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即使她在他堂哥的家裡,他也不能指望單獨見到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除了冷靜有禮之外,絕不敢在她面前顯得有什麼異樣。
事實也是這樣。他到了他堂哥的家,走進那間客廳,客廳中擺滿了昂貴的外國裝飾品和椅子。他們就在那兒聚會。王孟比王源先到,客廳裡的人剛剛結束了對王孟的歡迎。王源來到時,他們又開始歡迎王源。王源必須走到他伯伯面前向他鞠躬,他的伯伯現在很清醒,很快樂,因為所有的兒子都圍繞在他身邊,除了他送給王虎的一個兒子和那個駝背和尚。但他和太太早已不把他倆算作他們的兒子了。
那對老夫妻穿著節日的盛裝。老太太的身子將她的座位塞得滿滿的,她態度威嚴,一本正經地吸著水煙,一個侍女站在她身旁,老太太每吸一兩口之後侍女就給她重新添滿。老太太手中拿著一串念珠,她不斷地在指間數著那些棕色的珠子。她雖吸著水煙,但仍然不忘對老頭子開的玩笑說上一兩句相抵的正經話。當王源的伯伯回答王源時,他蒼老鬆弛的臉上布滿成千上萬條皺紋,他高聲說:「好啊,源。我的兒子又回家了,他像個姑娘一樣漂亮,我們害怕他帶個外國老婆回來的一切擔心都是不必要的,他還沒有結婚!」
老太太聽了非常嚴肅地說:「我的老爺子,盛太有頭腦了,不會去想這種下流事。我求你在這把年紀不要說這種蠢話!」
可是這一次老頭子毫不懼怕老太太的口舌。他覺得自己是一家之長,是這間豪華的客廳裡所有的漂亮男女的首領。他喋喋不休,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肆地喊道:「說說兒子的婚事難道是不得體的嗎?嗯?認為盛會結婚是不應該的嗎?」老太太威嚴地說:「在這個新時代,我知道什麼是合適的方式,我的兒子不會埋怨他的母親強迫他違背自己的意願。」
王源半帶微笑地聽著這老兩口之間的口角,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他看到王盛冷淡而淒慘地微笑了一下,說:「媽媽,我不會埋怨你,我到底還沒有那麼新派。你高興讓我怎樣結婚就怎樣辦,我不介意。無論在哪兒,我想女人對我都一樣。」
爰蘭聽了這話笑著說:「這只是因為你太年輕了,王盛……」其他人同她一起大笑起來。這一刻一晃而過,但王源不能忘記當眾人哄笑,王盛自己也鎮定地微笑時眼睛裡的神情。那是一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甚至對與什麼樣的女人結婚都毫不在乎的神情。
然而,在那天晚上,王源怎麼可能仔細考慮王盛的事?甚至在他向那老兩口鞠躬時,他的眼睛已在尋找梅琳,並找到了她。王源先看到了她,她十分恬靜安詳地站在她的養母旁邊。在一剎那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但他們都沒有笑。她在那兒,即使不是如在夢中一樣,王源也不會完全失望了。她在這間房間裡,這就夠了,即使他一句話也不能跟她講。當時他想,他將一句話也不跟她說──現在不說,不在這間擁擠的房間裡對她說。讓他們真正的會見留在這之後,在其他的什麼地方。雖然王源常常看她,可是在第一次四日對視之後,他再沒有重遇她的目光。愛蘭的母親熱情地問候他。當他走到她面前時,她抓住他的手,輕輕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才放下。王源在她身邊停留了一會,當他停留時,梅琳找了個藉口去取一些她需要的小東西。雖然他與所有其他的人周旋著,但他知道她與他同在,這使他心中感到熱乎乎的。當她走來走去向碗中倒茶或送一塊糖果給一個小孩時,他能見到她,並可以用目光一次次地追尋她。
那晚人們所有的談話和寒暄大都是為了王盛,王孟和王源很快就成了其他人當中的一部分。王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英俊,他風度翩翩,一副博學多才的樣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瀟灑得體,以至王源在他面前就像小時候一樣靦腆。在這個完美無瑕的人面前,王源感到自己又成了一個小孩。然而王盛不願使王源如此拘束,他以過去的那種友好的方式握著王源的手,握著不放。王源感覺到王盛的光滑細嫩、女人般的手指的觸摸,這種觸摸使人既有快意又有反感,王盛現在眼中的神情也是這樣。雖然王盛表面上顯得很親切很坦率,但在他的面貌和舉動中有某種近乎邪惡的東西,就好像一朵被狂風吹拂著的花,它香氣濃烈,但除了芬芳之外似乎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可這究竟為什麼王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他想像他已捕捉到了這種東西,但馬上又發現他並不知道。王盛談笑風生,他的笑聲總是很得體、很動人;他的聲音像一口鐘,不高不低,聲調柔和;他快活而機敏地參加家庭的閒談;可是王源感到王盛的心思一點不在那兒,而是在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王源不禁懷疑王盛是否會為回家這事感到後悔。有一次,王源在靠近王盛時找到個機會,他悄悄問王盛:「盛,你離開那個外國的城市感到後悔嗎?」
王源注視著王盛的臉,等待他回答。王盛的臉光滑滑的,如金子一般,但毫無表情;他的眼睛像墨玉般光滑;他守口如瓶,只是機敏而可愛地笑著答道:「哦,不後悔。我已做好了準備要回家。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
王源又問:「你又寫了許多詩嗎?」王盛無所謂地說:「是的,我現在出版了一小冊詩集了。其中有幾首你看過,但幾乎全部都是你走之後新寫的。如果你喜歡,今晚你走時我送你一本。」當王源表示很想讀讀這些詩時,王盛只微微地笑了笑。王源又一次問了一個問題:「你將留在這兒生活,還是到那個新首都去?」
好像這兒有什麼與他關係重大的事似的,王盛迅速地回答說:「哦,我當然要留在這兒。我已離家這麼久,也習慣過摩登的生活了。我不能住在像新首都那樣的不完善的城市裡。孟已告訴了我一些情況,我要是問他他還會告訴我。那兒沒有現代化的浴室,沒有名副其實的遊樂場,沒有上等的劇院──事實上,一個文明人應該享受到的一切那兒都沒有。我曾對孟說:『我親愛的孟,請問,在那個你為它感到無比自豪的城市中,究竟有些什麼?』」然後王盛又陷入他慍怒的沉默之中。「小孟變得多厲害啊!」王盛操著純熟的外國語說了所有這些話,這比他講家鄉話要流利得多。
王盛的大嫂發現王盛十全十美,愛蘭和她的丈夫也這樣認為。這三個人對王盛百看不厭。愛蘭雖然有孕在身,仍像從前一樣開心地笑著,比平日笑得更加歡暢。她對王盛很隨便,總是拿王盛取樂。王盛對她的妙語對答如流,並且恭維她,愛蘭則美滋滋地接受他的恭維。雖然她身懷六甲,但仍然像以前一樣美麗。其他女人在這種時候臉上會粗糙發黑,顯得蒼白而遲鈍,可是愛蘭卻像朵可愛的盛開的花,一朵在陽光下怒放的玫瑰。她把王源視為哥哥,活潑地向他問候。她對王盛則待以倩笑和妙語。她英俊的丈夫大大咧咧地、懶洋洋地看著她,絲毫也不嫉妒。因為無論王盛有多美,愛蘭的丈夫認為自己遠勝於王盛,任何女人都會垂青於他,而他所選中的那個女人尤其是這樣。他愛自己愛得過分,以至於不會嫉妒了。
