了,她已經准許我養你了,趕快給我媽媽行個禮吧。」
湘兒連忙抱著小狗向我鞠躬,我仔細看看這小狗的一對眼睛又大又亮,向人注視的時候,好像很親切,很多情的樣子;於是我允許湘兒暫時養著牠,假如長大了不聽話,再把牠趕出去。
「媽,你不知道這是一條多麼可憐的小狗,牠沒有爸爸媽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面流浪,我們如果不收牠,牠實在太慘了!」
聽到「一個人」上面,我又笑了,孩子以為我也像他一樣高興,就要我給小狗取個名字,我說「我沒有功夫取名字,牠的毛是黑的,就叫牠『黑蒂』好了。」
從此大家都叫牠黑蒂,全院子的小朋友都喜歡逗牠玩,牠也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條狗,好幾次牠溜進榻榻米上面來,我把牠趕出去,牠就用前爪拼命在紗門上面亂抓,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尤其當牠看到我們吃飯的時候,沒有給牠吃,牠就在外面大叫大鬧。
「看你的黑蒂,討厭不討厭?」
有一天,正在吃飯的時候,我瞪著眼睛罵孩子。
「媽,牠想和我們一塊兒吃飯,以後你先餵牠吧,省得牠餓得難受。」
我深深地了解兒童的心理,在他們的腦子裏,一切動物都是平等的;他們愛動物,也像我們愛孩子似的真切,好幾次我想把黑蒂送給別人,只為了怕引起孩子的傷心,終於沒有這樣做。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黑蒂來時像一隻小貓,如今卻長得有兩尺多長,一尺多高了。也許因為牠的身段嬌小玲瓏,又活潑,又多情的緣故,追求牠的異性也特別多起來。
「要養狗也應該養一條公狗,黑蒂這麼小,就跟牠們在一塊兒胡鬧,真太討厭了!」
有一天,達明大發起脾氣來了,我悄悄地告訴孩子,他連忙對黑蒂說;
「你以後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這小屋裏吧,不要再出去胡鬧了,我爸爸在發脾氣呢。」
黑蒂也像聽懂了話似的,真的躺下了。孩子不放心,又給牠鎖上一條鐵鍊,誰知下午他回來一看,黑蒂已帶著鍊子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玩去了。
十月十五日的晚上,我正在關鴿子籠的時候,忽然聽到小動物叫的聲音,又像狗,又像貓,回頭看看三隻小貓都在屋裏,我心裏想:「難道這是黑蒂生了小狗嗎?」
我叫湘兒拿手電筒來,順著聲音的方向,我撬開了竹林,果然看見一大堆小老鼠似的黑東西在那兒蠕動。
「快來看,黑蒂做媽媽了!」我大聲地叫著。
這時候,兩個孩子飛快地跑來了,一見小狗便說:「那麼一點點大,烏黑烏黑的,好好玩呵!」蓉兒說著,恨不得把小狗抱來玩玩,湘兒的臉上充滿了笑容;黑蒂好像很累的樣子,微閉著眼睛,牠用腳緊緊地抱住五條小狗,恰像一個女人抱著她初生的嬰兒一樣。我看了這情景,感動極了,我叫孩子走開,讓黑蒂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媽,多給點好東西給黑蒂吃吧,牠有五個孩子要吃奶呢。」
真想不到湘兒是這麼仔細的,他知道要特別注意黑蒂的營養。
當天晚上,天在下著毛毛雨,我們都擔心黑蒂母子受涼,臨睡前,我又用手電筒去照了一次,牠們的身上是乾的,想必因為竹林很密,所以雨點沒有打濕牠們。
第二天,我用排骨湯拌了一大碗飯放在平時黑蒂吃飯的地方,一直到下午,飯還是好好的一點也沒有動。我想:黑蒂一定捨不得離開牠的孩子,於是我把飯盆送到竹林裏去,果然牠狼吞虎嚥地把飯很快就吃光了。從此牠再也不出去和別的狗玩耍,除了大小便出去一下外,整天日夜都守護著小狗,我告訴孩子:「媽媽也是這樣把你們撫養大的,全世界上的人類和動物,也都是這麼愛他們的孩子的,你們看了有什麼感想?」