宴會在談笑中開始,他們歡聚一堂,不像過去那樣按輩分排列座次,是的,現在已不再那麼講究輩分了。當然,老爺和太太坐在最上座。但在愛蘭和王盛之間彼起此伏的歡笑和其他人偶爾參加進去的笑聲中,卻聽不到老爺太太的聲音。這是個極樂的時刻,王源不由得為他所有的這些骨肉同胞感到自豪。他們都是富裕的、衣冠楚楚的人。每個女人都穿著色澤豔麗、款式新穎的優質綢緞袍子;除了王源的老伯伯之外,男人們都穿著西服;王孟傲慢地穿著他的軍官服裝;甚至孩子們也高高興興地穿著色彩鮮豔的綢衣,佩著西式緞帶。桌上堆滿了各種西式菜餚、糖果和酒。
王源想起了什麼。他的家庭裡的所有成員並不全在這兒。在遠處海岸的地方,他自己的父親王虎正一如既往地生活著;王掌櫃和他的孩子們也一樣。他們不講外國話,不吃外國食品,像他們的祖先一樣活著。王源想,如果他們被帶進這間房間,一定會很難堪,會感到侷促不安。王虎很快就會發脾氣,因為這兒的地板上鋪著絲織的花地毯,他不能再按老習慣隨地吐痰了。雖然他不是個窮人,但他所習慣的最好的地面也只是用磚或瓦鋪成的。而看到大量的金錢花費在圖畫、有綾羅綢緞覆蓋的椅子、西式小擺設和那些西式的女人用的首飾上,王掌櫃一定會感到心痛。王龍家裡的這一半成員既不能忍受王虎過的那種生活,也不能忍受老家中王掌櫃過的那種生活。那老家的房子是王龍在那座古鎮上留給他的兒孫們的。現在這些孫子和重孫們會認為那房子太簡陋,不適宜他們居住。那房子在冬天很冷,除非陽光從南面照進來。房子裡既沒有天花板,也沒有任何現代化設備,這對他們說來不是一座適合居住的房子。至於那所土屋,它只是一個能住人的棚子而已,他們甚至已經忘卻了它的存在。
但王源沒有忘記。在宴會上,王源坐著,環視桌子周圍的一切。他穿著款式新穎的白色西服,對往事的回憶奇異地在他腦海中閃現。
他忽然想起了土屋,當他想起它時,他不知怎的感到自己依然喜歡它……他還沒有徹頭徹尾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他慢慢地思索著:他既與愛蘭不一樣,也與王盛不同。他們西化的外表和行為方式使他希望自己還沒有西化到這種程度。然而,他也不能住在那土屋裡,不能,雖然他深深地喜愛與它有關的某些東西。他知道他現在不能像祖父那樣心滿意足地住在那兒,並感到它是自己的家。他不知怎的處在中間地帶,一個孤寂的地方──就像他處在洋房和土屋之間一樣。他沒有真正的家。他的心孤寂飄零,無論在何處都找不到一個完全的歸宿。
他的目光在王盛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王盛沒有金黃色的皮膚和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就像一個十足的外國人了。王盛的一舉一動都西化了,並像個來自西方世界的人一樣說著話。是的,愛蘭喜歡這些,大堂嫂也一樣,甚至大堂哥也覺得王盛新鮮時髦,與眾不同。
大堂哥沉默不語,侷促不安,不知怎麼的還有點妒意;為了安慰自己,他一言不發,心情沉重地吃著東西。
王源暗中飛快地瞥了梅琳一眼,心中也頗有妒意,因為當他在愛蘭的目光中看到她對王盛的欽慕時,他想到了某些事情。梅琳也會像其他的年輕婦女一樣看王盛,被他的俏皮話逗得大笑,並在眼光中流露出對他的欽慕嗎?王源看見梅琳冷靜地看著王盛,然後又安靜地將她凝視的目光轉開了。王源的心中如同一塊石頭落了地。怎麼,梅琳像他自己一樣!她也處在兩者之間,既不完全新,也不同於舊。他又一次看著她,充滿了熱情和渴望。他聽任談笑的聲浪在他身外泛濫,心滿意足地看了她一陣子。當時她坐在太太旁邊,正傾著身子,用筷子優雅地從中間的碟子裡挾起一塊白切肉,將它放在太太的碟子裡,並對太太莞爾一笑。王源在心中充滿激情地自言自語,她與愛蘭這一類女子有著天壤之別,恰如幽竹下的野百合與溫室裡的花朵截然不同。是的,她也在兩者之間,那麼,他便不再是孤單單的一人!
在這一剎那間,王源的心中充滿了溫暖和柔情,他相信,梅琳也會像他一樣一往情深。王源為他的愛情心蕩神馳,如今,他一切的感情都已熱切地匯聚到這一點上了。
那天晚上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他憧憬著第二天怎樣單獨與梅琳談話,並揣測現在她對他懷著怎樣一顆心。他認為他寫的許多信會起作用,會使她變得對他熱情起來。他憧憬著他們怎樣坐在一起談話,或許他能夠邀她一起去散步,因為現在許多姑娘已單獨與她們認識並信任的男子一起去散步。他想,如果她猶豫不決,他將怎樣對她說他是她的兄弟,但隨後他又很快地否定了這個藉口,勇敢地對自己說:「不,我不是她的兄弟,我不可能是別的什麼。」最後他終於睡著了。夜裡,他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沒有一個夢是完整的。
但是有誰能料到,就在那天夜裡愛蘭會生孩子呢?可事實就是這樣。當王源在早晨醒來時,聽到舉家上下充滿了嘈雜聲和穿梭奔忙的傭人的喧鬧。他起了床,梳洗完畢,穿好衣服,來到飯廳。飯桌上的早餐只準備了一半,一個睡意朦朧的丫頭懶洋洋地走來走去。
屋裡僅有的一人是愛蘭的丈夫,他坐在那兒,依然像前一天晚上一樣衣冠楚楚。王源走進飯廳時,愛蘭的丈夫快活地說:「源,如果某人的妻子是個新女性,他最好永遠不要做父親!我熬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如同我自己生出了這個孩子。我一夜沒合眼,愛蘭大哭大喊,發出這樣的嚎啕聲,我以為她快死了,只有醫生和梅琳向我保證她一切順利。如今這些女人生孩子真難。這嬰兒是個男孩,真是運氣,因為愛蘭在清晨已將我叫到她床前,向我發誓她絕不再生第二個孩子了!」他又笑了,用他漂亮光滑的手抹了抹他那哈哈大笑、半帶懊惱的臉。然後他坐下來,胃口極佳地吃侍女擺在那兒的早餐。在此以前,他已經做過好幾次父親了,所以現在的事對他說來只是小事一樁。
就這樣,愛蘭的孩子在這座房子裡出生了。全家都被捲進了這件事,並為之忙得不亦樂乎。除了有時在經過時偶爾看到梅琳,王源幾乎看不到她。醫生一天來三次。除外國醫生外,愛蘭對一切醫生概不滿意,因此太太為她請來了這個外國醫生。他是個高高的紅髮英國人,他看了看愛蘭,並與梅琳和太太談了話,叮囑她們該給愛蘭吃什麼食物,以及她需要休息多少天等等。孩子也要人照料,愛蘭要梅琳來親自做這一切,梅琳也答應了。那孩子哭鬧得厲害,因為雇來的第一個奶媽奶水不足,所以她們找了許多奶媽,逐一地試用她們。
愛蘭像當時的許多時髦婦女一樣,不願用自己的乳汁餵養她的兒子,唯恐乳房長得太大太豐滿,有損她苗條的身段。梅琳為這事跟愛蘭吵了唯一的一次架,吵得很厲害。她大聲責怪愛蘭:「你不配有這個漂亮可愛的兒子!他生出來時壯實健康、嗷嗷待哺,你的奶脹得滿滿的,卻不願餵他!可恥,可恥,愛蘭!」
愛蘭生氣得大哭起來,她自我憐憫地對梅琳大喊:「你對這種事什麼都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會知道呢?你不知道一個孩子在我身上一月一月地長大,我身上的衣服變得越來越難看,這對我說來有多麼痛苦。現在,在這一切痛苦過去之後,我難道在一兩年裡還應該繼續這麼醜嗎?不!讓女傭人去幹這種粗活吧!我不願做這種事,我不願!」
然而,雖然愛蘭流著淚,漂亮的臉蛋氣得通紅,顯得心煩意亂,梅琳卻不願輕易地就此罷休,她吵到了愛蘭丈夫的面前。王源當時正在那間房間裡,因此聽到了這場爭吵。當她懇求那位父親時,王源心醉神迷地聽著,彷彿從來也沒見過梅琳如此可愛真誠。她迅速地走進來,怒氣沖沖,並沒有看見王源。她開始堅決地對那位父親說:「你就聽之任之嗎?你願意讓愛蘭不給孩子餵奶而讓奶斷了嗎?孩子嗷嗷待哺,她卻不願餵他!」
但那男人只是笑了笑,聳了聳肩,說:「有什麼人曾使愛蘭做她不願做的事呢?至少我沒有嘗試過,現在肯定也不敢這樣做。愛蘭是個現代女性,你知道!」
他哈哈大笑,對王源瞥了一眼。但王源正在看梅琳。當她凝視著那男人微笑的臉時,她的眼睛變得很大,她清秀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她飛快地低聲說:「哦,缺德,缺德,缺德!」她轉過身走了。
她走後,那丈夫友善地對王源說了些當女人不在場時男人會說的那種話,他說:「不管怎麼說,我不能責怪愛蘭,帶孩子是件非常煩人的事,這事迫使一個人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想到照應家裡。我不能要求她放棄她的娛樂,事實上,我也喜歡她保持她的美貌。再說,這孩子吃某個傭人的奶還不跟吃她的奶一樣。」
當王源聽到這些話時,他感到自己心裡在熱切地為梅琳辯護。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對的!他突然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個男子,不知為什麼,這個男子現在使他感到討厭。「至於我,」王源冷冷地說,「我認為有時一個女人摩登得過分並不好。我認為愛蘭在這件事上是錯誤的。」他慢慢地走回他的房間,希望在路上能遇到梅琳,但始終沒有碰到。
他的幾天假期就這樣一天天逝去。沒有一天他能有十分鐘以上的時間看到梅琳,也沒有一次他能單獨見到她,因為她總是和太太在一起照料那個新生兒。太太沉浸在一種狂喜之中,因為她現在終於有了個她曾盼望了許久的男孩,雖然她已習慣於各種新習俗,可現在,她在甜蜜而頗有點羞澀的快樂中也按老風俗辦了些事。她染了一些紅雞蛋,買了些銀的飾物,而且已開始為辦滿月酒做準備,儘管這樣做為時還過早。她在計劃每一件事時都會與梅琳商量。她彷彿幾乎已忘記了愛蘭是這個嬰兒的母親,她無比信賴她的養女。
這時離嬰兒滿月還有一段時間,但王源必須很快回到新首都去工作了。眼下時光白白地逝去,這對王源來說不啻是虛度光陰。過了些時候,王源開始有點悶悶不樂了。他心裡想,梅琳沒有必要這麼忙,如果她願意的話,是可以為他抽出些時間來的,他就這麼沉思默想了幾天。當假期的最後一天臨近時,他確信他的感覺沒有錯,梅琳是在故意做這做那,存心在任何時候都不單獨見到他。太太沉浸在孩子出生的狂喜中,甚至也忘記了王源和他愛著梅琳這件事。
於是,一直到王源必須回去工作的那一天,事情還沒有任何進展。這天王盛歡欣地走進來,對王源和愛蘭的丈夫說:「今天晚上有人邀請我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會,他們還缺幾個年輕人,你們倆願意忘掉一下你們的年齡,裝得重新年輕起來,為一些漂亮的女士做伴嗎?」
愛蘭的丈夫欣然地笑起來,回答說他十分願意,這兩星期以來他一直被愛蘭的事束縛得動彈不得,以至他都忘記什麼是歡樂了。
可王源不知為什麼退縮了,因為現在他已有好幾年不去這樣尋歡作樂了。以前他常與愛蘭一起去,但從那以後他再沒去過。他一旦想起陌生的女人,便又感到了過去的那種羞怯。但是王盛一定要王源去,他們兩個人一起強迫王源去。王源雖然起初不願去,但後來他無所謂地想:為什麼我不去呢!坐在這座房子裡,等待著那永不會來臨的時刻,真蠢。我怎樣尋歡作樂,梅琳又怎麼會介意?被這種念頭驅使著,他大聲說:「那麼好吧,我去。」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梅琳好像都沒有關注過王源,她一直十分忙碌。但那天晚上,王源從屋裡走出來,穿著他常在晚上穿的黑西裝,正巧碰到梅琳從他面前走過,懷中抱著那個熟睡的嬰兒。她疑惑地問:「源,你到哪兒去?」王源答道:「與王盛和愛蘭的丈夫去參加一個晚會。」
此刻,他想在梅琳的臉上看到表情的變化,但他心中沒有把握。過後他想自己一定想錯了,因為她僅僅將熟睡的嬰兒摟得更緊一點,平靜地說:「那麼,我希望你過得愉快。」說完,她就走開了。
王源這天晚上的確過得快樂,他做了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人喊他去喝酒,他都來者不拒,開懷痛飲。他濫飲著,直到醉得無法看清那些與他跳舞的姑娘的顏面,而只知道懷中有個姑娘在跟他一起跳舞。他喝了那麼多他沒飲慣的外國酒,因此他眼前那裝飾著鮮花的舞廳變成了明亮炫目、波光閃耀、飄忽不定的迷宮。但儘管這樣,王源還是很好地控制著醉意,因為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真正醉到了什麼程度。王盛甚至還高聲誇獎他,說:「源,你真是個幸運的傢伙!你是那種酒喝得越多臉越白的人,不像我們這些差勁的人,越喝臉越紅。我敢發誓,只有你的眼睛表明你喝了酒,它們像煤球一樣燒得通紅!」
在那天的晚會上,他遇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那是王盛帶到他面前的一個女士,王盛說:「這是我的新朋友,源!我把她借給你跳一輪舞,然後你必須告訴我,你是否知道有誰跳得比她還要好!」於是王源發現自己將她摟到了懷裡。她是個奇特、苗條的女子,穿著白色的由閃光的料子做成的洋式長裙。當王源俯視她的臉時,他覺得他們似曾相識,因為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這張臉圓如滿月、色澤黝黑;嘴唇豐滿而充滿激情。這是一張算不上美,但奇特而耐看的臉龐。
她帶著幾分驚訝先開了口:「怎麼,我們認識,我們曾乘過同一條船,你還記得嗎?」王源盡力思索,終於想起來了,他笑著說:「哦,你就是那個高喊要永遠自由的姑娘。」
聽王源這麼說,她大大的黑眼睛變得憂鬱深沉,那豐滿的、塗著厚厚一層唇膏的嘴唇噘了起來,她答道:「在這兒要自由可不容易。哦,我想我是夠自由了,但卻是可怕的孤獨……」突然她停住不跳了,她拉著王源的袖子說:「來,找個地方坐下,跟我聊聊。你有過像我這樣悲慘的命運嗎?……你不知道,我是我死去的母親的最小的女兒。我父親是這個市裡的副市長,他有四個小老婆,她們都是些賣唱的女子。你能想像我過的生活嗎?我認識你妹妹,她是漂亮,可是她與其他人一樣。你知道他們的生活內容是什麼嗎?就是整個白天賭博,通宵達旦閒聊、跳舞!我不願這麼醉生夢死,我想有所作為……你如今在做什麼工作?」
這些真誠的詞句從她塗過口紅、引入注目的嘴唇間奇特地吐出來。王源告訴她那座新城和他在那兒的工作,以及他怎樣找到了自己的落腳之處和工作的經過。她不安地聽了一會兒。這時王盛回來了,拉著她的手要帶她回去跳舞,她任性地將他推開了。她對他噘起了過於豐滿的嘴唇,認真地高聲說:「不要打攪我,我想嚴肅地與他談談……」