「媽,這大概就是母愛吧?」
蓉兒的嘴素來很快,她搶著先回答了。
「對了!這就是母愛,一種崇高的,偉大的母愛!」
我們看了很久很久才離開。
大約是半月以後吧?一個風雨交加的上午,我正在趕寫一篇文章,忽然聽到黑蒂又在走廊上汪汪地大叫起來了;牠用前爪使勁地抓著紗門,我並沒有起身,只罵了牠一頓;不料牠叫得越來越兇,也抓得越來越急了。
「還不到吃飯的時候,你在鬧什麼?」
我對著紗門罵了一聲,又繼續寫我的稿子。
雨,越下越大了,我猛然想起牠一定要我去想法子蓋住牠的孩子,免得給雨點打濕了,我雨衣也來不及穿,就從後面走廊下去;撬開竹枝一看,果然牠們睡覺的地方都被雨淋濕了,我趕快找一隻網籃來,然後把小狗捉到籃裏,再運送到那間專為黑蒂造的小木屋子裏去;我開始捉時,黑蒂張開著嘴,做出要咬我的神氣,我趕快用手摸摸牠的頭,同時對牠說:
「黑蒂,我不是捉走你的孩子,我是替你們搬家呵!」
我像面對著一個啞吧,先用手指指一下小狗,再指一下網籃,然後又指向牠的小屋。過去,我不相信「狗通人性」這句括,而經過這次小狗搬家,我完全相信了。黑蒂似乎明白了我的手勢,讓我把小狗捉到籃裏;突然,牠的前爪立刻攀住了籃子的邊緣,我有點膽怯起來,我怕牠咬我,於是先把這兩條送到木屋裏,再回來捉那三條,牠也跟著我走來走去,正像一個跟班的馬弁似的。
把五條小狗統統搬去,我的衣服完全打濕了。
一個月以後,小狗都能出來玩了。牠們長得很肥,很美。毛,完全是黑的,而且黑得發亮;可是黑蒂卻愈來愈瘦了!
「媽媽,黑蒂瘦得太可憐,你多給小黑蒂牠們吃稀飯吧,把我的牛奶統統給牠們吃,我的身體很棒,不要喝牛奶。」
湘兒說著,我真的倒了一點牛奶在稀飯裏,五條小狗圍在飯盆的四周,恰像一朵黑梅花。其中有兩條性子很急,前腳踏進盆裏,於是擠得一塌糊塗,那樣子,實在有趣極了。這時,黑蒂總是站在一旁望著,等小狗都吃飽了,才去吃牠們剩下的殘飯,同時用舌頭舐去小狗腿上的牛奶稀飯。
「你計算計算,家裏養這麼多鴿子,貓,狗,兔子,鵪鶉,如何得了!連人帶動物一共有五六十口,不要說牠們都要吃東西,就是不吃,見了也心煩呀!趕快想法疏散;要不然,我要全部把牠們趕走了!」
有一天,達明用嚴肅的態度責備我,我只好第一步疏散小狗。我用花籃把四隻小狗裝在裏面,外附一封信,寫明牠們的母親叫黑蒂,十月十五日生的。我要小朋友好好養著牠們,我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沒有寫。我悄悄地把小狗送到龍安小學去,後來聽說就在那天朝會的時候,老師把這件事廣播出來,很多小朋友爭著要小狗,結果是用抽籤的方法解決了。
送掉四隻小狗,兩個孩子都埋怨我,我只好默默無言地忍受。從此小黑蒂便成了幸運的寵物,牠吃得越來越胖了。全院子的小孩都喜歡牠,想要抱牠,用臉挨著牠的小臉。小黑蒂最愛鑽進房子下面的地洞裏去玩,有一天我叫牠出來吃飯,叫了好幾聲,不見牠出來,以為發生意外了,我蹲下來把眼睛貼到洞口去探望,只見兩道又大又亮的目光向我射來,立刻牠的小嘴快要接近我的鼻尖了,我趕快站起來罵了一聲:
「小黑蒂,你真頑皮!」
孩子每天放學回家,總要找小黑蒂玩一會兒,有時和牠賽跑,有時叫牠滾皮球;假如牠從園門口溜出去了,孩子馬上又把牠抱回來。
※※※
「媽,小黑蒂給王家的狗咬死了,我要牠們賠命!我要替小黑蒂報仇;媽呵……我要小黑蒂……」
湘兒一回家便邊跳邊哭,眼淚像驟雨似的滾下來,書包還掛在他的肩上,更忘記了脫鞋子;蓉兒也在痛哭,她附和著:「非要她們賠命不可,我們不要別的狗,我們只要小黑蒂!」
整個房子裏充滿了一片極悲哀,極沉痛的哭聲,這哭聲,只有在母親死去了兒女,或者父母去世,兒女痛哭才能聽到的。我無法安慰他們,只有讓他們哭個痛快。
已經天黑了,孩子們都不肯回家吃飯,他們蹲在門口,四隻小手抱著黑蒂在嗚咽地流淚,我不敢驚動他們,只默默地遞給他們兩塊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