王盛聽到她的話大笑起來,他逗趣地對王源說:「你會使我嫉妒,如果我真的認為她對某件事嚴肅起來的話。」
那姑娘已經重新轉向王源,開始向他熱情地傾吐心曲。她的身體也說著話,她小小的裸露的雙肩聳著,漂亮而豐滿的手在果斷地揮舞。「哦,我恨這一切。你不恨嗎?我不能再去國外了,我父親不會給我錢,他說他不能再在我身上浪費錢了。他所有的妻妾從早到晚賭博!我恨這兒的一切!那些姨太太都用髒話罵我,因為我與男人一起出去!」
現在王源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姑娘,她袒胸露臂的樣子、她的外國服裝和她紅得過分的嘴唇都使他反感。儘管這樣,他依然能感覺得到她的真誠,並為她的處境而難過,因此他說:「為什麼你不找點事做做?」
「我能做什麼呢?」她問,「你知道我在大學裡學的專業是什麼?西式家庭的室內裝潢!我已將我自己的房間裝飾好了。我也為一個朋友的室內裝潢幫了一點忙,但這並不是為了報酬。在這兒,有誰需要我的那些本領呢?我想屬於這兒,她是我的祖國,但我已離開她太久。沒有一處是我的歸宿,沒有一個國家是我的安身之處……」
現在,王源忘了這是個意味著尋歡作樂的夜晚,他被這個可憐的人的境況深深地感動了。他同情地看著她。她坐在他面前,穿著俗不可耐、珠光寶氣的衣服,顯得花哨豔麗;她描畫過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王源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話來安慰她,王盛又回來了。這次王盛不願遭到拒絕。他看到了她的眼淚,將雙臂摟住她的腰,一面笑她,一面將她拖進了急速旋動的音樂之中,留下了王源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王源再沒心思去跳舞了,所有的歡樂這時都從這喧鬧的大廳裡消失了。有一次,那姑娘在王盛的懷抱裡向王源這邊旋過來,但這時她的臉仰望著王盛的臉,她的臉又變得神采飛揚而空洞無物,好像她從來也沒說過她對王源說的那些話……王源沉思著坐了一會兒,讓傭人一次次地替他斟滿酒杯,而他繼續形單影隻地坐著。
一直等到這個狂歡的夜晚結束,他們才回家去。王源依然步履穩健,但事實上酒在他身體裡像高熱一樣燒人。然而他還有足夠的力量讓愛蘭的丈夫倚在他身上,因為那人已不能獨自行走了,他醉得臉色發紫,像個傻孩子一樣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
當王源到家敲門要進去時,門立即開了。站在開門的男傭人旁邊的是梅琳,當那個醉漢看到她時,他似乎想起了王源與梅琳之間的某些事,他對梅琳喊道:「你……你……你應該走開,舞會上你有一個……一個漂亮的情敵,她不願……離開王源……危險,呢?」他傻乎乎地大笑起來。
梅琳沒有回答。當她看見他倆時,她冷冷地對那個傭人說:「將我姐夫送上床去睡,因為他醉得太厲害了。」
當他們走後,梅琳扶住王源。她突然凝視著王源,眼中爆發出怒火。
就這樣,他們兩人終於單獨相會了。當王源看到梅琳注視著他的憤怒目光時,他感到像有一股寒冷的北風吹拂著他,使他清醒過來。他感到體內的熱度正在迅速地消退下去。有一瞬間他幾乎感到害怕她,她是如此的窈窕、挺拔、憤怒。他一言不發。
可她卻沒有保持沉默。這些天裡她一直很少對他說話,但現在她開口了,她的詞句像連珠炮似的射出來:「你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樣,王源,像所有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愚蠢無用的王家人一樣!我使自己成了個傻瓜。我曾想:王源與眾不同,他不像個半洋化的紈褲子弟,這些紈褲子弟總將最好的青春年華花在酗酒和跳舞上!可實際上你也一樣,一樣!看看你這副尊容!看看你傻乎乎的西裝!你渾身酒臭,也喝醉了!」
王源聽到這話發怒了,像個孩子似的發起了脾氣,他喃喃地說:「你什麼也不願給我,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著你,而你一直在找各種各樣的藉口……」
「我沒有!」她叫道,然後她失去了控制。她跺著腳,向前傾著身子,在王源的臉上迅速地狠狠打了一巴掌,好像他真是個淘氣的孩子,「你知道我一直有多忙──他所說的那個女人是誰?這是你在家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我已計劃好……哦,我恨你!」
她突然大哭起來,並迅速地跑開了。王源痛苦地站著,除了聽懂了梅琳說的她恨他之外,別的一切都不明白。王源的假期就這樣可悲地結束了。
第二天,王源獨自一人回北方的工作地去,因為王孟的假期短些,他已先走了。冬末的冷雨開始下了起來。在這陰沉的日子裡,火車向前奔馳著,雨水不斷地從列車車窗的玻璃上流下來,所以他幾乎看不到積水的田野。在每個城鎮裡,街上流淌著髒水,車站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索索發抖的人,他們因為要工作不得不待在那兒。王源想起他沒有再見到梅林,因為他在清晨就離開了,她也沒在那兒跟他道別。王源心裡想,這一生中真沒有比這更沉悶憂鬱的時刻了……
王源厭煩了雨,懷著令人心神不寧的愁悶,他拿出了那本還未讀過的詩集。他開始漫不經心地翻動那厚厚的、象牙色的書頁,並不在意是否在讀。每一頁上都印著清晰的、黑色的句或詞,一小組故弄玄虛的短語,猛一看,倒有幾分雅緻。他直到忘掉了一些煩惱,對書有些好奇之後,才更仔細地讀起這本書來,這時他才發現王盛寫的這些小詩只是些空洞的形式。它們只是些玲瓏透剔、言之無物的形式,其中的一切都精緻卻沒什麼內容。但它們在詩的格律和音韻上卻如此完美流暢,以致王源一開始幾乎忽略了它們內容的貧乏。後來王源已了解了這種形式,這時他才發現它們有多麼無聊空洞。
他放下了這燙銀的裝幀精美的書……車窗外,村莊一個接一個掠過,陰沉地瑟縮在冬雨裡。人們在門口憂鬱地望著那冬雨,雨敲打著他們頭上的草屋頂。陽光普照的時候,這些人可以像牛馬一樣生活在戶外,快活而健壯。但霪雨將他們趕進陋屋,逼得他們在爭吵和淒苦中幾乎發瘋。現在他們一邊望著窗外,一邊詛咒著下了這麼多雨的老天。
王盛的詩是精巧細緻的:照在一個死去的女人金髮上的月光,公園裡凝凍成冰的泉水,綠海上的仙島如明鏡一般,狹狹的,躺在白色的沙灘之間……
那些陰鬱的野獸般的臉進入了王源的視野,他心如亂麻地想:至於我,我什麼也寫不出。我能一目瞭然地看出王盛寫的東西非常精緻。但如果要我寫王盛寫的那些東西,不知為什麼,這些淒苦的臉,這些陋屋和所有這些水深火熱的生活,就會浮化在我的腦海中。而王盛對這些卻一無所知,也永遠不會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寫這樣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煩惱,如此沉默。
他陷入沉思,他想,一個不能使全身心都生活在一個地方的人也許什麼也創造不出來。他回憶起愛蘭結婚那天他想到自己處於新舊之間的事。然後,他苦笑了,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愚蠢,竟以為自己並不孤獨,事實上,他真的很孤獨。
直至他的旅程結束,雨仍未停。他下了停在空的煙雨中的火車。古老的城牆在雨中屹立著,威嚴、黝黑、高大。他叫了一輛黃包車,爬了進去,淒冷孤單地坐著。泥濘的街上,車夫拉著車艱難地走著。有一次車夫絆倒了,跌在地上,他爬起來站穩,歇了一會兒喘口氣,從水淋淋的臉上抹下一把雨水。
王源從車上看出去,見那些醜陋的棚子仍然依附著城牆。可憐無助的人們坐在淹進了棚子的雨水中,默默地等待著老天的變化。
王源以為他最美最幸福的新的一年開始了,可這一年中只有災難,卻絲毫沒給他任何幸福。災難成了這新的一年的開端。
霪雨使春天姍姍來遲,使人不堪忍受,雖然廟裡的和尚祈禱了許多次,他們的祈禱和犧牲並未起作用,新的災難依然出現,因為這種迷信激起了根本不信神、只信奉英雄的年輕的統治者的憤怒,他們關了寺廟,派兵駐了進去,將和尚趕到了最差的斗室裡去,這一切反過來又使農民憤怒了。當農民們離鄉背井去討飯時,他們又會由於這樣或那樣的理由憤然地反對同樣的和尚,但現在他們又害怕神會重新發脾氣。他們說,新的統治者引起了這些該死的霪雨,因此這一次,他們聯合了和尚一起對抗年輕的統治者。
雨下了一個月還沒有停的跡象,大河開始漲水,河水流進了一些小河和運河裡。人們到處都可以看到,古已有之的滾滾洪水又來了。如果有洪水,饑荒就不遠了。人們本已相信新時代將會給他們一片新天地,可現在他們發現事實並不如此。
老天還是那樣漫不經心、不負責任。大地由於洪水和乾旱而像以前一樣顆粒無收。人們開始抱怨新的統治者是冒牌貨,並不比舊統治者好。人們曾因新時代統治者的諾言而收起了不滿,現在又四處埋怨聲起。
王源發現自己成了兩部分。王孟這些天來被雨困在狹小的兵營裡,不能像往常那樣,以訓練士兵的方式來消耗他作為年輕人的那種旺王盛的精力。他常去王源的房間,對王源所說的一切都爭論不休。王孟咒罵霪雨,咒罵他的司令,咒罵那些新領導,他每天都叨咕說,這些人變得越來越自私,根本不顧人民的死活。王孟有時免不了偏激些,有一天,王源不得已溫和地對他說:「雨下了這麼久,也難怪他們,就算洪水來了,我們也不能怪他們。」
但王孟十分粗暴,他狂喊道:「我要怪他們,不管怎麼說,他們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不安地說:「源,我要告訴你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因為你雖然沒有足夠的勇氣,也沒有明確地加入某項事業,但你有自己忠誠、老實、始終如一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要告訴你。聽我說,如果有朝一日我離開了這兒,你也不要驚奇!告訴我的父母不必害怕。事實是,現在又有一種力量在革命中成長起來──它更好,更真實,源,這是一種新型的革命!我和四個同伴決定去投奔這個革命隊伍。我們將帶著我們忠實的部下西行,革命力量正在那兒形成,數千年輕優秀熱血青年已祕密加入了革命的隊伍,我將有機會與那個一向壓得我抬不起頭的老司令鬥一鬥了。」王孟虎視眈眈地站了一會兒,他陰沉的臉突然開朗起來了,但也不過是像他平常一樣開朗,因為他的臉不管怎麼說總是陰沉的。他深思熟慮但卻更加平靜地說:「這種革命才是真正的,源,是為了人民的利益的。我們將奪取國家政權,為了普通人民的利益掌握政權,窮人或富人將從世上消失。」
王孟的話語不斷,他慷慨陳詞。王源有些傷感,他不說話,只聽王孟說。王源心情沉重地想,他這一生在許多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話,但如今世界上依然有窮人,這樣的豪言壯語也依然存在,他想起甚至在富裕的外國也有窮人。是的,窮人永遠都不會從世上消失,王源任憑王孟盡情地說,直至他離開。王源走到窗前,佇立窗口看雨中吃力行走著的三三兩兩的行人。他看見王孟出了門,正從街上大步走過,即使是在雨中,王孟也是這樣昂首向前。可他是街上唯一一個懂自尊的人,因為街上大多都是掙扎著走過滑溜溜的石子路的,淋得精溼的黃包車夫。忽然間,王源又想起梅琳還沒有寫信給他,他不能全然忘卻這件事。他也沒寫信給她,因為他想:如果她這麼恨我,寫信也沒用。王源因為想起了這件事而感到這一天變得十分黯淡。只有他的工作還和從前一樣。他本該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但即使在學校裡,這一年對他來說也十分不利,學校裡也出現了對時局不滿的景象,學生們不停爭論有關他們的法令。
他們已充分意識到青春所賦予他們的權利,他們與他們的領導和老師發生爭執,拒絕工作,在校外逗留。因此,那四面透風的教室常常是空蕩蕩的,沒有人聽他講課。他必須重新回到住所,坐下來讀那些他已讀過的舊書,因為,他不敢花錢買新書。他始終不渝地將他收入的一半寄給他的伯伯還債。漫漫長夜裡,還清這筆債和對梅琳的夢想對他來說都是這麼毫無指望。
他連續到學校去了七天,但從未發現教室裡有人。在百無聊賴中,他有點心灰意懶,一天他蹚過泥漿,穿過嘀嘀嗒嗒的雨,來到先前他播種外國麥子的地方。那兒同樣沒有收獲的希望,不知是長期的霪雨,還是粘結的黑粘土排水不暢,外國麥子同樣腐爛在了泥濘的粘土中。這麥子起先曾迅速地發芽並長高,每棵小苗都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但這土地和天空對它說來都是陌生的,它由於沒能自然地深深扎下根去而腐爛了,被糟蹋了。
當王源站著,悲傷地注視著希望在漸漸破滅時,一個農民看見了他,冒著大雨跑了出來,幸災樂禍地喊道:「你終於發現外國麥子不行了吧!它竄得快,長得又高又肥,卻缺少後勁!當時我就說,用這種又大又白的種子真是違背天意。我的麥子可以在過溼的泥土中存活!」
王源不作聲地看著,確實,在鄰近的田裡,那矮小硬朗的麥子穩穩地在泥漿中站著,發育不良,低矮瘦小,但沒有死……
王源沒話說了。他受不了那人粗俗的臉和快活而愚昧的笑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明白了為什麼王孟打了那黃包車夫。但永遠也不會動手打人的王源,只能默默轉身,逕自走自己的路。
在這個沉鬱的春天裡,王源自己也不知道何處是他絕望的盡頭。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抽泣,心中悶悶不樂,但他的難過絕不是僅僅出於一種原因。他為時世艱難而哭,窮人依然一貧如洗,這座新城至今沒有竣工,它在雨中顯得那樣單調乏味,陰鬱沉悶。地裡的麥子,革命力量,新的戰爭,他的工作,沒有一樣順利、成功。那天晚上,王源覺得沒有一件事是在理的,但這一切中最大的煩惱是四十天來梅琳沒有寫來過一封信,他總記著梅琳最後說的話,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她。
有一次,王源想從太太寫給他的信中看是否有梅琳的消息,但太太隻字未提。太太只是談了愛蘭的小兒子的情況,以及她自己是多麼快樂,愛蘭雖回她丈夫的家了,但把孩子留給了她,因為愛蘭認為孩子是累贅。太太不無欣慰地說:「愛蘭愛自由,她把孩子留給了我,我知道她這樣不對,但我卻很高興。」
王源想著這封信,心裡有點哀愁。新生的小男孩彷彿已占據了整個太太的心,她不再需要王源了。在一陣突發的自我憐憫中,王源覺得哪兒都不需要他了,於是流著淚睡了。
王源孤陋寡聞,他了解的民怨遠遠不夠。他盡心盡職地每月給他父親寫信,每隔一個月王虎也回他一次信。但王源沒有再回家去看他,因為王源想工作穩定,而且,時世動蕩,更重要的是他急於見到梅琳。
老人總是老調重彈,王虎的信並不能讓王源感到時世的變遷。他總是氣壯如牛地寫著他怎樣計劃在春天發動一次大規模的襲擊,打擊周圍一帶的土匪頭子,因為那個土匪已變得有點膽大妄為了。可王虎又發誓打土匪是為了所有的好人。
王源不再當真了,父親的大話現在只能讓他傷感地一笑。他明白這只是一些空話,不過這些話卻曾經威懾過他。有時他想:父親真的老了,我夏天必須回去看他,看看他過得怎樣了。有一次他憂傷地想,為本該在假期回家看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他嘆了口氣,陷入了沉思,盤算著按他現在還債的速率,到夏天時他的債能還掉多少。在這個多事之秋裡,他只希望工資不要老是推遲發放或乾脆不發。
王虎的信沒說什麼,王源卻對將臨的災禍一無所知。
一天,王源像往常一樣在小爐子邊洗臉。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敲門聲怯怯的,但很固執。王源喊道:「進來!」王源很驚訝地看到他的堂兄走了進來。
王源立刻看出有什麼不幸降臨到這個飽經憂患的瘦小的人身上了,他皮肉鬆弛的黃色脖子上青紫斑斑,那乾枯的瘦臉上有深紫色的血痕,他的右手上少了一隻手指,用一塊浸透了血漬的破布包紮著。
王源驚訝於這些暴力的痕跡,只默默地站著。那瘦小的人看到王源就哭了,但他壓抑著哭聲,只是無聲地抽泣著。王源看出他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訴他,因此他迅速穿上衣服,讓他的堂兄坐下,泡了茶,焦急地問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堂兄不安地敘說著,不時朝房門張望。他說:「九天前的那個晚上,土匪襲擊了我們的莊子,這都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他到我父親家裡來住了一段時期,等著過陰曆年。他到處吹牛要像以前一樣打敗強盜,不聽我們的勸告。我們在四近有許多仇敵,因為佃戶們總是恨地主,肯定是那些佃戶不知怎麼的告訴了那些土匪,煽動他們來打我們。於是,土匪頭子勃然大怒,派出人馬到處輕蔑地揚言,說他不怕老掉了牙的王虎,而且他不願等到春天。現在就要分出個高下……堂弟,聽了他的話,我和父親給這土匪遞了許多禮,想平息這件事,就快要成功的時候,卻因為鎮上的風波而功敗垂成。」
堂兄顫抖著停了下來,王源穩住他,說:「不要急,喝點熱茶,不必害怕。說吧,我會盡力幫助你們。」
堂兄壓制住自己,說了下去,可聲音像是耳語:「唉,這些新時代的麻煩事我都不懂。現在我們鎮上有所革命的學校,所有的年輕人都到那兒去上學。他們唱歌,他們對掛在牆上的新影像敬禮。他們恨那些舊有的神祉。噢,如果就這些倒也沒什麼,只是他們煽動一個宣誓要加入他們隊伍的人,就是那個駝背,你沒見過的一個堂兄。」堂兄此刻又停了下來,提出了他的疑問。王源心情沉重地說:「我很久以前見過他一次。」王源想起了那個駝背小夥子,父親說他有顆戰士的心,因為那駝背看到王虎的槍時,愛不釋手,好像是自己的一樣。王虎總是打趣地說:「若不是因為他背駝,我就會向我的兄弟要他做兒子。」
王源想著他,催促堂兄繼續說下去!堂兄又說道:「我們這個堂兄也瘋狂了。最近兩年,他的養母久咳不治使他變得一反常態。他養母活著的時候,常常替他縫袍子,有時帶給他一些她自己做的沒有葷油的甜食,那時他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她一死去,他在廟裡就開始離經叛道,某一天,他逃出了廟,參加了一個不知道什麼性質的新集團,它煽動農民搶奪土地。唉,這幫人與原來的土匪結成一夥,把城鄉搞得一片混亂,史無前例地混亂。他們說的話這麼不堪入耳,我都說不出口。他們六親不認,殺人先殺自己的一家。今年,百年不遇的大雨下個不停,人們知道肯定要發大水,接著便是饑荒。新時代混亂又腐朽,讓人們顧不上什麼禮儀道德了……」
他絮絮叨叨的,還不斷顫抖。王源簡直受不了,他開始不耐煩起來,催促堂兄繼續講下去,說:「是的,是的,這我知道,我們這兒也一樣,繼續說……」
瘦小的堂兄說道:「新老強盜和農民將我們的鎮洗劫一空,我父親和兄弟、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只帶著能藏在身上的一點東西逃走了。我們向我大哥的家裡逃,他正為了你的父親在一個城市裡做官。你的父親不願逃走,還一樣說大話,他只會躲到老屋裡。」
那人更劇烈地顫抖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可他們,那土匪頭子和他的人馬,很快就追到了那兒。他們捉住了你父親,捆住他的大拇指,將他吊在土屋裡中堂的梁上。他們搶走了他所有的東西,包括那把刀。他們一個兵也沒給他留下,除了那個豁嘴老傭人,那老傭人藏在一口井裡,保住了自己一條命。我聽到動靜,想悄悄地去幫他。他們突然回來,斬了我的指頭,他們以為我只是個傭人,沒有殺我,讓我來找你,告訴你你的父親在他們手裡。」
王源的堂兄十分傷心地哭起來,並急忙鬆開手指上血跡斑斑的破布,骨頭碎裂,血肉模糊,指根在王源眼前又開始流血。
王源無法自持,捧著頭想著辦法。首先,他必須到父親那兒去。但如果父親已經死了,噢,他一定還有點希望,既然那個忠實的老傭人還在那兒,「強盜們走了嗎?」王源突然抬起頭問。
「走了,他們是得到一切後走的,」那人答道,然後他又抽泣起來,說,「但那大房子……那大房子……它被洗劫一空,並燒光了!這些本該幫我們的佃戶幫了土匪的忙。他們已奪走了我們祖父傳下的好房子,現在他們揚言還要奪回土地,分土地,我只是聽說,可沒人敢去弄明白事情的究竟?」
王源聽到這些,極受打擊。他擔心他本人和他的家人,因此事而遭劫。
「我將立刻動身到父親那兒去,」王源說,想了一會兒,他又說,「至於你,你現在到那個沿海的大城市去,找到那所房子,地址我會替你寫下來,你去找我父親的太太,告訴她我先走了,讓她自己決定是否到老爺這兒來。」
王源決定了,當天他就在那人上路後去了父親那兒。
兩天兩夜,在火車上這飛來之禍彷彿是某本古老的書上的一個恐怖的故事。王源心裡想,在這個新時代,發生這種古老而可怕的事簡直不可思議。他想起了海濱大城市,王盛的悠閒和高枕無憂,天真無知的愛蘭──是的,她就像居住在千里之外的那個白種女人一樣對這類事一無所知……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望著窗外。
他在離開新城之前找過王孟。他把王孟拉進一個茶館的角落裡,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王源這樣做是希望王孟會為了家族的緣故而憤怒,而要幫助他。
但王孟沒什麼明顯的反應。他靜聽著,揚起了黑眉,分辨道:「我猜想,也許事實上是我們的叔伯們壓迫了這些人,好了,讓他們自己承擔懲罰吧,我沒有為虎作倀,也不願分擔他們的苦難。」他接著說,「你真蠢,為什麼一定要為一個從未為你做過什麼,早就該死的老頭子冒生命危險呢?我不關心他們中的任何人。」然後他看著王源,王源坐在那兒,在這飛來橫禍的打擊之下,默默無語、垂頭喪氣地沉思著。王孟心軟了,他靠近王源,低聲說:「全心全意真正加入我們行列,源!這是真正的革命!」
王源雖沒挪開自己的手,卻搖了搖頭。王孟果斷迅速地將自己的手拿開了,站起來說:「那麼這次可能就是永訣了……」坐在火車上時,王源想起了王孟的形象。王孟穿著那身軍裝,顯得高大、英武而魯莽。在留下那些話之後,王孟迅速地走了。
火車在鐵軌上搖晃了整個下午。王源唉聲嘆氣地看著周圍,周圍是那些彷彿在任何火車上都一樣的旅客:商人,學生,帶孩子的母親,以及兩個穿著嶄新、流行款式衣服的弟兄兩個。寬鬆的短褲、色彩鮮豔的長襪和黃色皮鞋,上身是針織厚毛衣,胸前繡著西洋字母。他們的新皮包閃閃發亮。他們暢快地笑著,用外語交談,彈琴、唱外國歌,吸引了車上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們所說的一切王源都懂,但他沒有露出一點聽懂的跡象。因為他筋疲力盡,心灰意懶,沒有心思參加任何談話。一次火車停下來時,他聽到弟兄中的一個說要盡快使工廠開工而使不幸的人有事可做。有一次,王源又聽到另一個責罵那個服務員,那也是因為他掛在脖子上用來擦碗的那條又髒又黑的抹布。弟兄倆憤怒的看著坐在王源旁邊朝地板上吐了痰的商人。
王源很理解他們,因為他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感覺,說過同樣的話。可是現在,他看著那肥胖的男人咳了又咳,終於將痰吐在地上,他漠然地聽之任之了。現在他已明白了這種事,再也不感到羞愧或憤怒,只是聽之任之,是的,他只管自己不管他人。他可以忍受服務員和小販的骯髒,他因為無力改變芸芸眾生而麻木不仁了。然而他知道,他既不會像王盛只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活著,也不會像王孟一樣忘掉對父親的責任。毫無疑問,如果他能夠瀟灑面對一切,不受任何羈絆,對他也許會更好。
然而他仍然是他自己,他父親仍然是他父親。他不能拋開對於那個老人的責任,那個老人曾經是,現在也是他的一部分,因此他耐心地等待著旅程的終點。
在靠近土屋的那個鎮上,火車終於停了下來。王源下了車,快步走過這個鎮。雖然他逗留時沒看到什麼,但仍能覺察出這是個不久之前土匪們占領過的地方。人們戰戰兢兢過日子,到處是被燒毀的房屋,直到現在,那些逃走的房屋主人才敢回來,正在那兒懊喪地察看著。但王源一刻也不停地走,穿過主街,走出城門,轉過田野,來到了記憶中的土屋。
彎腰走進中間的堂屋,他已無暇停下品味看到兒時塗鴉詩句時心裡的感受。他喊了一聲,兩個人應聲而出,一個是妻子已去世的老佃戶,另一個是老父親的老忠僕。這兩人一見王源就叫了起來,那老忠僕一言不發地抓住王源的手,甚至都沒有像對少爺那樣向他鞠躬,他急忙領王源進了王虎正躺著的他以前的臥室。王虎僵直地躺在那兒,口中的喃喃自語顯示了他仍一息尚存。看到王源時,王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像個可憐的孩子一樣,伸出他蒼老的雙手,只是說:「看我的兩隻手!」王源看著那兩隻蒼老的皮開肉綻的手,痛苦地叫著父親,那老人嗚咽了:「他們打傷了我……」王源安慰著他,輕輕地撫摸著他腫脹的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相信,我知道,這是他們幹的,是他們幹的……」
父子倆都流淚了。
王源不知道自己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麼?他看出王虎已奄奄一息。王虎的膚色蒼白蠟黃,令人害怕,哭泣時已上氣不接下氣。王源心裡害怕,懇求他安靜下來,同時也強迫自己不再哭。王虎傷心地告訴王源:「他們把我的刀拿走了……」手上的傷使他無法捂嘴掩飾自己。
王源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溫柔。他忘卻了所有逝去的歲月,好像看到父親總是像現在這樣有顆單純童稚的心。王源安慰父親,答應他將刀贖回。
王源明知自己做不到,仍安慰著不知還能活多久的父親。
除了安慰他什麼也做不了?老人稍稍感到了一絲欣慰,終於睡著了,王源在他身旁坐著。老忠僕輕手輕腳地進出,怕驚擾了主人。王源默默地坐著,最後也睡著了。王源在夜晚即將降臨時醒了,酸痛的骨頭使他不得不起來,他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走進另一個房間,老忠僕正在這間房裡,他哭著向王源複述了一遍他已知道的事,說完之後,老人勸王源趕緊離開土屋。
這時那老佃戶插了進來,他看著王源,猶豫不決地說:「少爺,我勸你別穿西裝了,現在鄉下人恨透了新的統治者和新派青年,今年的大雨肯定會引發大水,如果鄉下人發現你穿的西裝跟那些人穿的一樣……」他忽然停下話來走開了,過了一會,他拿了他只補過一兩次的袍子勸王源換上──這是他最好的袍子。
王源穿上袍子,為了安全,他心甘情願。他知道受傷的王虎現在不能轉移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他一定會在他倒下的地方死去,王源只在心內想著,因為他知道老忠僕無法忍受「死」這個詞。
王源守候了父親兩天,他依然活著。王源猜測著太太是否會來,他想太太或許會因為照顧孩子而不能來。
但她卻來了,第二天傍晚,王源正坐在父親旁邊。王虎現在除了別人強迫他吃點東西或活動活動身子外,就一直不離開床,好像在繼續他的睡夢。他臉色蒼白,感染的創口發出臭味,混入空氣中。室外早春已經臨近,但王源一次也沒有邁出戶外去看看藍天和大地。他相信為了能讓父親平靜地在老屋裡瞑目,他不能去激起那些人的仇恨。
他思緒萬千地坐在床邊。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生活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和撲朔迷離,他的生活中不知為什麼總沒有一種可以把握的、已知的希望。這些年長者在他們的時代中生活時,頭腦清楚而簡單,他們為了金錢、戰爭、歡樂追求終身。
有些人將一切奉獻給神,如他的大伯母,以及海外的那對老夫婦。所有的老人都像孩童一樣,對一切懵懵懂懂,而年輕人則因某些不滿而迷惘!有一刻他想起瑪麗,不知她現在生活得怎樣──也許像他一樣,至今沒有清晰而偉大的目標……梅琳是他所知一切中唯一能把握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假如他們能結婚……
他正這樣徒然地默想著,忽然傳來太太的聲音!她來了!王源迅速地站起來走出門去,因為聽到她的聲音而欣喜萬分。太太在那兒──在她身邊,是梅琳!
驚喜使王源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孩子誰帶著呢?」
梅琳平靜地、很有把握地說:「我叫愛蘭必須來照顧孩子,正巧她這幾天與丈夫吵了架──因為別的女人。你父親在哪兒?」
「我們現在就去看他,」太太說,「王源,我把梅琳帶來,是考慮到她會以她的醫術診斷他的傷勢如何。」王源立即將她們領進屋去,然後,他們坐在了王虎的床邊。
不知什麼原因,王虎從昏睡中暫時醒了過來。看到他沉重的眼睛睜開了,太太溫存地說:「老爺,你還記得我嗎?」王虎答應了一句:「記得。」又昏睡了,但不久,他又睜開了眼睛,這一次他凝視著梅琳,像夢囈似的說:「我的女兒……」
這時,王源本想介紹梅琳,可被梅琳阻止了,說:「讓他喊我女兒吧,別驚擾一個垂死的老人。」
當父親的目光又轉向他時,王源沉默著。雖然,他明白王虎並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但聽王虎這樣稱呼梅琳,他心中感到甜滋滋的。他們三人一起靜靜守候著,但王虎卻陷入了更深的昏睡中。
那天晚上,他們三人一起商議應該怎麼辦。梅琳心情沉重地說:「如果我的判斷不錯,他不會挨過今晚。這三天他能活下來已是奇蹟了,他受的痛苦與打擊太大了,此外他手上的傷也發炎了。」
當王虎在死亡線上徘徊時,梅琳以嫻熟的醫術清洗他那血肉模糊的創口,並替他止痛。王源有點自卑地站在旁邊看著她。他看著梅琳,不停問自己,這個溫順的女孩和那個恨他怒他的女人是否是同一個人。她在這粗陋破舊的屋子裡到處走動,就像她一直都住在裡面。她能在貧陋中找到一些王源認為是廢品的東西來服侍病人──稻草被她織成了蓆子。她從乾涸的小水池邊找到一塊磚頭,將它在灶裡烤熱,然後放在老人正在漸冷的腳邊。她細心地煮了小米粥餵那老人吃。雖然老人一直不開口,但痛苦的呻吟少多了。王源一邊責怪自己沒有親自做這些事,同時也自卑地知道自己不會做這些事。她狹長有力的手指輕柔的操作,不知不覺中使老人舒適了。
梅琳說話時,王源聽著,他相信梅琳所說的一切。老忠僕說,後事一料理完之後,他們必須馬上離開,因為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不懷好意的人。他們籌劃著該怎樣安排一切,太太聽著他們各人的意見。那老佃戶壓低聲音竊竊地說:「這是真的,今天我出去走了走,聽到各處都謠傳說少爺這次回來是要求土地的所有權,你們還是先避避風頭吧。我和老豁嘴將留在這兒,我們假裝贊同他們,暗中依然為你們做事。少爺,破除土地法真是罪過,這樣奪走土地,沒有人會寬恕我們,他們知道誰是合法的主人……」
計劃好了一切後,老佃戶到鎮上去買了一口普通的薄皮棺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將它偷偷運了回來。那老忠僕看見這棺材時,輕輕地哭了,為主人不得不躺在如此一個任何普通人死去時都會有的棺材裡,他懇求王源以後一定要重新厚葬王虎。
儘管心中懷疑,王源仍答應了他的要求,覺得自己也許永遠不會實現這一諾言。誰能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麼呢?現在一切都凶吉未卜,甚至連王家祖輩埋屍骨的土地都不知是誰的。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王虎在喊叫。王源奔進房去,梅琳緊跟著他。王虎睜大眼睛望著他們,醒了,他神志清醒地說:「我的刀呢?」
但是他並沒希望得到什麼回答。王源還沒來得及再重複一遍他的諾言,王虎就不說話了,又合上眼睡了。
夜裡,王源不安地從他坐著守候的那張椅子上站起來。他每過一刻,就摸摸王虎的喉嚨,感到他微弱氣息的進出,這顆蒼老而結實的心不停地跳著,儘管靈魂已經出竅,可它也許還能繼續跳上幾個小時。
在土屋中連待三天,使王源煩躁地直想偷溜出去,呼吸幾分鐘打穀場上涼爽的新鮮空氣。
他溜出去了,儘管心情沉重煩惱,他仍感到戶外的空氣是那樣清新怡人。他眺望著田野,附近的那些田和這所房子理應是他的,因為在他祖父死後,這些產業早已分配好了。他想起了那個老佃戶說的話,想到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已變得冷酷無情。他想起許久以前,他們就因為他洋氣而敵視他,儘管當時他並未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如今他因無所依靠而害怕。新時代中,沒人敢說什麼東西屬於自己。除了自己的一雙手、一副頭腦和一顆愛人之心之外,世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屬於他自己的──連那個愛他的人,他也不敢說是自己的。
他正這樣想著,他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呼喚他的名字,他抬頭一看,見梅琳正站在門口。他迅速地走近她,她耽心地告訴他王虎的情況更壞了。
「他頸部的脈搏越跳越弱,他能撐下去到天亮麼?」王源說。
「我們一起守夜吧!」她說。
聽到這話,王源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對他來說,似乎「一起」這個詞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甜蜜地使用過。可他和梅琳只是望著圓滿清澈的月亮下的田野,沒說一句話。當他們望著這一切時,靜默凝聚起來,在他們中間漲得滿滿的,使他們不堪忍受。王源被她吸引得心神蕩漾,以致於必須做出些既聽到自己說話聲,也聽到她回答的平常事來防止做出傻事──伸出手去撫摸她,而她卻恨他。因此,他囁嚅著說:「我很高興你來了──你減輕了我父親這麼多痛苦。」她平靜如常地說:「我自願的。」王源必須將談話繼續下去,於是,他將聲音壓得又低又輕:「你害怕這種孤寂嗎?我小時候挺喜歡它的,現在我不知……」
她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了那熠熠生輝的田野和那小茅屋的銀色的屋頂,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但我一直想在新城市生活和工作。也許有一天我能在那兒建一座醫院,我要將自己的整個生命投入這種新的生活。我們這一代人屬於那兒。」
她自覺語無倫次,於是,不說了。忽然,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王源聽到了這笑聲,向她看了一眼。在這一瞥之中,他倆忘記了除自己外的一切。然後,王源注視著她的眼睛,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你曾說過你是恨我的。」
她氣喘吁吁:「源,我只在那一刻恨過你。」
她微張著嘴唇看著他。他們的目光更深地滲進彼此的瞳眸裡。王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直到他看到她小巧的舌頭柔軟地伸出來,舔了舔張開的嘴唇,他的目光才轉向她的嘴唇。突然,他為曾被一個女人的唇吻過而感到噁心。他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渴望──吻她的唇。除了一定要做這件事之外,他不能再想別的事情。他彎身吻上了她的唇。
她站直了,靜靜地任由他親吻。這血肉之軀是屬於他的,和他屬於同一種類……最後他終於鬆開了她。月光下,他看見她微笑著,雙頰通紅,眼睛發亮。
她極力表現如常,說:「我不習慣看你這變了樣的棉布長袍。」
王源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他很奇怪,在他們接吻之後,她竟然還能如此鎮靜地說話,還能站得如此泰然,依然將手背在身後。他不安說:「你不喜歡我像農夫似的,是不是?」
「不!」她簡潔地說,然後她若有所思地審視了他一番,說:「這使你成了真正的你,這身衣服看上去更自然。」
「你若喜歡,我就永遠穿袍子。」
她搖頭笑答:「不要永遠,應該有時穿這種,有時穿那種,要看場合,人不能永遠不變。」
無緣由的他們又默默無語地對視起來。他們已完全忘記了死亡,對他們來說,死亡已不復存在。但現在為了繼續忍受這心心相印的默視,他必須開口說話。
「可我剛才做的事,該是一種外國習俗──如果你不喜歡……」王源結結巴巴地說,眼睛依然望著她。如果她不喜歡這種事情,他就會請求她原諒,他不知她是否明白他的所指,然而那個詞卻無法出口,他看著她,頓住了。
她平靜地說:「外國東西也有好的!」她突然將視線從他身上轉開,低頭看著地下,這時,她就像一個老式姑娘那樣羞怯。他看到她撲閃著眼微顫著,似乎差一點就單獨走開了。可她最終還是留下了,她勇敢地控制住了自己。她舒展肩背,挺直腰板,昂起頭,她微笑而期待地迎著王源的目光,如此堅定,像王源一樣。
他的心越跳越快,全身熱血沸騰。在這個星夜裡,他開懷地笑了。此刻之前,他究竟因什麼害怕呢?
王源說:「沒什麼可讓我們倆怕的。」